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花 6

  七早八早,一开门就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人。
  徐芷歆当场愣在公寓出入口,刹那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如果可以的话,她会希望现在手边能有一个像凶器的东西,好让这个该死的男人永远别再来烦她。
  “芷歆!”
  江亦烨像是等候多时,一看见徐芷歆下楼就冲上前去。“你终于出来了,我还正在怀疑我是不是找错住址。”
  从他热络的态度看来,似乎早就把“那回事”给忘得一干二净。
  “你来干什么?你现在在芝加哥不是正红着吗?”徐芷歆冷冷地讽刺了他一句。“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完,她擦过他的肩就要离去。
  “芷歆!”他伸手扣住了她的腕,将她拉回。“我知道我错了,你就不能原谅我一时的冲动?”
  “冲动?”
  她愤而转身,怒视着他。“我看你去发表成果的时候,倒是很冷静啊。”
  “我知道我那样做很差劲,但是你知道我有我的苦衷,你难道就不能原谅我这一次吗?”
  她睨视着他,怎么好像受委屈的人成了他似的?
  “苦衷?”
  她哼笑一声。“你的意思是说,你是逼不得已才偷了我的成果,所以我不应该怪你,我应该能够理解的,是这样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那个实验里我也有尽一份心力,你怎么可以说我是用偷的?”
  徐芷歆翻了白眼,她忽然觉得过去的几年自己根本是瞎子,不然怎么会去看上这种没有骨气又没有肩膀的男人!
  “对,你说得没错。你只是偶尔提供一下意见,然后适时地给我打击,说我异想天开,因此那个实验成果最后是属于你的。”
  她甩开他的手,转身往自己的停车处走去。
  “芷歆!”江亦烨追上前去,挡在她面前。
  “让开,不然我叫警察了。”
  “芷歆,嫁给我。”
  忽然,他说了出来。
  徐芷歆傻愣了一下子,才笑出声音。
  “你这是狗急跳墙吗?”
  “不,我本来就是这么计划的。”
  说完,他伸手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拿出一只绒毛盒。“我是说真的。为了当面向你求婚,我丢下工作,特地从芝加哥飞过来……”
  “如果你是因为同情我的话,劝你还是省省吧。”
  徐芷歆侧身想避开他,却还是让他挡住了去路。
  “我不会因为同情而去娶一个女人。”他反驳了她的说法。
  “哦?那是因为罪恶感吗?”她伸手想推开他。“走开,我要去上班,没空陪你谈无聊的事。”
  “你闹够了没有?!”
  江亦烨忽然大吼了一声。
  徐芷歆愕然。
  他竟然吼她?他竟然说她在闹?
  “女人需要什么成就?!最后还不是要嫁人带小孩!”他说得理直气壮。“我有了成就之后,你嫁给我还需要愁吃穿吗!”
  不敢相信他竟然说出了这种话。
  “你……”
  她低下头,深呼吸了几次,试图平缓自己的情绪,否则她很怀疑下一秒可能就会想挥拳扁他。
  “我不想再跟你计较什么。”
  她冷冷地说了一句,全然不同于刚才的歇斯底里。“我上班要迟到了,请你让开。”
  “我没听说过你在这里有工作。”他一点也没有要让路的意思。
  “因为没必要告诉你。”
  语毕,徐芷歆绕过他,往自己的停车处走。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满意?!”
  江亦烨在背后吼着。
  徐芷歆不搭理他,也不打算再给他任何回应,只是自顾自地上了车,离开了他的视线。
  他的出现,让徐芷歆一整天都处于暴怒的状态,连职业笑容在她脸上都变得像是笑里藏刀。
  她甚至有一股冲动想要辞去目前这个工作,搬到花莲去躲起来。
  但是仔细想想,她都为了逃避那家伙而放弃了她在美国所累积的成就,何必为了这个烂人再躲一次?
  该滚的是那个烂人才对。
  她回想,江亦烨大她六岁,和她一样都是在台湾长大、而后移民到美国的华人。不同的是,江亦烨的家世背景比她要强多了。
  他的父亲是广东人,跨国企业经营得非常出色;而他母亲则是金融产业中的翘楚。至于他的兄弟姊妹就更不用说了,一个比一个还有来头。
  也因为如此,徐芷歆合理怀疑,江亦烨是为了不想在家族里抬不起头,才会选择偷走她的研究成果。
  这就是他所谓的“苦衷”?
