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荇湖,拜托,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请求……」戏剧社的社长追在她身后,双手合十作哀恳状,满面的乞怜之色。「请你千万要答应我!假如你答应的话,我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终于有点忍无可忍,猛的一个停步转身,瞪着社长讨好的脸。「停、停!我拜托你别一再追着我跑行不行啊?你这个样子……」「简直好象要向你求婚。」一个平平淡淡的声音在他们身旁扬起,虽然语气里没有什么笑意,却逗得四周旁观的众人前仰后合、笑不可抑。
荇湖涨红了脸,想大声嚷嚷,却碍于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发作。她气得一跺脚,「社长,你不是说这出戏剧里,没有适合我的角色吗?那你现在还追着我做什么啊?」其实,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次公演的剧情;而最不喜欢的,莫过于社长临时决定,为了让大家「耳目一新」、「出奇制胜」,女主角由其它女生顶替大家印象中,想当然的主演——周荇湖。
如果单单是要她演配角,她还不会这么气闷。毕竟配角的压力小得多,傻瓜才会不喜欢。可是那个临阵顶替的女主角——方怡如,呃……是唯一一个能让高夙仁脸红的女生。
荇湖早就知道事情不对,社长竟然迟钝得叫她去演那个为人作嫁的配角,这不是超级的讽刺吗?所以,她一定要拒、绝、到、底!要她眼睁睁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微笑着注视他与甜杏仁露的相遇,微笑着甘于做个旁观者,做那不被人重视的、孤独的苦杏仁露?她不想要陷入那样的悲伤境地里去,不想呵——「你就演吧,荇湖。」那先前引得满室大笑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回,语气里多了一些惯常的温和。「我们又可以一起排戏、一起演出了,真好。即使不是主角,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什么关系?关系很重要啊!我不想做别人舞台上的配角,也不想做你人生里的配角啊!她在心底狂喊着,虽然很想将这些话对他喊出来,可是自己的声音却哽在某处了,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最后,她撇开了脸,做出被他说服了的样子。「既然这样,我就演吧。反正只是一个配角,我也可以轻松得多,不是吗?」——不是的。并不是那样的。可是她却错过了拒绝的机会。
她不喜欢失败,也很少容许自己去做一件注定失败的事情;可这一回,生平第一次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竟然演绎了一个失败的角色。尽管那场失败,让她取得了又一个成功——女主角的风采都被她抢走了,因为在那个团圆完满的结局里,她是唯一有着悲剧色彩的角色。
「恭喜你们了,阿青。」荇湖在舞台上口是心非的说着,堆起一脸假笑。
「谢谢。」高夙仁温文的微笑,诚恳的说:「这都是托你的福,小雅。如果没有你,我们今天不会有这么好的结局。」荇湖应该在此时略微一颔首,然后潇洒的退场。虽然她的角色在故事里,是个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得到幸福美满结局的可怜人,但剧本上竟然没有一句为她抱不平的台词。
所以,冲动之下,她决定自己来做这件事。
「那么,再见了,阿青。」荇湖作势要走,高夙仁也按照剧情安排转身离去。
但在舞台的边缘,荇湖停了下来,转身注视着高夙仁的背影。
她听到社长急得在幕后小声叫着:「哎唷,我的大小姐,你还闹什么情绪啊!赶快下来好不好?我保证,下次一定三跪九叩的恭请你演主角……」「阿青。」荇湖笑了笑,出声唤着。
高夙仁停了下来,很吃惊的回头看着她。
「我告诉过你,明天开始,你将不会再看到我吗?」荇湖笑问道。
高夙仁摇了摇头,神情里还是讶异的。
「因为我将到美国去了,明天的飞机。」荇湖继续说着,看到高夙仁脸上的惊讶表情扩大。
