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呀,不念了!”原本一阙好端端的《关雎》念了没几声,便突拔高了好几度,惊得昏昏欲睡的翠绿鹦哥儿上下扑腾,直呼:“不念了,不念了!”
“瞧,瞧,便是连翠哥儿都说了不念。寒楚,你便是饶了我这回子罢!凤卿再也不去胡闹了。”容颜俊丽的标致少年,年约十七八,华服美裘,衬得是眼角生春,风流妩媚得紧,却见了他嘟着一张红艳艳的小嘴,粉白的脸上满是讨饶神情。
单立于窗前逗弄窗上笼中的黄雀儿的少年,瞧也未瞧那标致少年,只是嘟嘴吹了几声哨,方才笑道:“念这一回子便觉得闷了么?你好端端的一个贝勒爷不作,偏去戏园子里学旦角们敷了粉,扮了女儿妆,唱甚么戏文子,怎地念那些戏辞倒是念得挺顺溜来哉?”
标致少年合了书,将了一张标致容颜抵了檀香木案之上,闷闷道:
“哪个要作这劳什子的贝勒爷!长了十六岁,才晓得自个唤了十几年爹爹娘亲之人竟不是自个父母,还要唤那么个糟老头子作爷爷。闷都闷死了,这偌大的王府里,哪里比得上戏园子里趣味。”
窗前少年将窗上鸟笼子端了捧了手上,笑道:“你这话要是让祖父听得,少不得要挨一顿板子了。作贝勒爷,一点也无庄重模样,若不是与你一处长大,你我又长得相似,我倒真个以为你是哪个戏园子里溜出来的旦生哪!”
标致少年双眸一亮,起了身,比了个架势,一双勾魂美目瞟了那少年:“寒楚,真个像么?”
被唤作寒楚的少年皱了俊眉,却是说不出那像极二字。心中却是暗恼:这凤卿真个天真,以为旦角唱戏,扮相好便行,哪里晓得小旦们苦楚。昨儿个才见了不知哪家戏班里的小旦生被祖父请了来,唱了一出戏文便被请入了内堂,出来时是泪眼红肿,走路也拐着,瞧着不自在。他瞧在眼里,知晓祖父又玩了一个清白小旦。幸而昨日凤卿不再府中,要是瞧见了,准又与祖父顶撞了。真不知为何凤卿喜欢往戏园子里去,他明明晓得祖父最是厌恶世家子弟亲近戏子。阻又阻不得,寒楚叹了一声:“你若是真个喜欢唱戏,明儿个我便与祖父商量,延个戏班子驻了府中,可好?”
“啊,我就晓得还是寒楚疼我!”那标致少年大喜,抱了少年大叫,显是十分欢愉。少年也由标致人物搂抱,满面宠溺。
门外忽一声轻咳,门内两人一怔,赶忙分了开来,标致少年又重坐于案边,却是拿眼望了那寒楚。寒楚犹疑了一会子,仍是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笼着袖子的半老男子,见了寒楚赶忙行了礼,陪笑道:“爷,王爷有请。”
凤卿于门子里听了,皱了一双俏眉,上了前来:“寒楚,甚么事呀?”
那男子瞧了凤卿,又赶忙冲着凤卿施了跪礼:“给二爷请安!”
凤卿摆手,满面不耐:“王爷叫贝勒爷去了,何事呀?”
男子面上现了难色,吞吐道:“这,小人不知。”
寒楚笑了斥退那人:“罢了,你去回王爷,我即刻便去。”
“喳!”男子跪了礼,忙退了下去,生恐凤卿追问。
“我瞧,又准没甚么好事!”凤卿嘟了红艳小嘴,满面不屑。
寒楚轻笑,将手上雀笼放了桌边,拿了瓜皮帽,回道:“管他甚么事,你且在我回来之前,将诗经三百首予我背了。”
言罢,便不顾凤卿瞠了凤目,蹬腿开骂,含了笑意往外去了。出了月牙门,听不得凤卿骂声,笑便敛了。月牙门外,适才那奴才候着,见了寒楚,赶紧上了前:“爷,王爷似是晓得二爷去了何处厮混,正恼着呐!”
