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过程、整件事可说是一服兴奋剂,最低限度忽然之间死结解松了,有了新的希望。
我先行回复了正常的生活和工作。
陈家辉一听我痊愈,立即来银行跟我见面。
“清减了。”家辉说。“求之不得,是不是?”这就是现代人的生活了。不论你如何辛苦,只能自舐伤口,人前极其量只可以自嘲,还不是轻轻松松的、幽幽默默地混着过。
“有要事找你。”
“什么事?”
“生意。”陈家辉说:“你会精神为之一振。”
“大额生意?”“对。收购银行股权。”
“哪一家?”我大吃一惊,本地银行有哪家不稳,需要抛售,抑或出现了什么缝隙可以有机可乘?怎么我完全没有消息?“我相信洛克伟力打算亲自向你解释。”
“你又来替他邀约?”
“如果我这个角色也能在你们事成时有一点佣金,怕是全球最高薪的跑腿了。”
“不只跑腿“这么简单吧,家辉?”
“为何这么说?”
“最低限度洛克伟力让你知道他的意图。对于闲角色,导演不需要额外向他解释剧情。”
“没有什么事可以隐瞒你,但,你也别过分敏感才好。”
“你的意思是什么?”
“对于杜比银行有意出让股份子你,洛克伟力的确亲自给我道来,但他并没有解释为什么要把这口肥肉送给你,他之所以要让你预先知道这次叙面会议的目的,纯粹是希望你会考虑到伦敦去一趟。如果不先把会议的内容透露,不见得请得动江小姐,是吧?”这个是当然的。所谓、出师有名,要我长途跋涉,登门造访,总要有因有由,有规有矩,否则,必不会成行。
如今,我真要认真的考虑了。
其实单单为了好奇,已经值得立即直飞英国,看洛克伟力怎么对我邀请和游说。
我现在就完全明白为什么早一阵子,杜比银行主席洛克伟力要专诚拜访,且要暗地里透过陈家辉跟我密谈。
当时,我跟陈家辉都在猜测对方结纳的用意,现在怕是水落石出的时候了。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犹豫,因为不知是喜事还是烦事。
其次,我立即联想到英国银行没有可能出让股份予海外银行。举凡银行股份易手,怕是要经过国家批准的。
杜比银行为什么要为我的注资而过这一关?
而且,这是家相当不错的银行。
去年还是英国业绩最标青的五大银行之一。
换言之,杜比银行根本不会是发生了什么困难,而要外援。
在风调雨顺之下,把股份出让,无疑是双手奉送利益,天下间会有这种便宜事?
真令人莫名其妙,难窥究竟。
就算怪事连篇,今年偏有这种商场奇遇发生,由英国银行如此带挈港资机构,也真是令人耳目一新。
就以我的聪敏,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只能茫然地说:
“只邀请我一人赴伦敦吗?为什么?”然后我笑:“此间是应该的是不是?”答案是肯定的。如果洛克伟力采取渔翁撒网式的方法去寻找买家,与集中火力,只望跟利通银行玉成其事,分量的轻与重就有重大分别了。
假设杜比银行是口肥肉,独食与分享,在实利和意义上都有距离。
而且如果是组合性投资的话,我还要了解拍档是谁。
以前不是没有经验,很多组合贷款,利通银行都不肯参与,就是因为我对那些合伙人有意见。
本城赚钱机会实在多。
人人都可以选择,并不需要如此猴急。
陈家辉答:
“洛克伟力请我告诉你,你是他唯一认为的最理想合作对象。有你的加盟,杜比银行年内的盈利会有不少,敢为预言。”
“这是恭维了吧?”
“他犯不着如此处心积虑。”这也分析得对,遍天下这么多合作对象,何必苦苦非一人不可。必是一份公平的交易。换言之,在我身上,洛克伟力一定可以找到与众不同的一股助力,好令他的计划得以进行顺利。我有我的条件。
而这些条件是什么呢?我不是不明白自己手中所拥有的一切,我只是想不通这一切里面,有多少是洛克伟力看重,而又在别个银行家身上找不到,非我不可的。
这才是最令我神往的一点。
好奇心显然地盖过了其他生意上的正途想法,我差不多在这一分钟已决定成行。
“洛克伟力希望我什么时候到伦敦去?”
“立即。”
“没有别个选择吗?”
“你的意思是问为什么对方不三顾茅庐?”
“嗯。是不是觉得我要求过分?”
“不是,谁人有求于人,都要准备礼贤下士。”
“家辉,你这口气令我怀疑在这宗交易内我会蒙受损失,而非受益。否则,应该倒过来我求他们,若果这是实情,何以洛克伟力认为应该由我走这一程?”
“福慧,听洛克的口气,他是很需要你跟他合作,方能得到大利。之所以希望你飞英国,而非他再度来港,他有过解释。”很明显地,这洛克伟力是极端聪明,且市场经验丰富的,他完全明白到我会有什么疑虑,会提出什么问题。陈家辉继续说:
“洛克伟力请我转告,可能这个合作,你需要多见些关键性的人物,而这些人都在英伦,那就不方便把他们全都带来香港跟你商议了。”我点头,觉得对方实在言之成理,有备而战,可见诚意。“你决定成行了?”
“对。”我想到英国去是颇合时宜之举,因为跟邱仿尧应有一个冷静期,先让葛懿德引退,再轮到自己出现,情况会比较畅顺。或者,有一段日子让邱仿尧身边既没有妻子亦没有情人,他会容易觉省到自己的感情与需要。
实际的情况是,我知道邱仿尧也因为彼此的关系弄僵而病倒了,心上的忧伤与疑虑已一扫而空。
我需要的、渴求的,也不过是一种真挚的爱心而已。
只要柔情尚在,我可以等待,可以忍耐,甚至可以抵受空虑与磨难。
于是,我毫无困难地将自己重新投入工作,我嘱秘书安排了机票。
然后,我考虑应否邀请陈家辉同行。
能有他在身边,作商业上的照应,应该是理想的。
家辉对整个情势也比较了解,有什么事要找个人立即商议,或进行某些资料搜集与调查,都可就近有商有量。然而,女人身边跟着一个男人,总是有着些许的不方便。
这个顾虑是存在而使我稍为踌躇的。
最终,行走江湖,百无禁忌的思想还是稍稍战胜了,我把陈家辉邀约同行。
抵达伦敦时是清晨。
雾都无雾,难得的天朗气清。
我与陈家辉坐进夏蕙酒店派来的专车之后,向着伦敦市区进发。陈家辉问:
“累吗?整夜的飞行,你不见得在机上睡得安稳。”
“不怕,偶然一晚睡不好,不影响精神。反正刚小睡后下机是清晨,在时差上最适应,且这一程最省时。”
“知道为什么吗?”我摇头。“香港是殖民地,故此飞英的航机都得到晚上开行的线路,好使从前的英国大官员可以顺着时差睡上一觉,立即投入白天正常的生活上去。”
“有这么一个说法吗?”
“你不觉得有些可能?”当然大有可能,很多当权者都有风驶尽悝。我于是说:
“当一个人,抑或一个机构,又或者一个国家,在丧失权力时,会觉得怎样,有些什么反应?”“你怕有赶狗入穷巷的事情发生?”
“很多人有此顾虑,当然要分开两个条件来看,其一是视乎对方是狗不是,另外就是丧失了香港这个殖民地,算不算是穷途末路。”这些问题,我其实很快就应该心里有数。当我们坐到杜比银行主席室去时,事情就逐渐揭晓了。
洛克伟力很殷勤地接待我,寒暄了一会之后,洛克伟力就说:
“难得家辉会有便到伦敦来,我们正好有一个业务上的计划跟你商议,主管海外个人及机构客户的大伟杜生正在等候你大驾光临。”这么一说,陈家辉立即会意,说:“江小姐逗留在伦敦的日子只这么两三天,如果不一定需要我参加这个会议,倒不如我现在就到大伟的办公室去跟他商议那个业务计划去。”我也是心地清明的人,于是幽默地答:“好极了,做成了生意,就得还我机票钱呀,说是陪我来这一趟,却做自己的另外一单生意。”我笑着送走了陈家辉,主席室内只有我与洛克伟力,就好说话了。“江小姐,我们很诚意地邀请你成为杜比银行一位有分量的股东,且成为董事局的一员。”
“当这个消息自陈家辉的口中传到我耳里来时,我是骇异的,是一项史前无例之举?”
“在英国,怕是的。但在全世界而言,就早有先例了。你应该记得大约在六年前,香港的另一位金融界巨子马景年先生赫然成为美国第一大股票金融机构的个人最大股东。当时极之轰动。”我当然知道。就是为了那一役,马氏顿成国际财经界内的一颗东方之星,他辖下的机构在跨国声望上也因此而受惠。对,在马氏之前,从未曾有人成为执美国金融业牛耳的机构之最大股东。
如果这一次,我也能成为英国杜比银行的个人最大股东,在声势上必然比马氏有过之而无不及。
理由很简单,金融股票行的规限与掣肘不及银行。后者是直接涉及民生的行业,尤其是英国银行对于非英籍人士持有银行股份的法例也是异常严谨的。是否会通过外籍人士持有本国银行的股份是复杂而难缠的问题。
其实,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一回事。
全世界的国家都在实行保护主义,金融经济对于一个国家的影响,并不过分地比外交军事逊色。故此要予以严密的防范,是理所当然的。
只有香港是个例外。
香港政府忙不迭地在九七来临之前做着各种把金融中心营运权过户到英国手里的种种部署,更是有为虎作伥的华人,大刺刺地对香港金融市场应有的保护华资主义视而不见,置若罔闻,继续为英国在香港经济上留下势力而鞠躬尽瘁,真是太可笑太可悲太可恨的一回事。
我一念及此,人忽然间有着气馁和矛盾。
一直以来,我对香港金融界这几年来的变动,尤其是股票交易所背后的那个控制权的争夺战,都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很为华资经纪不值。就算在中央结算上,有什么利益可让利通银行分一杯羹,我从不积极争取,反而作无言引退,我要赚的从来都是对得起良心的安乐钱。
既然赞成保护主义,却又去侵占别人的利润,是否有所抵触呢?
当然,还是要看这个杜比银行交易时的条款是什么才能作出决定。
洛克伟力继续说:
“如果我们和你达成协议,轰动性比马景年先生当年的威风尤甚,而且,江小姐,你重新拥有外国银行的股份,对你的声望有极大帮助。”这“重新”两个字可圈可点,我从前持有加拿大富德林银行的股份,就是为了香港的大本营利通银行挤提,因而被迫以低价割让。如今成为英国杜比银行股东的话,在人们的眼光中,可能就更踏实了我全面性重振雄风之事实。这不能说不是一种对我的特有吸引。
“你们杜比银行势力雄厚,去年的盈利较前年跃升百分之二十七点六,如此骄人业绩,我加入,岂不是太沾光彩了?”我说。“当然预计你有贡献。”
“我看不出我的力量在哪里?”
“先不谈你的力量,我们愿意你成为杜比银行的最大个人股东,跟利通银行无涉,此其一。”
“你是认为这样子会令问题简单化?”
“当然,利通银行毕竟是上市公司,且江小姐以个人身两间都是英资银行,只不过他们的股东和存户,就有重大的分别。
很多香港的中国人持有港联银行的股票,而买入环宇银行股票的香港华人肯定少之又少。
这算不算是以香港人的资金贴补英国人的口袋?我立即有此疑问。
“江小姐,你的反应老早在我们预计之内。”
“这就是说,你们叫知道在香港,这个收购的消息一旦传出去之后,市面就必有像我刚才一般的反应?”
“对,而且会人做文章,说什么‘鱼翅换粉丝’之类的话。”
“这个广东人用的俗话,你也晓得吗?”
“刚从电台听到的,记者访问市场人士,这就是他们其中的一项强烈反应。”
“形容得颇适当,洛克,你别怪我这么率直。”“不,不会,我正准备打开天窗说亮活,何必客气,兜圈子。”
“你把我请来英国,其实就为了这个交易要在港宣布,你不愿意在乔港向找泄露风声,故而以还要见其他有关人等为借门,把找请求这儿?”
“是的。当然,有需要的话,这儿的银监处以及银行界有力人士、政府的高官都准备欢迎江小姐,加强你与我们合作的信心,故此我的谎话也不算谎话,只不过没有把实话全部说出来罢了。”
“现在是把实话全盘托出来的时候了吧?”
“可以这么说。”
“我们的合作跟港联收购环宇有关系吗?”
“有。”我想,这怕是一定的了,否则为什么要挑港联宣布收购环宇的这一天,同时向我宣布合作的建议。我于是准备静心细听,且意识到必定是非同小可的一个合作。
洛克伟力说:
“香港是个敏感的城市,因为那小岛上住着一撮相当敏感的华人。这固然是他们赖以成功的因素之一,但事情往往有正反两面,我的意思是说,有时过分敏感是很累事的。”洛克伟力稍停下来,细看我的反应。我依然静心倾听,我并不打算在未得到全面性的讯息之前就表示意见,甚至连半点反映心态的表情也不外露。
洛克伟力知道他是棋逢敌手,只得审慎应付。他继续说:
“尤其是九七将临,中应港之间的协凋很重要,但却屡屡为了彼此的猜疑而弄出不必要的误解与乱子来,这有部分原因是为了香港人太敏感,动辄就以为英国人存心不良,不肯让殖民地有好日子过。实在呢……”洛克伟力自觉说得有点过分激动,于是他稍稍修改了口气,才说下去:“中国人既也肯采取既往个咎的态度对中国,认为逝行已矣,社会主义国家也厉行开放政策,不会再走回头路了,那么,英国人对于殖民地回归的政策也不会跟旧时相若的。”“也许是因为民族性有异,很难令他们的观点跟我们达到一致。与其鼓其如簧之片,倒不如将就着安排一些香港人接受的行动,以安他们的心,比较上算。你同意吗?”说同意与否,都是危险的,因为未知道事件本身的情况,于是我很坦诚地答:“在未了解你要进行的所谓会令香港人接受的行动是什么之前,如果我表示赞同与否,就未免轻率了。”“好,那我就以这次港联收购环宇为例,向你解释。“事实上,在宣布收购之前,双方都明白坊间的反应,必是思疑英方走资,把在香港赚来的白花花银子津贴祖家去。他们断不肯从国际声望与达成跨国企业的角度去为港联银行及其股东着想,也不肯正视环宇银行在英国的潜力与资产,故而除非有另外一个买家去跟港联银行竞争,真金白银地放到台面上去,群众才会噤声,因为这样才表示环宇银行是物有所值。”“甚至乎超值?”我这么一说,洛克伟力呆住了。我这位女银行家的聪敏尤在他的估计之上。
洛克伟力继续说:
“是的,惟其如此,香港人才不会认为港联棋差一着。于是,我们觉得有需要相助一臂之力,令这件好事得以顺利进行。”说到这里,我先要弄清楚洛克伟力的角色,才能考虑整件事。我很认真而直率地问:
“我可以知道你扮演的角色是什么吗?”
“当然可以,明显地我并非环宇银行的董事,也不是跟港联有特殊关系,我只不过是他们的行家,说得难听一点,其实是他们的敌人、对手。”
“在利益的大前提下,对手也可以联手以求分利,是吗?”“太对了!”我有点寒心,我已经意识到伟力的角色。我的声音竟略为颤抖,说:
“你是准备从旁协助,参加竞投,托高环宇的市值?”
