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攫佳人香 第3章

  六月,正是金盏花播种的时节。
  
  站在晨曦方露的花田里,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茉莉花香,挽香身着一袭素净的襦裙,简单绾起的发髻扎着棉巾,走在田埂中往土里熟练的洒着种子,看似轻松的工作却丝毫马虎不得。
  
  除了必须注意土壤的湿度、温度与气候外,也必须注意撒种的力道、种子落土的疏密,都成了金盏花发芽后能否顺利成株的关键。
  
  由金盏花淬炼而成的晶露,是制作香囊时使用最多的配方之一,一直以来每当播种时,挽香总会亲自到花田来帮忙。
  
  来回播过几条田埂,挽香的额际、鼻端已沁出一层薄汗,在清晨的微曦中闪耀着光芒,看起来有如沾着朝露的花朵般娇嫩动人。
  
  「小姐,您快别忙了,我们来就好,您到一旁去歇息吧!」一旁的几名花工不只一次的频频劝着主子。
  
  「不打紧,看你们忙着,我可坐不住。」挽香笑笑回道。
  
  就因为这份毫无架子跟体恤下人的性子,挽香虽然是一人独撑沐家香囊坊的家业,但无论是下人或请来的花工都十分勤奋自动,全力帮着这个才十九岁的小当家,没人会仗着她心肠软、好说话而偷懒。
  
  正忙着,不远处突然传来备水丫头的呼唤。「小姐,歇会儿、喝口茶吧!」停下动作,挽香这才觉得有些口渴了。
  
  六月天,太阳才刚露头,就已经热得不像话,空气中浮动着股躁热,把挽香嫩白的脸蛋蒸出一大片绯红。
  
  走出田埂,挽香举袖揩去额际的汗,一手接过备水丫头递来的清凉薄荷茶,轻啜一口,顿时整个人神清气爽、暑气全消。
  
  除了做香囊,深谙各种药草属性及疗效的挽香,也利用各种药草、草花来做茶饮,夏天适合用菩提花、薄荷草等做为去火消暑的凉茶,冬天则用龙葵草、藏红花及茴香等具温肾祛寒的药草泡成热草茶,加入些许糖,还可泡成甜茶。
  
  这些由挽香亲手调制,不论冬夏都可喝到的茶饮,更是把一干下人的心收买得彻彻底底。
  
  徐徐拂来的扑面微风甚是舒服,挽香深吸口空气中的茉莉花香,放眼眺望眼前的一大片灿烂缤纷,右翼是一大片玫瑰,左边则是蜀葵跟白芷花,前头则是开满白花即将收成的茉莉,一如她爹还在世时的繁盛景象。
  
  眼看着爹娘过世都三年了,这三年来她没有一刻敢懈怠,就怕一旦休息、松懈下来,沐家香囊坊这重担再也挑不起来。
  
  连忙摇摇头,把脑子里不该有的消沉思绪驱散,她身上的责任那麽重,哪有时间在这胡思乱想?!
  
  将空杯递还给备水丫头,挽香连忙起身继续方才未完的活儿,才发现趁她喝茶歇息的时间,花工们早抢着把所有的工作全做完了。
  
  「小姐,这儿没事了,您天还没亮就来了,早些回去歇息吧!」护主心切的一群花工们忙不迭的赶她回去。
  
  「那洒水的工作就麻烦你们了。」挽香对待每个人始终是一派的客客气气。
  
  「小姐甭客气,这是我们该做的事,您快回去吧!」拍拍身上的尘土、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挽香交代几句便赶紧回家。
  
  等会儿还有张老板的二房订的几个香囊要做,好几色绣线也用得差不多了,得列个单子让锦绣去跑一趟绣庄;月底了,帐册也得利用时间清算。
  
  「小姐,您回来啦?」一回沐家才刚踏进大门,锦绣就忙不迭迎上来报告。「小姐,方才有人来订制香囊呢!」「人呢?」闻言,挽香加快了脚步。回家总要净过身、换个衣裳才肯接待来客是她的习惯。
  
  「人没来,只托了个仆役送来一张配方。」「喔?是哪户人家?」「那个人说他家少主姓云,我猜,一定是最近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神秘人物。」「神秘人物?」挽香纳闷瞅了锦绣一眼。
  
  这丫鬟镇日跟在她身边打转,这些只能在街头巷尾听到的蜚短流长,究竟是从哪听来的?
  