  徐芷歆禁不住哼笑了出声,顾不得这样的举动是否会吓着身旁的客人。
  一楼到达,电梯门开启。
  “谢谢光临,祝您购物愉快。”
  她弯下腰,恭送电梯里的顾客离去。
  然后,一抬起头,目光就对上了迎面走进来的舒正寻。
  徐芷歆愣了一下子。
  江亦烨的出现,让她完全忘了另一件她该感到尴尬的事──不计后果硬是要发问的下场。
  四目相交,舒正寻只是扬起浅浅的微笑,没有打任何的招呼。
  “你今天……好像比较早?”
  按下关门钮,她像是在找话题似的。
  “那是你的错觉。”他笑着回答。
  徐芷歆干笑了一会儿,抿抿下唇,才道:“那天……真的很抱歉,问了那么无礼的事。”
  “跟你没有关系,是我反应过头了。”
  事实上,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问题别人也问过,不是只有你会问而已。我才是那个应该跟你道歉的人。”
  听他这么一说,徐芷歆反而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最后,她选择低下头,任由彼此保持沉默,就像他们第一次在这个电梯里接触的时候一样。
  就像回到最初的那一刻……
  想到这里,江亦烨带给她的愤怒已经转为自怜自哀。
  似乎一切都归零了。
  她努力过的,她付出去的,她曾经相信过的,仿佛都在一眨眼的瞬间化为粉末。
  然而,她依然还是三十岁,流逝的光阴并不会在这些事物归零了之后,同样带她飞回十年前的起始点。
  这就是人生吗?
  在你几乎相信你就要得到什么的时候,现实会忽然带来一个大震撼,告诉你这个世界并不是那么美妙。
  “你还好吧?”
  舒正寻的声音忽然窜进她的耳里。
  “嗯?什么?”
  她醒神,拨了一下颊边的刘海,回头凝视着对方。“你刚才……你刚才有说话吗?”
  他见她的表情有些傻愣,忍不住想笑。
  “我说,你还好吧?你的脸色有点差。”
  “哦,你是说这个……”她意会了过来,也扬起干涩的笑容。“感冒已经好很多了,没什么大碍。”
  “谁问你感冒的事了。”
  舒正寻打断了她的话。“我是问别的。”
  徐芷歆愣愣的看着他一会儿。
  她断定,这家伙一定有读心术。
  “其实也没什么好提的。”
  她别过头,继续盯着自己的鞋子,思考着该怎么说起。“简单来说……有个男人在今天早上跟我求婚了。”
  顿时,舒正寻脑中一片空白,心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
  替对方高兴吗?不是。
  但是他应该要这么想的,不是吗?
  “然后呢?”
  他吸了一口气,反问。
  “我拒绝了。”
  “那应该是对方愁眉苦脸才对吧?”怎么好像被拒绝的人是她一样。
  徐芷歆没有多作解释。
  太多事情必须要说明,而这些事情不但又臭又长,还错综复杂,绝对不是从一楼搭电梯到十二楼的时间就可以说得完整。
  所以,在电梯门开启之前,她未再说任何一个字。
  舒正寻也没有追问她什么,只是像以往一样,打了一声招呼之后,步出电梯外,笔直走向“ROXY”。
  来“ROXY”你已经喝了三杯,你确定还要再一杯?“
  通常劝人不要喝太多也是酒保的责任之一,尤其当对方是自己熟识的人。
  “反正喝这个跟喝果汁没什么两样,有什么关系?”徐芷歆不理会他的劝告,坚持要叫第四杯橙花。
  “等你喝完第四杯之后,你就会知道有什么两样了。”拗不过她,舒正寻还是只能乖乖地应她的要求。
  “老实说,我没见过有女人被求婚了之后还要来喝酒浇愁的。”
  在她啜饮了第四杯的第一口时,他忍不住问了一句。“是因为你还不想嫁,可是却又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徐芷歆放下杯子,静了一会儿,才答:“你知道我为什么拒绝吗?”
