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了。
甫过丰留村,戚承赋便拉了下缰绳,让马停下来,接着一脸漠然的望向眼前的一片枯木、尚未融尽的白雪、不知是哪户的炊烟……面对着这不熟悉的场景,他略皱了下眉。
而他胯下的回鹘马见主人似乎不急着赶路,也就悠闲地低头吃起蹄前稀疏的新冒出的青绿杂草。
「就只知道吃。」戚承赋白了牠一眼,吐了口气,继续看着眼前的五条岔路发起愁来了。
当年离家的时候虽然才十来岁,可也算是不小的年纪了,他不记得当初这儿有什么岔路呀。再者,这个鸟不生蛋的穷酸地方有必要如此四通八达吗?呿,还五个岔呢,搞得他现在连怎么回家都不知道了。
真该死。
早知道就应该先跟丰留村的村民探个路……
「这包你带着,路上吃,另外这包替我拿给三爷。」
「娘,人家三爷才不吃这野菜蔬果的。」
后方突然传来了对话。
戚承赋正愁这附近渺无人烟、没得问路。对话声虽听起来有些细微,但应是距他不远,他赶忙回头,果然看见两个人朝他的方向走来。
应是一对母子,母亲年纪有些大了,但身材颇为壮硕,感觉身体挺硬朗的,反倒是她儿子瘦瘦小小,不太中用的模样,但清亮的声音听起来却极为顺耳。
少年的现况看起来有些惨——手臂上挂着大大的包袱,背上负着沉重的箩筐,有些艰难地前进,还得无奈地任由看来极为热情的老母亲将它填塞满,并且像是教训小孩子那般碎念着:「你懂什么,就是像三爷那样天天大鱼大肉,才需要这些东西净净胃,人家三爷才不像你这小子,老辜负人家的好意。」
「三爷是美食至上的人啊!」少年驼着背、低着头,像是快要被压垮似的,但仍是强力挤出抗议的声音。
「叫你拿去就拿去,这么多废话做啥?」说着抬起大掌,就要往少年的后脑勺招呼去。
戚承赋一见不妙,策马上前,在那掌还没拍上去之前忙转移她的注意。「这位大婶,您可知道戚家庄该往哪走?」
虽说那掌力道应该不会太大,可对已经快被箩筐压垮的少年而言,任何一个推挤都可能让他向前栽去、吃了一嘴混了雪的细砂。
「唷!这位爷,您要往戚家庄去呀!」老妇人收回举在空中的手,笑瞇了眼、和善有礼地问着。
这儿的人一向十分好客,一见外地来的人总是特别地友善热情。
或许是因为「戚家庄」是附近最为著名的地点,这儿的人十分乐于沾点光,于是不免有些攀亲带故之嫌地把戚家庄当作自己家似的介绍。
「是。」他应着。
「唉呀,那正好,我儿子也正要回戚家庄去,就让他给您带路吧!」说着便豪爽地将少年往前推。
然后,那个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可怜少年,就在戚承赋的瞠目之下,硬生生地往前摔去,摔得灰头土脸。
☆☆☆
「唉。」
戚承赋瞄了眼拉着他的马、走在前头、一边抹着脸一边叹气的少年,突然觉得好笑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少年正无奈万分地捏着摔扁了的鼻子,声音有些模糊,但听到问话还是往后抛出一个还算灿烂的笑容。「我叫元湘。」
戚承赋点点头,没有什么表情。
但这少年面对戚承赋不怎和善的脸似乎没有半点畏怯。既然这爷先开口跟他说话,他也就端着好看的笑容开始问话了:「这位爷,您上戚家庄是要做什么呢?借钱吗?」
戚承赋扬了一边眉。「不,我不缺钱。」
戚家庄的仆役都这么大胆吗?
