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朦胧的意识中,垣田亮介簌簌地颤抖着。无论是面孔还是手指,都好像冻结了一样冷。无意识地为了寻找温暖的东西而伸出去的手,却在强力的拘束下啪地一声落在地板上。胸口被压迫着,他困难地浅浅喘息着。汗水和令人反胃的酒精味道一起强烈地冲进鼻子里。
亮介一下子进入了清醒的阶段,他的眼睛凝视着无论睁开还是闭上都是一模一样的黑暗。这让他想起了孩提时曾去过的一个地方,祖父位于郊外的房子。那座旧家周围没有民居,到了夜里,一关上灯,就陷入了一片会让小孩子不由自主地相信迷信的、绝对的黑暗。
可是这里并不是祖父在郊外的家的。在试图伸展僵硬的手脚的时候,右脚腕上就传来一阵剧痛,让亮介无意识地把身体蜷缩了小小的一团。
“呜……”
冲击过去之后,仍然残留着余韵般的痉挛一样的抽痛。咬紧牙关忍耐着疼痛的同时,亮介也为为什么脚腕这么疼而不解地搔着头,而且自己到底又在哪里呢?这里有……酒精的味道。
习惯了黑暗之后,眼帘里缓缓浮出了刚才看不到的影子。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森架子,规矩地摆在上面的瓶子,鼻子里闻到了独特的老霉臭味。亮介皱起了眉头。这里是父亲自豪的地下酒库,自己已经多少年没进过这里了,为什么现在竞会躺在这种地方呢。
“阿亮,你醒了吗?”
耳边传来了灼热的呼吸,和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是,忍吗?”
“嗯。阿亮你冷不冷?”
头发被抚摸着,身体被拉了过去。就算再怎么冷,这个动作也未免太亲密了些,平时的忍绝不会这么做的。亮介用力地推开了眼前的身体,撑起了上半身来。身体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在直起背的时候,眼前就一花,用手扶着额头时,为额头的热度而吃了一惊。
“为什么……我会睡在这里?”
一知道自己发烧了,呕吐感就止不住地泛了上来。
“阿亮,你认得出我吗?”
“那当然认得出啊。”
“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听他这样执拗地问着自己,亮介烦了起来,伸开双手怒吼一样地回答道:
“你一直说什么废话啊?你不就是忍吗?菅原忍!”
轻轻的冲击传来,亮介突然被个子很高大的忍用力抱进了怀里,他惊愕地推开了他。
“你干什么!”
眼前的黑影开始晃动起来。仔细一看,他在冰冷的黑暗中呜呜地抽泣了起来。
“阿亮终于回来了。”
颤抖的声音里混着抽鼻子的响动,亮介皱起了眉头。
“阿亮一直都好奇怪。完全都不睁眼睛,说些奇怪的梦话。我一直担心你担心得要命,怕你会就这么死掉。阿亮要是死了,那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亮介用双手按住了烧得滚烫和额头。记忆就像过去的8毫米摄像机一样,断断续续地在脑海中回放着。问着自己“是你认识的人在吗?”的忍的声音,崩塌下来的天花板,被巨大的声音掩盖的惨叫。为了逃走而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因为脚下的剧烈摇晃而重重地摔倒了。当头狠撞在地面上的时候,记忆也就啪地一声断绝了。试着用手去摸了摸后脑,那里还在钝重地伤痛。
亮介打量着周围。这个地下室一样的酒库是超级喜欢葡萄酒的父亲建起来的。亮介好多年没有进过这里了。小学生的时候,亮介让忍和自己在家里玩捉迷藏,结果跑进酒库里打破了酒瓶,被生气的父亲大骂了一顿。从那之后,亮介就再没打开过地下酒库的门了。一阵恶寒窜过他的后背,在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后,亮介细瘦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虽然现在还是十月初,但地下室却好像冰箱一样的寒冷。
“喂,出去啦。真是的……你想在这么冷的地方呆到什么时候。”
弯了一下右膝,只是轻轻地弯了一下而已。脚腕就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疼痛,疼得连叫都叫不出来,眼泪从眼角渗了出来。
“出去了也什么都没有,一定比这里还冷的。”
“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这里是我家的地下室啊!”