「我敢打赌,你不会常常想起我的。」荇湖笑着说。这句话引起台下观众的一阵哄笑。
荇湖收敛了笑意,认真而清晰的说:「但是,当你偶而想起我的时候,就让自己活得……更幸福一些吧。」高夙仁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甚至往回走了两步。聚光灯照在他们两人身上,荇湖突然觉得那光线,眩目得有一些让她睁不开眼睛。
「如果我够坏的话就好了……」荇湖不得不在那炽烈的光线下,眯起了眼睛,却讶然的发觉自己的眼中浮起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那样我就可以在你们分手时乘虚而入,而不是这么违背着自己的心意,为了使你们两人言归于好而努力……」全场寂静无声。荇湖视线的余光,看到大幕之后的社长那一脸面如土色的绝望神情。
荇湖轻轻的微笑起来,也向前走了两步,舞台的聚光灯随着她的动作而移动。
「我想,我大概会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上好几年。」这句话又引得台下的一阵大笑。
而在这场笑声里,只有荇湖面前的高夙仁没有笑。他那样严肃、一笑也不笑的凝望着她,仿佛这辈子第一次发觉了她的存在。
荇湖深呼吸,眨去长睫上凝结的一颗水珠。「可是,我脑子里的数学、统计和逻辑学知识都告诉我,一个人的后悔,总比三个人的悲伤要好得多了。」有些小声而短促的笑声,在人群里传开来。但大多数人沉默了,荇湖可以感觉到全场的目光,都盯着他们两人。
她看到面前的高夙仁,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着她。这样专注的凝视,她在现实里,还能博得几次呢?
荇湖浅浅的微笑,眼里逐渐积聚了泪光。现在,是她下场的时候了。没有人会忘记这样的别离,即使是那个从不曾喜欢过自己的人。
「我一直为自己的聪明而骄傲,谁知道在离开这里之前,会做出一件这么愚蠢的事情呢?」她耸了耸肩,做出满不在乎的自嘲状。
「所以,在我为了自己的愚蠢而哭泣之前,请你离开吧;而且,永远不要再回头了,即使我在后面叫住你。」荇湖走回后台,照例看到已经有气无力的靠在墙边的戏剧社社长,以及另一个她不曾预期到的人。
方怡如,这次公演剧目的女主角,正倚在墙边,丝毫不理身旁的社长那一脸的面无人色,表情冷淡的注视着荇湖。
荇湖笑了笑,决定一言不发的从她身边走过去。但方怡如在起身走向台侧准备登场时,经过荇湖身旁,突如其来的停下了脚步。
「要丢开剧本自由发挥吗?」她精致的容颜上,浮现一抹令人费解的笑意。「也不错。」这是种挑衅吗?荇湖挑了挑眉,但没有响应。
方怡如也并不等荇湖的回答。她拨了拨自己肩后的长发,微笑的注视着站在舞台另一侧的高夙仁。
「要上去收尾啦,真伤脑筋哪。」她看似自言自语的说,但一字不漏的传进了荇湖耳朵里。
「原来当主角是这种滋味,反而害我都不想松手了。」荇湖的眉头猛然一皱,像有灰尘突然飞入了自己眼里。可是她仍旧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淡淡的绕过了方怡如,径自走向后台临时装备起来的克难化妆处——挂着镜子、摆着一张放满瓶瓶罐罐的化妆品的桌子、旁边还放着一盆水的后台角落,从盆中撩起早已冰凉的水,泼在自己脸上。
冰凉的水浸得荇湖猛然一缩,鼻中酸涩不已,不禁停了下来,吸了吸鼻子,抓过一条毛巾来擦拭脸上的水珠。
看见社长还是一副半死不活、欲哭无泪的样子,荇湖走到社长身边,望着舞台上聚光灯下的两位主角。
「你……很在意小雅吗?」方怡如在高夙仁身后幽幽问着。
高夙仁讶异的回头,今天这两个女生实在搞得他一个头两个大了。统统不按剧本演,她们自由发挥得快乐,他这边可是应接不暇、头大如斗。
「为什么问?」他被动的在脑中有限的句子中,找出一句搪塞过去。
方怡如先是皱起了眉,然后露出一个很美丽的笑容。本来就是公认校花级美人的她,这下就更有倾倒众生的魅力了。
「为什么问?」她声调懒懒的重复了一遍高夙仁的问题,抛给他一个「你还不明白吗」的眼神。
「因为我很重视你呀,重视得……不希望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能让你这样的牵挂。」她可爱的微笑着;那是一个属于甜杏仁露的微笑。荇湖在那一瞬间,突然觉得舞台上的灯光,实在有些太眩目了。
