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 第五章

  巫玛亚哭到眼睛肿得快睁不开了,一路上发誓再不回光晖了,不屑赚庞震宇的钱了,可恶!
  一回到家,她就闻到刺鼻酒味,老爸又喝酒了?
  “乖女儿,你回来啦!”巫爸一听见开门声,从卧室冲出来,他眼睛肿得比她更厉害。
  巫玛亚骇退一步。“你干么?你在哭吗?”
  “我好想你啊,宝宝,我的小玛亚……”说著,抱住女儿不放。
  巫玛亚瞪著父亲,反应冷淡。“你又做了什么?”根据以往经验,老爸会这么恶烂地示好,通常是闯了大祸。
  果然——
  “我对不起你啊……你一定要原谅我,我也是为了我们俩,呜……”他仆跪在地,捶地痛哭,崩溃了,甚至身子一歪,躺地上大哭了。
  是怎样?现在是在给她演哪出。巫玛亚脑袋飞快转起来:“稿子写不出来?”
  “比那个更惨。”
  “编辑要你重写?”
  “更惨……”
  “得癌症?”
  “马的,干么咒你老爸啊!”
  “那还有什么好惨的?”
  “女儿。”巫爸爬过来,巴住她的小腿,可怜兮兮仰望她。“我们的房子没了,呜……”
  “为什么?!”这间公寓烂虽烂,却是他们唯一的资产啊。
  “就关叔啊,开餐厅的那个关叔,他求我房子借他抵押一下,让他周转,还说钱马上进来,还会算利息给我们……你知道你老爸就是人太好,心肠软,因为他一直求,又是我的好兄弟,所以我就……”
  “他跑了对不对?你要抵押房子怎么都没先跟我说?那以后我们要住哪?你还有一堆刷卡的卡费都还没还完欸,现在又把房子搞掉,爸,你太过分了,你要我以后怎么办?我住哪?”
  “呜……如果我们有两百万,房子就可以保住了,就不会被法拍……”
  “我哪来的两百万?我这么拚命赚钱,你一直扯后腿,一直挖大坑让我填,爸,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你亲生的女儿?连学费我都自己凑了,你不养我就算了,你还……”巫玛亚气炸了,颓然坐下,身心俱疲。
  巫爸痛哭流涕。“现在骂我有什么用?我们想想办法啊,你能不能跟你老板借借看?你不是说他满重视你的,要提拔你吗?还是你跟同事借?不快点想办法弄钱,我们就要流落街头了……他妈的,这个老关不是人!这样害我……当初还上香结拜过的……”
  巫玛亚懒得再多说什么,撇下咒天骂地的混蛋老爸,回房间。
  没梳洗,她直接倒地睡,像所有的力气都用光了。
  外面多的是想进来工作的,你条件又没别人好,论身家背景、经济能力,或学历,没一样出色。条件那么差,还不好好珍惜你的工作,只想著受伤的自尊,愚蠢。
  他说得太对了,有这种老爸、这种烂出身,她有什么能力顾全自尊?
  不甘心,真不甘心!她翻身侧躺,泪顺势淌落。
  她有什么资格谈恋爱,为失恋伤心?连温饱都有问题了。又有谁,会爱像她这样落魄的人?回想这阵子的期待和表现,是多么愚蠢,看在他眼中,又多么可笑。她只是小人物,凭什么认为他要看重她的努力?珍惜她对他的信任?
  巫玛亚啊,你是什么东西?!
  在庞先生眼中,你什么都不是,他给你的,已经够多了。你还敢不要脸地奢望他顾全你的感受?
  真汗颜,竟还呛他说她不想干了,以为他会在乎吗?这样的条件,有什么资格发脾气?
  巫玛亚痛彻心腑,领悟到,除非先让自己拥有强大的力量,否则谈情说爱,风花雪月,都是奢侈。什么都没有的人,没办法捍卫自己的尊严。她下定决心,再不感情用事。
  第二天,巫玛亚找庞先生借钱。因为难堪,过程中,巫玛亚始终低著头,不敢面对他的视线。
  可是他说:“抬头,看著我。”
  她抬起脸,很难堪,心里憎他无情。明知她尴尬,还逼她面对他。
  他确认道:“要借两百万是吗?”
