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很成功,治疗也很有效。
她想,他应该又有「明天」了。他不再是来日无多,不再是因为失去了甜杏仁露而衰弱下去、直至死亡降临。他可以在每一天清晨睁开眼睛的时候,活着看到这个世界,这个幸福的世界。
当她二十四岁的时候,母亲忙着和姑妈、姨妈们为她张罗着相亲的事;可如今她已经二十七岁过半,她们却不再着急催她去看那一张张的照片、吃那许多顿食不知味的相亲饭了。
他已经出院了,两个月之前的事。现在的辅助治疗,已经无需他时时住在重症病房中;他只需要在固定的日子回一趟医院,也许将来,逐渐的他们会连那一丝丝的紧张都不复存在了,只当成是三个月、半年一度的例行体检。
她下了车,拿着一个大蛋糕往他家里走去。今晚是他庆祝康复的派对,她只需要负责买蛋糕就好。他说,他相信她的品味,会买一个世界上最幸福的蛋糕回来的。
所以,她挑选了这个蛋糕。杏仁味道的蛋糕。
晚上,高家很热闹。他们从前的朋友们都来了,每一个人,看起来都为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而感动,说她的忠贞和他的毅力,战胜了已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死神。
她浅浅的微笑。每个人都说那是幸福的笑容。可是这房间里弥漫着的祝福的空气,却逐渐让她觉得是那样难以呼吸;于是她借故起身,上了楼到他的房间透一口气。
床头的小柜上摆着一本相簿。她在地毯上屈膝而坐,拿过那本相簿随意翻阅起来。
这本相簿里,其实有一多半是空白的。但他在每一张照片里都显得那么苍白,连笑容也是轻浅而飘忽不定的,仿佛风一吹就会消散。这些都是她所不曾熟悉的他,是她身在法国时的他,当她所不知道时,沉默的忍受着病痛之苦的他。
她还记得,手术之后的某一夜,他似乎怎样也无法入睡。他辗转反侧的声音,惊动了躺椅上的她。于是她披衣起床,轻声问道:「你怎么了,夙仁?」他睁开眼睛,抱歉的对她一笑。「我吵醒你了吗,荇湖?」她微笑摇头,坐到他床边的椅子上,注视着他消瘦的脸。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荇湖?」在黑暗里,他轻轻的问。
她一怔,想起自己匆忙回国的那一天,在机场里对邻座的女孩所讲的故事。
「在希腊的小村镇里,有这样一个传说……」她放柔了声音,「如果你想要和一个人成为好朋友,只要听着同一首歌,同时从同一个杯子里喝水……」他疑惑的看着她。她笑笑,继续说:「虽然我们从没有从同一个杯子里喝过水,但我们有很多很多次,听着同一首歌……所以,我们是好朋友,不管走了多远,我都希望你幸福——」她伸手,在他额上撩开一绺不听话的黑发。
「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这么简单,两个人的命运就可以联系在一起,就可以成为最好最好的朋友;毫无理由的,一个人就可以期待着另一个人生活得幸福……」他突然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是温热的。
「谢谢你,荇湖。我说不出,自己有多么感激……」她翻着相簿的手突然停顿。因为她看见了一张他们高中时的照片,照片里,有他、有她、有许许多多无关紧要的人,还有……他的甜杏仁露。
她凝视着那张照片,想起方怡如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你变得耀眼了,现在你的光芒完全显露出来了,可以照亮很多人……在照片上,方怡如的笑容灿烂耀眼。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的笑颜。
她一楞,那笑容仿佛突然刺痛了她的神经。她想起方怡如那永远美丽而优雅的外表,蓦地站起身来,疾步走到镜子前,看着自己在镜中的倒影。
过了一会,她突然轻轻的笑了出来。
自己变得耀眼了吗?她不知道。此刻在镜子中映照出来的人影,竟然有着和那甜杏仁露相同的成熟和优雅气质。难道在不知不觉中,自己也想取悦他吗?也想变成一个他所喜欢的类型的女子吗?为什么会这样?她不是明明想要做自己的吗,不是明明不想在最后的结局来临时,变得一无所有的吗?