「那是要找大爷做生意还是要找三爷买马呢?我们这儿的马十分高壮,全国找不到更好的了。」好奇之余,还帮着推荐一番。
说起戚家庄,人们总是将它与马匹以及木材联想在一起。戚家本来代代相传都是老实的读书人,靠着几亩地的田租维持生活,称不上什么大富大贵,但也算是挺好过的人家。传到刚过世的戚老爷手上时转为经商,碰巧这几年各国都兴起了一阵奢靡恶习,当王公贵族们在衣着、首饰上的花样已经到达极限,没什么能互相较量的时候,就轮到离宫、别馆、院落了。
而戚家老爷正抓住了此一时机,做起长途贩运木材的生意,藉此发迹。而这一行现在由戚大爷接手,也干得有声有色。
而戚家三爷则是选择了马匹生意,起初是从西方购入马匹和一些货物,三爷生性灵慧,很快就掌握了养马的技术,于是自个儿养起马来,商队依然时时往西去,但就只进一些新奇的玩意儿或是实用的物品回来了。
那戚家二爷呢?
嗯……没人敢问这个问题,据说是离家了。然而为什么离家?原因众说纷纭,但也不敢大方讨论。总之,这在戚家庄是个禁忌的话题。
「我对做生意没兴趣,也不缺马。」戚承赋一派的单调语气,或许是心情还算不错,还愿意回答。要是平时,遇上陌生人的疑问,他是干脆沉默以对的。
能够缠着他问些奇怪问题的,也就只有他之前的主子了。
「那戚家庄还有什么好玩的啊?虽然是挺豪华气派的啦,可实在没啥意思。」元湘皱着眉、歪着头,有些不解。
这几日也没听说有客人要来呀。
难道……
元湘瞧了眼有些凶神恶煞的大爷,开始怀疑戚家庄是不是藏有什么至宝,才会引来这样的「歹人」前来抢夺……哇,那等腥风血雨、大伙飞来飞去的打斗戏码也会在戚家庄上演吗?
「你替三爷做事?」戚承赋突然问道。
「呃,是啊,我在三爷旁边做点杂活已有五年了。家里穷啊,几个姊姊也是早早就出去做活了。」一开口说话,元湘便又将那些胡乱的念头往脑后扔去,很热情地跟这位爷闲聊。
「你几岁了?」
「我十七!」很得意的声音。
「瞧你这么小的个头,哪像十七?」不给面子地吐嘈。
十七……
那年离家,他也是十七。
「嘿!大爷,您可别看我这样,我虽然个子不高,做起事来可不含糊,三爷常夸我勤快能干呢!」元湘下巴仰得高高的。
戚承赋顿了下,望着少年始终没有收起的笑容,不禁问道:「你心情一直都很好吗?看你总是笑。」
「又没遇上什么值得哭丧着脸的衰事,干嘛不笑?」元湘依然咧着嘴,乐呵呵地笑着,大步大步地向前走。
「方才那一巴掌不算是衰事?」戚承赋浅笑着。除了他之前的主子以外,他鲜少与人说笑。
他突然觉得跟这小子搭话是挺有意思的事情。
「唉呀,那不算啦,我娘老是这样,说话大剌剌、抬手打人也大剌剌,习惯就好了。您瞧她老人家只知什么是重、不知什么是轻的手劲,揉起面团可厉害了。」说着顺道竖起大拇指。「不过话又说回来,咱乡下人呀,日子已经很苦了,不应该再自寻烦恼,况且开开心心的不是挺好?」
戚承赋没说话,仅是淡笑着。
有时,他真羡慕这样的人,轻松自在。不像他,满腹的心事难以抛去……
「你家大爷在吗?」
「大爷前几天才出门哪,至少要十来天才会回来,说是最近有一笔生意。爷们在忙些什么其实我也不是很懂,可老爷生前倒是常夸大爷有生意手腕。可大爷也未免太忙了些,常不在家,大伙都很期盼他和甄姑娘的婚事呢。」
戚承赋眼中缓缓飘过些情绪,淡应着:「甄姑娘?」
「是大爷的未婚妻,若我没记错的话,她的母亲是二奶奶的侍女,好小的时候就随同母亲住进戚家庄了,无奈母亲早死,二奶奶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所以她也同大爷特别亲。」说着赞叹了声。「甄姑娘好厉害的,据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是个美人,他们说她像是从水里出来的……的……」
「水鬼?」
元湘大笑。「不是啦!是一句成语,比喻美人的。」
「出水芙蓉?」
元湘用力点着头,很开心有人帮忙把话接下去。「对对对,就是出水芙蓉。唉呀,我没读过书,让大爷您见笑了。我总觉得甄姑娘用这个成语来形容特别贴切,有那种柔美、让人不敢轻易直视的感觉。若换做是您,您舍得将这样的美人抛在家里,自个儿出去做生意吗?」