“对了,如果港联银行的股东发现有对手争购,则自然会明白为什么港联要以更高的价买入环宇银行,且是一颗最佳的定心丸,香港人最时尚宁买当头起。”我哑然。这不是港联银行股东的定心丸,而是杜比银行给他们炮制的糖衣毒药。
这种伎俩不算是新鲜,股票市场内的一些收购战也有使用。然而,沦落到银行家用此类手腕,未免叫人骇异与难堪。
或许是我的表现并不热烈,洛克伟力稍稍转了口气,他说:
“当然,如果港联银行在收购战上败在我们手上,我们还是会成交的,事实上,环宇如今的作价很低。”这就是向我表示,他们的加入不是事前相约的勾当,在必要时,杜比银行还是会承担责任的。然而,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对方始终没有解释这跟邀请我注资杜比银行有什么密切关系。
我说:
“说得对,价廉物美的话,人人都恨不得据为已有,然而,杜比银行有足够的财力去收购环宇,并不至于要先向我兜售股份套现吧!”“并不是这个原因,兜了一个圈子,还是那个顾虑很深的想法,杜比银行若成为港联银行的对手,必然有人敏感地认为这是私相授受的游戏。但如果杜比银行刚刚加入新股东,而新股东是香港的银行家,跟港联银行争一日之长短就很容易为人接受了。”我恍然而悟。洛克伟力还多加一重解释:
“况且史有明证,当年你的利通银行被挤提,求借无门,叩了港联银行的门,他们就活像狮子开大口,恨不得趁你危难之际,置你于死地,乘机以低价收买利通的股权,若不是你卖了加拿大富德林银行的股份应急,渡过难关,今日香港银行业历史将会改写。”“为此,你认为坊间人会觉得我有足够理由向港联银行报复,跟他争夺环宇股权。这样,整个游戏就合情合理多了,是吗?”洛克伟力也绝对是聪明人,他修正了我的评语,答:“根本上是合情合理的纯商业竞争,只不过是特殊环境之下的特殊安排与特殊需要而已。”情势已经很明显,根本是不必要跟洛克伟力再在此事上辩论分析下去的。我完全明白洛克伟力的解释只是门面工夫,姑且信之,好让大家下得了台,也没有什么话柄在人家手里,反正凡事心照不宣,依样画胡芦最好。
别说是我,就是一个稍有商场阅历的人,也清楚事情哪会这么简单,我一点头,就可以用一个理想价值成为杜比银行的最大个人股东,那么名利双收的事,付出的代价一定不菲。
高昂的代价就是埋没良心,欺诈香港人。
我在心上打冷颤。
也有甚多的鄙夷。
我说:
“洛克,你们对于舆论的控制与着重,也真是不遗余力,当然,这是作风问题。正如有些人的批评是中国政府对于争取舆论是最笨拙的一样,都是人各有志,各有所好的原因吧。然而,告诉我,是否真的有此需要?”洛克伟力一时间未能触摸我的意思,我已经站了起来,准备告辞,并说:“基本上,可能性只有两个,其一这是你们刻意营造,避免舆论批评的把戏,若如是,大可免丁吧,到目前为止,除了涉及香港过渡期后的事,你们未必都称心如意之外,百分之九十九都得心应手。而且,彼此心照不宣,香港人的能耐令人惭愧,什么大肆批评之事,三分钟后立即烟消云散,你们担心些什么?港联银行的股东就算吃了什么亏,也对他们起不了什么不良影响与作用,是不是?”说这番话时,我的语气是带点倨傲及不屑的嘲弄味道,不是很难听得出来。这大概是因为我本人没有刻意遮瞒的意思。
我继续滔滔不绝地说:
“其二呢,正如阁下所言,彼此容易在商言商办事,无谓多生枝节,那么,真金不怕熊炉火,何必让我这外人得益。”我微微点头,说:“我想我也应该告退了。”洛克伟力回过神来,说:“我相信对你的资料调查错误,他们认为你是个为了建立自己王朝声望财富,不择手段,甚至是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的女强人,如果真照这个目标进发,你今次就不应放过机会。”
“不是资料误导,而是你们出的代价太低,每个中国人值一英镑,出卖香港,再而国家。天!别忘记我们有十二亿人民,那个数字不菲,不是成为杜比银行最大股东的利益可比吧,是不是?”说罢,跟洛克伟力握手道别了。从杜比银行出来以后,我嘱酒店的司机把我载到戴浮嘉广场去。不为什么,只是我突然间觉得头脑混淆涨痛,很希望能到空间宽敞的地方去吸一口新鲜空气,再好好地想一想。
太多问题应该趁这个时候思考了。
然而,我不要去公园抑或什么额外幽静的地方,那会使我感到寂寞、孤独。
我要接触人群,面对人群,从生活中想出自己曾做过的是对,抑或是错?
于是选择了这伦敦市区内有名的广场是最合适的。
我下了车,无聊地踱进广场去,跟那些卖鸽子食料的小档摊买了一包雀粟之类的东西,就选了水池旁的一个角落坐下来,开始喂鸽子。除了游人之外,还有一些退了休的老年人,团团围坐在广场内,与成群成群的野鸽子为伍。
我忽而有极多的感触涌上心头,完全是拜洛克伟力之赐。
他向我提出的交易,是在我毫无准备之下,向我的良知挑战。
回想一遍,颤栗更大。
如果时光倒流数小时,戏要重演一次,老实说,我不敢担保自己会不会再作同一的决定。
要一手推开名利,不是件易事。
每个阶层的人都有他们寄望的名与利,谁都不会是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只在乎死门的大小,明显抑或隐蔽而已。
欲望是永无止境的。
有些人会很奇怪地问:
“要这么多钱来干什么,到了某个程度就已经足够了吧!”真是痴人说梦。财富与名利到了某个程度,就能发挥某种作用,绝对不会有尽头的。
今日,跟我同坐在广场内的一撮糟老头,只要他们的养老金或是失业救济金,增加多十镑八镑一个礼拜,就已经相当妥善快乐了,因为他们可以给自己多买几包烟,多卖几瓶酒。
然而,几瓶酒与几包烟之后,仍有其他的需求,一步一步地来,当然不会一脚踏上云霄,要求跟我一样,有资格夜宿夏蕙酒店。
但谁信他们多得一点好处就会满足,就会收手,真是太天真了。
平民百姓之所以不敢动做皇帝的念头,只为距离太远。有机会爬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自然会有欲望一统江山。
我突然明白,我在公私都可以有无穷的欲望。
私情方面,已到了另外一个突破性的阶段,或许自我回航之日始。
公事上说,我会得想,当我一只脚踏出洛克伟力的办公室,另外就有别个人取而代之,跟洛克伟力成其美事。
我忽而有一个烦恼,我想,世界上太多人在等候着飞黄腾达的机会,你不干,别人干,天下间还是有一重又一重的勾当川流不息地进行着。
可能实际损失的是自己。
再想深一层,若有别个行家去沾了这层威风,自己又会不会后悔了?
每逢人生遭逢考验与挑战,都会有类似的困扰。
只以自己良知证明对与错,是相当吃力的一回事。
我机械化地把雀粟抛出去,看着一只一只灰鸽子,饥不择食地抢噬着,不禁好笑起来。
我想,人到了一种没有选择,必须维生的地步,正如这些野鸽子,怕是也有另一份舒畅的。
反正只有一条路,不好办也变成好办了。
不像我,时常要面对抉择,路越多,抉择越难,也越易错。
我撒出去的一手雀粟,忽而洒落在一个人的裤管与薄薄的黑色麇皮鞋子上。一望而知是一对上好矜贵的皮鞋,应属于一个讲究的游客所有。
我稍稍抬起头来,见到伦敦温柔的阳光下,有这么一位似曾相识的人,站在我跟前。
我微张着嘴,不大会出得声来。
我的反应是迟钝的,甚而停顿在那里唯一的微张着嘴的表情之上,不晓得再发展下去。
对方毫不客气地坐到我的身边来,还拿手在那包雀粟上抓了一把,问:
“不介意我帮这个忙吧!”也不理我的反应,就把雀粟撒开去,喂饲鸽子。“这么巧,竟在这儿碰上了你!”我在喉咙之间发出“嗯”的一声来。“来这儿公干?”对方问。我点头。
“独自一人吗?”
“有一位伙伴同来,他去干别的事了。”
“我哥哥没有跟你同来吗?”对方悠闲地问。我立即像被人打了一拳似,陷入戒备状态。我稍稍移动了身子,跟对方保持了距离。
好像这样做,比较安全。
对的,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
当年,邱仿尧的亲弟弟单逸桐如何对待我,对付我,我记得太清楚了。
我信不过他。
正如他信不过我一样。
狭路相逢,还要提旧事,我心上有气。
“我是善意的。”单逸桐望见我这个反应,他作了这样的解释。这句话起了一个效用,使我暂时打消了拂袖而行的主意。
我且留下来,看看阔别经年的单逸桐能拿我怎么样。
不错,当年有过重重叠叠的误会。
我曾经因为被杜青云残害感情与产业,以致于在加拿大出售富克林银行股权之后,邂逅单逸桐而有了一段发泄性的露水情缘。
那时的单逸桐不叫单逸桐。
萍水相逢,他请我称呼他“庄尼”。直至这个庄尼以单逸桐的姓名,以邱仿尧亲兄弟的身分出现在我跟前时,我就知道大错已经铸成,无法再解脱了。
这以后单逸桐不信任我会真心爱恋其兄,认定我任性霸道强权得近乎变态,于是摆明车马,强迫我与邱仿尧一刀两断。
我是硬性子的人,对于任何人的谅解,我都不打算刻意乞求,事实上又很无能为力。于是我开列了条件,只要单逸桐把杜青云所钟爱的陆湘灵追求到手,为我报仇雪耻,我就答应离开邱仿尧。
于是一场难以想象的商业与感情大混战展开,直至各人的心灵都深深受创,以致仳离。
仇恨所产生的后果,基本上是几败俱伤。
事隔经年,当我跟单逸桐重逢,心头的震栗仍隐隐然在。
他竟问我,邱仿尧有没有跟我在一起。
他是打算再行破坏吗?
那么的锲而不舍,不肯让我稍事歇息,稍有温暖吗?
单逸桐跟我说,他是善意的。
是吗?
因为他知道这些年我已经受够感情折磨,他认为已经抵了罪了。
我不禁苦笑。
单逸桐看到我的表情,说:
“你不相信我会对你友善?”
“对于任何萍水相逢的事,都不必认真若此,是吧?”
“故此,你并不认为在多伦多的那次,你曾伤害过我?”单逸桐望住我的眼光是温和的。他再作补充说:“我的意思是伤害,而不是作弄。”
“这有分别吗?”
“太大了。我不是个容易被作弄,或介意被作弄的人,开再大的玩笑,我都会承受得起。可是,我很容易受到伤害。这是在跟你认识之后,才发现的。”我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我想,我表达得很拙劣,因而你并不明白。”单逸桐这样说。“我明白与否,事隔经年,有什么重要呢?”
“重要的。”单逸桐说这话时,语气非常的坚定。这叫我更加迷惘。
“然而,”单逸桐忽而潇洒地耸着肩,说:“要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是太长的剖白了,这个时代已不流行解释。”单逸桐的表现,无疑予我想象不到的好感。我对他的戒备宽松了,问:“怎么会到伦敦来?”
“散心。”
“你哥哥并没有来,我的意思是据我所知,他没有来。”然后,我微垂着头,用手拍拍撒落在衣裙上的雀粟。“我们的发展,你知道?”我问。
“一点点。”
“小葛有跟你来往,抑或仿尧招供?”
“两个人都没有直接对我提起,但是我知道。”我又苦笑:“第六灵感?”单逸桐说:“也是经验之谈,要忘记一个自己爱上了的人谈何容易?两个人都有这重思念的心意,就如一座活火山,在积累太多压力之后,伺机爆发而已。”我凝望着单逸桐出神。对方跟他哥哥是两个不同型的好看男子。
邱仿尧是温柔的、幼细的、斯文的;单逸桐是爽直的、豪迈的、洒脱的。
然而,如今眼前的单逸桐,少了往日的豪情,添了三分的惆怅,这使他看起来更似仿尧。
我忽而好奇地问:
“是你的经验之谈?”
“你不会相信我有这种体会。”我摇头,答:“说得太对了,我不相信。”我站了起来,拍一拍衣裙,准备离去。“福慧!”单逸桐叫住了我。
“什么?”
“你何时回香港去?”
“明天。”
“嗯。”
“再见!”
“福慧,可否让我今晚请你到滑铁卢酒店餐厅去吃一顿晚饭?我住那儿。”
“你请我?”我苦笑。“你不会答应?”
“想不出答应的理由。”我终于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不准备纳降。
当年单逸桐张牙舞爪地要我离开邱仿尧,半点喘息的机会都不肯施予,今天又何必在异地相逢,就来一番不必要的应酬?
我回到酒店去,打算早一点休息,明早赶回香港去。
留在英伦,我觉得不安稳,这儿发生的一切事都似乎跟我的意愿背道而驰。
我扭亮了电视机,播放的财经新闻,果然报道了香港的港联银行收购英国的环宇银行的消息,被电视台访问的好几位有头有面的当地财经界人士,都以同一口吻和调子说话:
“港联银行此举完全可以理解,这是一间规模相当的银行应有的拓展途径。”
“通过收购,港联银行的国际地位必然提高。”“港联此举无疑是对它本身极之有利的,问题是会不会如此轻易收购成功呢?会不会有其他英国银行加入竞争,是一个重要问题。”我冷笑。我伸手把电视机关掉。
谁还在指摘铁幕国家控制新闻播放真是天真之至,哪一个国家没有行使这个特权?
他们只会选择对自己政治经济有利的新闻播放,在表达方式上,英国人的手法尤其了得。
简直是不着痕迹地施展他们的新闻洗脑,道行一等一。
港联银行一事如此一面倒的执着一个角度去报道,无他,要令英国人觉得港联是为香港人卖力,而不是补贴娘家,将来万一有什么推倒或戳穿港联动机的事发生,英国国民有了先入为主观念,也不容易再信以为真。我忽然之间失落,我想到这过渡期间,香港人会承受的蒙蔽与欺诈,此城命运的转易,在在都令人不得不有所顾虑和忧疑。
只有一个办法,众志成城。
人人都为香港设想,所有行动都以香港利益为大前提的话,前途才会光明。
在今日,对香港的繁荣与安定,必须笃行四字真言:“责无旁贷”。如果都把应负和可负的责任搁到别人肩膊上去,就必然造成离心极重的局面,难以维持一国两制的构想了。我为了自己能面对且险胜了一重考验而差一点要欢呼。
房间的电活响起来,我接听,是陈家辉。
“要不要陪你吃晚饭?”陈家辉漫不经心地说,然后再多加一句:“我在楼下餐厅等你好不好?”我答应了,反正是要吃饭的。我也很想跟家辉说说话,这聪明而能干的金融界精英,可以找到这么多门路的人,究竟对今时今日的香港以及香港人的看法如何?当我坐到夏蕙酒店的餐厅去时,开门见山就说:
“你此行可满意了?”
“你呢?”对方反问。“洛克伟力没有把我的反应告诉你?”
“他甚至没有把跟你说的计划与我谈论。”这不出奇,问题牵连甚广,局外人最好是不得预闻。“然而,我知悉你拂袖而行。这番举止只能意味着一个理由,你们谈判决裂。”
“很聪明!”