她走回去,重新拿起地上的相簿。
听说,他已经丢掉了所有有着甜杏仁露的照片。但为什么独独留下了这一张呢,是因为这一张里也有她和其它人吗?但显而易见的,他的甜杏仁露,才是这张照片的主角;经过了那么漫长的时光和艰困的人生之后,她仍然在他的相簿里微笑,仍然在他心底深藏的某个角落微笑,仍然是他思念的主角,虽然他从不肯承认。
荇湖叹息,想着他们共同的好友思蓉,都不停的质疑她的决定,一再的追问着她:「可是荇湖,你明明知道这些,还要这样?你现在幸福吗,真的……幸福吗?」那时,她用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口吻,回答了思蓉的问题。
「我宁可相信自己的幸福,虽然有时会寂寞……但是,我相信他,相信他的承诺。」不,她说了违心的话,她静静的想。
那时,她也许是真的这么相信着他。即使现在也是。可是他从没有说过他的感觉,他从没有说过任何喜欢她的话。他只是温和的微笑着,告诉她他有多么感激她的付出;即使她将自己变成了一个赝品,一个和他的甜杏仁露有某种程度的相似、却终究只是苦杏仁露的赝品。
其实,也许他所喜爱的类型,根本不是这种;他喜欢的只是那个人,只有那个人,那个他的甜杏仁露——这个可怕的想法,倏然自那褪色的记忆中,冲入她的脑海。她猛的合上了相簿,努力平伏自己剧烈的呼吸,以及胸口突然涌上的、轻微的痛。
她撇开了自己的视线,却看见当年他从她手中夺下来的那本书,仍然在他书架上一个显眼的位置。那本书旁摆着一个精致的相架,里面放着一张他们少年时笑闹成一团的照片。
她凝神望着那照片中的自己。那样的笑容,才是真正幸福的笑容吧?那样的年少,那样的纯稚,那样的充满了期望……——这代表你今后的一生,都会过得幸福。
她楞楞的望着那张照片,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他又恢复上班了。
但她却失业了。其实,也不是真的就此失业,而是双方的家长显然已经有了这样的默契;既然婚期已经不远,何必上班、再辞职,这样折腾一圈呢?
他也是这样想的吧。因为当她在看求职栏的时候,他微笑着走过来,像当年一样,自她手中夺走了那张报纸。
那一刹那,她是真的愣住了。那个紧锁着双眉的、神采却依然飞扬的少年,自她的记忆底层,无法抑制的浮向了她所有的思绪。但一霎眼之间,那少年的形象在她的眼前消失了,只留下温和的微笑着,注视着她的他的脸。
「荇湖,我们结婚好不好?」他语调温柔的问着她,注视她的黑眸里,依然有亮晶晶的光芒跳动。
她张口结舌,惊讶得忘记了反应。这样的场面,在自己少女时代的梦里,不知道重复上演过几百几千回?可是当这一刻真的降临的时候,她却只能怔怔的看着他,吃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温暖的低声轻笑,执起她的手,将一枚小巧而精致的白金戒指套上她的无名指。
「荇湖,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会尽力,使你今后的一生,都过得幸福。」她深深动容了。这样的求婚词,让她无法抗拒。无论是她的理智,或是她的感情,都无法抗拒这样温柔的请求,无法抗拒自己想要相信这样的承诺,去追寻未来幸福的期盼。
她独自去取婚纱照。他本来说要陪她一起来的,但是她微笑着婉拒了。
「你去忙自己的事吧。只要你该出席的场合,出现就好了。」她笑谑,搞得他仿佛有点不好意思般的,脸上涌起一层暗红。
当他们拍摄婚纱照的时候,老板极力称赞他们两人的相配。听得出,那赞美是出自真心。所以,她微笑着接受了。
接下去,老板更进一步的尝试说服他们,把他们的照片挂一张出来做为店家的宣传。他看了看她,意思是尊重她的决定;于是,不知道出于一种怎样的心情——也许是单纯的愉快心情,也许是想让全世界看到这一份属于苦杏仁露的幸福——她居然点了点头。
今天那大幅的照片已经挂在橱窗里。她抬头望着他们在照片中彼此凝视的微笑。真的只是微笑而已,轻轻的、浅浅的。连他们彼此交换的眼神,都是那样轻而且浅,仿佛那样小心翼翼的,害怕打碎了任何东西。
可是旁人似乎都很欣赏这样轻而且淡的彼此交会。他们说他与她站在一起,兼容得犹如原本就交融无间的水或空气,是那样的理所当然,仿佛他们天生就是注定要为了彼此而存在,为了相遇而降临。
这样……是一种幸福吗?她想,却找不到答案。
晚上,她回到家中。正在客厅里看书的时候,思蓉从门外直冲了进来,没说一句话,怒容满面的拖起她就往外跑。
她猝不及防的吓了一跳,膝盖上的书也掉在地上,可是她根本来不及捡起来。莫名其妙的跟着怒气冲冲的思蓉上了车,她根本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尝试着对思蓉微笑,温言问道: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你为什么这么生气?」思蓉「吱」的一声急刹车,让她有点晕头转向;而且这里似乎是不准停车的——可是思蓉在气头上完全不管那些小事,拖着她跳下车,直接冲进路旁一间餐厅的大门。 「你自己看吧!比我转述,来得有说服力!」她疑惑的往餐厅里看去。时值晚餐时间,餐厅里七成以上的桌子都坐着人。而沿着思蓉指示的方向,她看到了他——还有,他的甜杏仁露。
她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往下无尽的沉下去、沉下去……仿佛直直坠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她只能怔怔的站在原地,注视着那正在低声交谈的两人。
他们看起来并不亲密,而且他的表情虽然有丝激动,但仍是光明而坦荡的。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并没有做出什么出轨的、不可原谅的事情。她了解他,她知道他是这么的诚实而正直,他是宁可压抑着自己的感情、违背了真实的心意,也不愿意做出伤害别人的事情来的。
可是,她无法云淡风轻的一笑,让这件事就此过去。因为她在他的脸上,清楚的看到了那个笑容。
那个幸福的笑容,真正幸福的笑容。
——我会尽力,让你今后的一生,都过得幸福。
他求婚时所说过的话,又回响在她的脑海里。
呵,为什么自己当时竟然没有听出这其中的差别?是因为她被太幸福而难以置信的浪潮所淹没,以至于愿意去相信着,他许诺中要给予她的幸福了吗?可是,他自己呢?