  舒正寻耸耸肩,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
  “我干嘛要让他那么逍遥?他娶了我之后,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说……我的东西就是他的,他偷走的也会被说成是我送给他的。”
  她说得义正辞严,但是舒正寻却听得一头雾水。
  “我真是他妈的瞎子狗眼!”
  她忽然怒斥了一声,只差没有拍桌子大喊而已。“我干嘛没事那么信任他?!早就应该知道他是小人了不是吗!”
  “你醉了。”
  这是他的结论。
  “我没有醉,”她否认了他的说法。“也许你觉得我是在胡言乱语,但是其实我只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罢了。”
  “那就从头开始说吧。”
  他看着她,给了她一个提议。“如果我从头到尾都听不懂的话,那跟你向一条狗诉苦有什么不同?”
  他的话让徐芷歆愣了一下子,但随即笑了出来。
  “从头开始吗……”
  她喃喃地低语,脑海中的记忆不知道该回溯到哪里。
  舒正寻则是完全没有催促她的意思,依然如同往常,拿出一根烟,点上,然后安静地坐在那儿。
  “我之前提到,我在芝加哥待过一阵子。”
  好不容易,她开了口。
  舒正寻点了点头,没有答腔。
  “我在那儿是做生化科技研究的……”她瞥了他一眼,目光又回到眼前的玻璃杯上。“就是实验药物治疗的那一种。”
  看着她的侧脸,舒正寻依然只是聆听。
  她总算主动说出口了。
  事实也正如他的猜测──她不是个寻常的女人。
  “而那个跟我求婚的家伙,就是跟我同一个实验室的。”
  她双手不停地转动着那只杯子,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话说到此,舒正寻再回想她先前的几句“胡言乱语”,大致上他已经可以了解一半。
  剩下他所不了解的,是她究竟付出了多少心力在研究上?又是付出了多少心思在“那家伙”身上。
  但是在他看来,他俩在彼此心中的地位,只不过是大圆里的小圆圈罢了。
  所谓的“研究”是大圆,而“另一半”是小圆圈。
  当大圆被消灭了之后,何来小圆圈得以残留的道理?
  “我跟他在一起将近八年,”徐芷歆继续说道。“几乎是我从大学毕业之后到研究室实习时就开始交往。”
  “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而我打算进行一项新的研究,对他也从来没有保留过。我把所有的资料跟他分享,把所有的数据告诉他,甚至把长达这么多年的实验结果交给他……”
  她沉默了,沉默了好一会儿。
  “但是……他却在某一天的早上,偷偷抱着那些资料,拿去对外界发表。”最后一个字,带着哽咽的声音。
  她低下头,手中的那杯橙花还有七分满。
  不知怎么的,舒正寻忽然想起她第一次来这里时,醉倒在角落的光景。
  当时他不知道这个女人发生了什么事,需要一个人在酒吧里独自把自己灌醉。
  由于这样的人很多,所以他也没什么兴致去了解。
  但是当三个月后的今天,从她嘴里说出原委的时候,他仿佛可以感受到她当时的孤单。
  就像他在电梯里偷偷打量着她时,所感受到的那丝“寂静”一样……
  那一刻,他不知道那种气息是什么。
  现在他才了解,那样的心情叫“绝望”。
  “你可以这一辈子都不考虑嫁给他,”他忽然站起身子,熄了烟。“但是你会考虑一辈子再也不回去做研究吗?”
  徐芷歆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你甘愿就像现在这样,每天询问来来去去的人要上几楼?”
  在他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他也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不管他是否曾经欣赏过这个女人,她终究是不会留在他的生命里。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比你更想知道。”
  她露出一丝苦笑。“在我听到你说出那个女孩是死于肝病的时候,我是多么想告诉你,我们都在为这些病人在努力。”
  舒正寻等着她的下文。
  “可是,我却怀疑了自己。”她自嘲地笑了一声。“如果我真的是为了这些病患在努力,那么成就是谁的,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她吸了吸鼻子,调整了呼吸频率,继续道:“从理想的层面来看,不管发表那份成果的人是谁,只要那个东西能散播出去,帮助更多的人,那就应该足够了。不是吗?”