「我……」高夙仁竟然有些语塞了。「我……不会的。」荇湖突然转开了头,大步的往后台的侧门走去。经过化妆用的桌子时,她似乎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拿着那条毛巾,于是用力将毛巾往桌上一丢,脚步却丝毫没停。
「周荇湖!」后知后觉的社长这时才从长时间的沮丧失神中恢复过来,跳起身来追着她。「你怎么现在就要走了?等一下演完全剧,还得上台谢幕呢!」荇湖头也不回,拉开了侧门。一阵灰尘飞扬,室外的灿烂阳光射进阴暗的后台,荇湖竟然有一点睁不开眼睛。
「你忘了,我只不过是个配角而已。」她轻笑一声,从门旁的挂钩上抓起自己的草帽。
「只有生离死别的情节,才轮得着配角呢。」她的语气里,这回多了点嘲讽。
「而皆大欢喜的结局,从来都没有配角的容身之处的。」她走入暖洋洋的阳光里,露出一个复杂的微笑,回头向社长挥了挥手。
「放心,观众只会关心两位主角的。至于我吗——」她耸了耸肩,「我想,绝不会有人问起。」荇湖始终不知道,有没有人曾经问起过她的缺席。
也许夙仁有,他们向来是一起走路回家的,顺路的方便、多年的习惯,就这么成了一种无言的约定。
他没有怪她打破这个约定,只是关心的询问她是否身体不适。他的体贴,那一次却再也无法打动她的心。
因为,她明白,她的失约,不过是外表的折射;而他凝视着他的甜杏仁露,语气像是许诺一般说着「我不会的」的时候——或许更早一些,在他脸红的凝视着方怡如的笑脸,瞒起了所有的人,以眼神交换着一些心照不宣的秘密之时,他与她之间,就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因为,她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她从那一刻起,敏锐的看穿了他第一次隐瞒了她的秘密。
在他家的客厅里,她仍然礼貌而笑容可亲的对他的父母打着招呼,看着他那不苟言笑的父亲对自己露出和蔼的笑容,从他母亲手中接过一个杯子,杯子里盛着如牛奶的白色液体。
甜杏仁露。
她喝了一口,眉间却微微的打了结。他母亲心细的发觉了那浅浅的一蹙,担忧的问道:「荇湖,难道这杏仁露……不好喝吗?」她惊觉自己眉心流露的怅惘,连忙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以感激的语气说道:「不是的,高妈妈,这真是我所喝过最好喝的东西,甜杏仁露……」她低喃,随即抛开心头突升的那丝涩然。「会让一个人感到幸福的,只有甜杏仁露呀。」高妈妈被这样的溢美之辞说得有点不好意思的脸红,但她身旁的高夙仁,闻言却敛去了唇角的微笑。
「你在想什么,荇湖?」在他父母都离开客厅之后,他放下手中的杯子,低声问道。
这问题仿佛一语双关,但她一怔之下,选择漠视其后的意味深长。
「我?我没有在想什么,只是在想……」仓促间,她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脑海中一直盘旋着的问题不由得冲口而出。「时间……其实,已经改变了一切。」他吃惊的看着她。「为什么这么说,荇湖?你一直都是我最好最好的死党啊!」死党。这两个字突如其来的撞入她的内心,击中了她的意识,粉碎了她最后的一丝企望。她想微笑,却扯不动唇角;她想悲哭,眼眶却干涸得掉不出一滴泪。在仿佛突来的茫然虚空中,她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而奇迹般的,连语调都是那么平顺、那么正常、那么镇定,引不起他人的丝毫疑心。
「……也对呵。杏仁,仍然是幸福的杏仁。」她轻笑着,向他举了举自己手中的杯,然后再捧到自己唇边。杏仁的奇妙气味钻入她的鼻腔,在她双眼里牵引起了迷离的雾霭。
杏仁,依然是幸福的杏仁。只是,他的甜杏仁露,已经另有其人了——不,不该说「另」有其人。她苦涩的想。也许,她一直都只是那无法幸福的苦杏仁露,一直都只是他手边那最容易接触到、也是最容易忘却的苦杏仁。
据说,拿破仑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喝的苦杏仁露是怎么不同的。他忽视了,他忘却了,因此他中了毒,他无法再在这世界上生存下去。
可是她不想那样,她是那么那么希望着他能过得幸福。所以她不会为任何事情怪他,即使他忽视了她,即使他忘却了她。
她注视着杯中的液体,朦朦胧胧的想着,这又甜、又涩的杏仁露,究竟是甜杏仁露、还是苦杏仁露呢?
