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
瘦西湖。
两岸花堤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放眼望去,四处花草毓秀,亭台楼阁,别有一番雅趣。
“咦?那个采花大盗当真在咱们扬州境内?”一个略带讶异的嗓音自一间临湖的酒楼中传出。
“嘘……你小声点。”坐在二楼中央方桌旁的一位胖胖的中年男人面现惊惶之色,慌忙阻止身边同伴过于大声的言辞,“这个采花大盗非比寻常,下手尤其狠毒,不但奸淫美貌女子,甚至连漂亮些的男孩儿都不放过。而且……”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他特别喜欢辣手摧花,每一个都是先奸后杀。前晚,东头黄员外家的闺女便遭了毒手。唉,可惜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孩子哪……”言下不胜唏嘘感慨。
“踏月临香”梅亦情——三年前现身于江湖,到目前为止已犯下奸杀案八十九宗,黑白两道均有其不少仇家。怎奈他轻功卓绝、行踪诡密,那些子女被杀的父母、弟妹被害的兄姊虽恨之入骨,却始终捉不住这个狡诈如狐的采花贼,以至今日仍无人知晓其真实面目。
凭窗而坐的一位吸引了整个楼上大多数人眼光的娇柔秀美的女子,将方才二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内,不由地轻轻颦眉。梅亦情这个淫贼竟会突然出现在扬州,这件事……是不是另有蹊跷?她妙目流转,斜斜瞟向端坐在自己左侧方一张桌上的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此人生得敦厚温和,一眼便知是个老实人,虽然穿着上等的丝衣,却还是脱不了一身的土气。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在掌柜的亲自引领下,两个面目俊秀、气宇轩昂的男子大步拾级而上。
“欧阳公子、白公子,您二位里边请。”从掌柜殷勤的招呼声中,在座众人有泰半已明白了这两个人的身份。在扬州,除了近期惨遭灭门的秦家之外,当数欧阳府和白宅最有势力。这两家不仅财势雄厚,而且那白家的二公子“驭雷剑”白凌云及欧阳家的大少爷“清风刀”欧阳立更是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光看那副跩得二五八万的样子,就已少有人及。同为世家子弟,相形之下,倒是秦心逸给人的感觉更好一些。临窗而坐的女子很快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却在转首之际无意间跟左侧那看似乡下汉子的人打了个照面,顿时捕捉到了对方眸内那一闪即逝、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轻鄙之色——嘿嘿,看样子,他对这两位大少爷也满不屑的嘛。有意思,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欧阳公子、白公子,您二位的雅间已经准备好了。您看……”
“嗯。”白凌云傲慢地点了点头,正待举足,却在瞧见一位冰肌玉骨、青丝飞扬的蓝衣女子后立刻停下了脚步。“不用了。”
“不错,不错。”欧阳立望着眼前活色生香、楚楚动人的大美人频频道,“掌柜的,少爷们今天就在这儿用餐。”
“可、可是……”掌柜的左右瞧了瞧,面露难色,“二位公子,这儿已经客满……”
“少罗嗦!”白凌云不耐地道,“咱们只需搭个便桌就行。”
“便、便桌……”六月飘雪、天降红雨——一时之间,掌柜的脑袋变成了浆糊。这两个一向喜好摆谱、非雅座不可的大少爷难不成在一夜之间转了性?
丢下晕头转向、错愕不已的掌柜,两位大少爷迳自冲着自己相中的目标——那位单手托腮、临窗而坐的大美女——走去。
“请问姑娘可是单身一人?”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白二公子面对美人倒是谦恭有礼。
美女盈盈而立:“不是。”
“哦?”欧阳立的眼珠四下溜了溜,“莫非姑娘是在此等人?”
“非也。”
“这也不是?”白凌云奇道,“难道姑娘是与他人结伴同来?”
“正是。”
“啊?”欧阳立、白凌云异口同声——如果这位美人的朋友也是一位大美女的话……
“不知姑娘的同伴何在?”白凌云斯文地拂了拂衣袖,一派潇洒地道。
“能不能请姑娘代为引见?”欧阳立挺胸抱拳,更显出其英姿飒爽,如玉树临风。
“当然可以。”美女转首指着左边桌上一个正自低头举箸大啖的男人,轻颦浅笑。“这位便是拙夫。”
??!!