他要尽力给她幸福,同样,她也希望自己能让他幸福啊。她的名字,不是就叫「真幸福」吗?那是应该……拥有真正的幸福的名字啊,他说过的。
可是……为什么她已经这么的努力,却还是没能带给他幸福呢?
「我们走吧,思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而平静的说着,语气里甚至连一丝该有的波动都没有。
「这里没什么值得一看的,我们还是走吧。」她听见思蓉惊讶万分,不敢置信的提高声音,冲她吼叫起来:「什么?!周荇湖,你不要告诉我,你可以漠视这个半个月后要娶你的男人,坐在这里和那个忘恩负义的狐狸精约会!当初,是你把他从生死的边缘上拉回来的耶!当他陷于病痛的折磨中的时候,当那个狐狸精自私的把他丢下不管的时候,是你放弃了自己已经到手的一切,在他身边支持他活下来的耶……」她看见所有的人都因为思蓉的话而看向这里,包括他,和他的甜杏仁露。
他的表情是那么愕然,又震惊、又不敢相信的看着她。那眼神里,甚至有一点小心翼翼的担忧,好象生怕打碎了什么东西——她了解的。所以她不再看向他一眼,因为她也怕他从她的眼神中知道,那样东西,已经粉碎了。
那是她的心,她的守候,与她曾经近在眼前的幸福。
可是,她还是表情平静的,拉起了思蓉的手,只是微微提高了声音。
「我说过了,思蓉,这里没什么值得一看的,我们该走了。」她漠然的转开了头,毅然朝门外走去。她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在思蓉的汽车旁,她被追上来的他抓住了。
「荇湖!你要相信我,我们只是见面而已,我真的没有其它的意思……」他的语气是那样急促而焦虑,而她,居然还能微笑起来,摇了摇头打断他急促的辩解。
「我知道呀,夙仁。所以,我要回家去吃晚饭了。你……也回去好好把这顿饭吃完吧,这样没吃完饭就跑来跑去,会对健康不好……」见鬼了,她怎么能这样的平静,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呢?而且,她居然还看了一眼餐厅的门口,然后以一种轻松的玩笑口吻说:「还有,别忘了结帐唷。你怎么可以让女士请客呢?」他楞住了,他也许从没想到,她居然会用这样云淡风轻的态度吧。她想。总之,他是歉然的看着她,然后回去结帐了。他不会让女士付帐的,他一向就是个这么体贴而有风度的男人,她一直知道的。
可是,这一次,她没有听从他的话。他明明叫她等他回来的,但她却转向身旁的思蓉,轻声却坚定的说:「开车吧,我们不要等他了。」所以,她现在就在家中的客厅里了。思蓉不放心的想留下来陪她,可还是被她赶回家吃晚饭去了。
而她,站在客厅的门口,一眼就看到了方才匆匆忙忙随着思蓉离开时,无意中自她膝上掉落的那本书,还摊开在她没有读完的那一页,静静的躺在地上。
她慢慢的走过去,慢慢的蹲下身子捡起那本书。那是一本古诗集,她在看的那一页,是一首汉代班婕妤的「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如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置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她轻声念着,话音未落,已是泪流满面。
这是一首苦杏仁露的诗,她想。不能抑止的眼泪流满了一脸,她跌坐在地毯上,把脸埋进了沙发,无声的痛哭。
夜幕降临了。她一直一直无法控制的哭泣着,仿佛那已经积聚了二十年的泪水,那一直不敢凝结成形的悲伤,都在这一刻涌上了她的心田。
泪眼朦胧中,她模糊的望着墙上悬挂着的那幅巨大的婚纱照,那样正大光明、那样招摇的炫耀着她那虚幻的幸福。可是他的笑容是轻浅的,小心翼翼的,仿佛害怕打碎了什么东西。
她知道,在这世界上,也唯有她才知道,他害怕打碎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他担心自己会越过了那道恩惠与感情的樊篱,担心自己终究有一天会辜负了她的关怀、年轻、忠贞和爱情,担心自己无法回报那太深重的期待。
担心她会终于明了,他是怎样努力着,却终究无法爱上她。
她的脑海里,纷纷乱乱的,响着很多的声音、很多久远以前的话语。她尝试在令她心碎的啜泣里,捕捉到只字词组,却终究徒劳无功。
——如果加上我的姓,别人就会以为是「装幸福」,真夸张。
——你叫『幸福』,就代表你今后的一生都会过得幸福。加上你的姓,就更完美了;是「真幸福」的意思呢。