“福慧,可否听我一句劝告?”
“你讲吧,我在听着。”
“信心问题而已。”
“什么意思?”
“正如香港的很多政治问题,都不过是中英双方的猜疑,构成嫌隙,以致于不能合作。”“你认为我没有开放心怀,从比较正常而乐观的角度去看整个建议的合作计划?”
“我想是的。福慧,我只强调一点,成为杜比银行的个人最大股东,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万勿错过。”还未待我反应,我们就看到餐厅入口处,出现了洛克伟力,正朝我们的位置走过来。我轻声地问:
“是你的安派?”
“是他要我作的安排。”我待洛克伟力走到面前来之后,就说:“好极了,我正给家辉说,要赶赴一个晚宴,由着你陪他吃晚饭,饭后男士们还可以寻一点什么节目,真正相请不如偶遇。”我根本不打算再予双方周旋,给他机会鼓其如簧之舌,在老问题上转。我意志是否薄弱是另一个问题,总之,我不打算再冒险测试自己的原则。
避而不变,是另外一招。
洛克伟力说:
“这么巧,我以为可以给你饯行,并不知道你匆匆来伦敦,还会有其他约会。”
“刚碰到旧朋友,他住在滑铁卢酒店,难得叙旧。”
“让我的司机送你去,好不好?”
“好。”我挽起手袋就走。不怕车子把我载到滑铁卢酒店去,我可以下了车,到酒店大堂走一圈,然后离去。是人算不如天算。
我刚下了车,一头钻进酒店大堂,人还未站稳,再作打算时,就有人在身后叫我:
“你改变主意?”我回转身来,看到单逸桐。我忽然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你像想到了很可笑的一件事来似的。”
“对。”我点头,道:“我想到了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是一位作家写的。”
“可以跟我分享?”
“可以,当然可以。”我轻松地说:“一个姓梁的女作家写道:一个失恋者如果盲目地找替身去结婚,大有可能是像在荒山野岭,遇上倾盆大雨,跑进古庙去避一避,却原来,古庙闹鬼。”说完了这个比喻,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然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便对单逸桐说:“是的,我改变主意,打算跟你共进晚餐。”两个人走进餐厅内,点了酒,叫了菜。看样子,我准备好好地享受这个晚上。“告诉我,逸桐,这别后的几年,你生活得如何?一直逗留在加拿大?”
“对。”单逸桐说:“福慧,你和我都是为了一份坚持,而不择手段去达成自己的意愿的人,你报了杜青云的仇恨之后,感觉是怎么样的?”
“失落、失望、失意,全部冲着自己而发。逸桐,大太阳底下,人人都似乎对不起某些人,人人又都承受着别些人对自己不起,只不过是一个一个循环式的游戏,并不需要过分的认真。我是做错了。”
“我亦然。”我望住单逸桐出神。“这句话可否算是对你的道歉?”单逸桐说。“整件事情已成过去了。”
“它仍旧骚扰着我,给我困扰。”
“回到香港去发展吧!”我说:“在加拿大那地方太静,太少工作,太缺乏刺激,于是人更易胡思乱想。”
“这是你的鼓励?”
“可以说是我的建议。”
“我会跟仿尧说。”逸桐讷讷地又问:“他在香港做出个头绪了吧?”
“听说是的。”
“懿德已回菲律宾去?”
“对。你正好回去做你哥哥的监护人。”
“听得出来,事件并未结束,恩怨尚在,你仍责怪我。”我没有答。我急急地干掉了手中的酒,作为一个下意识的发泄动作。
“懿德并不是一个坏人。”
“谁说她是了?”
“不知是仿尧的幸运还是不幸,他怎么从两个这么优越的女人之间作出抉择?”单逸桐说。“你呢?”
“什么?”
“如果那要作出抉择的人是你而不是你兄长,你就没有这个烦恼了?”
“成见是不容易清除的,你对我始终没有信心。”
“或者应该说,是我对自己没有信心而已。”
“无论如何,我们能够重新开始交往是好事。”我笑,道:“还要逗留在伦敦多久?”
“原本是没有什么公事的,但来到了之后,被一位银行家朋友扯着了,想谈一些合作,所以我会多留几天,然后,就到香港去。”我点头。就这样东拉西扯的出乎意料地跟单逸桐谈得算是可以了。我在心上冷笑,世间上原来真的没有所谓永远的朋友,亦没有永远的敌人。谁会想得到当年把我迫到墙角去的人,如今会如此诚恳地要来跟自己一起吃晚饭?
谁会预料到那极端反对我与邱仿尧来往相恋的人,今时今日差不多祈祷我们会有更新的发展。
世界上未免太多不可逆料之事了。或者,在明天,当我飞回香港去时,便又有意料不到的事发生了。
情况确实如此,然而,那是一宗非常愉快的惊喜。
宋滔跑来向我报道,说:
“出奇的快,惘然轩已经出了入伙纸,用家可以陆续地搬进去了。”我急不及待地就去看宋滔为我那顶楼房子特别设计的装修。大厦的管理员并且把一个薄薄的似是信用卡的物体交给我,说:
“江小姐,这是你专用的电梯密码钥匙,只要你一插进去,升降机就不会在中间停下来,除非你解禁。”
“我的专利似乎很多。”我对宋滔说。“这是你努力的回报。”
“你不反对特权和专利吗?”
“水清无鱼,浊水又易混水摸鱼,故此不太过分的特权,我还是接纳的。至少在这座大厦内,我不致于为你另建一部专用的升降机。”
“什么时候你也搬进来?”我问宋滔。“尽快。”我在工作上一直都是信心十足而且顺遂的。只是现今面临爱情争夺战,我就很有点心惊胆战了。
为什么?
除了因为后果对我极其严重之外,更由于我对自己的实力没有十足的把握。
强敌当前。
葛懿德是个不可轻视的对手。
她能有胸襟、量度、胆识,肯欲擒先纵,欲迎先拒,自然有她的把握。
抢生意不同于褫夺人心,最主要的原因是不可以用常理及本身拥有的条件当作正途揣测。
我在害怕自己会失预算。
自从英国回来之后,我一心想着的也是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内跟邱仿尧重新建立起一重巩固的长久关系。
我与葛懿德之役,如箭在弦,非发不可。
不论在办公室,抑或在家里,除了迫在眉睫的事非尽量集中精神处理掉之外,满脑子都是邱仿尧。
就活像这一夜,在家中的厨房里跟大厨沛叔学一点厨艺,说是要招呼宋滔来吃晚饭,其实,学会如何去做几味拿手的好菜,目的不在于讨好宋滔。
宋滔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我旨在邱仿尧。
江家的大厨沛叔已经服务多年,他兴致勃勃地给我指指点点,说:
“难得大小姐这么热心学厨艺啊!”说完这句赞美话,随即用轻快的刀法,把手中的一块肉转眼就切成薄片,那动作竟是相当优美的。原来每个行业都有它的登峰造极,同样的深具魅力。
然后沛叔就拿眼看看定睛想得入神的我,说:
“小姐别怪我老人家多嘴,你能多点关注家庭生活,会更开心!”我没有回应,我其实还是很有点心不在焉。沛叔就误会我不高兴他对我表示的过分关怀,于是又道:
“小姐,我是看着你从小长大的,才敢冒昧说这些话,请千万别见怪。”我这才如梦初醒地答:“没什么,没什么,沛叔,我只是全神贯注地看你的刀法,并没有其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神不属,我慌忙的找个借口,然后说:“沛叔,让我来试试,这牛肉切得不好,就怎么个烹调法也无补于事,对吗?”“对极了,这正是要学的功夫,来,你来试试。”我竭力仿效照做了。心却仍然是不专的,我在想,有那么一天,可以在“惘然轩”内跟邱仿尧过二人世界,由自己亲自下厨为他烧一顿美味可口的晚饭,那会多么美妙。可是,会不会当我辛辛苦苦地弄出了一桌子佳肴之际,突然的,门铃响了起来,是葛懿德蓦然回来了,跟我说:“我要回我的丈夫了!”就这样子一场美梦就成空子。我竟自幻想中轻声n乎叫出来,然后一定神,从迷惘返回现实的那个空隙,教我身手不灵,一下子就拿切肉的刀轧在指头上,立时间血流如注。“天!”简直吓得沛叔半死。厨房内几个佣人都一时慌了手脚,去拿急救箱的与打电话叫家庭医生的都乱作一团。
我定过神来,才说:
“别这样紧张!皮外伤罢了。”
“可是,流血不止呢!”沛叔尤其难过。“一下子就好了!”我对佣人说:“不用叫医生。”
“那就到医院去一趟,怕有破伤风菌会传进去,那就可大可小了。”一下子家里好像乱作一团似,也由不得我做主,就被簇拥着上了司机开动的汽车,要把我载到医院的急症室去。无疑,我所雇用的下属与佣仆都是相当好的,他们所提供的服务,无微不至。
然而,记得看过一段杂文,写成功职业妇女的心声,大意是这样的:
漫天风雨,一觉醒来,门窗都是关得甚好,且已贴上了防风的设备,为什么会如此周到,使自己安乐呢?一看,却原来是家里的司机。
那位女作家还写道:
在家中走动,勤劳关顾的男性,如果只是司机花工之类,是做事的一份成功业绩表现,却是做人、做女人的一项挫败。
坐在汽车后座的我,——念至此,轻叹。我把头搁在椅垫上。
陪着我到医院去的女佣四姐,轻声地问:
“小姐,你是累了?”我是真的累了,我无法不点点头。心上的疲累,比身体所受的更甚。
看,夜里还为什么要颠扑到医院来,到急症室去求诊,兜了一个大圈子,无非是为了寻找一个身心的归宿。
一个差不多可以拥有天下间很多美好事物的女人,仍然需要一个爱护她的男人,仍然恋慕一个有男性作为一家之主的家庭,因而竭心尽力,奔波劳碌,甚至于出尽八宝,争个你死我活,这算不算是一份难以言宣的悲哀?
我一向独来独往,然而,当我独个儿走在人前时,我的压力还是相当大的。
最低限度,有什么重要的大事搁在自己跟前,就不会有一种,可以退一步,再跟家主人商量去的从容。
即时,就要以自己的智慧去判断,以自己的胆识去应付,以自己的能量去承担。
江湖上的都是聪明人,晓得分析情势与道理,他们一看就明白什么人有什么靠山,什么人其实是独力支撑局面。
对于背后没有男人的女人,人们还是暗地里不寄予太多的尊重。
很简单,知道敌人是没有退下来的可能的话,只有更穷追猛打。
背城一战的哀军必胜,不是天天会发生的事。
反而是对手的去路多,敌方才会稍为缓一缓手,忍一忍气。
因为打赢了,仍不能令对手走投无路的话,就不必多费心机了。
人性永远是凉薄的。
不是身在局中,无意领会其中的微妙道理。
然而,到头来要靠人、依赖人的感受,实在不好受。
我想,如果邱仿尧爱我,应该自动来弥补彼此曾有的误会,何苦要我挖空心思地去想办法作破镜重圆。
我,忽然的心灰了。
也许为此,我的脸色灰白。
这叫陪在我身边的人更觉得我到医院来是明智之举。
我茫然地受着各人的摆布。到达医院,在急症室内扰攘了好一阵子,经过诊断注射预防破伤风菌针,缝扎伤口,最终完成了所有应做的事,那位驻院的医生就对我说:
“江小姐,相信你已无大碍,这种破伤风菌针还有两次需要注射,你记住就是了。如果你精神仍然因刚才的惊慌而困倦的话,我也可以为你办留院的手续,且休息一个晚上再走。”“不,谢谢你,医生,我很好,已经镇静过来了,刚才是有一点急躁。”我谢过了,就管自跟女佣走出医院大门去,在停车广场上找回司机。当我打开车门,正要上车时,忽而扬起头,看见了前面不远处,正正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种感觉令我战栗,如此似曾相识。
若干年前,就在这层医院大楼之外的停车场内,我在极度困扰的情绪下,遇到了一个人。
彼此在弯身走进汽车内之前相遇了,很是震惊,甚为错愕。
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时的情景。
当年站在我跟前的人对我说:
“你不用亲身来求证,对你骗财骗色的杜青云,是的确快要不久于人世了,医生说,他患的脑癌,病发了,那通常是三个月内的事。”我听后,当时不知如何作答,也像如今的情景,有一点点的摇摇欲坠。对方又说:
“我,你已经大获全胜了,请留手兼留步,不必要走进医院去向一个垂死的人,再展露你洋洋得意的大仇得报的微笑,他已经承受及将要忍受的病苦,实在已够多了。”我只瞪着眼,无辞以对。跟如今的情景无异。
对方又对我说:
“江小姐,至于我,你更不必顾虑,没有比败在自己手上更能令一个人痛苦。是我和杜青云青梅竹马,联手来对付了你,到你串谋单逸桐再设陷阱让我掉进去,我还是没有资格去怪责你,这不单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而且接受挑战的人落败,母须抵赖,输在自己意志力不坚定的情况下,我哑口无言,口服心服。因而,请回去吧,不必再见杜青云了。”当年,就是如此的结束了一场九重恩怨。如今,同样的情与景,展示目前,使我的战栗与感慨实在太多太多了。
唯一不同的只是从前在这儿碰到的是杜青云的爱人陆湘灵。
如今的这一位正正是自己朝思暮想希望能重拾旧欢的邱仿尧。
彼此都呆了一呆,望着对方,并不言语。
我在心里那阵灰冷的感觉重新浮现。
固然是为了刚才在赴医院途中时感触的一切,更为了回想起从前,顿觉人生的变易,生死的来去,都只不过是弹指间事,何必斗个你死我活,费尽心思去得到自己分外之事?
恩与怨都别管了,随缘就好。
忽然之间的心灰意冷使我出落得飘渺无依,孤伶伶的,看似一缕带着轻怨的游魂。
多少天以来,我处心积累,挖空心思,就是希望能跟邱仿尧冰释那因为极度激情而引致的无谓前嫌,再过明月好,花我俩的生活。
然而,到如今在这个没有设防的偶然,互相碰着面,心就突然间灰了。
很大很大的原因是为了我把在厨房内的小意外,再加如今的情景联系起来,使我的自尊心严重地受创。
一种匍匐人前的难受感觉,比那利刀割在手上的滋味,还要厉害不知多少倍。
有求于人所导致的精神上的自惭形秽,忽而严重地控制了我整个人的意向,我知道自己受不了。
因而,我只礼貌地向邱仿尧点子点头,就钻进车子里去,嘱咐司机把车子开走。
只有我明白,为什么一路在回家的路上,都会得泪流满脸。
不是为了伤口的疼,而是心上的创痕累累,丑陋屈曲隐痛,全部发作起来,令眼泪不得不汩汩而下。
旁的人一直紧张地呵护着我。
我在泪眼迷糊之中,看到旁坐的,竟不是女佣人四姐的脸。我看到那张脸的五官在不住的变换,活像是拼图游戏,一下子那脸谱幻化成父亲江尚贤,一下子竟又是他的红颜知己,也即是我自小到大的好朋友蒋帼眉,再下来,就是我魂牵梦萦的邱仿尧。
这三个我毕生的挚爱,都轮流登场相见,却又不可能接触,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似有还无,半退半就,这使我更忍不住扑到对方身上,尽情地嚎啕大哭起来。
四姐惊骇而怜惜地抚拍着我的背,喃喃自语道:
“就是身娇肉贵,受不得一点点的苦。等下回家去,躺过了,睡醒一觉,就没事人一个了。”最深刻的沉痛,是不能宣诸于口,亦不易为人所触觉到的。汽车终于风驰电掣地把我载回家去。
我是尽情痛哭了一整夜才朦胧地睡去的。
是一阵电话铃声将我吵醒。
我伸手接听,对方说:
“是福慧吗?”我答:“是的,你是谁?”对方略为沉默,然后说:“我是仿尧。”
“嗯,仿尧。”我下意识地回应。心里起了个疑问,说:
“是仿尧给我电话吗?”还未想停当,对方又说:“你已睡了?”