「这难说啊,美不美与爱不爱本就是两回事,怎能混为一谈?」他淡应。
「哼,这话说得轻巧。」
「可方才你自己也说了,你家大爷也是将美人好好摆着,并没有时时刻刻兜在身边呀。」
「唉,我家大爷我家大爷……」元湘碎念着,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又打住了,只是紧抿着双唇。
而戚承赋也只是又瞄了他一眼,没再说些什么。
这小子要说的事情他怎么会不知道呢?自家大哥的性子……他最清楚不过了。
「欸,大爷,您还没告诉我您上戚家庄究竟要做些什么哪。」元湘皱了下眉,转身问着。
「到时你就知道了。」
「我该不会引狼入室吧?」
「你瞧我这副模样像恶人?」
元湘歪了歪头,停下脚步,当真回过头,认真地瞇着眼、仰着脸,专心地盯着戚承赋的俊脸瞧了起来。
戚承赋倒是挺大方,不闪不避地由他看个够,而他也借着这机会好好端详这少年的容貌。
顺眼。
这是他脑中浮出的第一个词。
能够顺他的眼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男人而言,这样的容貌有些太白、也太清秀了些,虽不至于阴柔,却的确缺乏了一点阳刚气。然而抛开这些不说,他宽宽饱满的额头、弯弯的眉,水亮有神的眼,看了就舒服,像是往心底偎去,无一处不服贴似的舒服。而他精神饱满的宏亮声音、开朗率真的态度,也让人无法不喜欢。
或许,是这少年轻易地引出了他心里头那片早被遗忘的悠然自在吧?
独自从讼卿国来到这,一来是有些寂寥,二来是这少年有趣得紧,否则他不会随意跟人闲聊。
元湘依然踮高了身子,仔细地瞧着他,半晌后,叹了口气说话了。「大爷,咱说句坦白的,您一脸贵相,比我家大爷三爷都还好看哪,就算您真是个坏人,谁看得出来啊?再说,我傻不隆咚的,您只消跟我说句『俺,好人也』,我就会被骗过去的。」
戚承赋嘴角不由得上扬了,用难得温和的语气道:「你不傻。」
而这元湘则像是得到珍宝般,乐极了,朝后又给了个露齿的笑容,才又拉着马大步往前走。
☆☆☆
一大早,戚家庄就乱了。
应该说,戚家庄早在三天前就乱了,只是大伙儿始终隐忍着,待这时才发作。
「元湘呢?」膳房的大娘扯着嗓子大嚷着。「叫他给我抓只鸡来!」
「大娘,元湘还没回来哪,您随便差个人抓鸡难道不成吗?」一个手端着好几只箱子、正要往屋里跑的小厮抽空回道。
厨娘一听元湘不在,急得跳脚。「不成不成,他抓的鸡特别好吃。」
「鸡还不都是那几只,哪有差别!重点是您一手好厨艺。」小厮一面苦笑着安抚,还不忘拍个马屁。
「好啊,那你去抓,我照往常的方式煮,要是不好吃,那你等着给三爷扒皮如何?」厨娘插着腰,气势磅礡地问道。
「噢,不不不,我我我……三爷那儿还有我忙的哪……」说着一溜烟就跑了。
谁不知道,三爷平日看起来温和可亲,什么事都好商量。可若是牵扯到入口的食物,可就一点也马虎不得了。
要是让三爷在咀嚼的瞬间皱起眉头,那么大家就没好日子过了
☆☆☆
接着,是账房出了乱子。
管帐的大声哀号,颇有撼动山河之势。
「这这这……这怎么回事,为什么帐总是对不起来啊?足足差了五千两,这让大爷知道了,我还能活嘛我?」五千两啊!够压死他了。
「您您您、您别慌,一定是哪里出了错,您从上年五月开始再算一遍……」
「你当我傻子、不晓得应该再重算一次吗?可我就是急啊,我一急,这团糊帐就越算越糊啊!」呜,好悲伤。「元湘呢?他脑子清楚,这帐的所有进出,每一笔他毋须看账本也记得清清楚楚……」
「元湘回家去了。」答者深叹。
这已经是他第五次回答同样的问题了。
管帐的极为激动,只差没有捶胸顿足。「他回家看个老母是要看多久,叫他快些回来啦!」
☆☆☆
然后是三爷那儿。
「元湘回来了吗?」那个温雅的声音这样问着。
「说是今儿个午前就会回来了,或许快到了吧。」总管小心翼翼地回答。
「几天没听他在一旁唠叨,怪不对劲的。」戚慎旸皱了下眉头。
三爷,敢情您爱听那小子唠叨吗?
