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如一梦中 上册 第八章
夕阳斜照,神骏的紫骝马在市集奔驰,与无数华丽光鲜的招牌擦身而过,在市集里最破旧的店家前停下来。
沈沧海翻身下马,踏人昏暗狭小的客栈。
「掌柜,住店的。」清脆的嗓音响起,伏在柜台的掌柜与正在打瞌睡的小二抬起头,看着进门的少年人,双眼不由自主地收缩,然后瞪大。
少年的光采,就像一颗晨星,骤然照亮陋室。
早就习惯旁人的注视,沈沧海怡然自若地在角落坐下,对小二招招手。
「小二哥,麻烦你过来一下。」
「好!好!」小二登时清醒过来,大步向他走去。「这位少爷想吃什么,小店什么山珍海味都有的!」
眼眸流盼,扫过残旧的店面,沈沧海轻笑起来。
「真的什么都有?」
「这个……」取笑之意如何明显,小二搔搔头,尴尬地垂下的眼忽然瞧见他插在腰间的金笛。
小二证了一怔,问。「少爷是不是从苏州来的?」
沈沧海含笑点头。「是!」
「少爷可是姓沈的?」
「也是!」沈沧海再次点头。吃吃地笑着,反问。「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已经有人为我付过住店的银两,要你们办了酒席,还准备好新衣服,叫你们烧好热水在里面等我?」
小二大惊,瞪着眼像看鬼一样看着他。
「少爷你怎会知道的?」
没有答他,沈沧海笑着站起来。「那你先带我进房洗澡吧,食物麻烦你挑几样精致的送进房间便可。」
「啊!好!沈少爷请这边走!」小二嘀咕不已,把他带进房间,出来后,心里还在疑惑,想:这少年好厉害,怎么好像能未卜先知似的?
却不知浸在热水里的沈沧海心中同样疑惑。
自他出苏州开始,每到一间客栈住店,总有人预先为他付账,准备好一切。
起初,他害怕得不得了,以为厉无痕这么快就追来了,到过了几天,一直不见厉无痕出现,他才宽心下来。
「到底是谁呢?」抱膝坐在热水中,他歪起头,枕着木盆的盆边细细地思索起来,事情与无痕哥无关,因为无痕哥不会只是跟踪他,一定已经走出来,把他揪回去教训了,也不是天魔教的其他人做的,一路上没有他们的踪影。
自从八岁上山后,他第一次离开千刃崖,他在山下没有朋友……山上也没有。
啊……不是!不是!在山下有朋友,勉强算有一个……沈沧海高兴起来,眼睛瞪大了,闪动着星光。
他的心情忽然间变得很轻松,美滋滋地洗过澡,吃过晚饭,在又新又软的枕头上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清晨,便继续上路去了。
这次,他却不再催马赶路,放任紫骝马缓缓踱步,午后,走入一条小路,小路两旁开满不知名的野花,有如红霞映日,美不胜收。
紫骝马伸长脖颈嚼咬甜美的花朵,沈沧海弯下腰肢轻抚爱马的鬃毛,轻笑着说,「笨紫骝,花是用来赏的,那有人像你一样朵颐大嚼,大杀风景。」
「小兄弟,它毕竟是一匹马而已,你和它说道理是没有办法说通的。」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沧海还是轻抚着爱马,头也不回地说。「你终于肯出来了吗?」
牵着白马,从花丛间缓缓走出来,俊朗潇洒的男子叹一口气。
「我再不出来,你就用要这种龟速继续前行下去,那今晚注定要露宿野外了!」
「露宿野外又如何?我不怕!」
「就当我怕吧。」
看着面前的红花,沈沧海蹶嗦唇。
「当?那有什么当不当的?怕,就是怕!」
「是!是!是我怕!」男子附和着,连连点头。「我怕露宿荒郊野外,怕黑怕鬼怕没东西吃怕不能洗澡身体会脏。小兄弟满意了吧?」
停在他左肩上的鹦鹉跳起来,用古怪的声调连连叫道。「怕!怕!怕!怕!」
一连几个怕字,终于引得沈沧海,回头瞧去,漂亮的丹凤眼首先落在那头又红又绿的鹦鹉身上。
会说话的鹦鹉他从来未见过,几乎忍不住要冲上前摸摸,但心念一转,乌亮的眼珠还是落到男子的脸上。
鹦鹉再有趣,又怎比得上这个偷偷跟着自己几天的人?