“刚睡着,有什么事吗?”全部都是本能反应,好像没经过思考似。“你到医院去打破伤风菌针,有什么身体损伤吗?”
“啊,没有,一点点皮外伤。你怎么知道?”
“我到医院去,跟急症室的医生谈起,他是我的好朋友,便把你入院的情况约略告诉了我。”“啊,只是罐头刀害的事,多谢你打电话来。”
“好好休息吧!”就这样,对方就挂断了线。那一个小小的刀伤意外,再加一场嚎啕大哭,的确弄得我心疲力竭,不自觉地就又重堕梦乡。
到天色微微亮时,我睁开了眼睛来,第一个闪进我脑海里的念头就是昨天晚上的那个电话是梦还是真?
究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我无从根查。
断断不能抓起电话来摇给邱仿尧,问: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打过电话给我?”自尊心,尤其是好强女性的自尊心永远雄霸天下,主宰乾坤。我蓦地坐起来,打算起身下床去,竟发觉四肢一阵酸软,稍稍觉得头痛。我伸手摸摸额头,竟是发烫的。
天,病倒了。
人生的情与病都会无由而来,调理得不好,身与心就会虚弱下去。
我在病中,一直有一个微小的心愿,希望解破了那个电话之谜。
如果有另外一个慰问电话,或者有一束探病的花,来自邱仿尧,就可以证明一切。
然而,没有。
为此,我越发不敢想象,邱仿尧在医院门口碰见了我之后,当晚的确摇来了电话。
那个电话的对话如此平淡简单,却充满感情,代表着和好如初。对我,无疑是医治心与身的灵药。
我越是希望那是事实,越不敢相信。
日子就是这样在期望与失望,轮流冲击与上场之中度过。
身体的病,再重还是有很多人有资格将我悉心保护而治愈的。
心里头的病呢,则不然。
我的精神较为好转后,就跟宋滔约好了,要在翌日到惘然轩去视察装修工程。
这一夜,天就开始下大雨。
倾盆的大雨。
我一直站在窗前看雨。
这阵子,本城的雨真多。
或者是太多人有太多伤心事,哭不出来,上天替他们嚎啕大哭一场,洗涤着大地上的冤屈与怨气。
人的醒觉与领悟真是难以形容的。
才不过是几个星期内的事,表面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然而,小葛和我的争夺战开始之后,我的心境可以由备战迎战甚至挑战,转变而为现今的倦战、避战,甚至是罢战,是指顾间的事。人的恩与怨,想必也如是。
我很挚诚地在心里祷告,或者只要一有机会,让我和邱仿尧再见一面,从他的口中,听到一声:
“福慧,我其实始终爱你。”那么,把他交还给葛懿德去,了断这场恩怨就算了。问题是葛懿德不会肯。
正如我一样,我们要试探邱仿尧的心,完全的不打算只留人而不必管住他的心。
有这种坚持与思想的女子,在今日世界上的大都会内,实在不多。
是幸与不幸呢,偏偏在邱仿尧跟前的两个女人,就都是同一类型、同一级数、同一思维的。
要多少个这样独自守望的雨夜之后,问题才会迎刃而解。
我忽然有一个莫名的冲动,不至于要独自漫步在豪雨之中以洗刷我的忧虑担顾,我只想跑出去,在外头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让倾盆大雨更接近自己,人会清爽得多。有心事、有思虑的人,总需要一些独特动静去陪伴。
我披好了风褛,从车房开出了我那辆银白的林宝坚尼。
一坐上这辆名贵跑车,心头掠过了一个想法,会不会重遇那个好心肠的送自己回家来的欢场男伴?
那真要讲运气。
在加拿大的一次,我遇到单逸桐,他的操守竟还不如一个在风月场所内厮混的舞男。
为此而惹下弥天的大祸。
汽车在狂雨中奔驰,无目的地,不会停止似地奔驰。
我的思潮也如是。
过往一切事的回忆都无秩序地浮现在脑海,每一个片段都如此地噬食我的心,一如那天被刀子一下割着的刺痛一般。
这无疑是一部绝对上乘的汽车,整条深水湾道都似乎变成了一条小河,车子在路旁停下来的不计其数。
只有这林宝坚尼依然像一匹识途健马,拨发四蹄拚命地往前进发。
我把窗子绞低了一时,让清凉及微冷的风渗进来,加上雨水,令我的脸和身都沐浴在一份寒冷却又清远的感觉之中,很舒服。
车子不期然地开上了司徒拔道的惘然轩。
这座大厦虽已有了入伙纸,但还只是各业主在装修的阶段,大概还没有人居住。
通往地下停车场的大门关了,看更不在,我只好把车停泊在露天停车场,正打算三脚拨作两步的走到大堂去。
雨实在大得差不多是倒下来似,令人觉得寸步难行。
我稍稍踌躇,不知道应否勇往直前,奋勇跑进大堂去。
心忽然在想,原来一旦有大风雨,就算能跑到有瓦遮头的安全境地去,都已满身湿透。人要达彼岸,老早便已伤痕累累,其理一也。
无论如何,既然人已在风雨之中,畏缩不前,就更困处闷局,得不到解决。
我挺一挺胸,有了抉择,推开车门,就站到滂沱大雨中去。
我还来不及起步走,面前就刷的一声驶停了一辆汽车。车头灯的强光,使我无法看清楚前面的一切景象。
我只是被这突然出现的汽车吓得停下了脚步。
未定过神来重新开步走,就见那车上扑出了一个人来,飞也似的走近我来,一把将我拦腰的抱住。
我惊叫。
我瞪大眼看对方,仍然像是迷糊不清,因为脸上满是泪水和雨水,心上全是惊疑与喜悦,混杂得使我不辨善恶、不分真伪、不明所以、不能自已。
“福慧!”那是最熟悉不过声音了。“福慧!”我竭尽所能睁开眼睛,想看清楚一切,好证明自己不是又在做梦了。我不期然地说:
“仿尧,我又在做梦了,这阵子,梦真多,在梦中,接到了你的电话……”
“啊,福慧!”只这么深情的呼唤一声,邱仿尧就吻了下去。他像是使尽全身的气力,要通过这一吻将我自迷糊的梦境之中叫醒,告诉我这不是梦幻,而是现实。
的确,自我双唇传达到心上的一阵微微的痹痛,与浑身的外冷内热,都令我有了官能反应的真实感。
我知道是生命上的一个奇迹开始展露在跟前了。
良久,我们才在雨中分开,凝望,痴笑,那么多的浓情蜜意,那么多的尽在不言中。
忽而,邱仿尧挽起了我的手,两个人才如梦初醒地狂奔到大厦的大堂之中。
像两个携手跳到河里去浴泳后走上来的冤家,都情不白禁地笑起来。
“我们怎好算了?”我问。“你还在病中?”
“已经痊愈了。”我这么一说就投进邱仿尧的怀抱之中。“我们先到楼上去。”
“是我的一层还是你的?”“当然是我的。”邱仿尧说这话时,充满了男性的优越感与魅力。他的那个单位就在顶楼江家复式房子对下的一层。
如果用家没有很额外的设计要求,惘然轩的价钱是已经包括了很完备的室内装修。那是我的原意,我希望那些单身贵族可以视之如高级酒店,提了行李就能住进去。
故此当邱仿尧带领着我走进他的单位内时,触目就已是很漂亮简洁的房子。
按照我原本的心意,整个单位千多叹,除了浴室及工人房,完全没有间隔,都只是以精巧的室内设计,把睡房、客厅、饭厅、厨房分别开来。
这种心思的目的在于构成宽敞的环境,从而可以孕育宏大的胸襟。
我相信成功而又依然独身的男男女女,需要这种居住环境与量度去应付眼前的事业与感情。
才站定了脚,未及欣赏房子内已有的潇洒简单摆设,邱仿尧便已经一把将我重新的抱在怀内,说:
“你可知,你让我忧心了好多天,那日在医院门口碰上你,午夜的电话之后,你一直病在家里,我不知你的小姐脾气究竟要发到什么时候,不敢贸然造访。直至今夜,外头雨越大,越撩动我的一个清晰感觉。福慧!我思念你,极端的、肯定的,且不能稍减、不可或缺的需要你,于是我跑出来,开车到你家门口,就看到你的座驾,箭也似的飞出去。在这狂风暴雨之夜,我怕有意外,故此……”我凝望着邱仿尧,不能置信会有这样子的深情。我问:“告诉我,仿尧,如果我有意外,你会如何?”“你希望我如何?要求我如何?”
“你都肯照着办吗?”邱仿尧点点头,轻吻着我的鼻尖,说:“你需要我嘴里的证明?”我点头,不住地点头。“福慧,你从来都蛮横得令人觉得你益发可爱。如果你真有意外,我相信我会伤心得什么也办不成功。”我紧紧地抱住邱仿尧,然后再抬头看他,眼有泪光。“不,仿尧,如果我有意外,你必须照足我的说话去做,为爱我的缘故。”邱仿尧问:“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挺起胸膛,收拾破碎的情绪,重新去爱你应该爱的人,做你应该做的事。在以后的日子里,爱人爱得更深更切,做事做得更积极更成功,为纪念我。”邱仿尧没有答,他深深地吻住了我。良久。
双方都愿意在窒息之前才分开。
“福慧,你不会有意外,绝对不会。”
“那好!”我俏皮地笑说:“如果我没有意外,就一直好好地生存下去,我对你的要求就截然不同了。我只要你爱我一个。”
“人性真是自私得恐怖。”
“谁说不是了?任何人的伟大都只可能在自己的利益无关痛痒之时,这仍然是要给分数的。”
“很好,”邱仿尧捧住我的脸,说:“在你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之前,让我履行我的承诺。”外头依旧是强烈的风、狂暴的雨,誓无返顾地尽情吹着下着,像要将全城翻起来重新洗刷一遍似,坚持得有点令人惊心动魄。雷声隆隆,响彻沉沉的黑夜,遮盖了大地上所有的哀号与欢呼。
故而,我在邱仿尧爱恋眷惜之下,发出优美诱人的叹息,在寂静的居室内完全的起不到作用。
由激情所引发的心灵璀璨,发展至满足之后的精神静寂,除了我俩知之,都被狂暴的风声雨声雷声所吞没。
我躺在邱仿尧的臂弯内,望住窗外那黑漆的一片,出神。
我拿眼看看仿尧,他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
那神情的休憩与可爱,使我又情不自禁地翻了个身,轻轻地吻在他的额角上。
仿尧仍闭着双眼,说道:
“你不让我好好地睡一觉!”
“仿尧,你总是爱睡。记得在菲律宾的小岛上,我们快要分离的前一晚,你也是这个贪睡渴睡的模样。”
“我们睡醒了再说。不是吗?今夜又不是分离的前夕。”邱仿尧说。“可是,仿尧,我怕好景不长。”
“女人的忧疑比实际需要多起码三倍,尤其是对感情。”
“我有第六感。”
“纵如是,我现今不睡,并不表示能解决问题。”
“仿尧,请告诉我……”我忽然地紧张起来,抱紧了仿尧。“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如果小葛回来,你会怎么样?”
“那是明天的问题。”
“不到十小时,天就亮了,我们拖不了。”
“小葛并没有说她明天天亮就要回来。”
“她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等于随时都会出现。”
“那时候,我一定有答案。”
“真的?”邱仿尧睁开了眼,看牢我,说:“真的。你信我。”
“答案不可以预先提供?”
“福慧,先让我睡。是你的总归跑不掉,对不对?”
“雨仍然这么大!”我说,把头伏在邱仿尧的胸膛上。“这样子凉快!”不知道穷人在雨夜怎么过?我忽然想:“我住在这种最一流的房子里头,不会知道屋漏更兼逢夜雨的滋味。仿尧,我告诉你一个小故事。”
“什么故事?”
“我小时候,爸爸曾经要宋滔叔叔给我兴建了一间娃娃屋给我满房满室的洋娃娃,我开心得不得了,当下向宋滔叔叔许下了承诺,将来要给穷人兴建居室,让他们可以跟我的洋娃娃一样,居者有其屋。”
“你实行了没有?”
“人总是先行关顾了自己,才及他人。”
“现在是时候构思了吧?”
“嗯!我想是的。身在福中的人,应知贫苦大众的屈曲,继惘然轩之后,我会兴筑一些给中下阶层租售的搂宇,我的计划是……”我话还没有说完,突然的听到外头隆然一声巨响,震耳欲聋,跟着像地震天摇—般,整张床往下塌。吓得我与邱仿尧紧紧地抱着,坚持成为一个整体。
就在这一刻,周围变得黑暗,刹那间,我与邱仿尧好像瞎掉了似的,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一阵阵巨大无比的声响,在身畔不住地响起来,此起彼落。
然后我与邱仿尧感觉到自己从高处一直堕落到深渊似,那过程是转瞬间的事,却有种令人魂飞魄散的恐惧。
重新再触到地面时,全身有着剧痛。
“哎呀!”我叫喊起来。跟着全然寂静。
我向身旁乱抓,一边似有一堵墙堵塞着,无法再伸手过去;另一边,我能摸到的却是些无法辨别出是什么的硬物。
“天!”我的惊恐在刹那间倍数骤增。第一个念头就是邱仿尧到哪儿去了?
就算是已经打入十八层地狱,我也愿意跟随。
我这才晓得高声叫喊:
“仿尧,仿尧,你在哪里?”没有回音,没有反应,依然是一片黑暗,周遭死寂。“告诉我,究竟发生丁什么事?”我吓得手足冰冷。会不会是一场噩梦?
对,我想一定是在梦中,只有在做梦的时候,事情才会这样没有条理的突然发生。而且,我分明地张开眼睛,怎可能什么也看不见,活像在一个坟墓里似。
我发觉一触动这个意念,汗水就从背脊涌现,整个人开始发抖。
一切的情景都太像墓穴了。
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困埋在坟墓之内,真是太恐怖的一回事了。
我用力地咬着下唇,痛得再度惊呼,喊:
“仿尧,仿尧,你在哪里?”我开始要正视一个事实,这不是梦,是实际生活。当我跟仿尧在相偎相依,缠绵悱恻之后,一件难以想象、难以形容的意外事件发生了。
会不会是整幢惘然轩塌了下来?
是史有前例的。香港在若干年前,也曾发生一场豪雨,在旭和道的一幢华厦倒塌下来,死伤无数。
一念及此,我更不断地叫喊:
“仿尧,仿尧,你答我!”除此而外,我一点办法,甚至希望也没有。一种绝望性质的恐惧,弥漫全身,我似乎自觉死神已至。
我狠狠地想,死有重于泰山,对一个女人而言,所谓重于泰山,怕是与相爱的人葬在同一墓穴。
“仿尧,”我低声啜泣:“我不介意真的要离开这个世界,可是让我在死前,知道你在哪里?”我哭得越来越伤心,越来越无助,越来越不可遏止。直至到身畔传束一阵微弱呼唤声。
我压抑着自己的激动,细听。
果然,是仿尧的声音。
他并不是呼喊,而是断断续续地说话:
“福慧……福慧……”我兴奋得大叫:“仿尧,你在哪儿?你在哪儿?我看不到你,真的,我什么也看不到。”
“福慧!”天,真的是仿尧的声音,可是声音不再雄壮,且近乎微弱。“仿尧,你在哪儿?”
