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爰走到永德殿前,默谏的诸官依然跪在殿前,密而且齐的有序跪排着,从绛红到浅蓝。
晴日闲望,极目南山;南山郁郁,葱葱芥兰。
司徒暮归曾在喝酒的时候念过这么几句,句与句十分不搭,尤其是那句葱葱芥兰。司徒暮归当时答道:“皇上命臣念行酒令,本想要念两句诗以示臣的风雅,念到第三句的时候忽然想到众位官僚上朝时,排列的整整齐齐像一畦畦的芥兰菜,第四句便由不得地出来了。”
很长一段时间,恒爰上朝的时候,看见御阶下整齐伏地的百官,总想到一块块的芥兰菜地。
恒爰站在菜地前,道:“众卿在此跪着,却不说你们有什么待谏之事,默不言语,难道要朕来猜?”
为首的几位红色官服的官员叩头道:“臣等此时,却也等于无话可说。”这几人都是司徒氏的门生。
恒爰负起手,笑道:“难道你们也觉得朕对司徒暮归判得轻了,所以都不做声来这里责备朕么?”众官急忙抬头,恒爰却已向内宫处去,只飘下了一句话,“既然你们都觉得轻了,朕就顺了你们的意,赐他死罪吧。”
二月初三午时,跪谏的众臣中为首的大学士高呼苍天无眼君王无道,一头撞在台阶上血流满地,其余谏臣脱官帽官服于地,四散离去。
三月初四晚入更时,恒商的护卫挖了条地道钻进了睿王府,护恒商潜出王府。护卫道,傍晚时皇上已经下了圣旨,司徒暮归谋逆之罪罪无可恕,念司徒氏一门忠义,准留全尸,恩赐鸩药。
恒商心中一片冰凉,恒爰那天信誓旦旦向他保证定会平定下此事,原来竟是这样平定。
恒商翻身上马,被护卫们拉住去路,其中一人道:“殿下何处去?”
恒商道:“进宫求见皇兄。”
那护卫道:“晚了,小人斗胆说一句,皇上已经被太后弄得毫无主意了,众官跪谏,血溅御阶,皇上都听不进去,殿下此时进宫有何用处,只是让太后抓罢了。”
恒商沉吟片刻,调过马头,“先与本王去救慕远。”
京城的城门已关,几个护卫喊出守城兵卒,点了穴道,夺过钥匙,打开城门。恒商纵马奔出京城,向东渊方向赶去。
马不停蹄,赶了两夜两天。
初六傍晚,恒商赶到青州驿馆,踢开跪在地上的驿丞,径自闯进驿馆内。
驿馆的院内放着一张竹榻,盖着麻色的布,院中跪着押解的兵士,还有两个蓝衫的官员和几个刑部的卒吏。卒吏跪下,两个蓝衫的官员向恒商躬身一揖。
恒商用余光瞧了瞧,道:“你们是谁家的奴才,难道不认得本王?”
两个蓝衫官员神色僵了僵,敛衣跪地:“臣,刑部卢麟,见过睿王殿下。”“臣,刑部樊帧,见过睿王千岁。”
卒吏手中捧着红漆的托盘,托着一个细瓷罐,一个酒杯。
恒商向那竹榻一步步去,伸手,掀下长布。
斜阳的余辉淡却温暖,恒商只觉得此刻应该不过是午后小憩时的一场浅梦。
待片刻后醒来,他还是那个刚从顾小幺身边回到森森皇宫的孩童,使着性子哭闹砸东西,但忽然间扔出门的玉雕没有清脆地匡当一声,只有脚步声进了门,抬头一看是一个手拿着玉雕的少年对自己不那么恭敬地笑:“十五殿下,臣是新来的伴读司徒暮归。”
眼前的这个人分明像随时都醒得过来,悠然拖着声音道:“臣若是帮殿下办成了此事,殿下能不能替臣从少师手中再讨一坛酒过来?”
次日,又黄昏时,恒商站在空旷的郊野,竟不知要往何处去。
树梢上悄然冒出新绿,土里也隐隐有露头的嫩芽,有护卫低声道:“殿下,司徒大人的墓碑上要刻些什么?”
恒商缓缓道:“慕远他想必也不爱刻什么,让它空着吧。”
二月十一,卢麟与樊帧在勤政殿里面圣。
皇上问:“司徒暮归已伏法了?”