亮介大声地怒吼着。疼得令人抽搐的疼痛,加上忍梦话一样的胡言乱语,更激起了他的火气。试着摸了摸脚腕,亮介吓了一大跳。他这才发现,剧烈疼痛着的那里肿得像要圆木一样。
“这、这是怎么回事……”
摸摸左边,两只脚的差别明显极了。这很显然并不是普通的状态。
“我的脚是怎么了?喂,我在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笨蛋!别呆在那里,快点送我去医院啊!”
亮介气得把两只手都攥成了拳头大嚷。忍似乎被亮介吓到,向后缩了过去。面对着这个即使挥着双手也碰不到的家伙,又无法缩短两人间的距离,亮介从心底感到了愤怒。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医院到底在哪里。光是找到阿亮家的地下室就已经很费劲了……”
“罗嗦,罗嗦,罗嗦!去叫我爸我妈来,现在就去叫!”
“伯父伯母都不见了。”
他的声音因为畏怯而小到快听不见。亮介唰唰地拼命抓着头。
“你说什么啊,够了!我妹妹美香子也好,家政妇君江也好,谁都行,快点叫过来!”
“美香子还有妈妈也都不见了。”
“可恶!”
亮介愤愤地啊,用拳头咚咚地打着水泥地面。跟这小子根本没法说话,得出这个结论并没费他很长的时间。
“喂,忍。你背着我上台阶,带我到大家那里去。”
“阿亮,可是……”
“有说废话的时间就快点给我做。不然我给你小子厉害看。”
眼前的影子慢慢地靠近了自己。一把抓住走到自己身边的男人的手腕,粗暴地把他转过去背对着自己。
“给我再弯点腰!笨蛋!”
一边怒吼着一边抓住了忍的肩膀。由于是坐着让人背,没法使出力量的亮介一时很难爬到他背上去,反而摔了下去。右脚磕在地面上,疼得他咬紧了牙齿。第三次尝试的时候才好不容易抓住了忍的脖子,成功地被他背了起来。
被这个个子高大的男人背起来之后,天花板一下子变得很近。个子很高这一点,是这个头脑不好又笨拙的童年玩伴唯一的长处,但他也没有把这一点发挥在体育上,真上白长了这么一个大个子。为什么这小子会这么高呢,亮介想到自己不满一米七的身高,不由得觉得很是不甘心。
背着亮介,忍步调沉稳地走着,登上了铁做的台阶。咚,咚,钝钝的金属音大大地响了起来。眼看着天花板以迅速的势头接近自己,可是那正在上台阶的后背却还是没有任何的犹豫。
“喂、喂!快站住!”
忍慌忙停了下来,可是已经迟了。伴着咣的一声响,亮介的头狠狠地撞地天花板上,大叫了一声“疼”。
“啊,阿亮,对不起……”
“你这个混蛋!”
亮介粗暴地殴打着那个愚笨又迟钝的脑袋。被打的忍蹲在了台阶上,一个劲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直到打得手都疼了,亮介才住了手。
“你真的是做什么都做不来的笨蛋啊。”
“对不起。”忍以颤抖的声音回答。
“行了,快点把门打开。”
背着亮介站起来,小心地弯着腰,忍的手搭上了地下室的门。
“阿亮,不管外头怎么样,你也不要吓倒啊。”
他回过头来,又说了这么一句。
“快点打开!”
门被慢慢地推开了,在铁门发出咯吱的倾轧声打开的同时,什么东西就唰地一声流进了地下室里。
“呜哇。”
慌忙低下头去抱住头。那东西流进头发里,又从手指的缝隙间哗啦 啦地流了下去,流过手腕,从手肘上滑下去,最后白白地堆在铁做的台阶上。是沙子。像灰一样洁白的沙子。为什么家里会落了这么多的沙子呢…… “阿亮,你还好吗?”