  “嗯。”巫玛亚胀红著脸,很别扭,将视线飘移到他处。
  “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他问,双手交握,抵在下巴处,审视她。
  巫玛亚被逼得只好将视线移回到他脸上,和他对望。
  他又问:“不看我……是因为觉得借钱很丢脸吗?”
  她一阵火大。他故意打击她的自尊是吧?干么明知故问?借不借,一句话,干么凌迟她?巫玛亚尴尬窘迫,难受极了。
  庞震宇掀开支票簿,开了两百万支票。“觉得丢脸吗,那就记住这么狼狈的感觉,化作出人头地的动力。”
  巫玛亚落泪,紧咬下唇,不吭声。
  庞震宇签完支票,撕下,推到她面前,看著她泪汪汪的眼。
  “不要哭。”他说,命令的口气。
  她强忍住泪,随手胡抹了几下。
  他说:“我要你收回昨晚对我说的话,既然拿了我的钱,以后就不准再说什么要离职的蠢话,因为你欠我的,知道吗?”
  “知道了。”他有必要这么骄傲吗?巫玛亚应著,心里很恨。
  他又说:“等你有钱有能力了,就不必再向任何人低头了。否则,随便跟老板耍个性、发脾气,是很不聪明的行为。”他以食指跟中指捻起支票,另一手拉住她左手,将支票放入她掌心,将她掌心握拢。
  他的话很残酷,但是这只大手好温暖,她止不住眼泪。
  他温柔道:“我知道你满喜欢我的,但是,放弃那些少女罗曼蒂克的幻想,我是请你来工作,不是请你来作梦的。拿出成绩,让我可以相信,我请你是值得的。知道吗?”
  是他最后的这几句话,彻底毁灭掉巫玛亚心中残存的一点点温柔。从此将爱情遗忘,将情绪收藏,麻木到底,要自己变身成无敌女金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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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后——
  光晖成为全台最大制作公司,业务拓展到海外,常跟新加坡或香港的电视电影公司合作。由庞震宇带领,训练出四大制片,其中一位女制片,是业界响叮当的人物,人称女流氓的巫玛亚。
  女流氓芳龄二八,虽然做事果敢蛮横,不输男人。但她长发披肩,五官清丽,身材纤细,肤白若雪,整体色相颇佳,看来秀丽可口。加上衣著时髦,品味独特,以及她那天生冷冷冰冰的气质,顿时成为诸多金主导演们挑战的恋爱对象。不过,只要领教过女流氓在感情上的大神经,男人就会知难而退。
  巫制片在感情上的迟钝,闹过不少经典笑话。
  今天,又有爱慕者来光晖踢铁板,挑战巫制片的大神经。他是XX电视台企划部言组长,亲驾法拉利跑车,买齐一千朵玫瑰,在七夕情人节这天,到光晖制作公司见巫玛亚。这么耸动的示爱行为,是为了要感动号称没血没泪的女流氓巫制片。
  果真,引起大轰动,同事互相通报,狂奔而来,想看巫玛亚的反应。
  巫玛亚收下捧上来的红玫瑰,问言组长:“干么?今天花价很便宜吗?送这么多花给我?”
  “欸?”言组长愣住。“跟花价……没没没关系吧?”
  “不然你买这么多干么?”
  “当然是……想跟你做……不是,玫瑰跟花价无关,玫瑰代表做爱……不是,玫瑰代表爱情……”天啊,他在乱讲什么。
  可怜言组长,让巫玛亚冰冷的眼神一瞪,魂飞掉了,她不同一般人的反应,害他被重重打击到口齿不清了。一番话,说得旁者哄堂大笑。
  女流氓呢?她神色镇定,活像个爱情杀手,双手抱胸,右手食指,一下下点著另一只手的上臂。“我明白了,我知道你为什么送花……我不会同意的。”
  “欸?同意什么?”送玫瑰也要她先同意吗?