“啊,啊。我晓得了,你前边领路罢!”寒楚蹙了眉,他早就晓得,这事准会被揭穿,只是祖父性子素来古怪,晓不得会怎生处罚凤卿,凤卿又是个逆反性子,总是要顶着去做。唉!
耳边听得柔软语音:“又烦些甚么了?”
寒楚抬眸,身侧两步处,一纤纤丽影满面关切地瞧了自个,不由地扬了俊眉,出声欲唤,又恐惊了前边人,便屈了手指往后花园指了。那丽影会意,眨眼间便不见了。寒楚这会子心思倒不在凤卿与祖父身上了,全往了适才丽影身上转了去,有好几日未瞧见阿暖了,真是想得紧。等会子,要去问阿暖这几日往何处去了,让他好生挂记。
正思量着,前边已是到了。
寒楚轻叩了门,整了衣冠,听得门内一声慢条斯理的声问了:“谁呀?”
寒楚恭声道:“孙儿寒楚拜见。”
门内声回道:“你且在外边候一会子。”
寒楚虽不解,仍是应了,往门边一站,耳中却是隐约听得娇娇哭音,又混了些其他音。他皱了眉,扯了领路人往边里:“里面是哪一个在?”
那人满面困窘,眼望了他处,应道:“爷房里的琴官罢?”
寒楚俊眉一挑,冷声道:“王爷这阵子怎地了?尽是寻小官儿玩?”
琴官是这两年伺候他的几个贴身小厮中的一位,平日里是伺候他起居的,模样俊俏得紧,只是性子轻佻了些,其他做事倒是利索得紧。寒楚寻思着该另换小厮了,总不好叫祖父枕边人侍侯了予他的。正寻思着,紧闭双门“吱呀”开了,青衣小厮捧了夜香壶拐了身子出来,见了寒楚青白了一张俏脸,赶忙低头走了。
寒楚听得琴官抽气声,想必那里疼得紧,一双眉皱得更紧了。心里倒是几分鄙夷,真个是自讨苦吃。心里寻思着,脚下却是未停,入了房内。外间榻上,一形容困顿的老者躺在榻上点着福寿膏,吞云吐雾。瞧了寒楚,半开了眸子道:“来啦!”
寒楚跪了地上,恭声道:“孙儿见过祖父!”
“免啦免啦,你予我填了烟枪。”老者阴着脸,指了一旁位子。寒楚上前,脱了鞋袜,侍侯着。老者抽了一口,又眯了眼:“你房里的小厮另换一个罢。”
“是,孙儿晓得。”寒楚放了烟枪,替老者捶背。老者舒适地哼了一声。
“还是你懂事。哪里像凤卿老是惹我上了邪火。昨儿个他是否往戏园子里去了?”老者猛地张了眼,二缕寒光射得寒楚心中一惊,“阿济格府上的名声全数被他败坏了。甚么事儿不好学,偏去学了旦角们,怎么着,我阿济格的贝勒爷就这么想给那些爷们作兔儿不成?”
寒楚忙笑道:“祖父莫气,凤卿年幼,不晓得戏园子里的文章,应只是喜欢戏文罢!”
老者冷哼道:“年岁小,你不过是比他大了一柱香时辰,怎得就比他懂这许多?”
“啊,寒楚实也不懂得!”寒楚素来性子沉稳,故而能冷眼察看世间之事,自是比那野性子的凤卿知晓许多。只是寒楚倒宁可自个是凤卿那等性子,也省得晓了这世间诸多龌龊事体。
“罢了,我不是说你。我晓得凤卿素来听你。你便予我想个法子制了他,省了我的心思。那小子,存心是我命里的魔王,生了来气我的!”老者放了烟枪,喉头咕隆,寒楚忙下榻,捧了痰盂。老者张口吐了浓痰,寒楚端了茶,让老者漱了口,又候老者躺了,方重上榻点了烟枪奉上。
见老者吐了烟雾,寒楚小心道:“凤卿性子,您也晓得。若是硬阻,说不得便反了家门去的,那更是丢了您颜面,依孙儿愚见,倒不如弄个无名班子,进了府中,让凤卿在自个府中玩尽兴了。您说……”
老者半眯了眼,沉吟良久,点头允道:“也好!”