这、这算什么?!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看那个乡巴佬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一边吃鼻子里还一边发出“咕噜噜”的怪声,活象八百年没吃过东西似的——欧阳大少、白二公子望着土气汉子的四只眼睛均是白多黑少。
喝完了最后的一口汤,男人不雅地打了个饱嗝,满足地拍了拍肚子,方才抬起头来,自我介绍道:“二位有礼。敝人陈仲大,在乡下有几百亩地,听说扬州是个好地方,所以特地带老婆出来开开眼界。”说到这里,他才仿佛想起了什么,冲着女子站立的方向随手一挥,“这就是内人李阿花。”
李阿花——好俗气的名字。不仅二位大少爷听得皱起了眉,就连美女本人也略有不满。
“本来我们是应该同桌用餐的,”李阿花苦笑,“但是,”她羞红了脸,螓首轻垂,漫天红霞缓缓袭上微微露出的白皙后颈——直把二位少爷的眼珠子看得差点掉了出来。“二位公子也瞧见了,他吃饭时的样子……”她声若蚊蚋,实在已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欧阳立、白凌云对视一眼,深表同情。唉,这么标致秀丽、温柔可人的女子竟然所遇非人,不幸嫁给了一个乡下土财主,当真是命运的捉弄,资源的浪费!所以,将鲜花从泥潭中拯救出来,让她重新绽放出娇艳的花朵——此等重责大任,自然就落在了扬州的二位侠少身上。象这种救人急难、雪中送炭、锦上添花的美事,欧阳大少和白二公子从来是义不容辞、当仁不让的。然而,当二位少侠义愤填膺、热血沸腾地转头望去——
美丽文静、纤弱娇柔的女子正柔情万千地依偎在自己的丈夫身边,满眸爱意、一脸幸福。二位本欲英雄救美的少年侠士顿时丧失了立场,自然也没有了仗义出手的借口,气势一落千丈,只能眼巴巴地瞅着人家夫妻二人手牵着手,甜甜蜜蜜、亲亲热热地扬长而去。
街头巷尾,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在扬州热闹的集市上并肩走着一对显得不太相衬的奇特的夫妇。典型的乡下暴发户模样的男子虽然穿戴阔气,兀自脱不了一身的乡土气息;他身边的女子却长得文文弱弱、秀丽动人,一看便知是个温柔体贴、柔顺乖巧的大家闺秀——这样的两个人站在一起,令人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之意。不过,瞧他们的感情倒是十分融洽,男子的右手和女子的左手一直紧紧地交缠着,自始至终不曾分开过。这两人从街头绕到巷尾,左拐右弯、七折八转,最后终于在一个四顾无人的僻静之处停下了脚步。
“你可以放手了吧?”女子冷冽的语气和眸中若隐若现的精光与她文静的外表截然不符。
“当然可以。”男子悠然一笑,笑容中隐含着算计,使得原本方正憨厚的脸庞平添了几分狡猾之色。“只要你肯先放开,我绝不会强拉着你的。”
“真的?”女子斜眸凝睇,嫣然道,“你这不是……强人所难?”
“彼此彼此。”男子客气地道,“你先请。”
谈笑之间,两人的另一只手已在空中电光火石般地交接了数十招,招招快捷狠厉、毫不容情。这两人嘴上说得轻松,手底下却尽是杀伐之气。激斗中女子纤细骨感的手指忽地微微一动,两根细如牛毛的钢针奔着对方双眼疾射而出,只听得“叮叮”之声响起,钢针撞在了一块长仅三寸的黑漆漆的铁板之上,迅速坠地。
“我的暗器从不淬毒。”女子止住了攻击,讪笑道,“苏楼主又何必如此小心?”
“毒手之名天下皆闻,”苏放懒洋洋道,“区区在下又岂敢不防?”
“你既如此提防,又为何拉着我不放?”雷玉出口相讥,“难道不怕毒从手入?”
“这个我很放心,”苏放的表情相当诚恳,“你这只手有没有毒我还感觉得出来,我只是有些惊讶而已。”
“惊讶?”雷玉挑高了眉毛,“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令苏楼主感到惊讶?”
“这件事确实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苏放一本正经地道,“任凭在下如何千思万虑也难料到江湖中大名鼎鼎、威风八面的绝心谷谷主居然是如此一位弱不禁风、楚楚动人的大美女。今日有缘得见姑娘的庐山真面目,当真是瞠目结舌得快说不出话了。”说罢,还故作姿态地摇了摇手中由玄铁打造而成的阎王令。瞧他口齿清晰、谈吐流利,哪里有半点“说不出话”的模样?
“你的这块破铜烂铁还是趁早收回去的好。”就见雷玉的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白,无疑是被踩中了痛脚。他恶狠狠地瞪着苏放,大有将之大卸八块的气势,“本谷主作甚装扮,用不着旁人置喙!”
“嗯,说得有理。”苏放连连点头,将阎王令重新纳入怀中,“关于雷谷主男扮女装的癖好,敝人自是不会有半句……”接下去的话被对方左手内陡然汹涌而至的真气逼得不得不就此打住,急急运功防护。好在双方的内力均已达到了收放自如的境界,两股强劲的力量一触即分,雷玉未再进逼,苏放亦同时收回了攻击——此等情形之下若贸然以内力相拼,恐怕双方都讨不了好。既然二人谁也没打算第一天来扬州便横尸街头,自然没有必要拼个你死我活。只不过有一件事,着实令人头疼。
“你放手。”
“你先放。”
“你先!”