  “沈导要你这么做的对不对?我拒绝很多次了,我真是没办法帮他凑齐资金,能找的金主我都问过了。你告诉他,那样的剧本两千万要拍有困难,除非换女主角,他要的演员太贵了!”沈导跟言组长是好朋友,真聪明啊,请好友出马送花巴结她。
  “跟沈导无关。我……没别的企图,只是想送你玫瑰。”
  “为什么?”这出戏唱太久了喔,时间宝贵,女流氓不耐烦了,掏出香烟,点烟抽了,烟圈飘升,咳嗽声四起,言组长的情意遭到重创。
  “为……为什么?咳,因为……因为,咳……我……我很欣赏你……”
  “欣赏我?为什么?”
  欸?欣赏还有为什么的喔?“因为……你很吸引我。”
  女流氓面无喜色。“了,嗯,来这套。”她拍拍言组长肩膀。“我懂了,其实是汪总派你来讨好我的,你去跟他说,金导那部片已经有人要了,叫他放弃,谁叫他之前那么机车,合约限制那么多,惹毛金导……”
  “啊……不是这样……天啊~~”吐血!这个女人怎么不相信他是一片真心?好!言组长豁出去了,对神经大条的女流氓,只好来狠的,抓来玫瑰,咚地跪下,捧高高,跟她讲:“巫制片,我爱你!”
  哇靠!现场一阵混乱。同事们大呼小叫,鬼哭神号,四处暴走,太劲爆了。
  有人喊:“言组长下跪告白啊!快来看噢!”
  顿时公司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人人亢奋,同心协力通报新八卦,更多同事们从四面八方奔来看好戏。大家频频揶揄跪在地上,窘得满脸通红的言组长——
  “大哥,够酷。”
  “言大哥够气魄。”
  “干得好!带种。小弟们佩服佩服。”
  顿时光晖的会计、小妹,跟庞先生开会的庄先生,镇日窝角落搬道具的张小弟,还有美术易先生,大伙全飙过来围成一个圈,圈住了女流氓跟言组长。
  就连远在楼上弹古琴的庞先生,也听到楼下的骚动,和员工大呼小叫的揶揄声,他皱了皱眉,下楼关切。走到案发现场,他正好看见巫玛亚的回应。
  她盯著跪在地上,汗如雨下,捧玫瑰捧到双手颤抖的言组长,她的右手伸入牛仔裤口袋,掏出怀表瞄一眼,然后看著言组长说:“没时间了,我和美术有约,掰。”闪人。
  “等一下,你走了,那我呢?”还没给他答案,他这厢还跪著呢!
  巫制片愣住,回身看他。“你?看你是想回去了,还是要留下来打屁,干么问我咧?”都三十几岁的人了,怎么还一脸无助,需要保母的样子,嗟!
  “可你还没回答我,你对我的感觉呢?”
  喉,众人屏息凝听,庞震宇默默观望。
  巫玛亚深吸口气,回答他:“我对你能有什么感觉?你以为我那么容易上当7”
  “上当?”
  “我消息很灵通,你们电视台几个臭男生,上个月也这样玩过一个女场记,是不是跟几个麻吉打赌,跑来跟我告白?是不是如果我信以为真,你就会赢到一大笔赌金?你们这低级的游戏还要玩几次?很幼稚,很老梗,还很没创意。”
  呜……言组长倒地,口吐白沫,他累了。
  女流氓挥挥小手,掰了一声,走了。她赶著去跟美术谈事情呢!
  巫玛亚呢?
  把人家气哭的巫玛亚,掏出车钥匙,悠哉悠哉走出公司,要去跟美术谈公事。坐入她亮黑色Escape休旅车,刚发动车子,有人开门,坐进来。
  “老板?”巫玛亚怔怔地瞪著庞震宇。
  “我们开个小会。”
  “嗄?可是我要赶去跟美术……”
  “不会太久。”
  “我五点要到现在都四点半了,我们约好要先去吃晚餐……”
  “晚餐可以晚点吃,没关系吧?”
  “噢。”咬牙,她苦笑。“是,是没关系。”你老板,我能说什么。谁叫她曾经欠他钱,钱还完,人情债还不完。她皮笑肉不笑,心中X得要死。这家伙,每次想开会就开会,从不管别人有没有空。“开什么会,有什么事?”