“我不知道,福慧,我被压在砖墙之下,福慧,很可怖的意外发生了。”
“仿尧,让我过来你身边看你,请继续对我讲话,好让我寻找方向。”
“福慧,我在这里……福慧。”我正打算坐直身子,头上却有阻挡,只好伸手向前摸索爬行。正如仿尧所说,一宗难以形容的恐怖事件已发生在我们身上了。
除了是房屋倒塌之外,别无其他任何原因可以解释到这阵子我们身陷的困境。
我忽然之间脑袋一片空白,不再想什么,只跟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爬过一些肯定是塌下来,乱七八糟的稼私杂物、颓垣败瓦。
一阵难堪的剧痛自我的右腿散发全身。每当我拖着腿向前爬行时,就觉得那右腿是一个沉重至极的负累。
“仿尧,我爬过来了。”“福慧,福慧。”反应的声音就在身畔,我开心得狂叫:“找到你了!”我伸手过去,以为可以捉到邱仿尧,可是,不成,挡着我的又是一些塌下来的石屎与泥砖。我急得差点要哭出来。
我明知邱仿尧就躺在前面。
天下间没有比这咫尺天涯更令一对情人难受。
是心灵的恐惧与肉体的创伤一起折磨着我们。
“福慧,你在哪儿?我看不到你。”仿尧的声音充满期望。这更令我悲伤与焦急。
我拚命地用手捶打着挡在我们中间的那些倒塌了的石屎墙,直至感觉到双拳的痹痛越来越加深为止,才停住了手,绝望地哭泣起来。
“福慧,你别哭。”仿尧是听得见我的哀号的。“告诉我,仿尧,你平安吗?”“福慧……”仿尧没有再做声,只微微地喘息着。“仿尧,你答我嘛!”“我……我是受伤了……”“哪儿?仿尧……哪儿?”“腿、腰部……我觉得自己正在淌血。”“天!”我张着嘴:“救命呀!救命呀!”我从来没有想过在我的人生中会需要惊叫这两个字。太令人难堪与骇异了。
原来生命中充塞着意外,一宗接着一宗的发生着,轮不到你作好准备。
在差不多是绝望的环境之下,只有大喊救命。
我不打算放弃,我拚命的叫嚷:
“救命,救命呀,救命呀!”仿尧又说:“福慧,别喊了,怎样叫也是没用的!”邱仿尧说。“为什么?”“等一下就会有人来抢救我们了,只好耐心等待。”
“什么?什么人会来?”
“整幢大厦塌下来,当然有警察及消防局的人员赶来现场,帮忙救亡。我们且静心等待。”
“仿尧,我担心你!”“别为担心不来的事担心。”仿尧说。“仿尧,那会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开始哭泣。“什么?福慧,请别哭,我听不清楚你的话。”
“你是受伤了,仿尧,肯定的,你说,正在淌血,那么,救援的队伍什么时候才能来到呢?或者他们赶来之后,已经太迟!”对方沉默。我仍在饮泣之中,很有点自悔失言。
不应该在这个时刻,不予仿尧和自己鼓励。
任何气馁的思念、言语与行动,只会对困境加添一重压力。
“仿尧,请原谅,我在语无伦次,因为我实在担心,非常非常的担心。”
“我明白,福慧……但愿我能紧握你的手……”邱仿尧的声音亦已开始哽咽。“既说是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仿尧,即使我们没有紧握着手,也是心连心的。”
“福慧,如果我们在这个大难之中要分手了,你可否相信我一句话?”
“我会信的,仿尧,你说,你说什么,我也会相信。”
“我爱你,从过往,直至现在,以及将来。”
“仿尧……”
“我之所以回到香港来,一如懿德的推想,是因为想念你到达一个极限,不能自己,还有一个比你更大的推动原因是我爱祖国,在祖国要恢复行使香港主权时,我觉得华侨的支持行动就是把力量加进香港的繁荣与安定之中去。福慧,请相信我,世界上除了国家,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取代我对你的爱。”
“仿尧,谢谢你。”
“还有,且让我告诉你一个未知的小秘密。”
“小秘密?”
“对。原本我答应过不张扬、不外泄,然而,就算我如今坦白说出来了,他日被逸桐知道,他也不会怪我。”
“逸桐?”我惊骇:“我们之间可不可以没有这个人横梗着,他一直在破坏,一直在滋扰,一直在……”
“只为他也爱你!”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是的,只不过是一种幻觉吧!
我身体上或许有哪一个部位显然受伤了,于是影响到我的听觉也生了故障。又或者是仿尧因为剧痛而在言语或思想上弄错了。
单逸桐爱我是天下间至大的笑话。
我的沉默,让对方着了一点急。邱仿尧继续叫喊:
“福慧,福慧,你还在吗?”
“我在的。”
“我说的话你听清楚吗?”
“仿尧,这不是为了安慰我而开这种玩笑的时候。”
“当然不。”
“那么……”“福慧,我讲的是事实,逸桐爱你,以另外一种表达方式去发泄他对你的深情。”我忽然有气,道:“包括了千方百计的阻止我和你的结合吗?包括了对我人格的尽情侮辱?”
“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谁会想自己暗恋的人,会得落入他人怀抱!他对你的不信任,是一种自疗自慰式的酸葡萄作用,你还不明白吗?”
“天!”我轻喊。我不能想象有这种事发生。
忽而的,回想到在英国伦敦跟单逸桐相见时的情景以及说过的话,我有了一点儿的惊觉。
“福慧,你愿意听一遍逸桐对我的表白?”
“仿尧,事情是那么的不能置信。”
“天下间最难以解释的是感情,是不是?“我也是在这次回港之前才洞悉一切的。知道逸桐的心情,这也是推动我回来找你的原因,是他鼓励我如此做的,为了补偿过失,赎他的罪。”我咬一咬下唇,脑海内一时间翻腾太多的回忆,我狠狠地说:“仿尧,请详细给我说吧!”
“福慧,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冗长的故事,只是很简单很简单的一件事。“从第一眼他在多伦多的酒店见到你落寞无依而又美丽动人地端坐在酒吧内,逸桐就着了迷。”我听呆了,世间竟有一见钟情的事。邱仿尧兄弟的感情动向竟这么相近,都冲着我而来。
“可是,我记得逸桐跟我初见时所说的故事,并不跟他对我着迷的情况吻合。”当时,逸桐告诉我,他等的那个女孩子不来了,使我兴起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这无可否认地缩短了我跟对方这个陌生人的距离。“逸桐原来就是个俏皮而轻快的人,他觉得一个能有如此冷艳而寂寞脸庞的独身女子,一定是心灵上有创伤的人。”
“他告诉我,当时刹那间要想一个搭讪的办法,就模仿了一套电视剧的桥段。”他果然得逞,两个自以为同一条船上活着的人,结伴过了传奇旖旎的一夜。“可是,逸桐一觉醒来,见你芳踪已杳。他发现你戏弄他的字句,但这引不起他的惊惶,他只更迷惑于你那与众不同的个性。逸桐说,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忍心在你心上戳上一刀。”我冷笑。“其实他应该明白,他也对我做着同样残忍的事。”
“当你满怀希望,以为一阵子寻寻觅觅之后,可以有机会跟心中所爱重逢,重新爱恋,忽然发觉对方已不可能属于自己的时候,那种失望是深切得像在咬噬人的心。且,逸桐其实跟你一样是个相当任性好胜,被宠坏了的孩子……”我没有回应,腿上的痛楚分了我一点点的神。仿尧又继续说:
“从小,我总是迁就他的,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是先让他要、先给他挑。直至遇到你,才是一个例外。”
“逸桐其后向我忏悔,说:‘大哥,只有我,我不可能开口要求你把她相让,且我知道你不会。她必成为一个例外。’“说得对,仿尧爱我的坚决,不可能因手足情深而动摇,只会因为手足情深而加添为难与痛苦。这是我完全可以理解的。
“所以,逸桐就以一种反常的、憎恨的态度去破坏我们,是不是?”我问,犹有很深的怨怼。“福慧,如果从爱情的角度看整件事,逸桐有值得原谅的地方。将心比己,你或会以同一的心情和手段应付整件事。”我忽而沉默。因为邱仿尧说对了。就在不久之前,为了出版蒋帼眉那本《当时已惘然》的遗作,跟文艺书城的头头在言语上出了嫌隙,我也恨不得把对方收购下来,予以鱼肉。
口含银匙而生的人,先天与后天所造成的霸道,为所欲为,很多时是他们本身也难以控制的。
在以为能呼风唤雨的自信情势下,一旦受到挫折,在社会上比一般人反应得强烈,因而引致的破坏性意欲会高涨得难以遏止。
至此,我完全明白单逸桐的心理历程。
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异和难受的感觉,盖过了肉体上所有承受的苦楚,使我的精神集中到种种回忆之中。
单逸桐如何一步一步的催迫我离开邱仿尧。
他用完整无缺的借口,指摘我随便淫逸以掩饰自己迷恋我的痴心,维护邱仿尧不被诱惑以隐藏自己妒恨他的情绪。
他越可恨,只证明他越深爱我。
这使我难于适应,不知如何去处理这宗感情个案。
我呆住了。
不晓得再接腔下去。
周遭的死寂,忽而弥漫着一种孤独得恐怖的气氛。
我吓了一跳。
仿尧呢?
他没有把故事说下去。
他生了什么事故了?
“仿尧,仿尧!”我疯狂地叫喊,没有比发觉邱仿尧要离开我,更能令我仓皇失色。一个难堪至极的念头闪进脑海里,如果邱仿尧离开人世,我也宁愿速死。
拥有世间上如许多的财富,还要备受一宗接连一宗的酷劫,活着又有何意义?
在这一刻,我更明白单逸桐那种得不到心中最爱,就宁可一拍两散的心态。
“仿尧,仿尧!”我不停地疯狂叫喊,几近乎力竭声嘶。“仿尧,仿尧,你回应我。”我重新用手试图抓开分明是挡在跟前的倒塌砖泥,完全不得要领。“仿尧,你别唬吓我,你回答我呀!……”很微弱、很微弱的声音终于再度在我的哭声中响起来。“福慧……我很痛苦……”我立时间煞住了哭声,意图把邱仿尧要说的话听清楚。“仿尧,你说什么?”
“福慧……我觉得晕眩、虚弱,整个人都轻浮飘荡。这种感觉令我……觉得很不舒服。”
“仿尧,请你忍耐一点点,很快就会有人来拯救我们了,我们很快就会见面。”
“会吗?会吗?”“仿尧,一定会的,一定会。”我不住泪流满面,却竭力地压制着自己,不可把哭声张扬。“福慧,福慧……”仿尧急叫。“什么?”
“你知道我现在闭起眼来,见到什么吗?”
“你见到什么?”
“见到你,见到我拖着你的手,奔向海洋,周遭溅起浪花……那情景多么的遥远,又是如许的熟悉……你记得吗?是菲律宾的邱家小岛……”是仿尧与我在确定彼此相爱而又知道要相分的前夕,所共聚的地方。“仿尧,我们会回到那岛上去,很快,很快就会。”“是的……福慧……你答应?”
“当然,这是我毕生的意愿……”
“是我对懿德不起,我们要回报她……以其他的方式……可是,我不能活着没有你……福慧,真的,这是我心里头的最要紧让你知道的说话,我不能活着没有你……所以我回来,希望不是太迟……”一个似是毕生期待争取的结果,安然放到自己手上时,原来那感觉是如梦似真,感动得不能置信。然而,我想,会不会来得太迟了?为什么会太迟?除非我和邱仿尧再不能重出生天。放眼前望,仍是黯黑一片,看不到有半点生机和希望似。不是不惊心,不是不忧疑。
我信命。在我的命运中,欠缺的永远是身为女人最需要和最宝贵的情爱。
我不敢对骤然而至的感情福荫,寄予厚望。
在经历了一大段日子,我们重新的肯定彼此的需要与眷恋之后,有可能在下一分钟,意外会继续发生,造成我们的再度分离。
我连连的冷战。
纵使在意愿上,我不会觉得跟仿尧一同遇难是遗憾。在体能与心理方面,依然会因着对死亡可能来临的刺激,作出回应。
忽然遍体生寒,我环抱着自己,争取一点安全感与温暖。
“仿尧,仿尧……”连叫着仿尧的声音都是轻微的。又没有了回应。
下意识地,我以为邱仿尧像刚才那样子,是太痛苦的缘故,以至于要好好的息一息。
连我自己都觉得疲累不堪。
肉体上是经历了一大段时光的挣扎,以至于再无力哭泣叫喊。
心灵上也是度过了一段漫长而黑暗的岁月,才到如今的守得云开见月明。
从前,邱仿尧誓言非卿不娶。
如今,娶过了别人,仍有憾焉,于是回头追旧爱、寻旧梦,要图个破镜重圆。
这已经是最美满的结果了。
再来的危难,应该更有信心顶着过。
无疑,在思潮起伏、身体受害的情况下,我满脑子浑浑噩噩,陷进了快要昏过去的迷糊状态。
而事实上,周围的空气都是混浊的。
这使人更易晕眩。
我一合上了眼皮,就发觉很难很难再睁开来。
脑海里的画面都是过往几年的种种前尘往事,一幕又一幕,一景又一景,无秩序地出现。
真的不知过了多久。
才有一阵阵很嘈吵、很巨大的声响把我从迷惘中稍稍唤醒。
我仍不能张开眼睛。
只能勉强地喃喃自语,不住叫喊:
“仿尧,仿尧!”我听不到回应,耳畔隆隆的声响遮盖了一切。那种声响似乎是一支强心针,让我的头脑略为清醒了一点点。
最低限度在一大段时间的死寂之后,就有了一种生机。
可是,我的感觉很奇怪,我的心好像是清醒的,然而四肢已然麻木,完全动弹不得。
忽然,那隆隆的巨响稍稍降低,代之而起的似乎是有着欢呼成分的人语:
“找到了,找到了,她在这儿……”天,我知道自己获救了。这个意念一生,随即整个人休克,没有了知觉。
这当然是一宗轰动本城的大事。
整座惘然轩塌了下来,原因是惘然轩倚山而筑,在建筑物的周围另筑有一道护土墙,就是要来阻挡山泥倾泻的。
初步揣测可能是护土墙的高度与厚度有问题,以至于昨日忽然之间的豪雨,山泥就如崩堤瀑布的倾泻下来,锐不可挡,于是护土墙挡不住了,就让整幢大厦塌下。
唯一不幸之中的大幸是还未有住户正式入伙,故此除了大厦看更之外,就只有到访的邱仿尧与我二人。
据记载,酿成了两死三伤的惨剧。
我昏迷过后转醒过来,但见满眼的白,我蓦地想起什么来似,叫喊:
“仿尧,仿尧呢,你们把他救出来了没有?他就在我的旁边!”病房内的人都对我予以安抚,道:“救出来了,救出来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才平静下来。人虽说是醒过来了,但依然疲倦,于是又把双目合上,再作小睡。
我苏醒时,已近黄昏。
从医院的窗口望出去,只见一轮红日,已然西沉,却发挥了最后的魅力,把半个天空映得黄金五彩,美丽炫目。
我打算坐起身来,好好看一眼落日景致。
护士立即帮我调高了床,用一个软枕给我垫着。然后温柔地说:
“江小姐,你觉得怎么样?”“仍是累。”护士小姐微笑说:“这个当然了,你失了很多血,而且房子塌下来,你在支柱横梁水泥之间生存下来,呼吸得不畅顺,人就是会很累。”
“我的腿?”
