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仲与末鬼之驯狼 第十章

  烽烟延烧了百十里地,熊熊燃烧的火焰吞噬了人体、家园和城墙。
  有一座城今天被饿狼占领了。
  这座城并不容易攻破,有勇猛的守将,和万众齐一的民心,但是所有的一切,都抵不过饿狼群中那支无坚不摧的「锥子」。
  「锥子」,是一个厉害的饿狼。是「锥子」穿越了层层的箭雨,跃上丈高的城头,一瞬间杀死所有的弓箭手,摧毁了这座城最引以为傲的守备。
  所以城破了,凄厉的哭号声持续了一整夜。
  饿狼在狂欢。
  子时。
  离狂欢的饿狼群一箭之遥的暗地里,却有一双清明的眼睛,静静的仰望着天际稀疏的星光。
  那是「锥子」的眼睛。
  「锥子」的手脚关节都被卸脱了,五个精钢打造的钢圈,将他的脖子和手腕脚踝都锁往一块巨大的石板上,嘴巴有一块衔铁横过,绑在脑后。
  「锥子」的周围有二十个普通的士兵,二十个人都背对着「锥子」,他们都不敢面对着「锥子」,因为他们都很害怕。
  害怕看见「锥子」的眼睛。
  那双恳求着他们杀死他的眼睛。
  一天里,「锥子」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是清醒的。
  他用所有清醒的时间,细细的、辗转的、刻骨的相思着一个人,并祈求上苍千万不要再让他遇见这个人。
  「锥子」只有一个愿望。
  他希望能够早点死去。在他忘记那个人之前死去。
  相思很苦,可是如果死后有灵,他希望自己依然能够记得,他们曾经那样深深的爱过。
  夏勒雁到东驻地时,东驻地早已被饿狼占领。
  到处都是烧焦的痕迹,干枯的血液和碎断的人体。
  夏勒雁沿途追踪、观察着饿狼。
  观察着在饿狼里的末鬼。
  易读曾经说过,能让他亲手训练的杀手都是最优秀的,而在他亲自训练的杀手里,还没有人能够超越末鬼。
  玥说,饿狼只剩下毁灭一切活物的意念,他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也不会感觉到痛苦,他们会用尽一切他们会的方法杀人。
  于是当天下第一杀手变成饿狼时,简直是无坚不摧的利器。
  夏勒雁知道自己赢不了末鬼,他需要帮手,需要方法,也需要运气。
  于是他在城破时被俘虏,在俘虏营中与守卫的士兵调换了身分。
  现在他才知道,在饿狼营中,早已有了楚军的埋伏。
  他看着郑越用尖锐的笛声控制末鬼的行动,然后要人卸下末鬼四肢的关节,再将他绑在巨大的石板上。
  夏勒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耐下来的,但他只能忍耐,用漠然的眼神注视着这一切。
  他还没有办法接近郑越,也没有办法接近末鬼。
  末鬼每天被绑在石板上的时间只有子时,夏勒雁将这个消息传回楚军,然后等待。回答来得很快。
  回答是一颗药丸,和一个指示。
  每天都需要有人去绑缚「锥子」,以及替「锥子」松绑。
  而这是一件极端危险的事,因为「锥子」本是杀人的专家。
  因此,替「锥子」绑缚以及松绑的人,经常需要替换。
  郑越很需要一个能手。
  这便是夏勒雁得到的指示。
  夏勒雁用一个月的时间让自己在饿狼中出名。
  「听说你很擅长装卸关节?」郑越问。
  夏勒雁用十分卑躬屈膝的语气和身态回答:「是的,大人。」
  「你抬起头来我看看。」
  夏勒雁畏畏缩缩,好像很自卑的抬起了头。现在他脸上有一条巨大的刀疤,和几个丑陋的疙瘩,头顶还有几个烂疮散发出阵阵的臭味。
  郑越好像很同情他,竟轻叹了口气,说道:「你长这样,一定吃了不少苦。」
  郑越的两只眼睛一大一小,脸上有火烧的痕迹,鼻梁歪斜,一边嘴唇裂开。
  「小的求大人提拔。」夏勒雁跪了下去。
  郑越很欣慰也很高兴,「好孩子,这个、」郑越向旁边一指,有个漂亮的少年被绑在那儿,「这个就赏给你了。」
  夏勒雁没有意料到这个变化,但情势所逼,他不能不有所表示。
  夏勒雁露出非常惊喜的表情,怯怯的说道:「小的不敢。」
  「哪有什么不敢?」郑越呵呵大笑,「去吧,孩子。」