寒楚倒是吃了一惊,祖父允得如此痛快,实出乎他意料之外。正自疑惑,那老者却已是开口解惑:“我前阵子病了一场你也晓得,瞧了无数大夫也不曾好。后有一风水先生予我占了一卦,开了一个方子,说是需阳火滋补,另以阴年阴月阴日出生之人镇阳,方能好透。我这些时日照卦补的阳火,却是差了那阴年阴月阴日出生之至阴之人镇阳。前些时日,我已查了那人下落,那人你实识得的。”
怪不得这些时日,总见他占小官玩着,却缘来是这回子事。阴年阴月阴日之至阴之人,纯是无稽之谈,哪有这种人来着,却听说他识得,不由脱口问道:“是哪一位?”
老者慢条斯理的道:“城西书堂孟家的小子。
“啊咦!”他倒是真个识得。这城西书堂他曾学了一阵子书,晓得先生姓孟。师娘四十岁上方生了一子名煦云,是蛇年七月里十五生的。这便是阴年阴月阴日生得么?他年前便转了学堂,只依稀记得那娃儿年不过十三四岁光景,模样却是极标致得,只是,因是识得却是有些可惜那粉妆玉琢得一个娃儿。忆起来,在学堂里那阵子,师母待他极好,照料得也妥贴,这回子事,该不该帮衬着呢?
“因是晓得你认识的,故而予你讲一声,免得有人央了你,坏了我的事儿。”老者放了烟枪,一脸阴沉,“若是你阻了,便是见不得我长寿。”
寒楚一惊,忙敛了心头思绪,低声回道:“孙儿不敢!”
“料你也是不敢,我听那风水师言,应三媒六聘娶进门来。我已托人前去下了媒。我这阵子身子不打爽利,你便扮了新郎,予我将人迎进门来。”老者拿眼望了寒楚,眸中寒光更灼。
寒楚一震,强抢了人家清白子弟本就已经荒唐,又要三媒六聘娶进门的,根本便是让世人讥笑以男儿身事了女儿事,更是让人不能活在这世上了。不知是哪里来的江湖败类,这般胡闹,自个不能帮孟先生也就罢了,倒还要帮着作恶,真个为难。
似是瞧见了寒楚犹疑,老者一声重咳:“若是你不去也是无妨。你过会子唤凤卿过来,我要罚了他!这混世的魔王,眼里是益发没了我这个祖父了。”
寒楚无音轻叹一声,硬着头皮回道:“孙儿乐意前往,祖父不必烦心。”
“嗯,也无甚么事,你自去罢!”
“是,孙儿告退!”寒楚施礼退出门外,合门站了,谓叹了良久,忆起与那精魂之约,便急急往了后园而去。
后花园中一池粉荷,开得正灼,寒楚遥遥便见了一纤纤白影在那一朵朵粉荷上跳跃玩耍,遥遥望去,犹如仙子凌波,摇曳生姿,美丽至极。禁不得瞧得痴了。
阿暖玩得兴起,忽觉有人注视,抬眸瞧了,见了寒楚,欣喜的往了寒楚飘去。寒楚瞧得惊心动魄,那阿暖却是不觉,只是笑着往寒楚冲来。寒楚下意识地张了双臂欲抱,哪知那白色丽影忽地散作一团,穿过了寒楚身子,复又在寒楚身后凝作人形。
寒楚抱了个空,俊面上显了几分惆怅,静了面上神情,方转身往那人瞧去:“阿暖!你咳吓死我了!”
那丽影恨恨地转过身,瞧了自个,面上现了不甘神情,恼道:“我为何不是个人来哉!”