她突然一笑,仰首大口将那杯中剩余的液体饮尽。
现在,都无所谓了。
假如这是无毒的、幸福的甜杏仁露,她喝了下去,却仍然变不成公主;假如这竟然是有毒的、悲伤的苦杏仁露,那么她心甘情愿喝了下去,却挽不回这已经注定输掉的一局了。
据说,拿破仑很讨厌杏仁露的味道。但是为了治好自己的病,为了东山再起,为了有一天能重回那记忆中的城市、赢得那回忆中的幸福,他还是一杯一杯的继续喝了下去,企望着有一天能借着苦杏仁露的力量,遮挽他欢乐的时光。他信任着苦杏仁露,可是苦杏仁露却背叛了他自己的愿望,将他的命运带往迥异的方向;苦杏仁露没能为他带来回忆中的幸福,却带他坠入万劫不复的孤独。
他想藉苦杏仁露的力量,治自己的病,却从此病入膏肓、沉疴难解;他想要赢回昔日的快乐,却输去了自己的生命。他可曾后悔过吗?没有人知道。
可是,她却不后悔。即使那苦杏仁露指引着的,是一个悲伤的方向;至少现在,她仍然年轻,仍然有很多很多的时光可以等待着命运的逆转。即使再无法重来一遍,她仍是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
她不知道他的微笑,是不是她心底最深处的伤痛;不知道这种喜欢,是不是她这一辈子难医的沉疴;但她仍然这样义无反顾的盲目着,一杯又一杯的喝下,那也许是有毒的苦杏仁露。
同样是相遇,为什么……他的视线,会那样理所当然的落在方怡如的身上呢?
荇湖右手支在课桌上托着头,面前摊开着国文课本,视线落在课本上,却并没有真的看进去。
她看过很多很多的言情小说,很多很多的爱情电影……几乎所有的美丽传说,都是悲叹着相逢不早。所有的故事,都是以那个后来者的眼光来描写,那些淡淡的愁绪、浅浅的哀伤,都只是因为自己是后来的那一个。
于是即使自己赢了那个人的心,也要生活在愧疚感里,因为自己剥夺了那个先到者的幸福;而倘若自己没有赢,也有绝好的理由悲伤,绝好的借口抚慰自己的失败:因为另一个女子才是先到的,她有着比自己多得多的机会和时光,来博得那个人的爱与微笑。于是赢了,也是一种凄美的胜利;输了,也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命运播弄——可是,为什么没有人来问一问那个先到者的心情呢?原本用以构建自己的整个世界的微笑与牵念,如七宝楼台般华丽的幸福,在一夜之间轰隆隆的塌陷毁灭。所以在自己的整个世界崩毁之后,烈性的人会不甘心,会千方百计想要夺回自己的幸福;于是她们被谴责,因为她们的方法也许过于激烈——而更多的是像她这样普通的人,既没有可以与那个「后来者」相竞争的美貌,又没有宁为玉碎的狂烈决绝;她们所有的只是一种沉默的清秀,或一颗守候的心。那,又有什么用呢?激烈的手段,都不能挽回这飘逝的幸福;沉默的守候,又能为她们得回什么?