  夏勒雁慢慢的走过去,伸手抱住那个漂亮的少年,伸出舌头舔他,那个漂亮的少年吓得大声哭叫,眼泪流下面颊。
  夏勒雁没有办法这样做。
  他思索着,便退开了,垂手说道:「大人,我不喜欢这样儿的。」
  「喔?」郑越好像觉得很有趣,「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夏勒雁露出腼腆的样子,「强壮些儿的,我喜欢……被欺负。」
  郑越大笑了起来,「好、好,你想要哪个,你指给我看,我替你做主!」
  帐外有一列亲卫兵。
  夏勒雁一个一个看过去,末了又摇摇头。
  「这些也不行?」郑越觉得很好笑,「这些还不够强壮?那恐怕有点难了。」
  「有一个。」夏勒雁说。
  「谁?」郑越问。
  夏勒雁露出贪婪的表情,「锥子。」
  郑越先是张大了嘴巴,最后爆出了大笑,「好、好啊!你承受的住的话,就去找锥子吧!。」
  接近「锥子」之前,要先服下一种烈性的毒药。毒药外层是一层蜡膜,一个时辰内就会被胃酸溶解。
  如果「锥子」出了什么意外,那么所有接近「锥子」的人都必须死。
  夏勒雁显得有些害怕,但他还是服下了。
  然后必须脱下所有的衣服,赤裸裸的走过去。
  夏勒雁脱下所有的衣服,现在他的身体也长满了各种难看的疙瘩,还有发出臭味的烂疮,连性器都有点歪扭。
  夏勒雁用手护住自己的下体,低着头。
  郑越好像很满意,慢慢的踱过来,笑道:「好了,你可以开始了。」
  尖锐的笛声持续着,夏勒雁走向「锥子」,蹲下身来。
  他必需先卸下「锥子」的四肢关节,然后将他绑起来。
  夏勒雁用极快的手法完成了这件事,动作快得令一旁观看的人都觉得吃惊。
  夏勒雁在「锥子」身边跪了下来,伸出手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脸颊。
  「锥子」毫无反应,空洞的眼睛看着星光稀落的夜空。
  夏勒雁将一枚衔铁塞进「锥子」口中时,也塞进了那颗药丸。
  「锥子」好像震动了一下,终于看了夏勒雁一眼。
  他们的眼睛相对。
  夏勒雁的眼神很温柔,充满真挚的感情。
  「锥子」的眼神变了,变得惊讶、慌乱又不知所措,他的身体摇晃着,却脱不出石板的束缚。
  夏勒雁轻轻的拍着他的臂膀,说道:「不要担心、不要怕,我会很温柔的。」
  包括郑越在内,周围有超过一百个人在观看。
  除了郑越兴致勃勃之外,所有的人都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眼睛都别向他处。
  夏勒雁的手微微发颤,慢慢地将嘴唇贴上。他的手指在「锥子」身上敲点。
  那是一种暗号,易读所训练出来的杀手,每一个人都懂。但此时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懂。
  夏勒雁的暗号很简单:「相信我。」
  「锥子」的眼神很痛苦,尽力的在有限的空间里摇着头,想提醒夏勒雁不可以冒险。
  夏勒雁看着他,心里一阵一阵的疼痛。
  夏勒雁边吻着他,边在他身上轻轻敲着。「你服下的药,能够延缓你成为饿狼的时间。等会儿,这里会发生混乱。等到子时过了,你仍旧装成饿狼的样子。等他们解开你的束缚,你就朝东而去,那里有一条河,河边有人会接应。」
  但「锥子」不再有任何反应了。好像不愿意再理会夏勒雁。
  夏勒雁抬起头来,看着「锥子」的眼睛,现在那双清明的眼睛又变得空洞了。
  夏勒雁觉得很痛、也很气。于是他又低下头,狠狠的咬着「锥子」的嘴唇,用手指在他身上敲着:「不要放弃。一起活,不然就一起死。」
  「锥子」用惊惧的眼神看着夏勒雁,夏勒雁抿着唇,回给他一个坚持又固执的眼神。
  「锥子」望着夏勒雁,感觉胸口一阵刺痛。
  即使他用那样残忍的方式,将夏勒雁丢下,夏勒雁还是追来了。
  即使他已经毫无希望,连他自己都已放弃了自己,夏勒雁还是追来了,来到他的身边。
  和他一起,同生共死。
  这是他所爱的人。
  他还与他所爱的人在一起。
  生死不离……
  他还有什么可要求的呢?