  舒正寻只能看着她,说不出一句可以安抚她的话。
  “可是我好恨,恨自己根本不是真的为了想救人才不眠不休地工作;也恨我这么信任他,他却在最后一刻选择背叛我,甚至还回头来侮辱我!”
  她不禁紧握着玻璃杯,眉头深锁。
  他看见了徐芷歆那双眼睛渐渐泛红。
  事实上,他无法体会那种被偷去的恨。他这辈子第一次珍视的东西,并不是被人偷走,哪怕他也曾经那么努力地想留住她,老天爷却还是带走了她的生命。
  那么,他该恨什么?
  他唯一恨的,是她的家人自始至终都把他排除在外,仿佛她从来没有认识过舒正寻这个人。
  “你恨的不是成就最后属于谁,”他忽然说了一句。“而是背叛你的人,竟然是最靠近你的那一个。”
  愈是亲近,就愈容易刺中要害。
  徐芷歆抬头看着他,没有接话。
  “我相信,如果当初他换一个方式,你或许会愿意把研究成果送给他。”他不明白自己是基于什么立场做这种推断。
  但他就是知道她会那么做。
  霎时,徐芷歆的胸口内像是纠成一团解不开的结,一口气卡在那儿,令她有些呼吸困难。
  “抱歉,我有点想吐……”
  她扔下一句话,转身离开了高脚椅,却不是走向洗手间,而是快步走出“ROXY”。
  ──想吐的人不会那么完整地说出那句话。
  舒正寻再了解不过了。
  只是,除了等她自己走回来,他还能有什么举动?
  “你不去追她吗?”
  张义睿的声音传了过来。
  “什么?”他醒神。
  “你不是跟你马子吵架?”
  “你在胡说些什么。”
  舒正寻干笑了一声,低头随手拿来抹布一条,装忙。
  “不然,她干嘛一脸想哭的跑出去?”
  “就算她不是我马子,也有哭的权利吧?”
  “早就说你智商低了,你还不信。”张义睿啧的一声。“她那样就是要你出去安慰她,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
  “我要是真相信你的话,我才是智商低。”他回敬了他一句。
  “真是毫无情调的家伙,你不去的话,我要上场了哦?”
  张义睿一副要冲出去英雄救美的样子。
  “让她静一静吧。”
  舒正寻却严肃地阻止了他。
  对方端详了他的表情好一下子,总算别过头。
  “没有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是希望能够独自静一静的。”
  然而,张义睿的话并没有说服他去做出什么行动。
  他想走出那扇门去陪她静一静吗?老实说,他不确定。
  从哑哑过世之后,他一直害怕与人有什么太过亲密的关系,尤其是打从心里互依互存的那种亲密。
  在接到她死讯的那一瞬间,他曾经后悔过,为什么要让她有机会走进自己的心深处。她在他的心里植入树苗,却在愈发成熟的时候,连根拔起,徒留一个空洞在原处。
  同样的,既然他很清楚门外的那个女人总有一天要离开,他又何必打开那扇门,引诱她走进来,然后再目送她走出去?
  曾经拥有过后才失去的,远比从来都没拥有过还要令人难以承受。
  酒精到底能不能浇愁,徐芷歆不确定。
  但是她相信酒精能够引发人们发泄出内心底层的情绪。
  当她的眼泪再也无法靠着紧咬牙根来忍住的时候,她决定找一个没有人会看见的地方,用力大哭一场。
  她其实可以继续假装自己很坚强,她可以说服自己这一切都不过尔尔。
  但是舒正寻的话却总是如此轻易地穿透过她心中的那道墙,触碰到她心里那块最软弱的地方。
  他的一字一句,让她觉得她不是一个人。
  然而总在她忽然醒神过来的时候,她会发现自己还是孤单的。
  就像是被自己锁在象牙塔里。
  她怀念外面的白云蓝天,她想念外面的沙滩海水,但是她却不想让自己再次走回那片阳光下。
  是不想吗?
  还是她再也拿不出勇气与热情了?
  她忽然想起她在研究室和那些同仁说笑的情景。猛然鼻一酸,两行泪水又滚落了下来。
  曾经是自己最熟悉的事物,在这一刻却成了最遥远的记忆。
  那是一种觉得自己白活了三十年的那种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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