寒楚瞧那恼色,心下微甜:“你是精魂,我抱不得你,此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我且问你,你这几日,好端端地往何处去了?害我寻遍王府也不见你,以为你出了甚么事,可急煞我了。”
丽影绝色面庞更是现了几分郁闷,细洁贝齿咬了可爱下唇,闷声道:“我瞧凤卿镇日里粘了你,我又碰你不得,心里烦闷,便寻了牡丹去玩耍。”
寒楚与这精魂相处已有几年,几年间已是晓得精魂并非幼时以为的美艳姐姐,只是情根已种拔除不得,况阿暖又是精魂,男也罢,女也罢,终是碰触不得,一颗心更是坠得深了。只是,他总觉这精魂并不如他这般喜欢得深,总似精魂透了他,望着他人一般。今日听闻精魂此语,知是阿暖呷醋,不由喜不自禁。
阿暖懊恼万分,转眸见了寒楚面上喜色,不由微恼:“你笑甚?”
“啊,阿暖终是喜我几分得。”寒楚喜道。
阿暖啐道:“傻子,我不喜你,又怎会寻了你千年时月?你适才烦闷时为了何事?”
寒楚轻叹,又是此语。千年千年,他只在世一十八载,又怎知往世事体?心不由得闷极,甩了袖便转身而走。
阿暖奇异,追了上前,风中遥听得脆语:“你怎么了?好端端地生甚么闷气……你若是不喜我出府与花妖耍,我不去,便是了!楚哥哥……楚哥哥,你且慢先走呀……”
回了清脆语声的,却是寒楚的一声幽幽轻叹,带着几分无奈。
“贝勒爷,您瞧,这身衣裳穿在身上是再合身不过了。这江南织造局织的上等缎子做出来的衣裳,再配上咱云裳坊特级师傅的手工,穿您身上,可真个是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器宇非凡,华贵雍容,令人仰慕……”那一身黑褂子的大掌柜,一张嘴滔滔不绝地称颂了半天,拿眼偷瞧那着了一身喜服的俊秀少年依旧寒着个脸,不由心头如鼓:我的祖宗,这爷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哪?可也说一声啊?这廉亲王府办喜事,自然是要办得体面风光一些,这新人喜服自也是当属极品,这爷挑剔也是应当,可这半晌没个动静,他这买卖可怎么接着做哪!
寒楚瞅了落地西洋镜里自个儿一身合体的喜服,微微颔首:“这衣裳做得好!就这身吧!另照这式样,再裁个一身,成了一双吧!”
说着,寒楚的眸子又比了那大掌柜半日,蹙了俊眉:“再照你这身尺寸,再做一袭,记着,要用心些,不能有半分瑕疵。”
“照小人这身段裁么?”掌柜的有些不解,这喜服怎得要裁这好几身,难不成,这廉亲王府里要办好几桩喜事不成?
寒楚颔首,也不再多言语,挑了内间的帘子,进了。
侍侯着的大掌柜忙不迭地招呼徒弟入内帮更换了衣裳,待得寒楚挑了帘子出来,那大掌柜便迎上前奉了茶,行了礼,小心问道:“贝勒爷这几身衣裳何时要?小的即刻命人赶制!”
“不急,还须再过一阵,大体是还得再过十日,你这几日裁好便可。”寒楚将掌柜奉上的茶推了一旁,取了放在柜上的瓜皮帽儿,摆了出门的架势。
掌柜的暗自叫苦,十日还不赶么?一身好衣裳要十几日方能完工,偏又是廉亲王府里要的,马虎不得。看这光景,也只有多加几个人手帮着赶活儿了,兴许还赶得及。
“怎么着,不成么?”寒楚瞅着掌柜双眸滴溜转,面上又显了几分豫色,便冷了面冷声问道。
掌柜惊了一身冷汗,陪笑道:“哪能哪,贝勒爷大喜,小店能为贝勒爷效几分薄力,已是荣幸之至。不知贝勒爷大婚之日几何?小人也好讨杯喜酒喝?啊,怎么贝勒爷大婚,竟没一点动静,不知是哪家的格格来着?”
寒楚面上一冷,将帽儿往脑门子上一扣,睨了掌柜一眼:“哪个说我要大婚了?甚么人在背后乱嚼舌根子?”