“没大碍,是伤得比较严重,幸好不至于碎了骨,仍可以补救过来,很易复元的。”
“可是,仿尧呢,他就在我旁边,他的伤可能较重,他现在醒过来了没有?”护士略一沉默,说:“邱先生的情况,待会医生来会给你解释。”
“我能见他吗?”
“你别心急,总是会见着的。”
“仿尧知道我平安获救了吗?”
“我想他知道的。”“姑娘,让我快点去看他好不好?”
“可是,江小姐,你现今下不了床。”
“你把我推过去,不就成了?”
“病人离开病房,要医生签批的,你的腿还要在日后打石膏才能康复呢,怎么能让你劳累。”
“那么请他来见我,或者我们通电话。他在哪一间病房?”
“江小姐,你耐心一点,医生快来看你了,你就跟他说清楚吧!”我只得点头,然后又焦急地问:“医生什么时候来看我?”
“快呢,你耐心点。”护士的说话才讲完,就看到医生推门进来。那是我认识的,驻在政府医院的郭炳耀医生。郭医生是骨科专家,派驻来照顾我是顺理成章的。
香港能在行业内冒出头来的人,大都是彼此认识的。
“福慧,你好多了,是吗?”郭医生拉起我的手,拍着。“在这个场合跟你叙旧,真是太杀风景了。”
“很快,我们就可以另找一个场所,一班朋友庆祝你复元。”
“不会有大碍?”“不会,担保不会,仍可以在舞会内翩翩起舞。”
“仿尧呢?”郭医生一愕,说:“福慧,你不担心惘然轩的善后与处理?”
“有什么好担心呢?这是天灾横祸,不是谁的错。意外既发生了,要赔的赔,要蚀的蚀,不就完了?”
“你能对事业如此豁达,我很放心。”郭炳耀又说:“对任何事都要放开心怀就好。”
“对,多谢你的鼓励。”我看郭医生不说话,便又问:“你还没给我说,仿尧如何?让我们通一个电话好不好?想他也在这间医院内。”
“是的。”郭医生答。“那么……”
“邱仿尧先生的太太从菲律宾赶来了,她要求跟你见面。”
“小葛!”我轻喊。那是当然的事了,出了这么一宗意外,小葛自然要赶来料理。
她要求见我也是很顺理成章的事。
于是我答:
“欢迎她来,郭医生。”我忽然间有点兴奋,我觉得胶结在一起的问题已到了迎刃而解的一日了。就在不久之前,邱仿尧亲口对我说了:
“是我对懿德不起,我们要回报她……以其他的方式,可是……我不能活着没有你。”我与葛懿德的一场仗,应该是接近尾声了。小葛的探访,会不会是仿尧已经把决定告诉了她?
人们往往在大难之后,特别的有勇气去争取自己的幸福。
因为灾难给了一个明显的启示,生命是会得随时结束的,在世的日子,一定要过得愉快才好。
我估计当仿尧醒过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解决心头大石,跟小葛剖白一切。
于是,小葛来见我。
我下意识地尝试移动身子,要坐得较舒服一点,等待小葛到来。
门开处,我见着了来人,微微地吃了一惊,才晓得平伏下来。
怪不得小葛的脸如此惨白,她一定是被这宗意外吓得魂不附体。
谁不呢?
小葛的双眼是完全浮肿的,原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因为眼皮和眼肚都胀红起来,使她的双眼变成两个小点似,异常的鬼祟而又难看。
我的心牵动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怕也是差不多模样吧!
在未脱险之前,我也许比小葛哭得还凄惨。
噩梦终于要过去了。
“小葛。”我先打招呼。葛懿德走前来,握着了我的手。
她的双唇分明地在颤动着,要说一些什么话,可是老讲不出来似。
很艰难很艰难,她才吐出了两个字,喊了一声:
“福慧!”
“小葛!没有人会想到有如此恐怖的事发生。”葛懿德的眼泪立即汩汩而下。“福慧……”她还是只能说这两个字。我有点纳闷,小葛那副表情开始令我觉着不安。
不只是受伤,而是痛楚。也只有极度的痛楚,才会令她的面部肌肉颤栗而扭曲,以至于丑陋且可怜。
我讷讷地问:
“小葛,告诉我,你见到仿尧了,他怎么样?清醒过来了没有?”小葛竭力地睁着眼睛,望着我的眼神是悲痛而绝望的。她不能置信地摇着头,拚命地摇头。“究竟什么事?告诉我,仿尧怎么样?他怎么样?他们不是把他救出来了吗?为什么不答我?如果他们没有把仿尧救出来,那也不要救我了。”我不住地在发问,一个问题接着一个。心理上我意识到一件难以形容,不可能接纳的惨剧将要发生了。那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
蓦地,遍体生寒,像被人扔到万丈冰潭之中,既冷且惧,牙关也打起颤来。
天!
我在心内呐喊。不可能的,绝不可能的。
恐怖的事未至于如此之甚,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自己获救生还了,如果没有仿尧,我单独的活着,又怎能算是福。
小葛不住地在饮泣,她的伤心也许只是仿尧把心事坦白相告而已,自己何必敏感,白生不祥的念头。
我不自觉地伸手抓住了小葛的双臂,问:
“小葛,仿尧对你说了什么话了?告诉我,他怎么说?他怎么说?”葛懿德缓缓地断断续续地答:“没有……半句话也没有说……就这样去了。”有几秒钟的失掉感觉,我才再回复正常。我瞪着眼,望住她,已忍不住嚎哭起来。
奇怪,我的眼眶是干涩的,半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只是,我的脑袋嗡嗡作响,耳畔有噼啪之声似,像听闻自己的一颗心刹那间龟裂,散开来,碎掉。
真的,直至很久很久,长得一如一个世纪之后,葛懿德才慢慢地回过气来,停止了刚才有如滂沱大雨似的哭泣。
我仍呆望着这位邱仿尧正正式式的未亡人,眼前似是看到一幕又一幕前尘往事。
人生原来如此。
要来的情和爱,要来的福与祸,要来的一切又一切,挡都挡不了。
要去的呢,立时三刻就烟消云散,留不住,半点办法都没有。
造物弄人。
简直悲哀。
上天是不会容许一个人拥有太阳底下的所有美好事物。
至此,我服输了。
我那多年来的斗志,随着那清晰的心碎,荡然无存。
我忽而的又羡慕起葛懿德来。
说到头来,能哭出内心的悲怨,怕也算是一场痛快。
“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是不是?”多么熟悉的声音,我差点没法子辨认出自己的声音来。天下间会不会有比由一位情妇劝说情人的妻室不要伤心更凄惨的场面与气氛了?
然而,我是真心的。
我像那些害了一场重病的人,忽而康复清醒过来之后,看淡了人生。
我把所有的感情与希望都一下子豁出去。我但望在自己周遭的人都幸福,各得其所。
不要再伤心。
不必再茫然。
不可再有惨不忍睹的事情发生。
不能再加添任何人的负担。
不会再惹多任何惆怅不堪的情事了。
为此,我愿尽自己至大的力量。
甚而,把我手上所剩余的,弥足珍贵的,可以自慰的都双手奉送,又有何不可呢?
这个意决令我竭力地安慰小葛。
“福慧,请告诉我,仿尧遇难时,你在他身边吗?”我点头。“他,当时已经伤重?”
“小葛,我并不知道。我们之间有一幅倒塌的墙,我看不到他,只听到他的声音。”
“他有跟你说话?”
“有。仿尧当时是受了伤,这我知道,可是,他的说话还是很玲珑,我听得很清楚,没有想到他会伤得那么重。”
“福慧,他有说什么话吗?有什么话,是我可以知道以及应该知道的?”霎时间,我呆住了,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邱仿尧不是没有遗言的。
可是,遗言是说:
“福慧,请听我说,此刻告诉你一句话,我爱你……福慧,我爱你……没有了你,活着又有什么意义?福慧……”那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越来越大越响亮,吓得我掩住了耳朵,想惊叫。“福慧……你怎么了?”小葛问。我定下神来,凝望小葛一会。
我下定决心了。
于是我不住地点头,说:
“仿尧是的确有遗言的。”
“他说什么?”我抬眼看着小葛,心上有莫大的哀愁与不忍,我断然说:“小葛,我输了,仿尧要我告诉你一句话,他爱你,真心地爱你!”小葛张大了嘴巴,一下子愣住了,然后她扑到我的怀中,抱着我,问:“仿尧是这么说吗?真的,你没骗我?”
“真的,我为什么要骗你?”
“那是他最后说的话吗?”
“可以这么说,在我也失去知觉,迷糊之前,他对我说:“‘福慧,请把这句话告诉小葛,我爱她。’”
“他还有说些什么吗?”
“他还说:‘福慧,我对你不起,我们缘尽今生了,我们会设法补偿你,可是,福慧,请明白,我不能没有小葛而活下去。’真的,他这样对我说了,小葛你听清楚了吗?“说完了这话,我才发觉脸上已是湿濡。泪水终于流泻一脸。
“福慧,我和仿尧真的对不起你。”小葛抱紧我。“不关你的事,只是仿尧对我们不起,他不应该就这样离开两个深爱着他的女人。”
“福慧,你不原谅他吗?”
“不!”我摇头:“永不!”
“请别这样,如果他有选择,他决不愿意。”
“小葛,你宽宏大量是因为你心中有爱。”“
对,你会明白穷毕生之力去追寻一份挚爱,就算肯定自己拥有这份挚爱的一刻,良人已杳,心头还是温暖的。可是,福慧,我并不认为自己会赢!”
“我们预料不到的事实在太多了。”
“你静心休养。”
“请好好地办理仿尧的后事。”
“我会。”
“把他带回菲律宾安葬吗?”
“火化之后,给他葬在家族的小岛之上。”
“我会有一天去看望他。”
“是看望我们!欢迎你!”我望着葛懿德的背影,隐没在房门后,我以为自己会痛哭失声。然而,没有,我只是整个呆住了。
在往后的好几天,我都像个完全没有了感觉的人,一棵植物似地瘫在床上,不言不语、不饮不食、不知不晓、不思不想。
真是群医束手。
没人有办法可以令我回复正常。
直至很多很多很多天过去后,在一个黄昏,奇迹出现了。
是有位很特别的访客来了,令我自死寂之中苏醒过来,稍稍回复常态。
当他坐在我床边,缓缓地拿起我的手轻吻一下时,我呆滞的目光,忽然有了一点生机似,会得缓缓地转动。
“福慧!”对方喊我。声音是温柔的、好听的、有情意的。
很陌生,同时,又似熟悉。
像仿尧的声音,却肯定不是他。
“福慧!”他仍然在呼唤,像要把我的灵魂自遥远的一方召唤回来。我打算回应,我双唇微微颤动,声音很微弱,说:
“是仿尧吗?”
“福慧!”对方紧紧地把我拥入怀中,忽然说不出话来,喉咙呜咽着。“仿尧,你回来了吗?”
“福慧,我不是仿尧,我不是……”
“你不是?可是,你那么像他……像他啊!”
“福慧,福慧,你认不出我来了?”
“你真的不是仿尧——”
“福慧,我是逸桐,是逸桐,你看清楚……”我一向明亮的大眼睛,如今是灰蒙蒙的一片,我竭力凝望单逸桐,忽然像冲破了一个桎梏,刹那间省悟过来似。“啊,是你!”
“福慧,我应该早就来看望你了,可是,我要帮懿德办理仿尧的后事。”
“啊……仿尧的后事?”
“对,今天早上懿德把他的骨灰转送回菲律宾了。”
“是长埋于邱家的小岛之上吗?”
“懿德告诉了你?”我点头,然后缓缓地说:“我忘了告诉她,把仿尧埋葬在对海的那块大崖石旁边,他会喜欢。”
“那片崖石是你跟仿尧一起坐立过的地方吗?”
“已成过去,不复记忆了。”我扯动着嘴角,想笑。“要真如此就好。”
“你也应忘记过去。”
“然后,让我们重新开始。”单逸桐紧捉着我的手说。我茫然,缩回了手,又是很长的一段沉寂。
单逸桐知道不能勉强我一下子就忘掉伤心,回复正常。
现今,他知道我在零碎地把过去与现在的情景并合起来。待我得出了一幅清晰的画面,才能定夺今后的意向。
单逸桐告辞之前,很诚恳地说了一句话:
“福慧,允许我不时来看望你。”我想起了邱仿尧给我说的关于单逸桐的故事。怎么自己的周遭总是充塞着许多许多这样的爱。
太令人惆怅了。
果然,在我留住医院的期间,单逸桐每天都来看望,很多时我整个人仍在沉思当中,或者闭上了眼睛假寐,没有跟单逸桐说什么话。
我显然仍在极度伤感之中,此外,也因我不知如何去处理我跟单逸桐之间的日后相处。面对着一个原来深爱自己以至陷害过自己的人,太多复杂感情与感受,不是一下子可以理出个头绪来。
于是,我只好缄默。
这日,单逸桐稍稍一反常态,他放下了鲜花之后,小坐了好一会仍未有去意。
我张开眼睛,有一点点骇异,说:
“你还在吗?”单逸桐点头,说:“医生告诉我,你快可以出院了,脚上的石膏也会在一个月后拆除。”我答:“是的。”
“我们觉得,或者应该在你出院之前,把一些你应该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什么事情?是坏消息是不是?”我太深信在自己身上只会祸不单行,不会有什么好的事情发生了。“是关于宋滔的。”我一怔,想起来了,自从惘然轩发生了事故之后,宋滔从没有出现过。在养伤阶段,身体与精神承受的创痛太大太深,教我的思路都闭塞了,我没有记起其余的有关人等与事务。
现今身心都在缓缓复元的阶段,我的脑筋开始转动了。
“宋滔,他没有来看我。”
“他不能来看你。”
“为什么?”
“因为他也不在了。”
“什么?”惘然轩的倒塌,一共酿成了两死三伤的惨剧,伤者除了你之外,还有另外两个大厦守卫,那两名死者除了仿尧,还有宋滔。”
“他当时也在惘然轩吗?”我问。“不,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单逸桐细述过程。原来当晚豪雨,宋滔心里不期然地惴惴不安,因为听后来他公司传出的消息说,为了惘然轩的那道护士墙,宋滔曾与手下争执过多次,要他们按照原定时间完工。护土墙的承受力出现些许问题,工程本要延误一段日子,才能入伙的,但宋滔就是不肯,决定先办妥申请入伙纸,再在其后补救不足,他有信心入伙批准会如期如愿获得。一场豪雨,令滔叔心血来潮,胆战心惊,当夜就驱车前往惘然轩视察,之所以会有这个潜意识,单逸桐解释说:
“我听他的助手杜元标给我说,当日杜元标提出过护土墙要重建,增加实力,可稍延的理由是政府未曾对惘然轩背后的山坡作妥善的防止山泥倾泻之处理。正由于政府工程的未能在时间上配合,为策安全,只好在护土墙加工。宋滔一方面不肯延误工程,另一方面也为了要不住催促政府有关部门,已经生了好一段日子的气,他一直坚持防止山泥倾泻的责任是属于政府的,他们毋须多花这笔多余的钱与时间,去做分外的事。”
“滔叔也在当晚上惘然轩去?”我惊问。“对。”单逸桐难过地点头。“他当时也在大厦之内?”