落下来的沙子总算落完了。既然已经知道是这样,为什么不在开门前告诉自己呢……虽然很想这样抱怨一声,但亮介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暗淡的光线从门的对面投了下来,越过忍的肩膀,亮介看到了月亮。打开向自己伸来的手,甩下忍爬上台阶,当把手搭上门框的时候,手指感到了沙子干涩的感触。缓缓地把头探出门外,展现在亮介眼前的,是笼罩在柔和月光下的、纯白的沙漠。
“……开玩笑的吧……”
冰冷的风扑打着脸颊,在耳边回荡着,发出嗖嗖的声音。试着闭上眼睛再睁开看看,眼前的景色也没有任何改变。三百六十度,不管往哪个方向看都是同样的风景。这里明明应该是楼梯旁边窄小和空间,右手边明明应该是厨房和走廊的,可是一切都是形影全无。
亮介愕然地看着月光下的沙漠,直到感到彻骨的寒意才蓦然惊醒过来。他畏缩地向后退去,向着身边的忍命令道:“关上门。”门关上之后,刚刚被月光照亮了的周围的景色又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这是,是哪里?”
他怔怔地问。
“是阿亮的家,在地下室里。”
这个他知道,地下室他还认得出来。
“那我家又怎么了?为什么会完全没有了?我一点也不记得啊……”
能看到人影了,影子微微地颤抖着,用极小极小的声音答道:
“我也不记得啊……三天前,和阿亮一起去‘annys’,那时忽然有好大好大的声音,店整个塌了下来。那之后外头就变成这样了。”
忍说是三天前,可亮介的记忆到‘annys’店里就中断了,直到现在也接续不上。自己这三天里一直没有意识吗。可是记不得的这段时间里的事情之类的,目前并没有什么意义。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我父亲母亲,还有美香子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他一把抓住眼前那个沉默下来的影子,揪着他的胸口粗暴地摇晃着。
“我、我不知道。虽然不知道,可是说不定是已经死了。”
如此简单的脱口而出的“死”这个词,让胸口顿时变得一片寒冷。自己连祖父母都还健在,家族中的任何人都没病没灾,至今到止,亮介对“死”从来没有过感觉。那应该只是远远地眺望着、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东西才对。
“外头变成这个样子,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很糟糕的事情。我和阿亮活下来了,可是有很多孩子被塌下来的天花板砸在了底下。他们头上冒着血,身体,都被压烂了……”
“那你又有什么理由说我家人都死了?”
瘫坐在台阶上的亮介抱住了头。
“抱着动也不动的阿亮跑到外头的时候,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哪里了。到处都是白白的沙漠和水泥碎块,其他的什么也没有。我还想也许是发生了时空跳跃了,可是却又找到了阿亮家的地下室……”
找到了这个地下室,忍才明白这都是现实了吧。头一跳一跳地作痛。只有两个人,被留地了什么也没有的地方,这个现实越来越清晰地逼向了亮介。
对话声中断后,地下室里异常地安静。微微能听到门外翻卷着的风的声音。不意间想起了亲人们的面孔,心里难过极了。就连一贯傲慢的美香子,现在也是那么值得怀念。如果大家真的都死了的话,那该怎么办?他自问着。不,自己又没有看到他们死去的样子,也没有任何人告诉自己他们确实死了,只是猜测而已,根本没有根据。这只是噩梦而已,只要一睁开眼睛,什么都恢复原本的样子的吧。亮介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脸,一次又一次。但是,梦没有醒,只有现实的痛楚在不断增加着。
“这里,是哪里?”
他又重复了同样的问题。
“是阿亮的家,在地下室里。”
得到了同样的回答后,稍停了一下,忍又接着说了下去。
“你要再出去一次看看吗?”
手边能扔过去的东西,只有撒在台阶上的沙子而已,真不甘心。
“你去死吧!”