「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抱着什么坏心肠?快快说出来!」问得虽然蛮横,却掩不住满脸笑意,梨涡浅现,色若春晓,把两旁的红花都比了下去。
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秀丽无双的脸孔,男子的声音柔情似水。
「你忘记了吗?我们有月下之约,我是来践约的。」
「胡说八道!」沈沧海抬起眼角,似嗔非嗔地横了他一眼。萍水相逢,这么远远地跟过来,若说没有古怪,谁相信?
他拍马前行,不再理睬身后的人。
「小兄弟等等。」
男子翻身上马追赶,肩上的鹦鹉拍翼飞起,飞到沈沧海身前,模仿着主人的声音不停嚷着。「等等,等等,等等!」
瞧着它的嘴子在面前张张合合,发出既沙哑又绕舌的古怪说话声,沈沧海再也忍不住,伸手摸它的羽毛,马一缓下来,便被男子追上。不觉痴了,轻声问。
「小兄弟,我和你一起上路,你说好不好?」
「这个……」眼波流动,看着男子殷勤的俊脸,沈沧海点点头。
「随便你吧!」心想:反正即使我说不,你也会跟来的。
虽然明知道有问题,但想到一路有这个有趣的人作伴,他的心就忍不住雀跃地跳个不停。
逗弄着鹦鹉半晌,他问。「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吧?那你的姓名呢?」
「我?」男子笑了笑,本来想随便说一个假名,但瞧见沈沧海一双清澈纯粹的丹凤眼,瞬间沈吟。
沈沧海眨眨眼,问。「说自己的名字也很难吗?」
听出他话里的质疑,男子不再迟疑,豁达地说。「我姓凌,叫青云。」他想沈沧海入世未深,即使自己说出真名,他多半是不认识的。
果然等了半晌,沈沧海只是点点头,嗯了一声。
凌青云暗暗松一口气,笑说。「你可以叫我凌大哥,我叫你小海兄弟。」
「那个小字就不必了。」沈沧海皱一皱眉头,雪白的鼻子也皱了起来。
「叫我沧海吧……我一直都想试试让别人这样叫我。」
他依言照办,立刻就叫了一声。
「沧海。」
由他抑扬的声音叫起来,简简单单两个字也变得份外动听,沈沧海心想:被人叫自己名字的感觉,果然如想像中一样,舒服极了。
高兴地笑弯了眼睛,不觉便拉着马,向凌青云又靠近了一点。
鹦鹉高高地飞起,翅膀拍起花辦,两人骑着马在花海中缓缓踱步,日光照着,情景如诗如画。
凌青云轻声问。「沧海,你想去哪里?」
沈沧海露出笑容,灿烂更胜阳光。
「贵州。我要去贵州!」
华丽的大厅里,回响着厉无痕冷冰冰的声音。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们这么多人竟然找不到一个人的下落,而且那人还是一个从未下过山,从未试过孤身出门的孩子!」
冰冷的语气令人从心底里发寒起来,站在厅堂里的人,没有一个的腰肢挺直,也没有一个的脚没有打颤。
吊在门外的十多颗人头,到现在还滴着鲜血,滴滴答答的声音不停地提醒他们办事不力的下场。
十八修罗中的一人站出来说。「以光明护法的外貌本来应该很瞩目的,但是我们打探的时候遇到很多障碍……就好像有人故意把光明护法的行踪抹走一样。」
「这些就是你们唯一能告诉我的消息?」怒极反笑,眸光在他们身上逐一流动,厉无痕点点头。
「好!太好了!我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留下你们的命。」
闻言,十八修罗都是浑身一震,互相看去,都从同伴的眼中看出惊惧。
除了他们十八个人外,当日有份杀入上官世家的所有人,全都被厉无痕以保护光明护法不力的罪名处死。
即使沈沧海是自己走掉的,在厉无痕眼中,他们依旧是失职。他们都知道若非自己曾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今日绝对没有命站在这里。
严厉无痕也从他们眼中看出惊惧,只是他没有理会。
失去沈沧海,令他心力交瘁,他已经没有心情掩饰自己冷酷无情的天性。
「说吧,说一些有用的东西出来,若没有,你们就自己把头割下来,免得我动手。」
「属下等无能!」
十八修罗都说不出话来,只得跪下领罪,看着他们可怜的样子,何文盛大着胆子说:「暗夜大人,我们虽然找不到光明护法,但是……属下敢肯定他是一路向南而去,沿着舞阳河前进。」
他在案上展开地图,指头向舞阳河划去。
「光明护法不是漫无目的地前进,而是有想去的地方,虽然暂时未能出来,但是只要再琢磨一下,属下一定能将他的目的地找出来。」
废话!厉无痕心中暗想,仍然忍不住看向地图。
向南走,他一早就知道了,只是为什么要向南走,南方到底有什么能令小海大着胆子出走?自从八岁上山后,小海从来没有离开过千刃崖,江湖对他而言,只是个陌生的地方。
目不转睛地看着地图,顺着舞阳河道看去,一个个地名在脑海盘旋,立刻又被否定。
忽然,厉无痕目光定着在一点之上,脑海里灵光一闪。
「叫所有人不用再找了……立刻整装随我出发。」指头指着地图上的一点,知道沈沧海的去向后,他的脸上依然没半分喜色,反而微微灰白。
早就应该想到了,小海只会去那里,他唯一知道,唯一认识的地方。
贵州,镇远镇!
