和方清远分手后,范福麟马上秘密召集所有西北军的高级降将领商量夺权大计,又遣快马给镇守山寨的雷远送信。一切办妥后,已是午夜。他正一人在房里细细回想是否遗漏了什么细节,方清远兴高采烈奔进房里:“福瑛醒了!”
福麟赶到病房时,里面一片灯火通明,大夫们个个面带疲倦,见他进来,纷纷向他道喜:“范姑娘虽然受伤极重,但幸得她福大命大,总算救回来了。”福麟和方清远喜不自禁,向各位大夫不迭声的道谢。大夫们吩咐道:“不过她还是十分虚弱。你看两眼就好,千万不要打搅她休息,更不要让她激动。她的心脉受了重伤,禁不起刺激。”
福麟一一都应了,等方清远将大夫们送出房去休息,他便迫不及待奔到福瑛床前。
福瑛脸色苍白的骇人,就连一向娇艳欲滴的嘴唇上都没有半点血色,可是神情却十分自在。福麟抚着她的头发关心问道:“身上疼么?”
福瑛见哥哥容色憔悴,眼底微露青色,想这几日自己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他大概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心里一热,顿时惹得心口一阵剧痛。福麟见她忽然脸色一变,急道:“哪里不舒服?”
福瑛微微吸着气,等着剧痛慢慢平息,这才笑道:“哥哥放心,我没事。”看着福麟,欲言又止。
福麟当然猜得到妹妹的心思,便道:“是夺佚送我们回来。他让你好好养伤,一切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是什么意思?他也决定放弃了么?——福瑛说不出的失望,赌气道:“他怎么想,我不希罕。”话音刚落,便觉心里疼痛难忍,连忙抚住胸口。
福麟忙扶住她:“我们不聊了,你先歇着。”福瑛却拉住他:“不!哥哥,夺佚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福麟踌躇良久,不知如何作答——怎么办?倘若不和她说实话,她只怕会一直胡思乱想下去,岂不是对病情不利?——他看福瑛痛苦神色已经慢慢缓和了,正满脸期待的看着他,便拿定主意,缓缓道:“夺佚说他要和楼兰解姻。”
福瑛一怔,苍白的脸上忽然布满红晕:“是……是为了我?”
福麟打趣道:“好了,你我心里都明白他是为了谁。别的都不要再想,你只管安心养病吧。”
福瑛心里又是甜蜜又是羞涩,脸上却佯怒道:“他和楼兰解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还没有原谅他呢。我恨死他了!”
福麟知道妹妹是口是心非,笑道:“你是喜欢他还是恨他,我不关心,你也不用告诉我。”
“那么……”福瑛试探着问道:“那么是说……你对我们……是同意了?”
“你现在是要养伤,问这么多干什么?”福麟佯装生气:“赶紧好好休息,否则,我就把你送回江南去,让你俩一辈子不得相见!”
福瑛连忙乖乖的躺好闭上眼睛,可才过了一会儿,她便又忍不住睁开眼:“哥哥,夺佚他刚度过难关,就要和楼兰解盟,楼兰王会不会生气?”
福麟哭笑不得:“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有多重的伤。不闭眼好好养着,还在这里问东问西的,你到底是要命不要了?”
福瑛深谙福麟的脾气,他这样逃避不答,便是不好的结果,不由惴惴追问道:“后果会有多严重?”
福麟拗不过她,只想答了她她就能好好休息,便老老实实道:“楼兰王自然是不会放过夺佚的。即使凉国兵力再强上数倍,也绝对敌不过楼兰和汉人两方夹击。结果……应该是亡国吧。”
福瑛低叫出声:“亡国?”心房急促的跳动,引得胸口疼痛不已,她却不管不顾,急问道:“夺佚知道后果么?”
“怎么会不知道?”福麟叹道:“可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放弃一些得到另外一些而已。世上本来就没有鱼和熊掌兼得的好事。他必须要有所舍弃。”
“为了我……”福瑛疼得全身颤成一团,连声音都是抖得:“他全是为了我!”
福麟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道:“我也劝过他,可是他却坚定的很。我看他那架势,只要你醒过来,他就会去和楼兰毁约。看来他已经为凉国最坏的结局做好准备了。”
“那么……”福瑛紧咬着牙,面白如纸:“那么……假若我死了呢?他还会和楼兰毁约么?”
福麟心里一凛:“你胡说什么?”