卢麟道:“禀万岁,司徒暮归那贼子自知罪无可恕,听完旨后即刻饮了鸩药,臣与樊大人在旁督视。确认已伏法无误方收放其尸。睿王殿下闯入驿馆,从臣等手中强夺那贼子的尸体,收棺掩埋,臣等拦阻不得,请万岁责罚。”
皇上淡如开水的声音只说了两个字:“罢了。”
卢樊两人很难从这两个字中揣测圣意,战战兢兢伏着,片刻皇上又问:“那司徒暮归,临死前没说什么话么?”
卢麟与樊帧摇头,“没有,什么话也没说,听了旨意后伸手接了赐药便饮了,片刻即伏法。”
皇上又默声片刻,方才恩准他们退下。
太后召见了这两人一回。他们回去后,又向大娄尚书细细汇报了一回,方才大功告成,得以回家吃顿洗尘饭。
太后想到恒爰,心中仍有些忧心。暗中让张公公等人好生留神伺候。
第一日早上,小太监们来报说,皇上批奏折,批到天明。第二日早上,小太监们又来报说,皇上批奏折,批到天明。第三日早上,小太监再来报说,皇上批奏折,批到天明。太后慌了,含泪去劝,再一日,小太监们依旧报说,皇上批奏折,批到天明。
第五日,第六日,第七、八、九日后,终于,皇上半夜批奏折,虚寒发作,晕在龙椅上,发起热来。
而此时,却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不知从哪座山哪道沟里冒出了一支军,人数甚众,吞却了几座城池,旗号是“诛娄氏,清君侧”。
大娄尚书紧急火燎地向太后道:“果然被侄儿逼出了原形,睿王乱党与江湖早有勾结。那支叛军乃一伙江湖流寇的乌合之众,题反联的程适正在其中,还是个头领。”
重熙十一年三月十五,春光正好,翠柳绿了江北江南,暖风中捎着懒洋洋的花香。
顾况站在平留府的城隍庙前,抬头看树梢上浓浓的新绿。
城隍庙前很热闹,庙里闹哄哄地挤满了人,有的站有的坐,都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小孩子在门槛内外钻进钻出,几个孩子滚在顾况脚边打成一团,有一个生得最壮的孩子给了另外一个孩子肚子上一拳,趁机抢走他手上的半块馒头干,拔腿就跑。剩下的孩子便扔下那个挨打的,追着抢馒头的孩子一窝蜂地跑了。剩下挨打的孩子在地上破口大骂,骂哑了嗓子,慢慢蹲到地上,眼睛里的水啪嗒啪嗒滴在地上。顾况低头瞧那个孩子,有那么一瞬间似乎瞧见十几年前,自己也揣着两个馒头惴惴不安地站在城隍庙门口,不知道能不能窝进一个屋角避避风雨。
顾况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铜钱,看了看四处无人留意,弯腰搁在那个孩子身边,孩子立刻擦了一把眼泪,迅速地将钱揣进怀里,眼巴巴望着顾况道:“多谢大老爷!”
顾况没看他,继续瞧着树梢,低声道:“我不是什么大老爷,你揣了钱就快些到别处去,被人知道你身上有钱越发要打你了。”那孩子抽了抽鼻子,用力一点头,哧溜跑了。
顾况小叹了口气,在庙前又站了站,负手离去。
他的人影刚走远,方才那个孩子便忽然从一堆破烂后转出来,两眼滴溜溜地转了转,将手指放进嘴里,打了个响哨。方才将他围住打的几个孩子从另一个墙垛边一窝钻了出来,为首的那个高壮男童大声道:“喛,四巷儿,弄了多少?”
被唤做四巷儿的孩子卷起裤脚,一屁股坐到地上,从怀中摸出那把铜钱,叮叮当当全堆在地上:“喏,就这么多,还不错。”
高壮的孩子蹲下来,抓起两个铜钱在手里掂了掂:“均分?”
四巷儿将手一比:“我抽大头份,剩下你们均分!”
高壮孩子斜眼道:“喛,不带这样的吧,我们几个也出了不少力。”
四巷儿横起眉毛:“有能耐你们几个明天轮流被爷爷揍一遍?下拳都下实的,我的胳膊现在还疼!这样吧,你们一人让我打三拳,就均分。”
高壮孩子立刻笑道:“你拿大份就大份吧,你出的力多,以后有这个好买卖大家再一起上!”
