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列车没有终点 第6章

  门扉半掩著,里面的声音传出来,清清楚楚,毫无遮拦。
  “……可我机票已经买好了”
  “那能怪我吗?如果我今天没回来,你是不是就想这麽留句话就走了?”
  “碧瑶!我是真的必须得今晚赶回去,酒席的事儿还没安排好。”
  “那我管不著,我只知道,你得先把这边的事情安排好!你可好!不声不响一走六七年,甩下个累赘,如今还要快快活活去结婚?我呢?你想过我没有?你把他扔在我这里,我怎麽办?”
  “开头是妈在带啊,现在小年也大了……”
  “陈碧璎,妈没了四年了!”
  “……”
  “我相了十几次亲了,人家怎麽想你知道不知道,人家那什麽眼神?你好,一走了之,──我不管,既然你回来了,就把这事彻底解决掉!”
  “……我不能带他走,我还没跟……没说……”
  “你根本就不想让人家知道你有个这麽大的儿子吧?”
  “碧瑶,他都十五了,没有几年了。”
  “不行!”
  “……你到底想怎麽样嘛?”
  “……”
  “那这样行不行?妈的房子和遗产我不要了,全给你,就当妈没我这个女儿!”
  “妈有什麽遗产?房子?房子又旧又破,能值多少?我能靠这破房子养得起你儿子?”
  “……抚养费我一次性补给你,结了婚以後我不方便每个月往外汇钱。”
  “多少?”
  “……我给你三万……我只有这麽多了。”
  “……万一有什麽事……”
  “我把钱给你,什麽事你都看著办就是了,不要再问我,我不方便管。”
  “你把这些写下来,签上名,……我不想到後来再搅不清,还有,他只能跟我住到十八岁,之後我可不管。”
  “……”
  小年沈默地听著,表情沈寂如死水,没有气愤、悲伤、祈求,只是脸色苍白。忻楠唇线紧紧抿起来,终於忍不住上前敲了敲门,然後把门推开。
  站在厅里的两个女人回过头来,地上放著行李箱。一个是陈碧瑶,另一个,是小年的亲生母亲,很年轻的面孔,化著淡妆,衣饰典雅,看起来并不比陈碧瑶大很多,看到门口的忻楠和忻柏,她有些意外,问,“你们找谁?”
  陈碧瑶见过忻家兄弟几次,只不过很少搭话而已,此时冷冷开口,“是你儿子的朋友。”
  “哦,”陈碧璎一时有些愣怔。小年清秀的面孔与她如出一辙,连那温顺脆弱的表情与神态,也几乎一模一样,只看外表,忻楠简直不敢相信就是她说出那些无情的话语。
  真是人不可貌相!他心里思量著,语气便有些冷,“小阿姨?那位……呃……这两天我大概还要出差,找小年去陪陪忻柏,可以吗?”
  陈碧璎摸不著头脑,有些无措,反而是她妹妹习惯性地冷淡地回答,“随便。”
  “谢谢啦,”忻楠笑一笑,推小年一把,“去拿东西。”
  小年抬起头,怔怔地看著他母亲,目光相交之处,陈碧璎迅速掉开视线,眼神闪烁。小年慢慢蹭进房间,再慢慢蹭出来,走到忻楠身边,停了一下,似乎在期待著什麽。忻楠一直看著那位母亲,自始至终,她没有再看小年一眼,躲躲闪闪的目光当中,透著一丝──畏缩。
  陈氏姐妹大概急著等他们走开,好继续前面被打断的交易,所以都没有说话。小年站了一会儿,心里最後的一点盼望也逐渐散逸开去,有丝丝的凉意缠绞上来,他垂著头,沈默地走出去。三人走出楼道,夜里的寒意立刻穿透衣服扑进来。就眼而望一片迷茫,有冰凉细密的东西不断从夜空中落下来,在路灯的映射下,折射出透明金黄色的光,原来不知何时,天空下起了雪,地上已经开始有点湿滑。
  忻楠看著前面两个人的背影,忻柏走在小年身边,不停地看他,可以想象他眼中泛滥著的不忍与同情,然後他伸手勾住了小年细瘦的肩膀,保持著这个充满安慰意味的动作,搂著他走。
  忻楠牵牵唇角,笑意倏忽一现又消失。
  陈碧璎那眼光,那畏缩,倒象是在怕小年,怕到……能逃多远就会逃多远。
  “……天气预报说天阴可没说有雪……”,忻柏絮絮叨叨在跟小年没话找话说,“……要是初一下雪就好了哦所谓吉兆……哪你也拎一点这麽些吃的早知就不拎过来了……还有蛋糕记著待会儿提醒我要买蜡烛哦……小年你不要这副样子了啦……那个我哥说男子汉要敢作敢当犯了错不能逃避要老实等著挨踹……呃……总之就是说要坚强嘛这个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大好青春不能够为赋新词强说愁要有开阔的胸怀……”
  小年忽然停下脚步,忻柏吓一跳,“怎麽了?”
