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闷哼声从赖家庭院深处传出,接着又传来铁制刀柄撞击骨头的声响,好一会,不见天日的偏亭再度回归平静。
那讨厌的气味消失了,从她嘴里流出来的是她熟悉的血腥味,还混着胃液。
她痛苦的咳着,不叫,不说话。
从她离开家的那一刻起,她便成了这副德行。
赖府的仆人虽然过得水深火热,动不动就可能人头落地,但对她来说,死,已成奢望。
他们总是在饭里混着药维持着她的生命,三不五时来打断她的骨头,然后随便派个人帮她接骨,让她痛、让她无力反抗、让她残废好几个月。
他们喜欢这样。
她不太需要做什么事,双手双脚皆铐上沉重的黑铁链,限制着她正在成长的骨头。
每天,她只能等着被打、被接骨、被喂汤药。
十五岁的她有些长高了,但是披头散发、骨瘦如柴。
她,不是花弄月,只是赖府中一具行尸走肉的躯体。
她瘫坐在地,等着人来帮她接腿骨。
来了、来了。
她拨开头发,直直看着来人。
是赖二少的随身护卫,一样邪里邪气、一样狗眼看人低。
他每次来帮她接骨,最怕看见她那双清澈的眼。于是他手一挥,呼歪了她的脸,怪叫两声。
「看什么!贱丫头,老子好心来帮你接骨,做啥这样看老子!」他草草帮她把骨头移回原位,绑上木板,敷上青草膏便迅速走人。
她找不到棍棒支撑她站起来,只好用爬的。
她爬到水缸边,撑着水缸吃力的站了起来。她用水抹抹脸,月光照着水面,映出她肮脏瘦弱的脸,她根本不想多看,摸着了缸旁的扁担拄着走回房间。
但其实,那水缸里的倒影,已经深深刻蚀她的心。
只能啜泣,因为她没有力气放声大哭。
她就这么活着,就这么活着……偏亭东南方的角落,堆积着许多废弃的木制家具,土木腐蚀,不得日照。
但那块小角落,竟长出了当年簪在花弄月头上的那种小白花。
花弄月拖着铁链,气喘吁吁地走到已经腐朽发霉的椅子旁。她虚弱地半靠在椅上,怯生生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花摘下。她知道,现在的自己很丑陋,根本不配别上纯白娇丽的小白花,但她心里有部分仍旧是当年躲在假山下的那个小女童啊……于是,她吃力地将花簪在自己耳上。她不需要照镜子,她只知道她现在非常满足、非常幸福。
那一点点微笑,像似刺伤了谁,一阵掌风掠过,她随即倒地。
原来是赖大少,总是见不得别人好的赖大少。
「残废的你好兴致,丑八怪还插花,笑死大爷我了!」她不吭声,尽量把花拂远一些,就怕接下来的一阵毒打会踩烂了花。
今天赖大少手劲极用力,让她非常难以忍受。看来今天赖大少定是碰上什么不得志的事情了吧?不过也不一定,或许他只是单纯想发泄也说不定……可恨!
她被打得神志不清、痛彻心肺,赖大少却觉得还不够,他左手拽着她的泛黄枯发、右手拔出剑,喝道:「废了你的手筋、切了你的耳,看你这烂货以后怎么戴花!本爷就是看不爽你这贱人!你应该苟延残喘地爬在地上哭吼嘶叫、大声求饶,戴花?作你的春秋大梦吧!」刀起,刀落,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畜生!」陌生男子飞快的从屋顶上跃下,提刀刺向赖大少。
赖大少一惊,连忙将人抛下自保。一张深黑披帛,轻轻卷起她的身子,将她抛向一旁。
在她落地那一刻,赖大少的头已经在陌生男子的手上了。他熟练地将人头放进一个黑色锦布袋内,再将布袋放入一个朴素无花纹的木盒中,用红麻绳系紧后背起。
男子回头看着被他丢在地上的那个人,有些遗憾,若是他早一点来,或许这人就不用被毒打成这般凄惨了。他轻轻握着他的手。这种铁链对一般人来说,真的太过沉重了。刚刚将他抛出去时,他虽然计算了角度,让他的身子避开红漆圆柱,但仍是不小心让他的头撞到地面上突起的硬石。