  从早忙到晚的挽香怎会知道,每天都有人送米、送菜、送药草来,后门消息可多了,锦绣每天总要偷空到那儿去嗑嗑牙、凑个热闹不可。
  
  「小姐,你肯定不知道这事儿,听说城里最近搬来一个有钱的神秘人物,花了天价买下欧阳员外在城西那栋气派的大房子,听说那个神秘男人是做茶叶生意的,姓云,还是个不到三十的男人,搬来不到半个月,就立刻在城里开了好几家茶行做起生意来了。」「这些你是从哪儿听来的?」进了门,挽香动作优雅而俐落的将身上汗湿了大半的襦裙卸下,然后坐到镜前将发髻解下,一头长发立刻如长瀑般奔流而下。
  
  「这事儿每个人都知道啊,城里传得可热闹了。小姐,穿这件粉藕色的丝裙可好?」锦绣边说着,边在衣柜里替小姐找替换的衣裳。
  
  「你又偷偷熘上街了?」挽香责怪的扫了锦绣一眼,她恼的不是锦绣偷懒,而是担心她的安危。
  
  「锦绣哪里敢?」被主子厉色叨念过几回,锦绣现在只好退而求其次到后门去听八卦。
  
  「没有就好,你一个姑娘家上街很危险,不出事便罢,万一出了事——」「锦绣知道了,这是云老板指名要的香囊方子,我去瞧瞧小姐的洗澡水准备好了没!」锦绣赶紧趁机熘之大吉,免得又吃上一顿叨念。
  
  小姐不过才十九岁,但叨念起来简直像个九十岁的老太婆,若要乖乖听训下来,耳朵肯定会长茧。
  
  「锦绣,我话还没说完,而且你也该知道我的规矩,不接只开方子的生意。」挽香急忙朝门外喊着,目光不经意扫了手里的方子一眼,霎时脸色大变。
  
  「锦绣——」她颤着声喊住锦绣。
  
  听出主子不寻常的语气,门边的锦绣急忙止住步子。「小姐,怎麽了?」「送方子来的人呢?」她急急起身问。
  
  「回去了,这方子有什麽问题吗?」这下轮到锦绣紧张了,赶忙跑回来把方子接过来瞧了瞧。「薰草、木麝香、藿香、仙鹤草——咦,这方子没问题啊!」怎麽小姐惊骇成这个样子?
  
  「你忘了十三年前救过我的少年吗?」她想起来了,小姐提过,说恩公身上有这些药草的异香!「难道这位云老板会是——」锦绣蓦然瞠大眼。
  
  「我也不知道,还是先去一趟云宅再说。」一下子,挽香的心思全乱了,毫无头绪的满屋子转着。「我、我该穿什麽样的衣裳、见着了他又该说什麽呢?」十三年了,一想起他,挽香还是会有种莫名的悸动,虽然至今她仍不明白这是为什麽。
  
  「小姐,您先别慌,我先去吩咐银儿准备热水让您净身,衣裳就穿这件吧,看起来素净端庄又不失小姐的身分。」一下子,锦绣反倒成了指挥大局的人。
  
  「嗯。」挽香只有点头的份。
  
  看着站在房里,手足无措像个孩子似的小姐,锦绣竟觉得有些心疼。
  
  谁想得到,向来坚强沉稳的沐家小姐,竟会像个慌乱无措的六岁孩子。
  
  这麽多年来,小姐一手撑起沐家,她外表看似坚强能干,其实她毕竟只是个才十九岁的姑娘家,也有软弱无助的时候,甚至得独自面对深夜时一个人的孤寂。
  
  为了沐家,小姐甚至连终身大事都耽误了,像小姐这个岁数的姑娘家,大都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娘了,但小姐至今却仍待字闺中。
  
  「我去催催丫鬟!」锦绣赶紧别过头偷偷掩饰泪光,急忙跑出房门。
  
  倏地,房内安静下来,挽香几乎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像是想起了什麽,挽香突然急忙跑到床榻边,从枕下拿出那个小心珍藏了好多年的锦帕,情绪激动得紧紧搁在胸口。
  
  为了能亲手将帕子还给他,当面向他道声谢,她已经足足等了十三年!
  
  坐在云家大宅宽敞气派的大厅里,挽香什麽样的名门豪邸没见识过,却从没像此刻这麽紧张过。
  
  一双拘谨搁在膝上的柔荑紧绞着,几乎要把自己的纤手掐出血痕来。
  
  前去通报的下人已经离开了好半天,却迟迟不见人出来。
  
  他会不会不想见她?会不会早已经忘了她是谁?会不会——一连串的问题把她的思绪搅得好乱,心完全平静不下来。
  
  站在一旁的锦绣又怎麽会瞧不出主子的紧张,挽香微微泛白的脸庞,以及僵硬端坐的身子,教锦绣看了十分不忍。
  
  「小姐,别慌,云老板等会儿就出来了。」锦绣悄悄附在主子耳边安抚道。
  
  点点头,挽香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情绪。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方才去通报的丫鬟恭敬地回报道:「沐小姐,我家少主来了!」丫鬟才说完,挽香紧张得立即站起来。
  
  「你要见我?」低沉中带着几分严肃的声音响起,挽香连忙往厅门望去。
  
  是他!
  