——我一直很喜欢你。所以,我想留在这里,留在一座有你的城市中,留在一个能够注视着你的地方,留在与你相同的一片天空之下,和你呼吸着同样的空气……——爸爸,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荇湖?你们要她放弃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未来……回来把自己交托给一个没有办法给予她任何承诺的人?
——他饮下了苦杏仁露,因此他中了毒。能使一个人日渐消瘦、能使一个人失去他所有幸福的,只有苦杏仁露……——荇湖,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会尽力,使你今后的一生,都过得幸福。
——对不起,我怎样也没有办法对你产生相同的感觉,我谢谢你,可是我永远也无法回报你的好意……她的脑海里轰轰作响,无法思考、无法回忆,甚至连哭泣的冲动都消失了,所剩下的,只有一种出自心底的悲痛。使她的整颗心、整个思想,空空荡荡的悲痛。
在深浓的暮色中回头,没有点灯的室内,她看见一个倚在门旁的高大身影,不晓得已经在那里伫立了多久。
看见她终于停止了哭泣,他显得十分忐忑不安的走过来,蹲在她的身前,在夜的暗影里仔细注视着她的容颜。
「荇湖,我非常抱歉。如果这样做竟然是这么的伤害了你,我真的无法想象,自己应该怎样恳求你的原谅……」她沉默不语,咬着下唇,舌尖尝到一丝丝咸味,分不清是渗出的血珠,还是眼泪。
他的黑发——那已经长长了的、重新变得浓密而柔软,还带着微微卷曲的黑发,此刻已经变得有些凌乱了,有几绺不听话的垂落在他宽阔的额前。
她抿紧了唇,伸出手去,将那几绺柔软的头发轻轻的拨到他的额边。她纤细修长的手指,浅浅的碰触到了他的肌肤;他因而屏息,全神贯注的望着她。
他看到她那依然美丽的容颜,虽然经历了一番长久的哭泣,但她那微微通红的眼睛,还是大而幽深,如同一潭温柔包容的湖水。她的眉、她的鼻、她的唇,都和他们初相遇时一样,鲜活而生动。
「你现在……立刻向我求婚,我就原谅你。」什么?他无法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可是她收回了自己的手,坐到沙发上去了;被泪水洗得晶亮的眼眸,仍然直视着他。
他毫不犹豫的屈起一膝,执起她那只戴着订婚戒指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仰首望着她的脸。
「荇湖,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会尽力,使你今后的一生,都过得幸福。」她的眸光,在黑暗中闪了闪。然后她微笑了,唇角的笑容既轻且浅,带着一丝令人心碎的温柔。
她俯首,温暖柔软的唇,轻轻的碰触到了他的前额,烙印下一个如蝴蝶般轻柔的吻。
他楞住了,不知为何,心跳得很快;一种奇异的直觉让他惶然了,不安的注视着她安静的脸,像个做了错事的孩童。
「对不起,我怎样也没有办法对你产生相同的感觉,我谢谢你,可是我永远也无法回报你的好意……」她终于说话了,嗓音依旧轻柔而悦耳,却让他的心情冻结成冰。他从不知道,原来她是知道这些话的,原来她什么都知道。他曾经对自己父亲说出的这句话,此刻从她口中说出,却仿佛变成了一种十足的讽刺,刺痛着他的心底,嘲讽着他的无情——室内的空气,在那一瞬间也仿佛凝固了。
「所以,抱歉,我不能嫁给你。」家里开始不停的有人送花来。
玫瑰,雏菊,百合……除了这些一般人都会想到的花之外,还有一些很别出心裁的花。
荇湖注视着窗口花瓶中的一束铃兰。那花束上甚至没有附上卡片,可是她知道这种花所代表的意义。
幸福的降临。
荇湖悲伤的闭上了眼睛。
堆满了房间的花束,每一种都有着不同的含义。她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多的鲜花,倘若这也是一种幸福的话,她想,为了得到这样的幸福,她所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她还看到,代表「请相信我」的翠菊,以及「请原谅我」的八朵玫瑰。她想,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花语呢?也许,是思蓉为他出的主意吧?毕竟,她对于他的思慕,只有一直身为她闺中密友的思蓉最为了解。她一定也希望,他们之间能有好的结局吧?