亮介怒吼着抱住了头,然后能听到的就吸寂寞的风声了。
从忍那里拿来了手表,按下小小的按钮,就会有微弱的光显示出液晶数字的时刻。在这个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的世界,只有时间还地规规矩矩地流动着。
一口气被塞进自己脑子里的“现实”让神经清醒得有如泡了冷水,即使知道现在是夜里,亮介仍然无法入睡。忍在一小时前头开始一点一点的。在手表发出短暂的电子音,报告现在是午夜三点时,他打了一个大哈欠,发出了浓重的鼻息。
紧靠着这个毫无一点神经的童年玩伴,亮介踡起了身体。如果不这样做的话,说不定就会在这个被毫无温暖感觉的水泥墙壁包围的酒窖里冻死。听忍说,虽然夜里很冷,可白天的沙漠却热到像煎锅一样的程度,就和真的沙漠一样。
身体会这么沉重,是因为发烧的缘故吧,可是即使知道也无法做些什么。无意识地把手搭在额头上,伴着热度的感觉,也感到了粘腻的前发,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虽然在意自己的味道,但是想到忍也是一样,就觉得还是算了。
他就这样横躺着,回忆起了三天前的事情。那一天是高二学生提交第二次的志愿调查表的日子。亮介在表上的第一志愿里写了都内有名的私立大学的名字。虽然国立公立大学也不错,但亮介一来讨厌在自己不喜欢的科目上用功,二来自己可以获得上这所私立大学的推荐。亮介的成绩是名列前茅的,在学校里常被评为模范学生,教师们都很喜欢他,这一点上可以说是无限有利的。
放学之后,为了赚取好感,他和忍一起帮班主任复印文件,然后才回家。路上肚子饿了,就进了位于娱乐大厦地下的快餐店“annys”。
“C套餐的可乐。”
这么说着,亮介先坐了下来。因为听自己的要求,把东西端过来是佣人的工作。忍马上走到柜台前面的人群里,不过他那即使弓腰驼背也无法隐藏的身高很是醒目。个子太高了,一点也不适合穿立领学生制服,这些亮介从第一次见忍站在自己面前就知道的事情。
初次见面是两个人都地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亮介第一眼看见忍,就觉得他好脏。那个吸着鼻子,怕生地躲在君江背后的瘦瘦的小鬼,比自己当时养的叫罗伊德的狗还要不亲近自己。
那个时候,身为从打曾祖父那一代起就代代担任国会议员的家族中的长男,父亲当选了议员,母亲也在国会议员的妻子职责和花道教室的兴趣之间忙碌着,就为了照顾孩子做家事而雇了家政妇君江来。可是和严谨认真的双亲正相反的,君江很是懒散,常常会睡过了头,或者因为赶不及做晚饭就在菜色上偷懒。
君江有个独生儿子忍,是她的私生子。她虽说约好了要与她结婚的男人死了,但多半是被玩弄后抛弃了吧,亮介想。最初见面的时候,君江是三十多岁的年纪,模样用恭维的也不能说漂亮,脑袋也不灵光。如果是自己的话,绝对不要这样的女人,亮介幼小的心灵这样想着。
忍和君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脑袋不好,加上又笨拙得要命,胆子也小。在住进亮介家的同时,他也转了学,自然立刻就成了被欺负的对象。虽然不想在女佣的脏儿子做朋友,但做佣人还算是可以的。所以为了保护“自己的东西”,亮介就不客气地报复了那些欺负忍的孩子。
脏脏的小孩很快就跟上了亮介,不是自夸,自己一开始就划清了“你是我的下人”的界线,忍还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之后两人就保持着“主人”与“佣人”的关系,一直到现在。
“来了,阿亮。”
托盘被放到桌子上。亮介连谢都没道一声,就拿起了汉堡。桌子对面的忍双手合十,说了一声“我开动了”,可是当他要弯下身去的时候,扣到咽喉的立领妨碍了他,于是他解开了最上面的搭钩、“阿亮要上大学的吧。”