“不,你先。”
“你……”
“怎样?”
口中持续着孩童吵嘴般毫无意义又没营养的对话,两人却是谁也不敢撒手,唯恐自己先行撤去防御之时会被对方乘隙而入,到时候不死也得落个重伤——这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苏楼主和雷谷主当然是从来不肯做的。此刻,两人均有些后悔方才胡乱凑合着一起耍那二位大少爷玩时不该太过入戏,以致于变成了连体婴儿,想分都分不开。
“这样吧,”苏放提议,“咱们一起慢慢收力,你收一分,我收一分。”
“……”雷玉张口欲言,却又倏然噤声不语。一时间,两个人从头到脚全然静了下来,凝神聚气,默默而立。
“八个人。”雷玉动了动嘴,以唇语的方式与对面的人悄然交谈。
“一人一半。”苏放眨了眨眼,亦以唇语回道。
“好。”雷玉一口允诺。
十六把明晃晃、亮闪闪的利刀自四面八方齐齐袭向伫立在深巷内的二人。八个蒙面黑衣人手持双刀、一长一短,分别从屋檐、巷口、墙角处灵巧地飞掠而出。每个人每一招都足以致人于死地,端看这杀气重重的架势,便知道来人绝非善意。“叮叮当当”一连串的脆响声中,两条人影携手自漫天刀光之中穿越而出,衣袂飘飘、英姿勃发。苏放的左手、雷玉的右手各自提着四把长刀,再看那八个黑衣人手中皆已只剩下一柄短刀。但见八人互觑一眼,再度包抄而上,当先一人一刀砍向苏、雷二人牵着的双手,想是见此二人联手之力委实过于强大,亟欲将之分开,好予以各个击破。刀光刺目、刀锋凌厉,苏、雷二人同时收力缩手,向旁跃开。扯了一个下午的手藉此良机终于得以解放,直把两个人乐得差点没蹦起来。长笑声中,刀光如练,苏、雷二人各自以一敌四,短短十招,四去其一,雷玉手中的长刀架上了最后一名活着的黑衣人的脖子,冷然而视。
“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沉默不语,蒙面巾下赫然溢出一道暗红色的血迹,两眼一翻,人随之瘫软。
——鹤顶红。
雷玉抛下手中长刀,转首他望,正正撞入一双同样溢着无奈的眼瞳。苏放指了指倒在自己脚边的人,滑稽地耸了耸肩。
雷玉上前一一挑开躺在地上的八具尸体的蒙面丝巾,除去服毒自尽的两个人面目变得较为狞狰外,其余几人的长相倒还过得去。撕开黑色的衣领,两个绣金的蝇头篆字——“暗煞”跃然入目。
“奇怪。这些人我从未见过,”苏放一面细细察看,一面道,“江湖上何时多出了一个名为‘暗煞’的杀手组织?”
“又是鹤顶红,”雷玉喃喃道,“这件事越来越有意思了。”
“的确很有意思。”
苏放凝眸,与雷玉静静对视。半晌,两人同时展眉一笑,惺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
“看来,有人不想让朝暮楼白白地捡便宜。”雷玉调侃道,“苏楼主,容在下奉劝一句,切莫当不成渔翁反而堕船——等着痛打落水狗的人,遍地皆是。”
“多谢提醒。”苏放端端正正地冲着雷玉抱了抱拳,“但不知雷姑娘今日打算在哪一家客栈下榻?”——这“雷姑娘”三个字自然说得特别刺耳。
“哼,”雷玉冷哼一声,身形翩若惊鸿,临去前回眸一笑,“这个……送给你吧。”他拔下头上唯一束发的簪子随手一挥。
不知不觉被那盈盈一笑蛊惑的苏放不知不觉地伸出手去,登时掌心一麻,当下大惊失色。
“喂,你不是说你的暗器从不淬毒的吗?”
雷玉大笑:“我说你就信啊?!”
“……”
“放心吧。”清脆的笑声自远处飘来,“这只是麻药而已,一个时辰后你的手便可恢复自如,绝对没有后遗症……”
苏放啼笑皆非地瞧了瞧掌中的白玉簪子,又瞟了瞟远去的背影,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扬起了唇角——今天的帐,咱们就留着慢慢地算吧。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
一座雕梁画栋的华丽阁楼。
“那两个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一个男人的声音沉沉问道。
“启禀主人,属下不知。”另一名黑衣人跪伏于地,惶恐地道,“属下派去的那八个人已尽数被杀。”
“哦?他们是被何种兵刃所杀?”
“是……是他们自已的刀。有三人是从脖颈处一刀毙命,另三人则被刀尖直接刺入心脏而亡,还有两人服毒自尽。”
“好功夫。”站立着的男人森冷地道,“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即刻回报。记住,切勿再打草惊蛇。”
“是。”
墙壁上的暗门无声无息地滑开,黑衣人恭敬地施礼后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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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手阎王令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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