  “那边,”小年抬起头,“有家蛋糕房,大概可以买生日蜡烛。”
  “啊?哦……”
  小年暗淡的面庞上是看了让人心酸的平静,努力地挺起胸膛,问,“你们买的什麽蛋糕?我听人家说,有一种抹茶味道的,很好吃。”
  那蛋糕只是个普通的鲜奶蛋糕,忻柏简直觉得太对不起小年,不停地许诺说下一个生日一定买给他吃,後来又改为明天就去买。小年好象尽量想笑出来,一直维持著那种平静,回到忻楠和忻柏的家,帮著摆出一桌好吃的,然後在蛋糕上插上蜡烛,点著,关灯,在忻柏的强烈要求下闭上眼睛许愿。朦胧的烛光下,小年的唇角微微翘著,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泣,终於睁开眼睛,用力一下子吹熄了那十五根五彩蜡烛。
  烛光熄灭的一瞬间,小年清秀的脸突然隐没,仿佛被吸入无尽的黑暗中,忻楠的心里掠过一丝钝痛,他下意识地向那个方向伸出手去想抓住他,却抓了个空,有丝慌乱地他扑过去开灯,撞倒了椅子。忻柏和小年被他弄出的巨响吓了一跳,忻柏叫起来,“哥!你干嘛?你怕黑?”
  忻楠如梦初醒,心里有些讶异,轻轻踹了忻柏一下。如果他在害怕,怕的,也绝不会是黑暗。那个时候,他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不知来自何处的困惑与不安,令他那晚夜不能寐。
  明明是节庆的日子,又是欢渡生日的日子,却还是有点凄清的夜晚。
  忻柏说了一晚上的话,似乎累了,发出轻轻的鼾声。
  忻楠翻了个身,在室内黑暗的光线中搜寻到睡在自己上铺的那个小小的凸起,他躺下之後,似乎一动都没动过,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这可怜的孩子!这可怜的孩子,每次看到他的时候,他似乎都在被别人丢下……被忽视……被欺负……那样的苍白的脸色……听到那种话……那是很沈重的打击吧?他还记得那天那孩子兴奋地跑来对自己说妈妈要回来的事,选在过小年的时候回来,以为是要为自己过生日吧?在几年的不理不睬之後……小年因为兴奋而红润的脸颊……发亮的开心的眼神……一瞬间如泡沫般破碎的希望……
  忻楠辗转反侧,睡不著,悄悄坐起来,拉开一点儿窗帘看外面,雪已经下得很大了,朦胧的暗夜中鹅毛般的雪片牵丝拉絮,充斥著天地间,无穷无尽地落下来。明天要走著去公司了,他想,回身想躺回沙发,却在一瞬间怔了怔,觉得有些不对劲。走到床前看了一会儿,他轻轻将一只手放到被子上,手掌下透过被子传来一串战栗,忻楠心一跳,低声叫,“小年?”