“要是我死了,”福瑛唇边一丝似笑非笑:“他就不会失去凉国了。”
福麟正要开口反驳,只见一缕鲜血从福瑛嘴角沁出,猛然住口,脑里轰地一声,顿时一片空白。
“福瑛,”他扑到她身边嘶声叫着她的名字。可是她却已经闭上了双眼。
这日已是大年二十五。方清远翘首盼着父亲方振来边关亲人团聚,正好一起欢度新春。方振本说两日内就到,可她一直等到大年三十,也不见父亲的踪影。
还未到夜幕低垂,关城里爆竹声便已纷纷四起,火药味里充裕着阖家团圆的温暖味道。方清远巡关回来,推开房门,冷清的四壁,只有她一人。她换了盔甲,坐在镜前,木然听着城里越来越密集的爆竹声。
这时房门忽然被人扣响。范福麟探进头来问道:“用饭了么?若是还没有,陪我一起吃饭如何?”
方清远点点头,起身跟着他一起去了他房里。大概是因为生了炭火,房里温暖如春。桌上已经摆了几道精致小菜,两壶酒正温在炉边。房里弥漫着酒菜的香气。方清远脱了外袍,和福麟一起在桌边坐下。两人各自给盅内斟满酒,互祝新年,仰头痛饮三杯,这才开始慢慢吃菜。
“福瑛现在如何?”方清远问道。
“那日吐血后便一直郁郁不乐,今日精神格外不好。”福麟道:“中午她难得醒过来了,和我一起吃了一点,权当是年夜饭。她吃完就睡了,现在还没有醒呢。按她这样的情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养好伤。”
“她这是心病,还得心治。”方清远道:“送她回江南你爹娘身边,对养伤也许有好处。”
福麟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可是有些问题并不是一走了之就能解决得了的。我正在为这个犯难。”他忽然意识到话题太过沉重,与酒席的气氛不合,便道:“咱们不说这个了。”
方清远已经又喝完一杯,正拿着空空的酒盏在手中把玩:“那么我们说什么?”
“不如我们说说小时候是怎么过年的吧。”福麟笑道:“我先说。福瑛喜欢喝酒。可是我娘管得严,她每次只有吃年夜饭的时候才能尽兴喝上几杯,总是喝醉。所以每年除夕守岁的时候,一家人围着火炉说笑话,她却在一边呼呼大睡。有一次我趁她睡熟,拿木炭在她嘴边画了胡子,她也不知道,第二日起个大早顶着小花猫一样的脸去给爹娘拜年要红包。我爹也不告诉她,还给了她一个双份的红包,说她若是年年如此,就每年都给她双份。她当时高兴得不行,回来才知道是什么回事。她自然生气,可是却把红包分了一份给我,说爹爹其实也是这个意思,要不是因为我,她也拿不到那额外的一份。”他说到这里,早已掩不住嘴边笑意:“她就是这样,表面上看起来娇宠惯了,其实还是懂事的,尤其是对自己喜欢亲近的人,更是无私的很。”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夺佚——若不是为了他,她怎么会是现在这样消沉毫无生念?——他心里一沉,便不再说下去。
福麟忽然沉默下来,方清远却没有注意到,只是眼神飘忽看着手中的酒杯,一幅魂飞天外的模样。福麟拍拍她:“跟我说说,你小时候是怎么过除夕的?”
“我?”方清远仿佛吃了一惊,随即用平淡的语气道:“没什么特别。我娘早死了,我爹赋职在外,过年时也很少在京城,所以我常和我乳母一起过。记得有一年我爹难得要回家过年,除夕那日很早我乳母便把我叫醒,给我换新衣新裤,洗脸梳头,还给我戴了一支娘留下的簪子。我还记得当时乳母一直夸我好看,说我爹见了我,一定喜欢。”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下来,一口将自己酒杯喝干,又要去拿酒壶。
福麟伸手按住酒壶:“后来呢?你爹喜欢么?”
方清远轻咬下唇,犹豫片刻,继续道:“我被乳母带到席上。难得爹在家过年,所以各位夫人和姐妹们都在。我是最后一个到的。爹不看我,不和我说话,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只是一个人喝酒。我坐在他身边,见他酒杯空了,就去给他倒酒。也许因为紧张,我一不小心,把酒倒洒了。他一巴掌把我扇到地上,满脸厌恶的说:‘没有用的东西!’我当时流着鼻血,心里害怕,就哭起来。他走过来便打。乳母扑过来抱着我,他的拳脚全落在她身上,我倒没挨着什么。等我们回了房,乳母跟我说……”她声音有些哽咽,却还坚持着说下去:“她说:‘晴远,不是你的错。你爹他只是不喜欢女儿。他有太多女儿了。他想要一个儿子。’从那日起,我就发誓,我再不要做他的女儿了,我要做他的儿子。这样,他就不会再用那么厌恶的眼神看着我。”
福麟听得入神,情不自禁握住方清远微微发抖的手:“你这又是何苦?”