在吃饭的途中,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自己。亮介的意识正放在邻桌的女孩子身上,随便答了一声“啊”。
“我也想上大学。”
“那很好啊。”
这种事情谁去管他。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邻桌女孩子的反应。
“……虽然本来要工作,可伯父说如果上学的话会给我援助的。”
邻桌的女孩子对面坐下了一个男人,然后她就再也不看亮介这边了。那男人个子很高。亮介在心里愤愤地嘀咕着:“你以为你自己多可爱,对别人抛什么媚眼啊,丑八怪。”狠咬了一口汉堡。
“到了高三,就要按志愿分班了。分到就职班去就会和阿亮分开,我不要那样。阿亮你和我不在一个班也会不方便啦,比如中午去买面包啦,去食堂占位子啦……”
忍一个劲地说着无聊的废话。
“我想和阿亮一起去大学。阿亮会和伯父一样成为议员吧,那我当秘书好了。”
父亲从一开始就很疼爱忍,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他是个喜欢小孩子的人,觉得忍没有父亲太可怜了,在圣诞节或者生日的时候,他会像对亲生儿女一样地给忍一份礼物。可是从居然做到资助他升学这一步来看,自己的父亲也溺爱他溺爱得过头了。如果忍在父亲面前说出“阿亮做议员的话,我就做秘书”这种没边没沿的话来的话,父亲一定会为他和儿子走上一样的道路而高兴万分的吧。
“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继承我老爸呢。”
“阿亮绝对会变得很伟大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邻桌的女孩子站了起来,和那个高个子的男人手挽着手地走了出去。忍回头看了一眼他们,扭回头来问:
“是你认识的人吗?”
亮介短促地咋了一下舌。
“谁会认识那种丑女啊。”
……就在这个瞬间,发生了地震一样的巨大摇动,天花板立刻塌落了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谁能来说明一下啊。告诉自己,为什么什么都消失了,为什么只剩下一片沙漠,为什么自己会受了伤。
只凭想象根本不知道会是什么理由。是原子弹爆炸了吗?可是就算是炸弹,也总会剩下一些建筑物的残骸的,为什么连这些都不见了呢。变成这样的只有自己居住的这个地区吗?其他地区是不是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呢?
头刺痛着。以后会怎样呢?自己该怎么做才好呢,只要想一下就会觉得不会。总之必须要获得援救才行。这片沙漠一定会有个尽头的。背后的忍低声地哼哼着,像要抱住亮介一样抓住了他。平时的话,自己一定会一拳打倒他的,可是因为砭入肌骨的寒冷,就默许了他的举动。虽然自己身边的人是个愚蠢的佣人,也总比只剩自己一个人来得好些。亮介产生了一些睡意,事情就留到明天再想吧。明天……一想到这里,亮介的鼻子就忍不住一酸,他闭上了眼睛。
哔,一声电子音让亮介醒了过来。看看手腕,是十月十四日,上午十一点整。“annys”的房顶塌下来是在十月十日的事情,算上失去意识的三天,自己已经整整四天不饮不食了。更可以确认这一点的是,自己饥饿与干渴强烈到异常的地步。
亮介粗暴地摇着睡得毫无防备的男人。可是忍只是“嗯嗯”地哼了几声,一点也没有醒过来。亮介生了气,向着傻瓜一样张大了嘴的男人头上狠狠打了下去。“呜”的一声呻吟后,忍皱起了脸,右手按住了被打的地方,总算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给我拿点什么喝的来,我快渴死了!”