浊黄的河水围绕着的古朴的城镇,城镇依着舞阳河而建,水路发达,码头上旌旗飘扬,大船小船来回往返。
掌舵的舶公刚将船儿泊岸,沈沧海就急不及待地跳上岸头。
「沧海,等等我吧!」凌青云把船钱给了舶公,牵马下船。
他左右手各牵着一匹马,自然是走不快的,沈沧海站在远远的,孩子气地招着手,一再催促。
「快点,快点嘛!」
凌青云摸摸鼻尖苦笑,好不容易走了过去,沈沧海反而不急了,在码头边的市集里左看看右摸摸的。
这个码头是南方丝路往来的重要驿站,在市集摆卖的都不是寻常商品,件件细致精美,奇怪就在于沈沧海看的不是烟枪烟丝,就是女人的水粉首饰,还拿起一双玉镯子,问:「凌大哥,这双玉镯子是不是很漂亮?」
凌青云点点头,沈沧海开心地掏出银两把玉镯子买下来,接下来又买了几件金器,参茸燕窝,大盒小盒的都挂在马身上,当然,都是挂在凌青云的马上,他可舍不得要心爱的紫骝变做苦力骡子。????
眼看爱马负着满身盒子,凌青云倒是洒然得可以,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要买?」
「唔……」抬头张盼片刻,沈沧海双眼亮了亮,向右边的一个摊贩走过去。
摊贩上放满刀剑,他拿起一把只有掌心长的象牙小刀,问。「这刀卖多少?」
贩子说了价钱,还未议价,凌青云便拿出一绽银子来,看着沈沧海笑说。「难得你终于买了:一件适合自己的东西,我送给你吧。」
拔出象牙小刀把玩,他随口应道。「不是,这也是要送给别人的。」
凌青云伸在半空中的手微微一僵,但还是把银子放到贩子的手上,不动声色地问。「送给谁?」
他漫不经心地答。「送给我家里的小孩子。」
凌青云笑起来。「送小刀给孩子?即使只是象牙刀,也太危险了吧?」
「我家的小天邪不是普通孩子,越危险,他越喜欢,等他见到这把小刀……」说到一半,沈沧海忽然住口。厉无痕还未来捉他,他就自己想到回去后的事了吗?
心思紊乱,他蹙着眉头把小刀收起来,留意到他的神色倏然间显得落寞,凌青云抬起头,随手指向前方的小食摊档。
「沧海,我们过去吃点东西,尝一尝这儿的地道小菜。」
他想也不想便摇头。「东西已经买好了,我想尽快入镇。」
「我们由早上吃过早点后,就没有再吃别的东西,你难道不觉得肚饿吗?舶公说过由码头到镇子要近两个时辰的路程,还是先吃饱才上路吧!」
凌青云说的话的确有道理,沈沧海不由得迟疑起来,好不容易才答应了。
「好吧!」
两人走过去,还未坐下,浓浓的香气就扑鼻而来,都是花椒八角等呛鼻的香味,凌青云这才有机会往招牌一看,长长的布条上写着「麻辣鱼王」,下面还画了一个盛着鱼、汤和辣椒的大铁锅。
看着招牌,沈沧海的双眼发亮。
「这个好!我小时候就常常想吃,但是那时候没有钱,每次都只能干瞪着眼看。」
凌青云勉强牵一牵嘴角,未及说话,就被他拉着在坐在梧桐树下的矮木桌椅上。
菜端上来,是用一大个铁锅上的,铁锅烧得通红,里面的红油还冒着泡,吱吱地响个不停,红彤彤的油里浮着数不清的辣椒。
沧海用汤勺拨开足足一寸厚的辣油,再把辣椒撇去了,露出雪白的鱼片,迫不及待地挟了一筷。
「唔……很辣很辣很辣!」一连三个辣字,却吃得眉开眼笑,见凌青云不动筷,他还亲自把鱼汤舀到他的碗里。
「凌大哥,这汤又香又辣,你尝尝吧!」
垂首看着满碗通红,凌青云咽一咽喉头,觉得嘴里已经热了起来,为难地向沈沧海看去,却见他仰着头看着自己,眼里带着期盼。
明明是天真无邪的光芒,却像能把人的魂魄摄引出来,是他练的摄魂功太厉害了?还是他天生有就一种过人的诱惑力?