一堆孩子凑成一团分钱,城隍庙门口坐着一个老者,摸着胡子道:“这帮淘孩子,又诈那个顾军师了。”
这话顺着风,偏偏就被四巷儿听到了,梗起脖子道:“先生,这叫劫富济贫!他们那些当官的老爷们争什么天下不天下,闹得我们房子塌了又没饭吃,诈他点油水怎了?还抵不上当年我家的屋顶钱!”
老者叹气道:“唉,小不怕死的,小声点,不定被兵老爷听见就抓你砍头!”四巷儿伸了伸舌头,不说话了。
顾况沿着街道,慢慢向营帐中走,平留城和十来年前他见到的平留城一样,断垣残壁东倒西歪,流民处处,见顾况衣着齐整地走过,都伸出手来,乞讨声此起彼伏。
诛娄军的大营就设在南城门外,远远便看见营头的旗帜上飘着一个硕大的“程”字。
当日从蓼山县衙脱逃后,蓼山寨的人和段雁行的手下将他两人又弄到尚川城内的秘宅内藏身。藏了两三天后,有消息传来说,蓼山寨被娄尚书一声令下,剿了。
喽啰们死了大半,还好几个当家的都逃了出来。玉凤凰大怒,欲去半夜宰两个官兵头目泄愤,被段雁行挡了。
段雁行道:“江湖一向与官府两不相干,但自古民与官斗都没什么好下场,况且你逞了一时之忿,祸事可能更大。”
再后来,传来司徒暮归认罪的消息,众人都道司徒大人忠肝义胆,但都知道他担了罪后可能性命不保,都叹过几声惋惜的长气,惟独程适还看得比较开些:“那位司徒大人精得像鬼,不像做这种冤大头事情的人。我听旁人说,其实那个小皇上和司徒大人之间有那么一腿,就跟某些人眼中的我和小幺似的,私情稠得很,恐怕床头就把事情解决了,哈哈--”
话出口,众人众目睽睽,都盯在程适和顾况身上。顾况的脑中嗡嗡作响,觉得下下辈子的脸面也一起嗖地飞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程适一回味,觉出不对来,啪地往自家嘴上一扇:“乖乖,说错话了!”
回到房中,顾况再不多说,插上房门抡起拳头就向程适肚子上招呼,程适高举双手道:“慢来慢来--小幺你慢来--我说错了不成么?大不了我豁出去,躺倒让你啃个嘴儿成么?”
匡地一个凳子飞过来,程适向后一跳,凳子刚好砸上脚面,顿时抱起脚跳着吸了两口气,被顾况趁机按倒痛殴了一顿。
第二日,程适花红柳绿地晃进院中,迎面碰见蓼山寨的二当家,二当家望着他,欲吐还咽,含含混混地道:“程兄,你还好吧?”
程适擦了下嘴角的瘀青,抖了抖前襟道:“无事无事,不过后院起了把小火而已。正好这几日闲得太慌,权当情趣了,哈哈!”
顾况此时在后院,没有听到。
又数日后,有消息到,司徒暮归流放东渊,半途之中,被鸩杀于青州。就在当晚,宅子里来了位不知名姓的黑衣客,由蓝恋花引着,指明要见顾况程适段雁行与蓼山寨中人。
那人自报姓名,是程太师旧部,东威将军袁德。袁将军开门见山,互通姓名后便道:“在下今日来,是诚心结交各位义士,如今皇权旁落,外戚娄氏当权,天下乌烟瘴气。在下欲起兵诛清娄氏,不知各位义士可愿相助?”
造反的戏文程适和顾况都听过很多,但有人当面劝你造反,听在耳中还是有些惊骇。
顾况道:“司徒大人确实死得冤枉,但此事已了结,皇上英明,自然会慢慢盘查,最终还清者一个公道。起兵造反不是小事,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擅提为好。”
袁将军道:“这位顾兄,你还满心忠字眼巴巴地等,可知道外面局势已一时一刻都不得耽误了。此事既不是因那位程兄而起,也不是因十五殿下而起,其实就是外戚娄氏为除去十五殿下与太师和太傅一派,颠倒黑白,乱攀乱砍罢了。各地方官员与驻守将士,凡不是娄氏亲信者,一律攀出罪状来查办,朝中更是一片漆黑,顾兄还等什么皇上盘查,恕在下大逆不道一句,皇上桌上的玉玺有没有摆在太后案头都尚不可知,顾兄要公道,恐怕要向阎王要了。”
段雁行道:“在下等人乃江湖中人,寻常百姓,朝中权臣互相倾轧,与我等无干。我也大逆不道说一句,就算匡朝换了个姓,寻常百姓也是照吃照睡,没什么相干。”
袁德笑道:“段庄主看得甚开。”转目望向顾况和程适,“两位有一位算命的和一位说书的师父吧,你们那位算命的师父,似乎快要替两位找了一个师娘。在下若是告诉两位一个消息,两位的师父们已被刑部悬赏缉拿,生死未卜,那位未过门的师娘的尸首现在还挂在京城的城门上,不知道两位还看不看得开?”