掌柜一愣,兀自有些疑惑:“那您怎地订这喜服……”
寒楚冷哼了一声:“阿济格府的事,怎么掌柜也管上了么?”
掌柜瞅了寒楚冷冰冰的样儿,忽得打了个哆嗦,京里面权贵们私底下的事,桩桩都是黑里落下的狠事,一个不小心就扯了人命的。他自个儿是不想活命了,多什么话根子。暗地里抽了自个两个大括子,掌柜的顺着寒楚步子送了门外,陪笑道:“贝勒爷,小人这张嘴臭,您多担待,您慢走。啊,府上来了轿么?要不,小人着人送您回?”
“甭了,我自个儿有轿。”寒楚下了台阶,瞧了台阶下一顶四人小轿早候着了,轿边上青衣的小厮瞧了寒楚,正欲迎了上来,寒楚摆手阻了小厮,回了身边掌柜的,正举步往下走,走了不到两级台阶,斜里忽冲来一人,抢了寒楚的一双腿,就是一阵哀嚎:“贝勒爷,您高抬贵手,放了我们孟家吧!我们孟家好歹也是书香世家,贝勒爷,求您了!”
寒楚猝不及防,身子一晃,险些个摔个大筋斗。掌柜瞧得明白,赶紧扶了,一身冷汗地瞅了那忽楞来的人。倒是一个五六十岁上的老婆子,头发花白,虽是盘了个髻,却还是有几分凌乱,一身青布对襟袄子,洗得发白了,有些旧,倒还是有几分干净,只是眼泪鼻涕地哭得一张老脸乱七八糟的,还往那贝勒爷腿裤上蹭。
瞧了一身冷汗,这婆子也不看场面,这大街里的,嚎哭个什么劲。虽说这街上正午时分,没甚么了,可是,里里外外的铺子摊贩们可都是识得这廉王府的大贝勒爷的,摆明了是要这贝勒爷难堪么。掌柜的担心地望了那廉王府大贝勒,就怕他发怒了,这老婆子枉送了性命。
寒楚低头瞧了那老婆子,这人他是识得的,城西学堂的孟师母,也晓得这平日里突如其来的一阵哭嚎是为了何事,轻叹一声,想扶,那老婆子却是拼命磕头不肯起来,嘴里念叨:“贝勒爷,咱孟家就这么根独苗苗,就请贝勒爷看在老妇人曾照料贝勒爷一阵子的份上,帮孟家留了香火罢!咱孟家小云儿,实在是禁不得王爷糟贱啊!贝勒爷,贝勒爷,你在咱孟家学堂的时候,小云儿还整日里冲着你喊哥哥呢,你就帮咱一回吧!”
帮不得啊。寒楚叹了口气,招手示意轿夫上前。轿夫会意地拖开了老妇人。那老妇人被拖着,一双浑浊的眸子哀哀地望着寒楚,嘴里哀嚎着:“老天不公哪,为甚么要绝了我孟家啊!”
瞧悲戚的模样,寒楚怔忡了半日,可真个是作孽来着。又听了身边一声喟叹,寒楚侧眸望了掌柜,眸子里几分古怪:“你适才有听见了甚么么?”
掌柜赶忙摇头:“没,小人甚么也没听着。适才有人说话来着么?”
言罢,还摆了一颗脑袋,四下张望,作了寻人的模样。
寒楚点了点头,下了台阶。小厮掀了轿帘,扶了寒楚入轿:“贝勒爷,回了么?”
寒楚凝眸望了远处那老妇人被轿夫拖走,轻轻叹了声:“不,往凤栖楼去罢。画官,嘱咐着别下手重了。”
小厮会意,跑了那处去。不多回子便于两个轿夫回了:“贝勒爷,只是弄昏了,一会子便醒。”
寒楚点头,放了轿帘,闭了眸。孟家的事,原本也可帮上几分,面子里可允了祖父,暗里也可托人将人送了出京,往哪处去都成。可事一牵了凤卿那混世的魔王,他却是动弹不得了。
凤卿与祖父向来不和,虽说是血脉相承,可打小不在一处,淡薄得紧,吃不准那阴沉得紧的老人家会怎么处置了凤卿。
思及此,他又叹了一声。
他估摸着,祖父早就知晓了凤卿的事儿,只是候在这当口上提,是吃定了他疼极了凤卿的,故而可以借故逼了他断了孟家的后路。好一个阴险的廉亲王!冷哼了一声,寒楚自笑,那人,不定是从未当他与凤卿是自个儿的孙子呢。
忆起凤卿,寒楚又笑,这几日里,经了他又哄又骗,方在府里安生了几日的凤卿,今儿个又闹着要往外去了。幸而派了书官盯着,才没出府。唉,戏园子里有什么好?非得往那一处奔了?