  用不着第二眼,挽香立刻就认出,他就是当年救她的那名俊秀少年,腰间挂着的是这十三年来,她从不曾遗忘过绣着浮云图腾的香囊。
  
  经过了十三年,当年的秀丽少年如今俊美依旧,却增添一股世故沉稳的气息,一袭藏青色的丝绸长衫包裹着他精瘦结实的身驱,浑身散发着一股昂然英气,唯一不变的,是那双深沉忧郁的眸。
  
  「你是特地来打量我的?」带着些许戏谑的话,使挽香从冥想中惊醒,勐一回神,才发现自己正大剌剌的盯着他看。
  
  挽香的粉颊立刻染上一大片绯红,仓皇别开视线。
  
  「不,我是为了云老板的香囊而来。」咽下紧张,挽香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些。
  
  「香囊?」霎时,男子眼底闪过一抹异样的光芒,却转瞬即逝。
  
  「是的,今早云老板请人送方子到我香囊坊,我想,我有必要来跟您谈谈。」挽香旋即恢复自若神色,男子伸手示意她坐下。
  
  「请问姑娘是——」俊朗男子狐疑挑起眉,像是浑然不知她的身分。
  
  「我家小姐是沐家香囊坊的当家。」一旁的锦绣语带骄傲的代答。
  
  瞥了挽香身旁的丫鬟一眼,云遥飞收回目光平静地问:「方子有什麽问题?」「方子是有点问题,但那不是我来的主要目的。」挽香低头望着膝上紧绞的手欲言又止。
  
  「那你的目的是什麽?」云遥飞望着眼前这个气质出众的姑娘,耐着性子问。
  
  「你——不认得我了吗?」像是鼓足了勇气,她缓缓抬起头颤声问。
  
  眼底闪过一抹惊讶,云遥飞这才仔细的打量她。
  
  她看来很年轻,大约十八岁左右,有着非常清丽出尘的容貌,娇贵细致得就像个名门千金,却又散发着一股沉静内敛的独特气质。
  
  但这都不是吸引他目光的原因,他说不上来,只觉得她看他的眼神里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仔仔细细、来来回回的打量过她一回,云遥飞客气却抱歉的摇摇头。
  
  「抱歉,我实在不记得在哪里见过沐姑娘。」他的记忆很少记得女人的脸孔。
  
  「我叫——挽香。」她壮起胆子勇敢地直视着他。
  
  挽香?云遥飞微微眯起眼审视她,像是在思索着什麽。
  
  挽香瞬也不瞬的注视着他的表情,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这麽多年了,他还会记得她吗?
  
  「原来是你!」看到他唇边那抹轻得像是湖面倏然泛过涟漪的笑容,挽香立刻知道,他记起她了!
  
  一如十三年前第一次看到他严肃面容上展露的笑容,挽香仰望着他,竟不由得看痴了。
  
  「难得你还记得我。」云遥飞颇为意外。
  
  「要不是你,我今天哪还能站在这儿?你的恩惠,我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挽香脸蛋微红道。
  
  这一刻,她似乎不再是那个坚强独立的沐家小姐,而是一个对这个身怀绝技的侠士充满崇拜的六岁小女孩。
  
  「只是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云遥飞澹然一笑。
  
  「这是当年你借给我的锦帕,我洗乾净了。」她想起怀里的东西,却半天遍寻不着,细思才恍然想起,原来方才沐浴净身时,她顺手把它给放到床上了,急忙间竟忘了带出门。
  
  向来沉稳从容的她,怎麽会突然间变得这麽笨拙?!
  
  「哎,我竟然给忘在房里了。锦绣,你立刻回去拿来。」她急急转头朝身边的锦绣吩咐。
  
  「不打紧,只是条帕子罢了,沐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云遥飞漫不经心的出声阻止道。
  
  打住话,一股浓重的失望漫上挽香的眼底,她低下头蓦然沉默不语,许久后才终于开口道:「对云公子来说或许那只是条微不足道的帕子,却是我这麽多年来希望能亲口向你道谢的唯一冀望。」诧异望着她眼底隐约闪烁的光影,云遥飞像是这一刻才终于真正把她看清楚。
  
  她外表看似纤细柔弱,但眼神中却透着一股撼动人心的坚毅,看样子,他是真的错看了她!
  