总管在心底咕哝着,但倒也挺想念那个勤快爽朗、为这儿投射进一抹暖阳的小伙子。
他不在,戚家庄像是缺手断脚似的,全然大乱,好多处都嚷着找他呢。连甄姑娘那儿的丫头都来找他,说是之前他答应替甄姑娘的帕子画绣样……
当然了,也少不了那些老喜欢围在元湘左右的小丫头们的哀怨声。
那些笨笨的小丫头,搞不清楚状况,还以为自己爱上的是个能够托付终身的好良人。
「三爷,大爷之前提过,是不是待雪融了再迎娶周家二姑娘?大爷似乎也想在那时和甄姑娘成亲,来个双喜临门。」
「再说吧。」戚慎旸像是不怎在意地淡应着,但唇边有抹好看的笑。「横竖这两个姑娘都是跑不掉的,也不急于一时。」
这门婚事是大哥做的主,为了两家的生意,不过他也是同意的,耳闻周家的几个姑娘都十分柔顺贤淑。
他与她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不过许多年没见了,也不知变成什么样了。
「元湘回来时叫他赶紧来我这儿一趟,若没其它事,别让其它人打扰。」戚慎旸吩咐着。
「小的明白了。」
☆☆☆
这小子八成很受欢迎。
戚承赋下了马,淡望着在瞬间向他们……噢不,向元湘冲过来、也不管人家听懂了没,劈里啪啦齐声在他耳边开始大吼起自己要讲的话的男男女女,不禁有了如此认知。
这些人以为讲得快、讲得大声就可以完整传达自己想说的话了吗?
「呃……诸位……」元湘望着眼前争先恐后冲到自己面前,又争先恐后张大嘴巴要将自己的事情讲完的人们,无奈地苦笑着。他半张着嘴,抬手想要制止这些发声者,却不知怎么做。耳边听到的只有什么母鸡呀、甄姑娘呀、我好想你喔元湘之类的,其它都是一些嗡嗡嗡的声响。
「呃,有客人呀诸位……」他想尽办法要让众人将注意力往他后头这位戚家庄难得的客人身上去,可这些人完全不理他。
这些人也真是的,他才三天不在,有这么严重吗?
然后,更令人惊骇的还在后头——这些人纷纷说完自己的困扰了,元湘还来不及回答什么,他们却一个个脸一垮,嘴一扁,委屈万分、七嘴八舌地低泣了起来。
这回,他们哭的内容元湘总算是听清楚了,那一点都不像是一群委屈的人所会说的话,反而像一堆土匪——
「你再敢随便离去,我们就让你好看!」
「呃……」
这小子八成是个烂好人。
已经开始觉得有些不耐烦、手痒地想要将这些人一拳打飞的戚承赋,不禁有了如此认知。
元湘搔着头,几次想要开口却又被这些人给打断,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抚这一片吵死人的哀鸣。冷不防地,透过人墙,他看见胖胖的戚总管气喘吁吁地跑来,汲汲皇皇地想要加入抗议人潮,不禁心底一凉,嘴角抽啊抽的,畏怯地往后退去。
一只大掌搭住元湘削瘦的肩,那热度很明显地表现出深深的不耐,紧紧地扣住他后便往前推,硬是将他推出人群。
「我要见三爷。」戚承赋压着他的肩往前推,一面淡声道,并顺道瞄了朝这团混乱跑来的戚总管一眼。
「呃,好。」元湘乖乖点头,有些感激地任由这位脾气似乎不甚好的爷将他往前推去。
一群呶呶不休的人们总算注意到了这位彪形大汉,除了愣愣地望着他「挟持」他们的救星离去以外,似乎也无法作其它反应。至于那个好艰辛地跑来凑热闹的戚总管则是瞠眼目送这位大爷,一直到两人成为远方小小的圆点后,才喃喃地、像是不可置信地道:「二、二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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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人好讨厌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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