他轻轻晃着他的手叫道:「喂!喂?起来唷!」「干什么办完事不放烟火?」另一道男声在男子背后响起,男子回头道:「刚好刚好,郁鸿笙,快来看看这人有没有救。」郁鸿笙蹲下来仔细查看眼前的人,忍不住骂道:
「真是一窝子畜生!」「就是!你瞧瞧,这群死畜生把这人的四肢上了玄铁链,刚刚还想挑了人家的手筋、切了他的耳,好好一个人竟给折磨成这个样子……」郁鸿笙仔细闻了他的口鼻,抹去他手上的脏污,为他细细把脉,表情越发难看。
「兄弟,情况如何呀?救不救得了?」「简直畜生到了极点!这可怜的家伙还被长期喂药,勉强吊着一口气,这我救不了。他的指尖、口鼻全散发出药味……」「那怎么办?」「唔……尚焉,咱们先砍断他身上的玄铁链,带着走。」「挑着砍,他已经断了一条腿,总不能再弄碎他的手骨。」「尽量。兄弟,三、二、一!」铿──「哇!没断!」尚焉怪叫道。
「裂了些。嗯……我先带回去,凶府不宜久留。你转一趟王府,将人头缴了换钱。」「噢。回头见。」郁鸿笙将昏迷的他带回客栈,将他放在铺了棉袄的草席上,弄了桶温水准备帮他净身。
眼前这人一身脏污,皮肉上混着土、杂着血,新旧伤痕交织出许多痂与疤。
他先擦他的脸,他的皮肤偏白又无血色,嘴唇干裂、双颊凹陷,活像是快风干的尸体。他剪开他身上的衣物,正准备一路从脖子往下擦时──「唔!」女的!
他转开脸,深吸一口气,重新稳定心绪再回来面对她。
好瘦……肋骨明显、肚皮下陷,就是腿拉拢也合不起来。她身长不高,比同龄女性小了些。好可怜……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要这样折磨一个女孩子呢?瞧她年纪不大,应该不可能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她这样子被锁起来虐待多久了?
他心里的疑问以及愤怒,随着她身上的伤痕不断涌出。
这些坏人真的是死得太晚了,让他们这些该死的混蛋又多害了许多无辜的人!
自从发现她是女儿身之后,他手上的力道也轻柔了些。照她身上的伤痕看来,这种虐待行为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却没有任何人帮助她……他帮她穿上他的睡袍,那睡袍显得非常、非常、非常宽大。
她的头发长年没有梳理,加上营养不足,以致头发严重打结。他拿起剪刀剪去她三分之二的头发。
唔……好滑稽。
「抱歉,非常时刻,姑娘你先忍耐一下。噗……」憋住、憋住!没想到他竟然可以剪得这么烂!应该是剪刀不够利,他决定抽出心爱的袖里剑,挽救他的处女剪发秀。
「哇──郁大侠,啥时你的袖里剑不是用来猎人头,而是帮人剪头发?」尚焉咬着葱油饼,从窗台跃入。
当他仔细看了躺在地上的人儿后,又忍不住多骂两句。
「呿!人家好歹原本只是个瘦鬼,瞧瞧现在不只瘦,还很丑!啧啧,看起来好像是个姑娘家耶,真可怜,给你搞成这副鬼样!」「喂,她瘦成这样又被打,头发剪掉前就是个鬼样子了!」「你怎能让人家丑上加丑哩!」油腻腻的手指抹抹青边衣摆,忍不住指责起兄弟。
「太短了啦!刘海弄短些会适合点。还有,后面你给人家修那么短,吹凉风呀!」郁鸿笙忍不住赏他一记白眼。听他在那啰哩啰嗦地!
「喂,这长度好难看喔!是你也不肯剪成这样吧?」「哼!那给你弄好啦!」他赌气地收起袖里剑,盘腿撑脸坐在地上。他倒要看看他这好兄弟能剪出什么好发型来。
「唷,兄弟,我等你这句话很久了。」尚焉帅气地拔出他的爱刀,上头带点波浪锯齿倒刺,肯定能修得比那把什么鸟袖里小屁剑好。
「咱们兄弟不该为了一个小娘们的发型争吵不休,照本大侠的黄金观点来看,只需这么几刀,保证郁兄弟你无话可说。」快手出马,不同凡响,不到十下他便收手。
「……」果然,真的让郁鸿笙哑口无言。
她的发根几乎不留,成了一个大光头!