凌青云在心中挣扎了一会,什么也不说,拿起碗便把汤倒进口里。
「好吃吧?好吃吧?」沈沧海高兴极了,自己吃着之余,一筷筷地把鱼肉挟到他的碗里,凌青云自忖实在消受不起,但每次想开口拒绝,瞧见他一双星光闪闪的眸子,不知怎地,便舍不得说话了。
一顿下来,辣得凌青云根本说不出话来,拿着水壶不断地把水倒进喉咙,心里想:俗语说「最难消受美人恩」果然有道理。
沈沧海倒好,饱餐一顿后,便嚷着叫热,把收在怀里的冰魄神珠拿出来,放在脸颊上不断滚动。
泛红的脸颊渐渐回复雪白,在渗透的寒意下肌肤仿若着透明,似乎连皮下的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凌青云的眼睛先落在他雪白的肌肤上,再向冰魄神珠看去。
「沧海,这颗珠子很特别,可以给我看看吗?」
点点头,沈沧海把冰魄神珠交到他的手上,凌青云拿近细看,只觉一阵淡香飘过鼻尖,似乎上面还留着沈沧海肌肤的馨香,出神半晌,才收敛心神,仔细打量起来。
名副其实,冰魄神珠触手生寒,拿在手上等同拿着一块不会融的冰,里面的一点血红,随着珠子的转动而荡漾,就像活的一样。
「这珠子触手生寒,看起来非常珍贵,不知道有什么名堂?」指头转动着冰珠,他露出一副绕有兴味的样子。
「这叫冰魄神珠,是一件宝物。」沈沧海答得干脆极了,连凌青云也暗暗诧异起来,沉吟半晌后再问。「既然是宝物,必有特别用途,你可知道?」
沈沧海依然干脆……干脆利落地摇头。
「我知道,但是不可以告诉你。」
魔教四大镇教宝物:魔陵散,冰魄神珠,九霄环佩与碧水寒潭,冰魄神珠排行第二,是光明护法的信物,历代光明护法都将它随身携带,厉无痕既然要他做光明护法,自然把冰魄神珠的用处对他说了,他虽然不认为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但是也知道不能对圣教以外的人随便说出。
「这颗珠子以后就是属于我的了,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常常借给你摸。」他边说,边摊开手掌,示意凌青云把冰魄神珠还给他。
观其神色,料想难以从他口中套出什么,凌青云洒然而笑,把冰魄神珠放到他的手上,随后,非常自然地转了话题。
「已经午后了,如果我们现在入镇,只怕今晚难以找到地方留宿,我们不如在附近找间客栈暂住,明天早上才到镇里去吧!」
「不!」沈沧海摇头说不,也不等他,径自站了起来。
见他如此,凌青云也不多说,扔下一绽碎银,骑上马,向镇远镇进发。
通往乡镇的小路崎岖不平,沈沧海虽然着急,但心里爱惜马儿,只得在缓缓而行,一边左顾右盼,走了约半个时辰,他忽然勒住马辔。
「沧海?」凌青云也连忙住马,只见他呆呆地看着伫立在右边的一块石碑,骑马徘徊几圈后,索性跳下马去,站在石碑前驻足观看。
凌青云没有办法,也只得翻身下马,向石牌走去。
垂首看着石碑,沈沧海露出眷恋怀念之色。
石碑就伫立在草丛中,因为年代久远,上面的红漆都脱落大半,只勉强瞧出「镇远镇」三个字。
凌青云知道,这个石碑就是地标,表示他们已经踏人镇远镇的范围之内。
看着沈沧海一副出神的样子,他忍不住问。「沧海,你还未告诉我,为什么要来贵州?」
手轻轻地摩挲着石碑,沈沧海眨眨眼,回眸一笑。
「你也一直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一路上你总是未卜先知,知道我会住哪一间客栈。」
「很简单!」凌青云爽快地耸耸肩头。
「你是逃家的小孩子,而且是有钱人家的逃家的孩子,你家里的人一定会以为你会选最好的客栈,所以你就偏偏入住那些最破旧的客栈。我说得对不对?」这算不得什么秘密,若能以此换得沈沧海心中的秘密,又算得什么?