可虽是不赞同凤卿这番举动,可终是他嫡亲的兄弟,又只迟了一柱香,一同出得娘胎的双生子,瞧不得凤卿嘟了嘴,闷闷不乐,还是折了衷想了办法。
前几日同高家班的班头会了几次,那老头子瞧着病弱得紧,他早先暗地里了探了,那老头子是得了痨病来着,花费大着。故而,虽是不大甘愿把个班子作了家班,却也无法推了自个优渥的条件,显是为难,说是容他考虑。
晓得是为了何事为难,寒楚也不催。这戏班子作了家班,虽是有了舒服时日,人却是更低贱了。况满清王朝,历来是狎伶之风,优伶难为呀!入了王府,买了安生,却也卖了骨气与傲气,作了权贵们的玩物。
想来,自个儿也是这帮人眼中的恶人罢?自打这两年回了京师,自个竟是变了好些。他自知自个打少时,性子便是沉稳,却是直率许多,素来是善恶分明,喜憎是分得极清的。可自打知了自个贝勒爷的身份,却是由不得自个不变。
廉王府在朝中权势极大,满朝里俱是明里拍着马屁,暗地里活动,巴不得早些扳倒的。当家的王爷虽是亲祖父,却是个阴沉性子,便是自个亲血脉也是处处算计着,防着,生怕捏了一世的权贵被夺了去。这个境况,他未入京前,便自那养父口里晓得的。入了京,禁不住,性子里的刚直不觉便磨得圆滑起来。在廉王府,在京里,要活着,活得舒坦,不得不圆滑。
心里倒是常羡慕凤卿,依旧是往日得性子,撒泼打诨,刁钻任性,由着自个性子办事,虽是不得宠,倒也活得自在。更因了如此,更是欲护了凤卿,不忍了他也变作自个儿这般,每日里算计着他人心思,那般活着,恁个心烦。
凤卿这几年益发娇纵的性子,倒是他养起来得呢!
寒楚思量着,嘴边泛了一抹宠溺的笑。正笑着,轿身忽得一震,落了地。隔了帘子,听了画官脆声:“贝勒爷,凤栖楼到了。”
敛了笑,整了衣冠,寒楚自个掀帘下了轿。抬首,入眼的是一座三层的四角高楼。廊檐钩翘,碧瓦红柱。镏金的三个草书“凤栖楼”龙飞凤舞似地挂了顶楼。甫一入门,便有掌柜的迎了上来,半跪了施了一礼:“贝勒爷吉祥。”
平常在外,也有人给他施跪礼。多是些官位较小或是无官有钱之人巴结着行了跪礼。这凤栖楼掌柜予他施跪礼倒是另有缘由。这凤栖楼原本是城中一富豪产业,因了这名有些应了凤卿之名,寒楚便托人买了。因而这处,实是寒楚名下的。只是不欲有人在祖父面起那嚼舌根,也免得祖父疑他培植自个权势,便未曾张扬,这一处,只掌柜晓得内情。
“免了。”摆手免了掌柜礼仪,张眸四望,瞧着店里面,人虽不多,可也是坐了半个场面,看着生意还算好,“人来了么?”