忍揉着眼睛,嘟哝了一句“我知道了”站了起来。可是才走了两三步就发出响亮的声音撞到了东西。亮介叹了口气,忍慢慢地撑起身体,问道:“阿亮,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了。”
“哦,那外面已经亮了。”
以缓慢的步伐咚咚地爬上铁质的台阶,忍推开了门。耀眼的光芒顿时射进地下室。亮介闭上眼睛,一时不敢直视那道光线。总算适应了之后,他把视线投向了周围。昨天没有看清楚的地下室的全貌终于清晰地呈现在了眼前。以孩提时候的记忆,似乎应该比这大一点,这里实际的大小和亮介的房间差不多,大概十叠左右。沿着墙壁放着架子,整齐地摆放着葡萄酒。中央也有两个小一点的架子,里面也是葡萄酒。中央的架子前面有一个木制的小桌子和一把椅子,天花板上装着荧光灯,可到了这个时候,亮介也不指望它还能亮起来。
忍让门开着,从台阶上走了起来。
“白天还是开着的好,不然太暗了,连这里有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是把亮介定定地看着自己当成了发怒的前兆吧,忍低低地垂着头,小声地说着寻求亮介的谅解。亮介说了声“没什么”,他才安心地出了一口气。然后他走到墙壁的架子旁边,随手拔出了两瓶葡萄酒,又拿了酒瓶起子。
“等一下,你这莫非是要让我喝葡萄酒吗?”
忍答了一声:“嗯……”
“这样空腹喝酒绝对会喝醉的啊,有没有水?”
忍带着困惑的表情,不知所措地摇晃着手中的开瓶器。
“可是,没有其他可喝的啊。”
“没有就去找来。”
“我不知道哪里会有什么啊。”
忍很无奈地低声说着。
“所以我让你去找啊。趁着现在亮赶快去找,水这类东西总会有什么地方落着一两瓶吧。”
面对着这个不说话一个劲低头的男人,亮介简直对他脑袋的愚笨忍无可忍。如果不确保食物和水的话,会饿死的。这本来是当然的事情,为什么他就是不知道呢,真是不可思议。可是就算忍现在马上到外面去找,到回来也要花好几个小时吧。亮介短短地咋了咋舌。
“总之葡萄酒也行,先给我拿来。我嗓子都干得冒烟了。”
忍表情阴暗地拔开了葡萄酒的瓶栓,递给亮介。用衬衫的袖口擦了擦酒瓶的口,亮介迅速地把它送到嘴边,虽然知道这是酒精,但现在也顾不得了,咕嘟咕嘟地就全喝了下去。肚子里一下子像烧起来了一样,脸民一下子变得通红。葡萄酒从嘴角流了下来,慌忙用手把它擦去。呼出的气息也带上了葡萄酒的味道。嗓子的干渴治愈之后。焦躁的心情也得到了少许的缓和,亮介咽了一口唾液,转头看向自己的佣人。
“你去找有什么可吃的东西。”
忍说着“可是……”露出不愿意的样子。
“在附近找了找,可是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
“那是因为你总是呆在这里吧?你这么做怎么可能填得饱肚子,我可绝对不要饿死地这里。”
“可是真的什么也……”
亮介把空瓶子向着他就扔了过去。忍低低地哼一声“呜”,抱住了肚子蹲了下去。酒瓶子骨碌碌地滚在了地上。
“快点给我出去,不然我就给你好看。不找到东西你就别回来。”
那畏怯的表情,就和小学生的亮介发起火来时的佣人们的表情一样。忍颤巍巍站了起来,绝对不能用大来形容的眼睛里充满了眼泪,鼻子用力地一抽一抽的。
“烦死人了,不准哭!”