「对……你真的很聪明。」沉吟着点头,沈沧海忽然觉得有些不妥。
连一个刚刚认识自己的人都猜中他的心思,难道无痕哥会想不到吗?既然如此,追兵早就应该追来了,为什么……
难道无痕哥追杀慧苦时真的出了什么事吗?不……那是不可能的!以他的武功与手段,即使多十个慧苦也不可能伤害到他,但是……
心神本来已经恍惚,这时更加紊乱起来,沈沧海晃晃头,强迫自己别想下去。
适时。凌青云在他耳边说。「作为交换,现在可以告诉我来贵州的理由吧?」
「这里……」沉默半晌,他才吐出答案。「这里是我的故乡。」
「哦?」其实在他买礼物的时候,凌青云已经猜到几分,这时故意露出惊讶之色,问:「你不是与哥哥从北方来的吗?」
沈沧海笑着摇头。「我的确从北方来,但是,我真正的家在这里。」
「此话何解?」凌青云更感兴趣了,抱着手等待他的解说。
「有句说话是形容贵州的,几乎每个人都听过一一『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这里是个穷地方,很穷很穷很穷。」
一连三个穷字,说得极轻,却带着无尽沉重,凌青云见到沈沧海稚气未脱的脸孔上竟泛起似有若无的怅然之色,便知道接下来的话,就是他身世的关键了。
「我的家就在这个镇的太平村里,和贵州大多数人一样,家里的环境不好,小时候,我吃得最多的就是番薯粥,不过,爹娘很疼爱我,每年我的生日,爹都会买一小块肉回来,叫娘亲煮给我吃,他们就是这样,总是尽力要令我过得好,日子虽然穷,但是我们一家人过得很快乐……」
回想起童年的快乐日子,沈沧海露出微笑,那时候吃的番薯粥,回想起来,味道似乎比山珍百味更加美味。
「直至有一年大水,我们和村民一起到山上避水,到下山时,不单止我们的村子不见了。几乎整个镇也被冲走了,只有这个石碑奇迹地一直留在原位。爹爹是个很乐观的人,见到家里什么都没有了,他也没有伤心,反而对我说『还好这个牌坊没有被冲走,要不然多少被水冲走的冤魂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摸着支撑牌坊的石柱,沈沧海牵起唇角,学他爹爹当日那样笑起来,却带着无法掩藏的愁绪,苦中作乐,如何能真心而笑?
「大水之后,紧接而来的就是瘟疫。农作物,畜牲都死光了,我们唯一能吃的只有草根和树皮,眼看一家人都要饿死,刚好有一个从外地来的女人经过,说是代京城一些生不出孩子的人家四处找孩子收养的,爹娘没有办法,只有听信她的说话,把我卖了。不是贪图她给的三两银子,只是想我能够活下去,离开村子到外面过好日子。」
眸光飘远,仿佛神游物外。明明是遥远的过去,连爹娘的容貌在记忆中也变得模糊,但所有离别时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离家的那天早上,娘亲把头发剪掉,放进荷包里,她抱着我低声哭泣,叫我以后若遇到什么伤心事,就把荷包拿出来,她会一直守护我。爹也哭了,他亲手为我穿上棉袄。之后,我才发现,卖身的三两银子原来都缝在衣服里面,他们一分钱也没有拿走,都留了给我……」
说到这里,眼泪终于从眼眶滴了下来,凌青云走近,伸手想拥着他的肩头安慰他,却被他退后一步,轻巧地避过。
提起手背抹去眼角的泪珠,沈沧海缓缓合上眼帘,坠人自己的思潮之中。
自从那一天早上离开家园后,已经六年了,他从来没有回过来。
把他带离家的黄婶对爹娘说会带他到京城的人家当养子,暗地里却是天魔教的分坛女弟子,职责是从各村子买来孩子,送上千刃崖养育。成为圣教的生力军。
大部分和他同期送上千刃崖的孩子成为奴仆下人,也有些被选为弟子的因为熬不住艰苦的训练,或触犯教规而被处置,其中能像他那样幸运,得到怜惜疼爱,像小少爷一样长大的却是绝无仅有。
但是,并不是所有事他都能够例外的,就如:被圣教收养的子弟都必须忘记山下的父母亲朋,不可以再回家去,这一点上面,无痕哥就从来没有心软过。
还未懂事时,他曾经求过很多次,即使耍性子哭闹,无痕哥一次也没有答应他。