顾况走到营帐前,兵卒替他打起帐帘,顾况弯腰进帐,看见程适半躺在座椅上,盔甲丢在一边,一双脚翘在桌上,抬眼见顾况进来,从桌上拿起盔帽,在手里转了圈:“顶了几个月,这玩意儿还是顶不管,一看见它他娘的颈子就不自在!”
顾况没说话,程适将脚从桌上收下,撑身站起道:“小幺,其实我这几天都在琢磨一件事,我进城之后,看见平留城里他娘的东倒西歪的,跟你我小时候没两样,我就琢磨,你说咱们现在做的事对不对。我怎么老觉着咱们和当年那些什么大帅差不多。”
顾况苦笑:“我方才出去走了一走,觉得心里在很不是个味儿,咱们当年被兵老爷闹腾得不人不鬼,现如今怎么换咱们将人家闹腾得不人不鬼了。”
程适道:“其实打到这里,老子早就想偷着跑路算了。但一来一切的罪头其实都在我,二来那时确实是一时糊涂觉得灭了娄氏就能还被栽赃的一个公道,都骑在老虎上了,跑也不好跑了。”斜眼看看顾况,“你也是吧,哀声叹气的,但只要那位十五殿下在旁边的大帐里蹲着,你忍心拔腿走路?”
顾况听了程适的话,轻轻咳了一声。
程适手里转着盔帽,撇嘴想再说点啥,看看顾况,又咽了回去,改口道:“说到那位十五殿下,他方才四处走动,好像在寻你的样子,你要去瞧瞧么?”
顾况顿了一顿,道:“那你先在这里坐着,我去......去十五殿下的大营瞧瞧。”
顾况出了营帐,走动的兵卒迎面看见他,都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顾军师,顾况听了这三个字,心里老不自在。
这个名头还是当时聚众起兵时程适替他按的,袁德打着诛娄氏的名义起兵,程适和顾况与蓼山寨的人都追随其中,只有段雁行道他是江湖人,不掺和这浑水,还拦住了他的新婚娘子玉凤凰。玉凤凰因为此事和段雁行闹了个天翻地覆,最后段雁行道索性以刀剑论去留,玉凤凰气晕了头,张口答应,正中了段雁行的圈套。论武功段雁行比玉凤凰高出甚多,连让带哄轻轻松松赢了玉凤凰,将玉凤凰扣在了身边。
蓼山寨的其余人等,对寨主相公段庄主都颇为不满,程适当时也怪过段雁行,分明顶天立地一位豪杰,怎的临阵做了缩头乌龟,胆色还不如他程适,朝廷都昏成这个份儿上了,不反等着他将忠良好人都砍光么。
段雁行道:“依我一介江湖莽夫的眼看,朝廷的事情,没什么哪方好哪方坏,现在争来争去,无怪乎是争龙椅,一没盘剥百姓,二没祸及武林,三没碍到过我段某人的事,因此这浑水我不打算蹚。”
此话当时连顾况也不大爱听,道:“在下与程适的两位师傅和那位未过门的师娘,还有被娄氏无辜抓去严刑逼供的,都不是百姓?皇上复位十数年,太师太傅主持朝政,吏治清明乡野富庶,朝政一旦落进娄氏手中,万一奸佞当道,民不聊生,太师太傅吕将军等忠良落得惨死,岂不乾坤颠倒,不分黑白。”
段雁行笑道:“我知道此事与两位牵连甚大,你们定然要掺进去。我有几句话,可能你们此时听不进去。历朝历代,总要有那么几个人倒楣些,该做冤魂,但这几个人死,总比尸骨如山血流成河好。兵戈一动,无辜草民最先遭殃。再说句大逆不道的,龙椅上那位天子,任由亲娘摆布,朝政闹成这个局面,他其实是罪魁,索性不在那把椅子上坐,反而更好。大不了江山换个姓,到时候新坐龙椅的那位为龙椅稳固安定民心一定会施些仁政,平头小民们托福沾些实惠。不管跟了谁的姓,江山还是这片江山。”