怒吼只是让抽泣声越来越大了而已。
“这附近的样子都完全一样……再往远处说不定会迷路回不来的。我不要那样。”
忍的话也有道理。如果自己的佣人回不来的话……想象一下自己孤零零的样子,兴奋过头的头脑就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你把那里的桌子或者椅子拿出去做标记好了。反正没有吃的我们绝对会死,我的腿受伤了,如果你不去我们就没人可去了。”
忍不情不愿地接受了留下标记的提案,拿了桌子和椅子,留下一句没底气的“那,阿亮我走了”的话,走了出去。
变成一个人后,地下室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从开着的门里,时时伴着风声洒进白色的沙子来。看着单调的景色,加上醉意,亮介不由得靠着墙壁睡着了。可是只睡了三十分钟不到,就因为剧烈的尿意而醒了过来。低低地吐出一声“可恶”,他手膝并用在地上爬了起来,只要稍稍震动一下,右脚脚腕就传来一阵阵刺痛。可是只用膝盖和手向前爬,就好像尺蠖虫一样只是蠕动,很难前进。好不容易到了铁台阶旁边,可是要爬上去又是一件难事。
累得半死,好不容易才爬到了上面的时候,已经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尿意也达到了极限。急不可耐地把手搭上门框,可是就在这同时,一阵强风吹过,大量的沙子兜头盖脸地洒了下来。反射性地闭上眼睛转过头的瞬间,亮介丧失了平衡。
他叫着,乱抓着,可是双手什么也没有抓住。就这样向着后边咕咚咕咚地滚了下去,当后背狠狠地撞地在地上的时候,一瞬间呼吸都停止了,还以为自己会死。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直到冲击渐渐远去,后背的疼痛残留下来。
“哈,哈哈……”
亮介笑了。就是到这种时候,尿意居然还是不会消失,真是让人悲哀的事。亮介再次向台阶发起挑战,因为下半身已经没有再踌躇下去的余裕了,腰都籁籁地颤抖了起来。拼命地忍耐着,这次俯着身体爬上台阶。只不过是上个厕所,就要付出简直要让人昏过去的劳力。好不容易手摸到了门框,心想着“好了”的瞬间,忍耐的线就绷断了。
“啊……”
腿间被暖暖的东西浸湿了。想要停止,可是怎么也止不住。亮介为“尿了裤子”这个事实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一时僵立在那里动都不能动了。飘起的氨水臭味让他觉得很恶心,黑色的水迹落在台阶上的沙子上,渐渐扩展开去。向外看去,周围是无尽的沙漠,在这什么都没有的洁白的空间里,远近的感觉很快便麻痹了。到了现在,亮介终于知道忍为什么不愿意去找东西了。要走到这个空间当中去,自己也会觉得恐惧的。
点子就放在门的旁边,上面叠着那把椅子,在一片白色中形成奇妙的存在。亮介瘫坐在灼热的沙子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影子,然后若有所思地把沙子撒在双腿之间。他以为这样多少能吸走一些臭味,可是不管撒了多少沙子,被子干了,臭味还是无法消失,闻着这股臭味,自我厌恶也越来越深。
额头上挂下了汗水,头脑热得像烧了起来一样。在这当中,带着湿气的风抚过亮介的脸颊。仰头看看天空,刚才还蔚蓝色的天已经被厚厚的灰云遮盖住,就好像关了灯一样,天色迅速地暗了下来。滴答、滴答,沙子中出现了小小的黑色洞穴。不规则的雨滴迅速地变成了倾盆大雨。被雨水冲刷着,亮介笑了。他笑着把学生服的裤子和内裤脱了下来,就着雨水洗掉,然后大张开口咕咚咕咚地喝着雨水。但最初还像救命甘露一样的雨水,过了五分钟不到就成了残酷地夺去人的体温的冰冷东西。亮介拿着脱下来的衣服回到了地下室。虽然关上了门,但雨水还是会从门缝中浸进来,隔很长的时间会落下一滴。
把衣服全脱掉放进台阶上,亮介在房间的角落里蜷缩成了一团。他因为寒冷而籁籁地颤抖着。虽然喝点葡萄酒也许能让身体暖和起来,但一想到上厕所的问题,亮介就再也不想伸出手去拿了。他听着滴答滴答地规则掉下的水滴的声音,蜷着身体。尿了裤子,又全裸着身体在这里颤抖,自己实在是太难看了。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不意间雨声停了。虽然想去看看,但是考虑到爬上台阶要花掉多少劳力,也就没了特意去确定一下的心思。可是,就在很快之后,他因为难以忍耐寒冷还是爬了出去。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台阶,推开沉重的门后,看到的是从白色的沙子上蒸腾而起的水蒸气,还有一点也看不出下雨痕迹的无尽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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