最多最多,不过是一声抱歉吧。
可是我爱你,不是为了得到你的同情、怜悯或歉疚呵。
荇湖正在出神的想着,突然,坐在她邻座的高夙仁用手肘捅捅她,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的说:「荇湖!你怎么啦?老师已经注意你好久了,小心一点!」她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国文老师的咆哮。「周荇湖!你上课竟然在想别的事情,难道你以为考第一名就可以不用心了吗?站起来,给我背诵『长恨歌』全文,一个字也不许错!」课堂上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虽然这老师很喜欢「长恨歌」,动辄罚抄写、罚背诵,但对于平时规行矩步的乖乖牌周荇湖而言,她从没出过任何可以被罚的错;所以那么长的一首诗,又是突如其来被叫起来背诵,她可以吗?
荇湖急忙站起来,脑子里却因为这突来的惩罚而一片空白,紧张得手也冰冷了。她会背「长恨歌」,可是仓促间,第一句是什么?她竟然想不起来。她甚至想到了最后一句,想到那「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悲伤;可是,第一句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她会想不起来呵?
她不由自主的仓皇低头,视线却在两人课桌的中线位置看到了他的课本。在课本的空白处,是他匆忙而潦草的字迹。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她微微的吃了一惊,视线瞟向他的脸,却发现他焦灼担心的表情,无言的注视着她。但这神情却奇异的安抚了她心里的慌张不安,她深吸了一口气,扬起视线直视着国文老师,开始一字一句,声音清晰的背诵。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她听见周围同学们抽息的声音,仿佛完全没有想到她竟是这般从容,竟然记得这长诗的全文。她也听见身旁的他低低的一笑,那笑声很轻、也很短,只有她一人听得见;那笑声里包含着安心和鼓励的意蕴,使她的心中浮现了温暖的勇气。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她放轻了声音,心情不由得沉浸在这几句无言惨烈的意境里。那久别的思念,却无处倾诉的悲哀和沉痛,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空,仍然回荡在这世间。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她背完了。和老师要求的一样,一个字也没有错。满室的寂静里,只有自己心跳的声音响在她耳畔。她静静的站在那里,等待着老师的下一句话。
突然,教室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她惊讶的环顾四周,看见大家都在用力的拍着手;她又看向身旁的他,却看见他一边拍手、眼中一边掠过调皮而赞许的笑意。他悄悄的向她指了指那本仍然放在他们课桌中线处的课本,她顺着他的指示看去,却发现那句先前写在课本上的诗已经消失了,只画着一个咧嘴大笑的兔子脸,可爱得使她也不禁微笑了起来。
国文老师有点尴尬,看见荇湖和高夙仁所交换的微笑眼神,更有点生气。「高夙仁,把你的课本拿到讲台上来。刚刚周荇湖是不是看了你课本上的提示?」教室里的空气为之一凝,荇湖急急的说道:「老师,我没有……」她不会说谎,因为从小的家教就是做人要诚实;可是如果不说谎的话,他会被老师责怪,怎么办?她想也不想的冲口而出,「他书上没有什么提示,我不会看……」话音未落,高夙仁已伸手拿起自己的课本,缓步走向讲台前,坦然的将课本摊开放在国文老师面前。
国文老师看看,课本上并无其它字迹,只有一个咧嘴而笑的滑稽小兔。他咳嗽了一声,视线接触到面前高夙仁那坦然磊落的表情,板起脸说:「高夙仁,你怎么可以在课本上随意画这些奇怪的东西?立刻擦掉!」「是的。」高夙仁应了一声,拿回自己的课本,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在他转过身的一刻,荇湖看到他唇角浮现了很浅很浅的一抹笑意,使得她也不禁放下了一颗紧揪着的心,情不自禁的在他的浅笑里,将自己心底的不安,化为从容以对的温柔。