方清远眼神冰冷,哼笑一声:“没什么,我做他儿子,的确比做他女儿好,至少这几年的年夜饭席上,他愿意和我一起喝酒。”
福麟请方清远来吃年夜饭,本来是别有用意,没想到却听到这些往事,心里顿时涌上一股关切之意,不知不觉把原来的用意忘了个干净。他极想说些什么宽慰她,可是除了叹一口长气之外,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握着她冰凉的手——也许我不能让她心里温暖起来,至少我能让她的手不觉得寒冷——他不由微微用力,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你不用可怜我,”方清远似乎察觉到他的心思,挣扎着想从他手中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我是没有福瑛那么幸福有爱护自己的父兄,但是我并不觉得我自己可怜。”
“我不是可怜你,”福麟却没有放开方清远,只是目光灼灼看着她,语气却极其温和:“我只是怜惜。可怜和怜惜,可是两回事。”
——自己也有被人怜惜的时候么?烈日炎炎下咬牙操练的辛劳,残酷沙场上与敌博命的恐惧,冷清长夜里无人理解的软弱,本以为不可言语,也永远不会有人懂得,却没想到,自己这一生里,也会有被人怜惜的时候!
方清远心潮澎湃,瞬然红了眼圈,正要说话,房外忽然传来轰然几声巨响,只觉地动山摇。方清远诧异的看了看窗外:“是什么?”
福麟陡然回过神来,看向窗外。不知何时,黑沉的天空被映的一片暗红。他立时明白过来,拉住正要起身查看的方清远:“没什么,有人放爆竹。”
“是么?”方清远疑惑的又看了看:“我怎么觉得……是火光?”
福麟笑道:“放爆竹,自然是有火光的。或许是哪家被烟花烧着了。这种事,过年的时候常有。”拉着方清远道:“来,别让杯里空了。喝酒。”
虽然范福麟这么说,方清远却总觉得心神不宁,勉强陪着他又喝了一杯,听外面越来越喧哗,风声里隐隐夹杂着纷乱的脚步声和惨呼声,便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道:“我去看看。就算是哪家失了火,我们也要去帮忙救火,是不是?”就要往外面奔去。
福麟脱口道:“别去!”一把抓住她的肘弯。
方清远终于觉得不对,厉声喝道:“范福麟,放手!”见福麟并没有放开她的意思,顿时恼怒:“你再不放手,休怪我不客气!”
“抱歉。”范福麟低低说了一句,出指如电,点住她的穴道。方清远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身子却不受控制得往地上跌倒下去。
福麟手疾眼快,一把伸手揽住她,正要再说些什么,门外传来一个男子洪亮的声音:“福麟,快开门。”
福麟将方清远扶到椅上坐好,这才去把门打开。卷带着户外冰冷的北风和鲜血腥烈的气息,一个四十上下,虎背熊腰的汉子带着众多手下大步流星迈进房来。他一眼看到呆滞着的方清远和桌上狼藉的酒菜,有些诧异,随即便明白了,拍着福麟的肩笑道:“看不出来你还会用这么一招,摆鸿门宴。”
——方清远听到这话会做何想?——福麟转念又想——不管她作何想,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难道还担心她误会?——他干脆不理会她在一边,道:“干爹一切都顺利么?”
雷远一脸不以为然:“怎么会不顺利?只要我出兵,肯定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算方振识相,一直龟缩在镇北军总营里,不敢出来和我正面交锋,明明知道我来夺这里的镇北军,吓得动都不敢动,把边关拱手送给我——不过也是你部署的好,要我出兵将他堵在总营里。否则他早来这里了,也等不到你来摆这鸿门宴。”
福麟嘿嘿笑了两声,并不答话。雷远问道:“福瑛呢?”
“她正睡着呢。我这就带干爹去看她。”福麟正要出门,又犹豫着停下脚步,对手下们吩咐道:“把方将军送回她房里,好好看着。”飞快看了方清远一眼,见她冷冷瞪视着自己,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再不看她,领着雷远径直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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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君庭II 第二十二章 巨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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