  心里有一个地方,像是要融化了
  「锥子」的眼神变得温暖了,贪恋的回望着这个永不放弃他的人。
  他不再去想未来如何了。此刻他只想坚强的活下去,和夏勒雁一起活下去。
  他已回复成末鬼。
  「你动作太慢了。」郑越不耐烦的说道:「你这样要搞到何时?」
  「大人,这、这么多人在看!」夏勒雁好像很害羞,身体微微颤抖着说道:「小的不、不敢。」
  郑越吞了一口口水,对周围的人下令道:「你们后退点。」
  周围的人巴不得他这一句话,连忙都后退了。
  郑越眼睛发亮的盯着夏勒雁,说道:「好了,快点!」
  夏勒雁心里恨恨的骂道:真是个变态!但又不能不动作,只好望着末鬼。
  末鬼的表情好像在笑,在说:没关系。他爱看就给他看好了。
  夏勒雁只好做了。
  他俯下身体,将手伸进末鬼的内襟里。
  子时刚过,渭河畔突然鸣起了战鼓。
  喊杀声惊雷般响起,万千羽箭从天空黑压压的逼近,是敌军突袭!
  郑越从如痴如醉中清醒过来,慌乱的寻找吹笛人。
  敌军的攻击迅速而凌厉,许多吹笛人在惊醒之前,已被杀死。
  断断续续的笛声对饿狼的控制力减弱,未受控制的饿狼到处冲撞砍杀,情势立刻陷入一片混乱。
  夏勒雁跪在末鬼身边,谄媚的对郑越说道:「大人,放出『锥子』,让『锥子』杀他们个片甲不留吧!」
  郑越点点头,把钥匙拿出来。夏勒雁心中一喜,站起来正要去接,一阵掌风却突然自他身后劈来。
  夏勒雁没有防备,危急之下身形一侧,向外便退;但这一掌来势迅捷无伦,夏勒雁虽然及时闪避,掌风仍然拂过他背后,他立时感到胸口一阵血气翻涌。
  背后之人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第二掌接连拍下,夏勒雁不及回身,低背弓身,一脚向后踢去,对手似乎讶异于他变招之迅速,掌势一变,向小腿侧面拍去;夏勒雁借力使力,足尖在对方掌上一点,顺势退开十步的距离。
  夏勒雁回身,看见一头饿狼。
  饿狼对他微笑,说道:「你武功很好啊。」
  「首领,这是……」郑越吃了一惊。
  「你还看不出来吗?」饿狼首领嫌恶的看了他一眼,手向后一挥。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笛声立即响起,周围跳出二、三十个饿狼,将夏勒雁团团包围了起来。更多的饿狼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形成铁桶般的人墙。
  「精通易容术,武功又如此之好,你是——夏勒雁吧。」饿狼首领说道。
  夏勒雁暗暗调息,并不说话。
  「你们的计划,是造成混乱,再趁机救走末鬼。」饿狼首领微微一笑,又道,「可惜兵力来不及集结,无法发动一次大规模的突袭,所以虽然四面都有零星的攻击,但只要不自乱阵脚,那些援兵也就不攻自散了。」
  夏勒雁感到心惊。但情势已经至此,只能见机行事。
  「你若不想死,便臣服于我。否则,」饿狼首领眼神一冷,「等到『锥子』再度出现,我会命令他杀死你。」
  夏勒雁瞥向末鬼,末鬼也正望着他,眼神充满焦急。
  「我只臣服于强者。」夏勒雁扬起唇角,用一种挑战的眼光看着饿狼首领,「你若能打败我,我便臣服于你。」
  「你很有胆识,现在你孤身在此,周围是万千兵马,我要杀你,只是时间的问题,你根本毫无胜算。不过,」饿狼首领笑了笑,「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你若能与我对上三掌而不倒下,我便放你离开;但你若倒下,便臣服于我。如何?」
  夏勒雁迅速的思索着。
  对掌比拚的是内力,对方内力深厚,而自己的长处,却是在灵巧的步法与招式的变化上,比拚内力,等于是用自己的短处,去攻击别人的长处;但对方所言也是事实,他身受内伤,又陷于千军万马之中,就算只求脱身也不是那样容易。
  更何况时间拖久,末鬼一旦再度变化成「锥子」,后果不堪想像。
  如今他只能赌上一赌了。
  夏勒雁点点头,「可以。」
  饿狼首领做了个手势,周围的饿狼便退开了。
  「第一掌。」
  饿狼首领运气凝神,一掌拍出,夏勒雁与他对了一掌,立时感到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而来,五脏六腑都像要翻转过来一般,他连退了几步,一口甜血已在喉中。
  「第二掌。」
  饿狼首领迅速拍出第二掌,夏勒雁气息已乱,勉力再接,一口鲜血顿时呕出。
  他踉跄了几步,退到末鬼身侧。
  末鬼挣扎着,但却脱不出精钢所制的锁与身下那厚重的石板。
  「第三掌!」
  饿狼首领喝叱一声,掌势如风,笼住夏勒雁周身,夏勒雁避无可避,被迫举掌硬接。
  两掌相接,掌心处陡然一阵异样的刺痛,饿狼首领吃了一惊,连忙退开来,举掌一看,一根发细的牛毛针刺破了他的掌心。
  「你!」饿狼首领怒不可遏,运起十成掌力,决意致夏勒雁于死地,危急之时,数根利箭破空而来,朝饿狼首领射去。
  一箭接着一箭,箭势疾厉,挡无可挡,七箭射来,竟将饿狼首领逼退了七步,饿狼首领心头一惊:如此箭术、如此力道,难道竟是楚云深?