「哈哈,帅吧?快夏天了,她非得感激我帮她去了暑。」「呸!滚去外边给我买大骨汤去!桌上药方拿去配个七帖,回来后去厨房熬米粥,好了叫我。」「是是是,老夫这就去。出门前借问一下,这小家伙手上的锁怎么办?」「噢,差点忘了。顺便去铁铺买两把小尖刀和木把锯子,慢慢割开才不会伤到她。」「兄弟,你一下说那么多事,我很忙无所谓,那你呢?在家做啥?」「还用问吗?她长期缺水,没看到我准备了湿布,得先帮她润润唇,等你煮好粥才能喂她一些流质食物。她病症严重,有些地方需要用冰水敷,有些伤口则需要抹药膏,还要疏通血气。加上头部创伤,又长期营养不良,几时能苏醒过来我也不知晓。等她生命迹象稳定些,我打算带她一起回我义父那,现在动她太危险了。」「唔,真不方便。」「都捡回来了就认命些,好人做到底吧!」「兄弟,你那庄子塞了多少难民?每个都带回去给你义父养。」「怕什么,我义父开心得很,很多人可以伺候他老人家呢。」「说到底还算是好命就是了。好啦,我走了。别我采购回来前人先挂了,好好保住她一口气呀!」「滚!剩下一块葱油饼留给我。」郁鸿笙啃着葱油饼,重新布置了他的床,把他原本睡的床褥移到地板,好就近看护。现在她处于随时会撒手人寰的状态,既然从鬼门关救回她一次,就不该让她去第二次。
莫约两刻钟后,彻底化身为家庭主夫的尚焉提着大包小包地走进门。
「感谢。如果不累就先帮我熬下粥吧,大骨肥肉你吃,中药汤汁不许多捞,给病人吃的。」「嘘!急啥?先让我咬口陈大娘的包子。太香了!忍不住买了四颗回来。来来,一颗给你,剩下三颗我拿去厨房慢慢啃,不用感谢我,晚点见。」只见尚焉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他打开木篮,里面真的只剩下一个竹叶包的热包子,但,还有一枝糖葫芦和热呼呼的蛋饼。
这,就是好兄弟!
桌上还有另一个竹卷,里头包着的是两把看起来非常锋利的小尖刀,以及两把超大把的尖齿锯刀,外加一块随身用磨刀石。
郁鸿笙咬着包子,开始卖力地锯起玄铁链。等到尚焉把粥熬好,他已经切断一对手炼了。
尚焉威风凛凛地端着餐盘,上头放着五只青瓷碗排成梅花状,独特的中药味飘然而入。
「来来来,尚小二独家药膳粥,清淡爽口碎肉大骨汤。客官,您来瞧瞧这一碗,可是尚小二毕生精华之大成也。」「谢了,小二。」看他演得可真开心,他故意加重语气喊他小二。
「刚刚王爷多给了些打赏。咱们办事利落速度又快,王爷足足多打赏了五百两黄金耶!」「他若要杀江湖恶人,生意尚可接。但他若要杀民间百姓,那就万万不可接。」「兄弟,你这不是废话嘛!难道我尚焉的为人兄弟你还看不出来吗?」「哎呀,小的失言,还请尚大侠恕罪。」「吃粥吃粥,粥凉就不好吃了。」尚焉爽快地道。
两人唏哩呼噜没两三下就把粥给嗑光了。郁鸿笙走到床沿,啜了一口精华汤,说穿了,就是药膳汤混大骨汤的粥水。
粥水有些偏凉,正好喂她。
郁鸿笙扶起她,让她成半坐状态,但因她陷入昏迷,完全挺不起来,头还微微下垂,没办法让她顺利吞咽食物。于是他坐上床,让她靠着他,他再用手臂去调整她的姿势,好让她的头顺势仰靠在他的肩上。
他端起粥水,小心地、慢慢地送入她口中。
「哇,鸿笙,你这回怎么这么牺牲?不过说真格的,这画面还真是色香味俱全啊!要是我这样抱着缦缦……哈……」「要发春等红姑娘来再发春!这位姑娘脚炼还没割开,等等喂饱她,继续好人做到底,帮她弄断脚炼吧。」「是呀,再不快点弄断,就算咱们养胖她,营养过不到手脚,她照样得死。你看这姓赖的多残忍,这链子口径也太小了吧!虽这姑娘年纪应该不大,可是这口径简直是孩童用的!」「就是。我拆下来的时候,简直一点缝隙都没有。你看,她手腕这边的皮肤终年不得日晒,极为惨白。你伸手捏捏她的骨型,就和链子的口径差不多。」「唉,要是我年纪小小就给虐待成这样子,昏过去后也不想再睁眼面对这人世间了。」「尚焉,话别这么说,人生总会苦尽甘来。老天爷让她经历浩劫活了下来,尔后会是享福的。」「也许吧,但人生总是苦的时候多些,苦中作乐可是人生必练秘技。」「大侠,你这秘技已经练了十成十啦!」「唷,多谢夸奖!」好重,全身上下都感到无比的沉重。