顾况和程适当时都觉得,段雁行此人满嘴歪理,顶着个江湖侠义的名头,实则一个畏惧奸佞的缩头乌龟。
程适抱拳道:“段庄主,我程适得你仗义相救,方才能脱身捡了条小命,此恩此德,来日定报,但段庄主的话,恕兄弟我不能赞同,大家以后恐怕不再是同路,此时别过,山高水长。”顾况也拱手道了声别过。与蓼山寨的人马一起,同进了袁德军中。
袁德手下颇有不少兵马,而且此人很擅长拉拢,一路游说,又说动不少蓼山寨众人一样的江湖草莽,这些人集结一处,另立一路军马,众人都各自给自己起个头衔,程适在几场仗中逞勇立了几小功,于是袁德让程适在那路江湖草莽人马中的一支中做了头儿,程适自封为威猛大将军,顾况做兵卒无能,只能在军中写写文书理理伙食帐,程大将军自封为将军的当日,就指着顾况说:“兄弟我不才混了个将军做,顾况当然就是本将军的军师,你们日后就称呼他顾军师。”
顾况被程适嗖地套上了这个帽子,急忙立刻否认推脱,哪料到就从那天起,谁见了他都喊一声顾军师,顾况被叫得浑身难受,见一个人就说:“诸位喊我顾况或顾老弟都成,千万别这么喊了。”
那人便都咧嘴一笑道:“晓得了,顾军师。”顾况十分忧郁,去找罪魁祸首程适。
程适笑嘻嘻地道:“他们爱喊我也管不了,我可一向只喊你小幺顾况,没喊过别的。”顺势将胳膊架上顾况肩头,“谁让你我好得连某些人都当我是你的奸夫,所谓夫夫同心其利断金,这个军师只能你......哎呦哎呦哎呦小幺你松手松手,咳,松开为夫的领子好好说话--”
顾况一手掐住他颈子,另一手一拳抡在他肚子上,眼冒红丝,神色狰狞:“松开什么?”程适道:“松开为--为兄、为兄,兄弟我的颈子,好不?”
顾况狰狞的神色和缓了些许,松开程适领口。程适摸摸脖子,端详他的神色,开口道:“小幺,你也知道,我刚坐上这个大将军,要树立些军威才能服众。军令如山,如果我说的话今天说明天改,这个大将军没多久就要变个空屁。而且,我这个脾气你更晓得,抄抄文书看看兵法的时候心里跟长草似的,没人帮忙不行,你只当看在咱俩从小到今天的情分上,只当帮帮兄弟的忙成么?”一边说,一边看顾况的脸色,果然和缓了下来。顾况皱着眉头,勉强扯了扯嘴,算默认了。
程适暗自在心中得意,他早知道一说上面的话顾况一定不怎么推脱了,顾小幺身上有几根毛程小六都清楚的很,讲什么话能哄得住顾况,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
顾况应允的事情就不会变卦。程适对这一条也清楚得很,因此他整一整领子,吊起半边嘴角露牙道:“话说,小幺啊,你我其实没什么,清白的很,开个小玩笑你都脸红脖子粗的,是害臊还是怕被某些人知道了误会?”
顾况的眼睛蓦然又红起来,捏着拳头冷声道:“程兄,请高抬贵手放兄弟一马,别再卖乖了。”程适摇头道:“此话十分无情,讲得我的心发凉发凉的。那日你当自己吃了亏,但你也不想想,你喝了兔儿水,可并不是老子让你喝的,是你非要喝。老子差点牺牲小我,还被恒商当成了你的奸夫......”堪堪闪身,躲过顾况的拳头,急忙道:“停手停手,真不说了......”