可是,她深深的叹息了,终于走向电话机旁,拿起话筒,开始拨那个她那么熟悉的号码。
她已经不再是幸福的了。那所有的、所有的回忆与思慕,都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在她的生命里了。
她想起那独自在异国他乡流浪的从前,有一天她到了奥地利,那时正是满山遍野的雪绒花开放的季节。她坐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眺望着那一片的银白色小花。
「它代表了『重要的回忆』。」身旁的奥地利女孩笑说,似乎对她吃了一惊的表情感到有趣。那女孩有着很幸福的笑容,倚着身旁神采飞扬的男孩,随手采下几朵小花送给她。
「拿去吧,让它代表你所有重要的回忆,好好珍藏。」她一时间竟然有点惊愕,下意识看了那可爱的小花一眼,却没有立刻就伸手接下。
那女孩微微一怔,看到她眉间不散的惆怅之后,突然了然的轻轻一笑,拉起她的手,硬是将花塞在她手中。
「拿去吧。那些回忆不管是快乐的,或是悲伤的,总是你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而且拥有一些重要的回忆,与一个想念的人,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多了。正是那个人,和那些回忆,会提醒着你,你曾经是多么的幸福。」她在那一瞬间泪盈于睫了。蜷起手指,她握着那几朵美丽的小花,在和风缓吹的山坡上,那样强烈的思念起他含笑的眉眼、和温柔的声音;仿佛在那一片雪绒花的花海里,她不再是悲伤的苦杏仁露,而他也不再是选择了甜杏仁露的人,他们只是彼此牵挂对方、彼此懂得对方的好朋友——而那,也是一种幸福,仿佛回到了相遇的最初;没有喜欢、没有思念,没有失望、没有遗憾。没有什么是无法挽回的,也没有什么是可以阻隔彼此的。因为世界上最悲伤的事,不是永不重逢的痛苦,而是无法相遇的两颗心。
然后,当她接到母亲自远方打来的电话时,是一个幸福而静谧的深夜,她刚刚参加完一个朋友的婚礼,甚至没有来得及换下身上的小礼服,而手里仍然拿着新娘送给她的栀子花。
「这种花和你最相配了,『幸福』的小姐。」她的朋友笑着说,把一束可爱的绽放着的栀子花递到她手中。 「它代表的是『我很幸福』。」所以,当她拿起电话的时候,唇角那个微笑仍然没有消失。
可是,当母亲告诉她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时,她在两分钟之内就下了最后的决定。
回国去,回到他的身边去。
当他在电话那端拿起话筒,以一种担忧的语气,小心翼翼的询问着「是荇湖吗?是你吗?」的时候,她一直含在眼中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是的,是那个名叫「幸福」的女孩。是那个一直企望能在你身上,找到自己今后的一生幸福的女孩。
是那个虽然名叫「幸福」,却无法为你带来幸福的女孩。
当听到他那一如从前的温柔声音,低低唤着她的名字的时候,她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哀伤与痛苦。她匆匆忙忙的挂上了电话,甚至没有说出一个字。她害怕当自己一张口就会崩溃的哭出声来,害怕当自己一出声就会粉碎了自己决心要还他自由的坚定——而她,她不是决心永不会束缚他的幸福,即使那幸福的终点并不是她?
她泪眼朦胧的,望着房间里温柔的环绕着她的一片花海。但可惜的是,无论怎样美丽的花,也无法挽回那已经失去的一切了。
突然,她的视线停在门旁,一束似曾相识的花上。
她慢慢的起身走到了那束花前面,弯腰将那束花拿在了手里。
是栀子花。那个原本是幸福的异国深夜,当她得知他失去了他的甜杏仁露,并且世界将在他面前关上那一扇门的时候,她拿在手中的花束。
代表「我很幸福」的花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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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苦杏仁 第六章 无法相遇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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