她……还可以对他存着期盼吗?在他的心已被另一个女生牵动的时候,她还可以保留一点点他的关怀吗?她沉默凝视着他走回座位上,若无其事的坐下,听着老师讲课的专注侧面;心里先前的温暖,有如晴空里的云,虽然灿烂,但仍有一角,被阳光照不到的暗影所遮盖。
篮球场上,两班的男生在进行一场比赛。场边挤满了两班的女生,各自为自己班的男生、或自己心仪的人,呐喊助威。场面相当热闹滚滚。
荇湖挤在本班女生群里,听着大家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大多数的喊声,都和高夙仁有关。
「高夙仁,抢断!」「高夙仁,上篮!」「哎呀!高夙仁真厉害!他竟然封阻了对方的上篮!那个人可是篮球校队的啊!」荇湖静静听着,不禁抿唇微笑。她没有陷入那些为比赛而激动不已的女生们的狂热,跟着她们一道尖叫,但她的视线,自始至终停留在那个名字被呼叫得最多次的男生身上。
高夙仁虽然个子已相当高了,但与那些篮球校队的队员比起来,还是略矮一些;而且他也没有经过任何系统和专业的训练,动作看起来并不完全符合标准。但他的进退腾挪都相当灵活流畅,虽然看似温文,但动作却一点也不拘束,笑容也变成飞扬跳脱的潇洒,敏捷的身影在两队人马里尤其出众。
对方叫了暂停,双方暂且各自回到自己班级的休息区这一边。看着高夙仁右手耙过汗湿的发间,汗水沾湿了他整张面庞,荇湖习惯性的起身,随手抄起身旁的一块干净毛巾——他在离她不远处停下,从跑到他面前的方怡如手里接过毛巾,对她绽开一个有些腼腆的笑意,似是致谢。方怡如甜甜笑着仰首,周围的人们都乐得旁观这一幕,甚至有人玩笑似的拍手叫好。
荇湖脚下一顿,随即看似不经意的顺手将手中的毛巾丢给另一位男生,语气和平常无异。「辛苦啦!加油,我们要赢了。」那男生先是一怔,也毫不客气的拿过毛巾来一边擦着脸,一边笑说道:「真难得啊,周荇湖,能从你手里拿到毛巾——」「怎么?这很光荣吗?」荇湖眉毛微挑,开玩笑的回答。「我又不是班花或者校花,真是委屈你了。」这话引来他们周遭的一些人哄堂大笑,这笑声甚至惊动了不远处的夙仁和方怡如。荇湖在人群的包围下,看到夙仁向这边投过来的一眼。那眼光中有点疑惑,仿佛不明白为什么她在一夕之间,会变成这样随和的、自然的、幽默的、受欢迎的女孩。
他所认识的她,向来是缺乏自信,不敢为自己下重大决定的。也许自己每件事情都做得不错,但她一样患得患失;虽然身为戏剧社的绝对主力,但她每次排练都紧张得脸色发白、勤于背诵剧情和台词。虽置身于舞台上的灯光之下,她强抑的不安却总被他看在眼里。何时曾见过她这样自如的置身于大家的注意之下,在笑语嫣然里,脸上绽放微微的光采呢?
她在他眼里读出了那样复杂的疑惑,忽而觉得有点想笑。
是的,在方怡如出现之前,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自己会在舞台上扮演一个失败了的配角;有一天自己会兴之所至的主动脱离剧本,演绎一段全新的剧情;有一天自己会如此自然的在没有他的人群里说笑。
她逐渐的改变了,正如他一样。时间,其实已经改变了一切。
他吃惊于她的改变,疑惑着那改变背后的原因;但他却不知道,那原因正是他呵。从初次相遇开始,一直都是他。他改变了她的想法、她的一切,教会她怀着幸福的眼光看这世界,教会她以从容亲切的态度面对别人。
也教会她,即使能在一旁注视着某个人的微笑,也是幸福;但那是充满失望的幸福,有如即使暂解了一个人的渴饥,却无法不在齿颊心底,都留下涩然滋味的苦杏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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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苦杏仁 第二章 苦杏仁露的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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