顾况的拳头不停,程适闪避之间,大声道:“我已经和睿王说清了,那天是误会,你怎么还老和我翻脸。”
顾况蓦地顿住身躯,程适道:“果然,一提恒商那小子你就如此,你和恒商在被窝里也滚过。他磨磨叽叽黏黏糊糊地拉你讲这个做那个,一看就知道什么目的,你倒没和他翻过脸。”
顾况的脸色阵青阵红,索性甩袖出帐,程适望着他的背影,又叹了口气,摸摸鼻子。
当时,顾况不知道,程适心中打着一个小算盘,玩笑话说一次让顾况大怒,再说一次可能就变成甚怒,再说一次变成寻常怒,凭着程爷爷铁打的脸皮,一而再再三地絮叨下去,总有一天会变成小怒无怒习以为常。反正顾况和他现在同在军中,工夫大把,随时拿这个来找个乐儿,能看到顾况阵青阵红的脸,又不用看到恒商的脸,实在很不错,嘿嘿。
此时,顾况向恒商的帐中去,程适在大帐中独自坐着,想起当日的大计,再想想旁边营帐中的恒商,心口就妈妈的犯堵。
程适的如意算盘,大好计策,通通毁在恒商身上。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初春的雪刚刚融化,泥中的草刚刚露出新芽。
袁德的诛娄军刚刚夺下一座城池,程适的那路正要做为先锋开往下一座城池。
前行的路上,矗立着几骑人马,顾况的神色僵住,程适在阳光下眯起眼。
四、五个随从簇拥中的少年虽然穿着一身寻常的暗青色长衫,仍然掩不住一身矜贵之气,玉雕一样的俊秀面庞上漆黑的眉峰微微扬起,看着从程适身后的军马中匆匆拍马而出疾驰赶来在程适马前停马立住的袁德,神色之中却隐隐有种高高在上的凌然。
“我是睿王恒商,今日欲诛娄氏,平清朝野,洗释忠良,安我皇兄之大宝。诛娄军首领袁德,你与你之军马,可愿随我?”
袁德在马上僵立片刻,滚鞍下马,臣服在地,高呼千岁。
程适在这一刻他娘的算看明白了,多大的本事,多好的能耐,都不如他娘的投个好胎!
程适在大帐中拎起桌上的盔帽,又转了转,脚再次搁上桌面,晃了晃。
顾况走到恒商帐前,帐门处守着恒商的两个护卫,其中一个护卫冲进去通报,转瞬便出来,打起帘子,请顾况进帐。
恒商一脸欣喜地迎上来:“景言。”
顾况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躬身为礼:“殿下找我有事?”
恒商看见他的举动,神色略微黯淡。
恒商刚进军中,程适就立刻来找他,干净利落直接了当地说:“睿王殿下,有件事情不说清楚我一直难受,那天因王经训来抓人情况紧迫未来得及说,但今天无论如何要说清了,那天顾况是误喝了蓝恋花的春药兔儿水,我正准备去找你为他解毒,恰好被你看到了那一幕真是误会,你要是不相信,那瓶水我这里还有半瓶,你可以找谁来喝了试试,或是找蓝恋花来对证都行。”
恒商离开之后,稍冷静些后,就对当时的情形有些疑惑,听了程适的解释,豁然开朗。但他豁然开朗顾况却不开朗,恒商去找顾况,说自己已明白此误会,顾况恭敬又有礼地道:“那日有些失态,在殿下面前有伤大雅,十分愧疚,殿下不介意便可。”神色态度都十分生分,恒商的心口上又被插了一刀。
自此之后,他拼命与顾况亲近,顾况却始终恭谦地闪出十万八千里,就像此时的情形。
恒商便随即笑道:“早已同你说过,景言你不必与我拘礼,”笑容转成苦笑,“况且我如今在娄氏口中已是乱臣贼子,没什么可让你拘礼的地方。”
顾况的心像被揪了一把,隐隐痛楚难受,张口刚欲说话,恒商又转为平常神色,道:“景言你怎会来我帐中?”
顾况道:“方才听程适说,殿......你有事情找我,我便过来看看。”
恒商凝目看着顾况说完,眼又望向别处,道:“哦,我今日早上本想到城中转转,去找你时你已出去了,正好我手上又有些琐事,就没出去,并无什么大事。”再看着顾况,道:“景言你似乎经常去城中。”
顾况道:“我只是随处去看看走走。”叹了口气,“城中一片破败,流民处处,与我年幼时的光景有些相似,我看了,就在想,不知......”忽然想起是在恒商面前,急忙收口。
恒商道:“你不往下说,下面的话我也知道。不知如今做的事是对是错,可是么?”
看着别处,负起双手,“皇兄复位后,与众大臣兢兢业业勤朝政安民生,好不容易才有了起色,娄氏弄权,战事又起,百姓又无辜遭殃。将来平复休养,不知又要多少年。”敛起眉峰,“因此要将娄氏一事尽快了结,江山方能再次太平。”
顾况听着,随着做领首赞同的神情,心中的质疑乱翻,不能在恒商面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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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多少年(下)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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