早就和这掌柜的提醒过了,帮他留意着,掌柜点头:“人来了,小的已领了在雅间里候着。”
“嗯,办得好!”寒楚领了画官上了楼,一楼,二楼都是开间,三楼隔了七八处雅间,竹帘半掩,衬了绿油油的花花草草,山水泼墨,也显了几分幽雅。
刚在楼梯道上站稳当,便听着一阵咳过一阵的声,动静忒大。幸而今日掌柜晓得他要来,便将雅间清了,要不得,那些雅客们,不闹了才怪。
寒楚顺了声,往里边最后一间走了去,挑了帘子,帘子里的人齐刷刷地抬了眸子往这边厢翘,倒是出乎寒楚意料,宽敞的雅间里齐整地坐了十七八个人物,有老有小,有俊有丑,瞅这场面,一个班子的人大致上都齐了。坐在中间桌边的老苍头一边咳一边想着起身行礼。
寒楚赶紧摆手:“免了罢,老人家身子骨禁不得折腾。”
“谢,谢……贝勒……爷,咳咳。羽儿……”老苍头扯了身边低着头予他顺气之人,“还不予爷……行,行礼。”
那人听了,挺直了身,往寒楚瞧了过来。啧,料不到这戏班子里竟有这般的人物。虎背熊腰,剑眉朗目,器宇轩昂,虽然是一身短打皮袄,衣裳破旧,可依旧掩不住那容颜之间出众的神采。如此人物,竟是戏园子里出身?寒楚掩不住讶异。不期然地望见了那一双黑白分明地眸子里一抹掩不去的鄙夷。
鄙夷?
寒楚蹙了俊眉,不知为何,原本这人丰神俊秀的容颜是不曾见过的,可这会子竟自心底深处浮了一份莫名的熟悉起来,似是多少年前,分明有一个人也曾似这般神情瞧着他?是多少久前?是甚么人?寻遍了整个脑子,也寻不得这人半分容貌,应是不识得这人的。不由地暗自里笑自个多疑。
“小民高羽叩见贝勒爷,贝勒爷吉祥!”那眼中的鄙夷仍在,只是修长的身子已是恭恭敬敬地低了下来。那跑姿是有板有眼,十足的奴才样。
有趣!
寒楚浅浅地笑了。这人有趣,冲着这人,买了这戏班子也是值。
“咳,咳!贝,贝勒爷,这,这是小犬,老朽的身子贝勒爷也瞧见了。我这班子往后便全托了小犬了。”喝了口茶,顺了气,那老苍头终于完整地顺了一句。
“哦,起身吧!”摘了自个儿的瓜皮帽,在那老苍头对面坐了。小厮画官乖巧地立在了寒楚身后。
“贝勒爷,上好地碧螺春。”掌柜的亲自端了绿茶上来。
寒楚轻啜了一口,掌柜的是个聪明人,点头哈腰地道了声“慢用”,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雅间。寒楚也不起话头,一双俊俏眸子只是打量着这十几号人物。这雅间里的人物,瞧起来都还顺眼,那几个长得俊的,年岁看去也不小,瞧得出是惯经了场面的,入了王府能忍着。倒是有几个抱在怀里的小娃娃,长得粉雕玉琢的,过个几年,定是出落的水当当的,在廉王府里活着,前境堪忧。
端了青瓷茶碗,开了半边盖,抹了茶沫,又啜了一口茶,放了茶碗在桌上,寒楚笑问了那老苍头,眸子却是望了那唤作高羽的俊朗人物:“老人家对于我前三日的提议,作了决定么?”
老苍头为难地望了四下一眼,然后揪然地别过了头。倒是那高羽不紧不慢地松了一双拳,端了茶水,缓缓地开了寒楚面前地盖儿,往里注了茶水,俊朗的唇边泛了一抹谄媚的笑:“贝勒爷,咱们合计过了,您开得条件挺合适。咱们同意。”
寒楚淡淡地扬了扬眉角,举了茶碗,再饮了半口,然后取了帽起身便走。小厮画官侍侯着挑了帘子,寒楚半弓了身子待出门,忽得转回头,冲着里边那一群人,笑道:“赶紧打点着呀,近几日王府里办事,正好赶个热闹场景。”
“是。”高羽回了,送了寒楚出门,瞅着那背影半晌,眸子里神情复杂。
见不着那人影了,方啐了一声:“甚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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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衣(第二部)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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