“不。”单逸桐回一回气,才答:“他是因为豪雨才心血来潮地去视察场地,他才把车驶进通往惘然轩的私家路,就听到轰然一声巨响,惘然轩塌下来,他差不多是目睹的,宋滔是在惊惶失色之下报了警。当大队警员与消防队员赶至时,宋滔整个人已经吓傻了似,一直在喊着你的名字……”
“他怎么知道我在大厦里面?”
“停车场上停着你和仿尧的车子,你家中的司机证实你独自驾车出外,正因为仿尧的车子也在,警方才通知我来香港探望兄长。”
“滔叔怎么会死?”
“救援工作在横风横雨之下进行,很久才有喜讯,说是隐约听到你的呼叫声,救援队伍却又不敢造次地赶快发掘,怕倒塌的石屎与杂物会再作倾泻,急得宋滔什么似,忽然整个人疯狂地喊:“‘福慧,我要救你,我要救你,我不能连累你,福慧……’”
“就这样不顾一切地冲进那已发掘了一半的楼层去。也真是命该如此,宋滔才冲进去,果然,楼房仍有零星的石头塌下来,刚好打中他的头部,救护人员把他抢救出来抬上救伤车时,我刚到现场。他握着我的手不放,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话。”
“他说什么?”我问。“他请我告诉你,他从来都只想你幸福快活地生活,甚而惘然轩要准时完工,也是为不要令你失望。且……”
“还有什么?”
“且他太渴望可以跟你成为邻居,就近照顾你,与你多相见,是他的心愿。”
“天!”我惊叫。“福慧,我们不打算在你未康复之前给你提起这件事。”我苦笑:“每一个棋局,怎么输也有一个底线,到达这个底线之后,再输都已麻木了。”单逸桐没有做声,好一会,他才说一句:“以任何方式将自己的伤心终止,都不算是坏事,我也曾麻木了一个时期,倒不比感觉到痛苦更难受。”我忽而望住单逸桐,说:“仿尧把一切告诉了我!”
“感谢他,当我自小葛处知道仿尧曾有遗言,我就有一个预感他会跟你说。否则,我未必会有勇气来探望你。”我忽然坐直了身子,说:“我在医院躺足了个多月,明天出院了,你知道吗?”
“知道。”
“从明天开始,我打算不再谈过去的事了。”
“那很好,我们从头奋斗过!”
“无论如何,我们是朋友。”单逸桐想一想,笑了,说:“我总不能太贪婪,这已是彼此关系的一个大跃进了。”单逸桐伸出手来,紧握着我。我在出院后的第一件事,是上宋滔的坟。
还是跑马地那块墓地。
我站在宋滔坟前,默默地祷告着:
“滔叔叔,有很多事情是心照不宣的,你的心意我很明白。突然之间的这次意外,是天灾人祸,谁也没有预料得到,请勿自责,一切都是命定。”
“想跟你谈的话实在很多,其实可以归纳到一句话来,就是生离死别虽苦,但生不能聚不能爱不能见更是难受。在接受你的感情挚爱上头,我如今更见从容。”
“感谢,直至永远。”我的双睫湿濡,说到底,对一个永远离去的朋友,对一个暗地里给自己付足深情的人,还是有一阵阵的难堪与不舍。我再一拐一拐地走到父亲江尚贤与挚友蒋帼眉的坟地前去,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再没有什么话可以跟父亲与他的红颜知己说了,不为什么,因为没有再重新摸索到自己的新角色之前,我有太多疑虑迷惑,并不能向墓中人再交代或承诺什么了。
况且,我每次上坟,看到父亲与蒋帼眉的遗照并排着,墓穴相连,我就既慰且妒。
从前我老以为帼眉不及我幸福,其实不然。一个可以为情爱而生而死、心无旁骛的女人是最堪羡慕的。几难得你会为心中挚爱而把性命也赔上了,那种节烈忠贞,就是金不换、银不换的一份绝大的快感。
何况,生能同襟,死可同穴,夫复何憾。
帼眉比起仍须营营役役,不知归宿何处的我来,怕是太舒服畅快了。
对她、对父亲,我还会有什么牵挂了。
我苦笑,觉得要挂念的其实是自己。
因为世界上已没有我爱而又爱我的人存在了。
剩下来的是邱仿尧那份难舍的情,以及一个仍爱着自己的单逸桐。
把内心的一重安慰与外在的一个愿意照顾自己的人加起来,可以畅快地度过余生吗?
我是茫然的。
阳光还是灿烂地照洒下来,让我一抬头,就觉晕眩。
我差一点点就支持不住,双腿好像发软。
我伸手扶一扶坟,再举起另一只手来,挥叫着远远站着等待我的司机。
司机飞也似的奔前来,扶着了我,问:
“江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晕!”
“我扶你回家去,再叫医生。”医生经过了检验之后,竟趁我稍为清醒时,对我这样说:“江小姐,你知道吗,你已怀孕。”我木然,没有即时的反应。再过了两三秒钟的时间,我差不多是使出了浑身的劲力让自己从床上跳起来,抱住了我的家庭医生,说:
“你说什么?你别骗我,你再说一遍。”“江小姐,请镇静一点,你的确怀了身孕。”
“天!”我立时间爆出了疯狂的笑声,然后,我再忍不住哇哇大哭。邱仿尧留给我的不只是一颗赤诚相爱的心,而且是永远会留在我身边,陪伴我的仿尧的血脉。
这份喜悦、这份恩惠、这份荣宠、这份安慰,是全世界最美丽、最完满、最得意的。
我应该怎样感恩?
消息很快传了出去。
单逸桐脸色凝重地给我说:
“葛懿德从菲律宾赶了回来,她要见你。”那是无法回避的。我不知如何去交代我的这个新身分。
当葛懿德在单逸桐的陪同之下,站到我的跟前去时,我微微的战栗。
眼前的葛懿德憔悴得难以形容,她并没有为了已到手的最后胜利而稍为宽怀,一下子,就像老掉了二十年的人,苍凉弥漫全身,眉梢眼角全是沧桑。
她对我说:
“请别隐瞒,孩子是谁的骨肉?仿尧的,是不是?”我说:“小葛,到如今,这还重要吗?”
“我要知道你给我的答案是否属实。如果你认为你怀了仿尧的孩子已是一种毕生的安慰,可以把他的遗言修改,奉赠给我,那无疑是太沾光、太叨扰的一回事了。福慧,不必自仿尧去世的重劫之中,搜索枯肠,去分我的忧,我不需要怜惜,我还可以活下去。”葛懿德是个坚强的女子。而且骄傲。
我把手覆盖在小腹上,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电话旁近,摇了一个电话,然后就说:
“是我,你请现在就来,好吗?”小葛凝视着我,不知如何再接腔下去。我坐了下来,道:
“放心,你要的答案,很快就会奉上。”客厅内的空气由冷而至温热,终至沸腾,直至大门打开,那位叫庄尼的美男子走进来之后。我替他们介绍,我对葛懿德说:
“他叫庄尼。”然后,我转脸对单逸桐微笑道:“这么巧合,他也叫庄尼,当我在夜总会被介绍认识他时,我确曾有一秒钟想起过你。”庄尼很自然地跟两个人打招呼。“我认识庄尼好一段日子了,是他说的,他的工作是安慰那些再难站起来做人、满心创痕、又没有时间与办法去疗治的女人。”我稍停,再说:“我相信我是的,因此我接受庄尼的帮助。对他的回报,并非我负担不起的,他只渴望能有一天买到一辆林宝坚尼。庄尼,我的话没有错吧?”“没有。完全没有一句是捏造的假话。”庄尼这样说,眼睛瞪着我,有一份极大的怜惜。“福慧!”葛懿德轻喊。“懿德,你放心回去吧!你现在更应知道为什么仿尧临终会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他说:没有了懿德,我着着实实地活不下去。”
“他知道一切?”葛懿德问。冲前去握着我的手,开心地说:“你会不会把孩子生下来?你得慎重考虑后果。”我的心在淌血。我忽然想起了自己对邱仿尧说过的话:
“任何人的伟大都只可能在自己的利益无关痛痒之时。”如果葛懿德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是谁,她怕不会对我关怀若此了。然而,纵如是,也是要给分数的。
我说:
“我没有想好,或者我喜欢一个自己的孩子给我做个伴,那就不必计较是什么人的骨肉,这个时代,已进步到不需要男人也能从精子库中获得生养孩子的材料。无论如何,多谢你的关心。”我回过头来看到一脸苍白的单逸桐,心上微微震惊,想跟他说一句话:“我是不是始终令你失望了?”到底还是忍住了。得不到真正答案的问题,何必问。
我只道:
“请你们两位回去吧!我跟庄尼有事商量。”目睹着两人的背影隐没在大门之外后,庄尼说:“我可以拥抱你吗?在一个男人的臂弯内哭,你会舒服一些。”果然,庄尼轻轻地拥抱着我,让我尽情地嚎啕大哭。直至完全发泄过了,他才拍着我的背说:
“你的剪接功夫一流!”我一想,破涕为笑,道:“今时今日,到处的传媒都如是,这只不过是我偷师偷回来的伎俩。”
“简直出神入化,无懈可击。”
“你有没有听过有一个收视率不弱的全球性播映的电视节目,他们派员到香港来,向一些城内有代表性的人物访问,看他们对‘九七年’的看法,其中一位出了名的民主派女议员,所获得的访问时间最长,谈话最详尽,这也不去说它了。其余被访者之中,其中一位是华裔富豪,他一向打正爱国旗号的,电视访问编辑问他:“‘你凭什么对中国在九七年后履行一国两制有信心?’”
“那位议员在录影时清楚地答:‘理由起码有三个:其一中国是堂堂大国,也是联合国成员,对于香港的处理已作国际承诺,不会轻言毁诺,引起国际批评;其二中国近年厉行开放政策,有目共睹,在实施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注重经济开拓之际,一国两制是正好配合得宜,相得益彰;其三我身为中国人,对于自己祖国,一定信任。然则,我又有什么选择呢?“’说到这儿,我老早已揩干泪痕,把痛楚沉淀于心底,浮泛于表面的只是一脸苦笑。我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结果节目播出来,那位爱国的商人,在绿草如茵的高尔夫球场上出现,欣然轻松地打高尔夫球,访问者的声音在介绍:‘这位华裔富豪,他为什么对中国在九七年后有信心呢?“
“然后近镜拍了那位议员,他只答了一句话:“‘然则,我又有何选择呢?”
我说完了这段故事,整个人抛到沙发上去,把头枕在椅背上,很有一点仰天长叹的味道。“连口口声声歌颂民主,尊重人权的那些国家,都利用传媒,巧妙地以这种断章取义的上乘接剪功夫去达到他们的政治目的,我们处于现世纪的人,还不能被教育得在无可奈何之余,捡拾一些经验,用在自己身上,以求方便?”庄尼说:“这个方便,代价不菲。世上除了我,没有人会知道真相,以后如何可以还你清白?”“不,有人会知道。”我轻轻扫抚着我的肚子:“我孩子的父亲,他会知道我的苦心,那就已经足够了。”
“那好,祝福你!”庄尼试图站起来,打算告辞。“庄尼!”
“我的角色已经演完戏分,该下场了吧。”
“谢谢你!”我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来,道:“开跑车似乎并不是一个孕妇及一个母亲所该做的事,你把林宝坚尼拿去吧!”当我把钥匙塞到庄尼的手上去时,再说:“放心!你现在的问题是要把汽车留为自用,抑或变卖套现,开始新生。所有的有关汽车的文件,我会派人送到你办事的地点去给你。”庄尼想了想,很温柔地伸手抚摸了我的小腹一下,道:“多谢,他一来人间,就施惠于人,太棒了。”我一直送庄尼出大门,看着他坐进了那辆在阳光下闪着银色亮光的世界有名跑车,我才忽然想起一件事,高声叫喊:“庄尼!”庄尼从车厢钻出头来,满脸喜悦地傻笑,问:“什么事?”
“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庄尼想了想。“孩子的父亲一定会知道,那就成了。反正孩子不会也不应姓我的姓氏,让他姓江。”我眼中再含热泪,挥着手,目送那像尾银鱼的林宝坚尼驶出江家大门,奔驰于深水湾大道之上。怎么会想到能了解、能信任、能帮助自己的竟是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我坚持着要回利通银行去,照常上班。
尽快把自己的创痛埋葬在繁重的公事上头,使生活纳入正轨,以开始我的新生。
当我才重新坐定在主席室内,就有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强迫我集中精神去应付。
陈家辉来看望我,并且透露了一个相当令我骇异以致愤怒的消息。
陈家辉坐在我的办公室内,脸容带着半点紧张,说:
“福慧,我早就打算来看望你了。”
“多谢你以及洪红他们送来医院的花。过一些时间,我再面谢他们。”
“原是要到医院看你,但医院说你只接见一两个比较亲近的朋友。”“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打算静心休养,那是很严重的一次灾难,我承受的心理压力如何,不难想象。”
“当然,我完全明白。”
“毕竟,现今一切已成过去了,金钱上的损失,还不是最严重的事。”
“福慧,你只说对了一半。”陈家辉说。“什么意思呢?”
“金钱上的损失真不是最头痛的一回事,绝对有机会补救过来。”
“这正是我的意思。我准备把这块地皮捐出去,并斥资兴筑一间全城最大规模的、只向贫苦大众提供服务的医院。”
“可是,事件或者说困难还没有完全过去。”说这句话时,陈家辉的神情相当严肃。我有颇多的不解,忙问:
“家辉,你是什么意思,我们是熟朋友,实话实说。”
“好,事不宜迟,我们急着要解决这件事。”
“究竟什么事?”
“惘然轩倒塌不是一个引致你财产折损的问题,保险公司的赔偿以及地皮本身仍然可以作为相当的补贴。但,它可能牵涉到官司。”
“官司?”
“对。你不单是发展商,而且是承建商,你授权宋滔另组一间公司承筑工程,他又是该公司的画则师,总体一句话,要负责整件事的人是宋滔和你。”现今滔叔死了,就只剩下我一人,这个关系,我首先弄明白了。“福慧,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万一政府认为是你们负责建筑的护土墙有绝大问题,偷工减料,于是酿成意外。这事可大可小,因为弄出人命,再加几个伤者都是劳工阶层,更容易被煽动而提出种种控诉,这给你的麻烦可就不少了。”我一怔,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就由于我的脸色稍变,陈家辉就再说:
“这阵子香港的巨富们被政府‘逐个捉’,可真是件烦恼事。你当然可以想象得到被商业罪案调查科认为你刻意为了赚钱而不顾虑公众利益,单是那个查询过程就令人头痛不已。”我苦笑,说:“被害的是我的挚爱,不是吗?”陈家辉答:“只是你的朋友会予以同情,其他人只会幸灾乐祸,说上一句应有此报,天理循环,那又情何以堪?”这就是说,除非政府不扩大事件来办,否则我就立即要身在困境之中,名誉固然受严重损害,连精神肉体都会被拖垮了。难道在九七年过渡期内,香港还缺这种例子吗?