这次出来,他本来也不敢想起这件事,但是当孤身在上官府内走动时,才忽然想到,他一直等待的机会原来就在眼前。
无痕哥离开了,其他人管不了他,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若他不好好把握,只怕以后不会再有了。
就是这一念之间,他不顾一切地逃了出来。
千辛万若苦地回到故乡,满满的兴奋,在见到石碑的一刻,变成紧张与忐忑。
这么多年了,娘亲能够第一眼认出他吗?爹爹的身体是不是和信中说的一样健壮?自己……自己还是他们最疼爱的孩子吗?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
暗暗取笑自己,沈沧海的心情终于平伏下来,拉起紫骝马,走过牌坊。
「等等!」
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偏偏凌青云伸手拉住他的袖子。
回头看去,却见凌青云脸露狐疑之色。
「这么多年没有回来了,你怎知道双亲依然健在?」
这话问得唐突,沈沧海登时不悦地蹶起唇。
「他们当然健在!」
「九岁那年生日,他再次央求无痕哥让他回乡,无痕哥依然不答应,他那次哭闹得很厉害,一直在花园跪着,第二天还发起热病,足足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无痕哥虽然没有改变主意,却终于心软,答应让他和家人通信。
自此,他每年都会写几次信给爹娘,由无痕哥派人送到家乡,爹娘也有回信给他,知道彼此安好,都非常高兴,这次等爹娘亲眼见到自己,都不知道要高兴得怎样呢!
越想,心里越着急起来,挥开凌青云的手便向前走去,才走了两步,又被凌青云拉住。
「沧海,你确定他们在?」
「你胡说什么!」听他一再质疑自己爹娘的生死,沈沧海一双丹凤眼中泛起薄怒之色,语气也有了怒意。
凌青云亦知自己失言,顿一顿后,改口说。「其实,我的意思是……你确定要在今天去探他们吗?你有多年没有回来,已经不认得路吧?这个镇子也不小,等我们去到你家里时已经很晚了,只怕你的爹娘已经熟睡。」
「我很心急呢,而且爹娘见到我,一定会很高兴!」笑逐颜开,沈沧海足下交错,如鱼一样滑出凌青云手底。
凌青云左足倏踏,右手翻转,便再次拉住他的手腕。
「你好好睡一天,养好精神,明天才去找你的爹娘吧!」
「不要!」
听我说,天色不早了,明天才去吧!」
交谈之间,两人手脚毫不停歇,短短四句说话,已经七擒七脱,凌青云出手快如电掣,沈沧海退脱如兔,两人身手之快之准,若被旁人看见都不知到要如何赞叹。
几番退却,总是摆脱不了凌青云如爪五指,沈沧海又急又气,暗地提一口气,双眼异芒倏闪,眼看便要使出摄魂大法。
凌青云识得厉害,登时后跃半丈。
「沧海,我不是要阻扰你,你也想用最好的一面见爹娘吧?这几天你赶路赶得样子也憔悴了,你的爹娘难免会以为你的日子过得不好在外面吃苦了,等我们回去码头的客栈好好休息一天,明天早上才再去你爹娘的家吧!」
锲而不舍的,竟然都是要沈沧海迟一天才回家与父母见面。
沈沧海自然觉得他烦透了,但另一方面又不由自主地觉得他说的话有些许道理。
自己和他交手后,出了一身汗,衣服都沾在身上实在不舒服到极点,而且在他的蓄意拖延下,申时将过,这时候入镇,只怕还未找到回家的路,天色便要暗了。
迟疑多时,沈沧海蹙着眉头,点一点头。
「便如凌大哥所言吧,不过,明天一定要早点起床出发。」
「好!」凌青云一口答应,走过去,弯着腰,亲手帮他拨去衣摆上的尘沙。
俯视他俊脸上体贴的神色,沈沧海本来有点生气的心情便忽然变得好了,立刻露出笑容,学着他的样子,也弯下腰,双手拍呀拍的,把他身上的尘沙都拍得飞起来。
如画般俊秀的眉目,在滚滚尘沙里都看得不真,反而更加动人。
凝视着噙在他唇畔的天真浅笑,凌青云不自觉地把脸别到一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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