她试着动动手,没想到手腕只感到一阵阵地刺痛感,手指却丝毫未动一分。她有些紧张,发现自己疲软无力,想动脚、动头、动嘴、张眼,但没有一项做得到。
她的喉咙有些烧烫、有些干渴。她感觉自己是侧躺半卧在棉被上,左手有些压迫到,手关节和肩膀都有种压迫性的疼痛感。
当她想继续挣扎的时候,一双非常温柔的大手轻轻握住她的右手,缓缓地将她翻了过来,并帮她按摩了左手、左腰,直到左脚脚底。
好舒服……她有一股想哭的冲动。
这好心人到底是谁呢?她好想睁开眼睛来看看。她只闻到了一股让人感觉舒适的体味……是她太过容易放心了吗?这个人该不会只是为了把她杀掉宰来吃,才替她按摩的吧?
哈,想太多了,她根本没啥肉怎么吃呢?直接杀了她还比较不浪费米粮,快速又有效率。
她的身体突然被人扶起半靠在墙上。有人靠近她,抱着她,让她稍稍提起往前挪,接着又被往后移动。
这回,竟是靠在人身上了!
她吓了一跳,却又觉得好别扭,身体没办法随心所欲地做动作、做反应,让她觉得古怪至极。
嘴被人用瓷器轻轻地撬开,是汤匙吧?
温温的中药汤汁流入她的口里,她勉强咽下。
郁鸿笙发现她吞咽的情况有进步,小声地道:
「嗯?能自己吞咽了?有意识了是吗?」有!有!我有意识,可是、可是……她没办法发出声音、没办法张开嘴唇。
见她没有反应,他喃喃地道:
「只是身体状况变好而已吗?养你这么多天,总算有些起色了。」他吹凉一口汤,继续送到她嘴里。花了好一阵子功夫,才终于将汤药喂完。
「呼……」他轻柔地将她放回床上,收拾碗筷后走了出去。
她有点不习惯回到稍硬的床上,刚刚抱着她的那人让她觉得好暖和。
不一会儿,她听见「咿呀」的声音,接着马上感觉到暖和的阳光照在她的脖子和右手臂上。窗外飘来外头人们的细语,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
尚焉正在外头吃着糖炒栗子。
「怎么样?今天好点没?我们在这地方停了十多天,快闷死我了。」「无聊呀?到城外走走吧,顺便弄点野味回来。」「兄弟,你最近几乎没走出房门,像个娘们似的。咱俩一起打野味那才叫有趣,怎么,这次又想放我一个去城外?」「快了快了,我看她今天多少能自己吞咽了。虽然还没有意识,不过我猜她或许就要转醒了也不一定。再观察个两三天吧,情况若是好转,咱们就上路回庄。」「兄弟,你去歇歇吧。待会儿缦缥就回来了,我们替你看着她,等你睡饱起来再换手。」拨开一颗栗子,拍起、旋转、飞跃,完美入口。
「谢了。我今晚想吃獐子烤肉、活跳虾、嫩香鱼。」「……」无敌暗器,栗子壳发射!
「呸!雕虫小技,净会做些肮脏事。」一双素白的手握着刀鞘,帮郁鸿笙挡下那颗沾满口水的恶心栗子壳,还顺手补了一掌,重重巴在尚焉的额头上。
「红姑娘,谢谢相救。」「呵呵,我家这口子幼稚得很,还请大哥多多见谅。」「缦缦,啊──吃栗子。巷口刚炒起来的新鲜货。」不用多说,郁鸿笙自动退场。
花弄月听外面突然没了声音,思绪只好转回自己身上。
要怎么样才能移动自己的身体呢?眼皮也张不开,她好想张开眼看看天上的云朵……突然,喀滋喀滋的声音近在耳边,接着一个非常娇媚的声音细细柔柔地传进她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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