“福慧,被廉署与商业罪案调查科正式起诉之后,到被判无罪的那段时期,痛苦情况不能言喻,何只是一夜白头?”我默然,一下子太多问题,要我立即思考了。“福慧,有些险不宜冒,我们必须寻求庇荫,以防万一。你还有很美丽的前程。”
“你认为是这样吗?”
“是的。”陈家辉说:“让一步海阔天空。”我说:“如果真如你所说的,我也只好立即找我的律师商量对策。”
“从正途去打这场官司,未必会赢。关键性的证据握在有关人等手里。”我愕然:“什么叫‘有关人等’?”陈家辉答:“你先听我说一些资料,你对工程未必会清楚。惘然轩之所以倒塌,是豪雨造成山泥倾泻,护土墙保护不力。这意外就牵涉到两件事,其一是山泥,其二是护土墙。后者的安全问题当然是由你们负责,可是前者呢,属于政府地段,那就很明显的了。”我恍然,立即答:“那么官司更容易打。”
“也可以说更难打。”我睁着眼睛等答案。“有关方面肯让一步,把责任放在自己身上,而不指控对方,不就等于化干戈为玉帛了。”
“那当然要有条件,对不对?”
“估计是的,最低限度我建议你应加强这种官司的防范力量。”
“条件与方法是什么?”我如此斩钉截铁地问,当然表示接受条件的提出以及予以考虑。陈家辉也就毋须再兜圈子,直接地答:
“洛克伟力会直接跟你磋商。”“洛克伟力?你是说杜比银行的洛克伟力?”我没有惊叫已是极大的忍耐力:“为什么会是他?”此话一出,我就知道自己多此一问了。交换的条件其实并不需要待跟洛克伟力见了面才知道吧!
他想要些什么?港联银行想要些什么?杜比银行想要些什么?有些人想从香港人身上要些什么?浅白得令人发笑。最奸狡的政治阴谋,很多时都是在明白人一眼之中就图穷匕现的。
我答应跟洛克伟力见面。之前,我很认真地对陈家辉说:
“家辉,我可以跟你再切实地谈几句吗?”
“为什么不可以?”]
“家辉,你那么的年青有为,在市场内办法多的是,究竟你怎样看自己的前途,怎样计划与部署未来?”
“一定要赚更多的钱以防不测。”
“不择手段?”
“在商场,谁个不是?”
“未至于牵涉到群众利益吧?”陈家辉大笑。“这个问题我是想过的,但国际银行倒闭,再推上去期指崩围,这些情况事件又作何解释了?”
“你的意思是你不干,别人也会下手,故此机会来了,就在手上,让自己更上一层楼?”
“对。福慧,”陈家辉答:“香港可能只有目前,说得具体点,香港赚钱或赚大钱的机会可能只有几年。”]
“你不相信明天会更好?”
“明天若是更好,那么,明天再来赚,我们今天先别错过眼前的机会。”
“免得明天有悔?”
“就是这句话。”我点头。我当然知道成为杜比银行个人最大的股东与成为商业罪案调查科调查对象二者之间的重大分别。我没有再表示什。我对跟洛克伟力见面,作好了很充足的心理准备。
我们约会的地点相当特别,是一位政府极高职位的高官官邸,陈家辉护送我前去的时候,在车内向我解释:
“家主人跟洛克伟力不只是同乡,且是极要好的朋友,洛克这次来是过港性质,专诚为了你这件事的调停与安排,只逗留半天,就要在傍晚飞日本,故此也不入住酒店,就在这官邸休息一下,也借此与你密谈。”我是聪明人,商场政坛的惯技,都已了如指掌。对于这个约会地点的安排也真有点奇怪,我怀疑可能别具用心与意思。就算洛克伟力只逗留几小时,在此稍歇也不必把我找来,约在餐厅会所,甚至上利通银行办公室密议即可。
把我接来这里谈这种合作,会不会有可能要暗示给我,洛克伟力背后的支持力量、权力来源以及他的代表性与权威性。
只是洛克伟力个人的担保,在这件事上是力量不够的。
至于说政府人员就更不便出面牵涉在里头,否则有可能成为把柄。这些年,什么有背景靠山势力的机构与集团都学乖了,不会在关节儿上头出面,以免露出马脚。去年政府跟金融界的华人经纪头头单独谈判,由财政司亲自出马,口气与意识有威迫对方放弃经纪交易联会主席的竞选,有可能是觉得他团结华人经纪的力量,对政府争夺股票市场的控制权力造成阻碍。结果给人家白纸黑字的记录下来,传媒反过来向政府提出质疑,增加了很大的尴尬。有此前例,无人敢再轻率出面做打手。
洛克伟力是商家人,就自然不同。有什么秘密爆出来,他也可以一句在商言商就了事。
是否真有官商勾结这回事,一定查不出来,完全没有证据之可言。世界上最精明也最狠毒的处置办法就是宁被人知,莫被人见。偏偏政治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单独走入官邸的书房,就见到洛克伟力迎出来,陈家辉是在外头等着。
“很高兴再见到你。”洛克伟力说。“我并不有此同感,我实话实说了,请勿见怪。”洛克伟力微微一怔,心里有着极多的痛恨,当然也不动声色,只笑着说:“无论如何,我们合力把不愉快的事件变质,一切化险为夷就好。”我听了对方的这句话,脸上才绽出笑容来,回说:“如果是有险的话,当然是要想办法化险为夷的。”话里还是有骨刺,洛克伟力不是听不懂的。于是他很严肃地说:
“江小姐,有些错误在不幸与大意之中造成,不是本意,但杀伤力相当大。”
“对。例如惘然轩的意外。”
“听说两位死者都是你的朋友。”
“是的,一个爱我甚深与另一个我爱他极切的朋友。”
“我很难过。”
“这还不是最难过的地方。洛克,我们实话实说了,你这次再来,陈家辉说要给我重提旧事。”
“我们仍非常有诚意地请你成为杜比银行的个人最大股东,股份作价多少,维持原议。”
“有附带条件?”
“当然有。”
“附带条件是我这方提出来的,不会太令你觉得意外吧?”我说。“不会不会,难得你肯谈条件,我心中有数。”
“好。那么你听着,只要杜比银行在我注资之后,一年之内不染指环宇银行的收购战即可。”
“什么?”洛克一怔。“你还不明白我的顾虑?”
“可是,我以为陈家辉已把交易的症结问题向你透露过,然后你才来看我!”
“他的确已经把关键性的问题跟我说过了。”
“他大概没有把你成为杜比银行个人大股东的额外可能保障讲给你听,银行的联系极广,法律界与政界、建筑界等方面最顶尖儿的人物都站在我们一边。如果有人知道你背后的这些援引,你会免去极多麻烦,我可以完全担保。”
“例如不会被起诉建筑惘然轩护土墙偷工减料、危害人命一事,对不对?你的意思其实我很清楚,这些从不同角度,搜集不同资料,就可定夺有罪抑或无罪的案件,在政权淫威下多的是,乱世尤然。究竟惘然轩倒塌,是政府对山坡安全控制应负责,还是我们失责,抑或两方面都有责任,那些法律与建筑界的观点必然不一致,就看采取哪个角度来看罢了!在你眼中杜比银行最大股东的表面利益是名与利,暗地里的保障就是不会有无谓官司打是不是?”
“太对了,这是我的推论。”
“你的推论与构想有理由,也有可能存在。今次我特意来看你,就为我要落实陈家辉对我所言的是否就是你的意思。”
“绝对是的。”
“那就好了。我可以当面地、切实地、清楚地、肯定地告诉你,我不需要通过杜比银行得到我的名与利,以及我在这个社会生活的安全安乐与保障。”
“洛克,我是个非常精打细算的人,要我以爱香港的良知和出卖港人利益的代价换取个人的安居乐业,是太得不偿失之举了。”
“洛克,你没有面临过要在个人前途与群众利益两者之间择一的经历真是太可惜了,那感觉就如战场上不怕枪林弹雨、不惧生死的战士,勇往直前一样。“上次,我到英国与你会面,你向我提出的交易,我拒绝了后,自己还踯躅在伦敦街头细想,并非对自己的决定犹豫不决,更非后悔,而是认为杜比银行的建议,能带给我的名利并不吸引到无可抗拒的地步,只不过是有则固佳,缺亦无妨的锦上添花之举。故而,对我个人操守与品格的考验程度不大。“这一次呢,大大不同了。洛克,香港任何一个阶层的人都明白被官府纠缠上了的麻烦,也清楚因此而要蒙受的精神以至财产上的损耗有多少。商家人这些年对于政坛商界上种种由勾结以至残杀之战,看得心惊胆战之余,也渐渐见怪不怪了,临到自己头上来,不错是有一阵子的战栗,然而,很快就清醒地面对现实了。这个志愿是我有生以来至重至大的,非常的难得。真要谢谢你提供一个我发掘自己勇气与良知的机会。”洛克伟力怔在那儿,像个白色的石膏像,木无表情。我笑着说:“所以,你刚才说化险为夷,我同意。如果真有险的话,是要摆平的。可是我觉得我的险已过去了。这以后将是康庄大道。”
“惘然轩一案,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收到任何正式控告与调查的通知。所以你和陈家辉等人的顾虑,可能是多余的,万一真有打官司的可能,你们杜比银行的人面广,有机会碰上什么达官贵人,请给我转达一句,我江福慧并不怕官司,只欢迎正义之战。”
“洛克,你要进行什么勾当,让你们自己人帮你一把忙,别把我们中国人拉落水,尤其不要小瞧在香港长大的中国人,我们身体之内还是流着中国人的血,以国族与同胞的幸福为生活至大之目标。”我站起来,告辞了。当我坐在车厢内时,脸容宽松舒畅,且安宁圣洁。
在车里等着我的陈家辉忙问:
“跟洛克伟力谈得怎么样?”
“这是我历久以来最畅顺、最痛快的谈判。”
“是吗?”
“是的。因为我们说着同一的语言,向着同一的目标进发,抱同一的宗旨做事。”
“这是意外之喜。”陈家辉喜形于色地答。“也不算意外,其实各国各族的人都应有如此操守。谁不爱护自己的国家、维顾自己的民族、争取同宗同源者的利益,谁个会倒戈相向,站到危害自己祖宗同胞利益,才是龟蛋。“洛克和我都在为自己的国家、自己的社会、自己人尽一分力量,他仍有我的一份尊重。”说罢,我回望铁青着脸,狼狈得无以复加的陈家辉微笑,说:“只有那些不知道自己是身为哪一国、长在哪一个地方的人,做着一些违心的事,才不是我愿意交往交谈的对象。”我伸手轻拍司机的椅背说:“请停车!”司机停了车,我下了车,连头也不回地就向前走了。真正看到了陈家辉这种人的面目后,我更豁然开朗,我知道我绝对有理由爱重邱仿尧、自己骨肉的父亲,直至生生世世。
太阳非常温柔地照耀下来,洒满了我一身。
我觉得遍体舒畅,精神奕奕。
缓缓地,一路地走着,不自觉地到达了跑马地的坟地来。
每一次上坟,我的心情都非常的沉重。
这一次,例外。
我再一次站立在江尚贤与蒋帼眉的坟前,祷告:
“爸爸,我深信你还是在很多很多恶行与劣性之中有善良的一面吧,否则你不会有如此不慕名利的帼眉深爱你一生,也不会教育出我如此懂得不畏强权。”“你殁后,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重新尊重你。”
“帼眉,在知道你如何淡薄名利,只静静地爱着爸爸时,其实,我心底里有难以言宣的记恨,因为我妒忌你能有如此高贵的情操,比起你,我忽然变作如此卑微渺小甚而庸俗。可又不能把我这份情绪张扬恶化,更不能不同时对你尊重,太大的不安纠缠至今。”
“感谢上天,给了我一个表现自己情操的机会,仿尧的死,令我完全明白你当年为什么可以只怀记父亲的挚爱,静静地安乐地活下去。现在,我也有信心有能力把仿尧藏于心底,安度余生。”
“帼眉,我还是配得起你,做你的好朋友的,因为你是不图富贵,我是不畏强权,相信我们有日相见,会作会心的微笑。”
“你的书,我会安排出版,不但是你的书,连我的传记都会交那些本城最大的书商出版,他曾说过我的传记必具吸引力。不只是我们的爱情故事值得传诵,更为让本城以至在中国的人都知道在九七将临的香江,上层社会内的种种商场勾当与作为一个中国人应有的爱香港、爱祖国、爱民族的决心。”我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正要离去,一回身看见了一个人,正在不远处站着,凝望着我。我想,所有的人与人之间的恩仇情欲,在本城即将回归祖国的过渡期内都应该越来越少冲击、越稀薄才对。已经走入大时代的人生,是以不同心情与方法处理的。
我庆幸在重重劫难之后,在个人最挚爱的人生伴侣离世后,我蓦然发觉生命的意义不单在于私情私怨私欲私望私心私爱,必须放眼前望,有更多值得去奋斗的事,正等待着自己去办。
故而,面前的这一位,原本代表着过去的恩爱情仇,都应该在今日起,一笔勾销了。
我缓步走过去,对单逸桐说:
“怎么会来?”
“摇电话至你办公室及家里,甚而你座驾,都找不着,忽然心血来潮,觉得你或会来上坟。”我点头,望一眼地上,犹有两人的影子,太阳怕是快要下山了。我再抬头望单逸桐,在夕阳余晖之中,他神情显得额外的专注,态度竟是从容的。
凡是心无所愧的人,才会有这种自豪自信的潇洒表现。
我是这样子看单逸桐,那么单逸桐又怎么看我呢?
单逸桐还补充一句:
“我相信你会来上坟,把有了江家第三代的好消息告诉你父亲。”我这才猛地想起先前的布局来,我不觉粉脸涨红,微垂着头道:“是的,孩子是江家的第三代。”单逸桐说:“我兄长在天之灵也会告慰。”他竟这样说,我蓦然抬起头来,睁着眼看单逸桐。单逸桐用双手温柔地轻轻地捉着我的双肩,说:
“我并不愚蠢,在你的行为与心上永远容纳不了‘庄尼’这种人。”
“我的确曾有过一次的‘庄尼’。”我说。“感谢你,那只不过是一次永不会再有的例外。”
“你不怀疑我?”
“小葛会选择相信你的安排,因为这令她有足够力量生存下去。可是,我不!”我伏到单逸桐的肩膊上去哭泣起来。活脱脱像个准备牺牲而受刑的犯人,骤然有人明白我的忧郁,这真是太大太大的喜悦了。
单逸桐轻拍着我的双肩,轻声道:
“不用告诉任何人,包括我,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他是属于大地、属于香港、属于中国的,他不必寻根,他的根就在此。福慧,好好地把他养大,培育成一个在五十年不变的香港中为本城之繁荣与安定作出贡献的人。”我揩干了泪,肯定地点了头。“我们走吧!”单逸桐说罢,轻轻搀扶着我的臂弯,走离墓地。淡金的阳光,投洒在再没有人间恨怨的一大片坟地之上,竟也令走在坟场的人儿心里平添一份坦然与无惧。
今夕吾躯归故上,他朝君体也相同。
生命一定有限。
只要在世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都抱拥着无愧的心情,就会踏出稳健的步伐,向前迈进,正如我的此刻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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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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