  被子下面的躯体缩成一团,在不停地细微的颤抖。
  忻楠迅速摸到被头,掀开一角,露出小年的脸。黑暗中少年的眼睛十分清醒地大睁著,窗外透进的微光倒映在眸子里,没了被子的掩护,气息有些粗重。忻楠碰到他的面颊,手底滚烫的温度让他大吃一惊,伸手打开床边的台灯,他发现小年的脸红的有些异常,两腮的肌肉紧绷,他在咬牙,似乎拼命想抑制住身体近乎痉挛般的哆嗦。忻楠二话不说,去找出温度计,甩一甩伸进被子里,摸索著把它夹在小年胳臂下面,然後去倒水找药。
  三十八度五,忻楠皱著眉头,低声叫小年坐起来吃药。小孩儿很乖,任忻楠把被子披在自己身上裹起来,只露出一只手,举著杯子,安静地坐著,朝杯子里吹吹气,把退烧药吃了,然後被忻楠安顿著重新躺下。
  看到忻楠仍然拧著的眉头,小年细声细气说,“我没事了,睡醒就好了。”象说给忻楠听,更象是说给自己听。他把身子缩得紧紧的,话音从牙齿缝里挤出来,抖得如秋风扫落叶般。
  忻楠摇摇头,伸出手去,“下来。”
  小年鬼影幢幢的眼睛里有些茫然。
  “下来,到我这边来,”忻楠动手掀被子,手抓住小年两肋下。
  少年好象明白了他意思,主动伸出两臂,抱住了忻楠的脖子,任由他将自己从上铺抱下来,走到沙发前将自己塞进被窝里,那颗小小头颅窝在忻楠的颈边,热烫柔顺的象只小猫。忻楠把小年的被子从床上拖下来,加盖在自己的被子上,堵住风口,然後才关了灯钻回被窝,把小年哆哆嗦嗦的身体抱在怀里,怀里的身体犹豫了一下,试探著蹭了蹭,把头埋在忻楠胸前。
  沈稳有力的心跳声就在耳边,自己被一个热乎乎的怀抱窝藏著,冷到结冰的身体,似乎慢慢开始融化,原先冻住的东西逐渐显现出来,──被冰冻住的痛,水一样向四肢百骸流去,象针一样刺著每一丝神经,微小的疼痛再汇聚到一处,越来越猛,在身体里左冲右突,象火山在寻找一个爆发口……
  “冷吗?”忻楠问,怀里的身体一直在发抖,他有些担心。
  小年动作很小的摇了摇头。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忻楠哥……我睡不著。”
  “很难受吗?”
  “我心……里……疼,”小年说话有些艰难。
  “……忍耐一下,男孩子……要坚强,明天病就好了,”忻楠沈默一下,轻声说。
  “楠哥……楠哥……我妈妈她讨厌我……”
  “……别胡思乱想了。”
  “……是真的……你看见了是吧?她讨厌我……她一点儿……也不想要我的。”
  “小年……”
  “我给她……打电话……她从来都不接……她走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跟我说……我小姨说……说我……不该生在她们家里的……”
  “……她说的不对……你妈她……”,忻楠没办法帮那女人找出什麽借口。
  “……我妈也这麽说……她说她根本就不想要我的……她说……我不该出生的……我是……肮脏的讨厌鬼……是我那个流氓……爸爸的……孽种……我都听见了……”
  忻楠倒吸一口冷气,抱紧他,“别说了!你不是……”
  “我都听见了,”小年似乎有些恍惚,“……她恨我……她说……她是没办法……她被我爸爸……强奸才有的……我,她说她没办法……说被威胁……才结的婚……她恨我爸爸……更恨我……她说她更恨我要不是因为我……要不是因为我,……她说……她全家……她一生都是被我毁的……忻楠哥……她恨我……全是因为有我才……”
  “别说了!”忻楠有点焦躁地打断他。
  “……”
  “她说的不对!这不关你的事!”
  “……她说是我的错!”
  “你什麽都没干,那不是你的错!”
  “……我……我这麽想……也……又不这麽想,我不知道!──为什麽是因为我?楠哥……为什麽……”
  “小年,小年!不是你的错!坚强点!你只是,比较倒霉碰到……你只是被迁怒……小年?很难受麽?”