  楚云深竟到了此地吗?
  掌心那尖细的刺痛愈来愈是剧烈,饿狼首领不敢过度催逼内力,呼啸一声,退入饿狼群中。
  此时后方饿狼群中,突然传出一阵猛烈的爆炸声,烟尘混合强烈硝烟的气味弥漫了开来。
  骚动一起,夏勒雁立即反手去拉困住末鬼的精钢,但那精钢焊得严丝合缝,夏勒雁使尽气力,也无法撼动分毫。
  他又想将石板扛起,但那石板太过厚重,他身上内伤已沉,勉力施为,也只拖动了一点点。
  正慌急间,十二个高大的汉子突然从旁窜出,向他说了声:「到江边会合!」其中一人向他抛出一柄长剑,和一把短笛。
  十二个人立刻分成了三组,四个在前开路,四个在中合力扛起了石板,四个在后防守。
  夏勒雁接过短笛,就口便吹出一阵尖锐的长啸;身旁的饿狼有些立刻萎顿在地,有些虽然还能撑着站住,但也失去了行动力。
  十二个高大的汉子配合无间,扛着石板向前迅速穿行。
  但他们还来不及穿出层叠包围的饿狼,另一阵短促的笛声已经响起,是饿狼群中的吹笛人,合力在控制饿狼。
  夏勒雁放下短笛,手擎长剑,跃到最前头开路。
  散而复聚的饿狼如同凶猛的野兽,前仆后继奋不顾身,稍远处虽然还有援军造成的零散混乱,但包围他们的饿狼却不减反增。
  十二个人中,有六个已倒了下去,其他的人也已经带伤,夏勒雁浑身浴血,气喘如牛,也是苦苦撑持。
  正当此时,前方阻截他们的饿狼突然像被一柄巨大的斧头劈开似的,向两边排开,当中一人策马如风,迅速向前奔来,鲜艳的红发在风中飞扬,竟是楚军里,与末鬼齐名的赤将军!
  赤带着楚军向他们身后驰去,为他们断后。渭河已在眼前,接应的船只正放下接驳板,要迎接他们上船。
  成功了!夏勒雁心情一松,几乎软倒,正要向前观看末鬼的情况,没想到一个扛石板的汉子突然脱力跪了下去。
  他们已在岸边,前头的人这一跪,后面的人来不及抓住石板,整片石板便向江中滑去,石板太重,立刻没入水中。
  夏勒雁大吃一惊,顾不得其他,立刻跃入江中,追着石板而去。
  石板直直向下沉落,夏勒雁奋力追上,两手抓住石板边缘。但他内伤沉重,气力不济,不仅拉下上石仮,反而彼石板拖着一起沉到了江底。
  江水很深,在这么深的水中,胸口就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石头紧紧压住一样,那种冰冷沉重的压迫感使夏勒雁无法喘息。
  夏勒雁拚尽全身力气想抬起石板,却是徒劳无功。
  他又去拉扯困住末鬼的钢圈,但那钢圈与石板铸成一体,难以撼动分毫。
  用力过度,夏勒雁唇角溢出鲜血,飘散在四周水域里。
  末鬼痛苦的看着他,发不出声音也无力阻止。
  很快的,两人都已到了窒息的极限。
  努力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走到如今的地步,却在这最后一步,与成功擦身而过……
  夏勒雁感到万念俱灰了。
  他用剩余的力气,扯下扣住末鬼嘴里那块衔铁的绳子,然后静静的望着末鬼。
  末鬼也回望着他,无声的唤着他的名字:「少仲。」
  濮阳少仲感到自己流泪了。
  「我、不、后、悔。」他笑着,用大张的嘴型回答。
  水灌进他的口中,热泪流淌在冰冷的江水里。他微笑着,向前紧紧的拥抱住末鬼。
  突然间,一股大力扯住濮阳少仲,同时,石板被向上推去。
  濮阳少仲张开眼睛,看见几个水鬼装束的人在推着石板,而抓住他和石板的人,就是楚军的最高统领,楚云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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