  「你不会明白,这麽一条微不足道的帕子,对我来说有多麽重要。」结窒的声音几乎只剩下低喃。
  
  「抱歉,我失言了。」云遥飞心口一窒,真心的致歉道。
  
  「没关系,我这趟来,只想亲口向你道声谢,谢谢你当年的救命之恩,如此而已!」挽香低下头说道。
  
  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有多麽一厢情愿,有多麽——傻!
  
  「打扰云公子了!」匆匆欠了个身,挽香扭头急奔而去。
  
  「沐姑娘。」望着几乎是冲出门去的身影,云遥飞愕然站立原地许久,眼底交错着复杂的神色,头又不自觉隐隐作痛起来。
  
  望着门外,他头也不回的恶狠狠低吼。「出来!」蓦地,一个俊朗身影缓缓自帘后踱出,若无其事地往一旁的椅子上一坐,将一双长腿跷得老高。
  
  「你以为你在做什麽?」他一开口就是火气十足的质问。
  
  「找人做香囊啊!」邪魅男子一脸无辜的耸耸肩。「据说这沐家做的香囊,可是全洛阳城里最好的,尤其还是经由一个这麽标致的姑娘之手!」迷人的笑容里有着掩饰不住的邪气。
  
  这麽多年来,他怎会不了解「他」骨子里盘算着什麽主意?!
  
  「你最好别招惹她!」他冷声警告道。
  
  「别告诉我你对她无动于衷?!」邪魅男子嘲讽地斜睨着他。
  
  他窒了窒,霎时哑口无言。
  
  见他不说话,邪魅男子接着说道。
  
  「我这可是在帮你,难得有这麽个十几年来还满心惦记着你的姑娘,还托人四处打听你的下落,你却狠心把人给气走了,真不懂得怜香惜玉。」男子看似惋惜,却十足一副幸灾乐祸的语气。
  
  「你去调查过她?」云遥飞脸色铁青的瞪住他。
  
  「难道你对这个美人儿一点兴趣也没有?」男子那双邪魅的眼,像是一眼就能将他看透似的。
  
  他遽然松开手,挫败的别过身去。
  
  一股长久以来压抑的恨意在胸口剧烈翻涌着。
  
  他恨这家伙总是能轻易将他看穿,在「他」面前他完全无所遁形,再如何细微的心思也全都在「他」的掌握中。
  
  「在洛阳城落脚是你的主意,若不想太快离开这里,你最好安分些,若再惹是生非,我绝不会再替你收拾烂摊子!」云遥飞遽然转过头来,恶狠狠朝他丢出警告。
  
  「哟,瞧你激动的,大不了一走了之,天底下多得是咱们的容身之处,有什麽好值得你这样暴跳如雷?」邪魅男子懒洋洋的轻哼,十足的不以为然。
  
  「我已经厌倦四处飘荡,我痛恨这种日子。」云遥飞一掌飞到身旁的圆柱上,咬牙低吼道。
  
  没人比他更了解居无定所、飘泊不定是什麽滋味。
  
  「别忘了,咱们的仇可还没报。」突然间,男子的语气一冷,毫无一丝温度的阴冷眼神让人不寒而栗,完全没有方才的吊儿郎当。
  
  「你还不肯罢手吗?」云遥飞看着他痛苦低语道。
  
  「罢手?」男子冷笑一声。「我们能吗?」一句话让云遥飞哑口无言,头竟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揉着绷紧的两鬓,前头的阴冷脸孔立刻又换起了笑脸。
  
  「瞧,老劝你别动不动就发脾气,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吧?!」俊朗男子嘻皮笑脸的挖苦。
  
  恶狠狠瞪了男子一眼,云遥飞没好气的回敬。「你才是我头疼的罪魁祸首。」「别这样嘛!我们可是谁也不能少了谁,闹僵了,对谁都没有好处。」「你最好收敛一点,必要时,我会不惜跟你划清界限,你的所作所为休想让我来背黑锅。」云遥飞冷冷撂下警告。
  
  「你不会的,别忘了,咱们可是紧密连结在一起,永远也分不开的!」男子突然绽出一抹极其邪魅的笑。
  
  像是被踩着了痛处,云遥飞咬紧了牙,铁青着脸许久说不出话来。
  
  许久,云遥飞才终于压抑的吐出话来。
  
  「我警告你,以后做任何事都要先跟我商量,不许你再自作主张,否则必要时我会不惜玉石俱焚,你最好牢牢记住这一点!」丢下一句话,云遥飞迳自转身离去。
  
  挑着眉,目送昂然的身影离去,男子缓缓勾起一抹邪气的笑。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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