  “……难受,我胸口闷,我不懂……”
  “没事,我帮你揉,好点了吗?你想哭吗?……小年,那不是你的错,你是受委屈的。”
  “我没想哭,我只是……难受……”小年紧紧抓著忻楠胸前的衣服,浑身肌肉绷紧著,细微而剧烈地抽搐著,牙齿不住地打架,他小口小口地迅速吸著气。
  忻楠搂紧他,用力由上到下抚著他的背,“没事,没事小年,放松!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哥在你旁边守著你,你什麽错都没有,相信我!不关你的事儿,你是好孩子,是最乖的孩子……”
  怀里的少年胸口仿佛压著重物,吃力地一起一伏著,还在轻轻摇头。
  忻楠有些心慌,“小年?快哭啊!没事的,……你先哭,啊?哭完这次以後咱再坚强,啊?张大嘴巴哭出来,哭出声来……”
  有湿热的感觉渗透到忻楠胸前
  第一声破碎的呜咽爆发出的时候,忻楠才大大松了一口气,仍然不住地安抚著,轻声地劝著。怀里的孩子并不在意他说了什麽,只是那样温柔的语气,耳边舒缓地意义不明的安慰声,就已经足够,象是一只手打开了紧闭的闸门,让奔腾的洪水一泄千里。小年泪流如注,可是哭得声音并不大,象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一样,细声细气,发出细弱的悲鸣……哭得人心发酸……他不停地哭啊哭啊,象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一样。
  当哭泣终於逐渐变成了抽抽答答时,小年身体的痉挛也慢慢平息下来,体温没退下去,但是他的额头上总算是沁出了汗,不再是那种干热了。
  忻柏轻手轻脚爬起来打开灯,忻楠低头看,发现小年的眼睛已经肿得很厉害,鼻子头通红,一副可怜像。连伤心带生病,加上哭累了,眼神疲乏失神。忻楠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麽之前,已经低下头,怜悯地在少年额头上亲了一下,要到直起身来,他才怔住,但……那也没什麽,这孩子,太缺人疼了!这个念头只在忻楠脑海里闪了一下而已,他将它放到了一边,没有再去想它。
  “累成这样,也难怪……跟开了闸的水库一样,我还从来没见人哭成这样过,”忻柏拧了一条热毛巾,同情地过来看小年。
  忻楠钻出来,把被子给小年盖好,那孩子眼睛半眯著,似乎睡著了,又似乎只是无力地躺著。忻楠看看自己胸前,跟淋了雨一样,全是小年的眼泪,我的天!他想,接过忻柏手里的毛巾给小年擦脸,然後把忻柏拉到一边悄悄问,“你都听见了?”
  “我又不是聋子,──从来没见他哭过,真是一鸣惊人,都快哭断气了。”
  “……他以前,大概也没地方哭去。”
  “小年儿还真是蛮可怜的。”
  “等他醒了,少说废话。”
  “我知道。他怎麽了?发烧?”
  “嗯,突然就烧起来了。”
  “要上医院吗?”
  “再让他睡会儿,看看情况再说。”
  “那我出去跑步了哦。”
  “才几点你就出去?”
  “都快天亮了,你当他哭了多长时间,足足一个锺头。──我买早点回来吧?”
  “……算了,我熬点粥吧,好消化。”
  忻柏套上运动衫出去了,忻楠坐在小年旁边,看了他一会儿,无声地叹口气,摸摸他的小脸,轻声说,“乖小孩儿,好好睡觉,睡醒了,就都好了。”
  他站起来,把被小年哭湿的衣服换掉,好吧,反正他已经有一个弟弟了,再多一个也没什麽,何况,小年比忻柏乖多了,套上衣服,去洗脸刷牙,不能再让他哭了,再来一次,一定会被忻柏那乌鸦嘴料中,哭到断气的,洗米,煮粥,即使烧退了,也还是得带他去趟医院,总觉得小年身体不算太好,蔫恹恹的,调面糊,切菜末,嗯,就这样定了。
  “啪”,忻楠拧开火,开始烙小煎饼。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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