  “我下礼拜五要去纽约。”在光晖工作的都知道,老板的女友长住纽约,老板动不动就忽然撇下公事飞去纽约逍遥,让制片们烦恼被混乱的行程。
  “下礼拜五是十八号?”巫玛亚掏出PDA。“那天说好要跟新加坡的耀鸣公司谈合作案?是你要我约十八号,你忘了吗?”耀鸣是新加坡最大的制作公司,多少人想跟他们合作还求不到啊!
  “所以现在跟你开会,记得跟他们改时间。”
  庞震宇望著挡风玻璃外的景色,秋风扫落枝头枯叶,凤凰木在灰色天空中颤抖。阴阴的天空,一如他冷然的眼色。
  巫玛亚忍住满腔怒火。“改时间?现在都十号了,人家那么大的公司干么配合我们?临时更动行程会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
  “我很重视这个CASE,所以务必改期的同时,安抚好他们的情绪。”
  “不可能,就我知道的,他们家的老板最气人家乱改行程,不守信用。庞先生,你可以晚一点去纽约啊,一定要十八号?”
  “一定要十八号。”他往旁靠著车窗,懒得废话似地,闭上眼,还厌倦地揉了揉太阳穴,好像她太啰唆,害他头痛了。
  “为什么一定要十八号?!”
  “为什么要跟你说为什么?你需要知道老板的私事?”
  巫玛亚气结,撇过脸去,瞪著窗外。“行,你把妹比较重要……”
  “你嘀咕什么?”
  “没事……改就改,不过要是客户不爽,丢了这个案子,别怪我。”
  “这是给你主导的CASE,等我回来,要是案子丢了,我找你算帐。”
  “欸……”巫玛亚瞪他,讲不讲道理?
  他懒洋洋地睁开眼,看她。“真有本事的制片,不管发生什么状况,就是有能耐将各组人马乔好搞定。你办不到,就是能力差,你在我这做了十年了,这点道理,还要我提醒你吗?”
  “是,受教了。”她干笑。“说得对。”都她的错,认了,反正习惯了。他的严厉训斥,无理要求,很好,她都习惯了。愤怒是有的,但都被巫玛亚埋到深处了,深到自己快没感觉了。
  算啦,改就改。
  她干么气呢,哪来那么多感觉呢?感觉来感觉去,只会更受伤。
  她笑笑地,抛弃不爽的情绪。
  “OK,我会搞定,你放心去纽约玩吧,祝老板假期愉快,一路顺风。有什么需要,务必让小的我知道,我一定全力以赴,周全老板的需要。天气变冷了,老板要带够衣服,纽约那边气温不太稳定,听说前几天还下雪呢,要注意保暖喔。”
  嘿嘿嘿,够虚伪吧?瞧她说得多流畅,一点都不生气了,没感觉了,不伤心啦。
  庞震宇右手支著脸,斜眼觑她。
  “说得好。”他低笑道。
  瞧见他那温暖眼神,亲昵口吻,害她怔住,一时恍神。
  和他坐在狭小的空间里,没开暖气,却热得呼吸困难了。当他这样凝视她,那专注又具穿透力的眼神,令巫玛亚一阵头昏,脑袋空白,只剩他一双黑眸。他莫名地忽然缄默著,定定看足她几分钟,那几分钟仿佛永恒。好像他透过眼睛,在跟她倾诉什么秘密,传递什么讯息。
  她接收他的注目,困惑著。每次,当他用这种眼神看她,她就会昏头昏脑,被某种奇异气氛俘虏,呆呆傻住。
  他收回视线,低头看看手表。“好了,散会,你可以去跟美术吃晚餐了。”
  她看看时间。“五点半?!我会被美术骂死。”
  他低笑,忽地凑身过来,伸手抚过她发梢,她痛呼,被他扯落了一根头发,他捻在指间审视。
  “你长白头发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一天到晚烦到爆,不提早白发才怪。
  “看到白发,要拔掉,不然会越长越多。”
  “我无所谓。”
  “等头发全白了你别哭。”
  “那多好,以后不会叫我女流氓了,以后人家看到满头白发女制片,改叫我白发魔女,多神气。”
  他哈哈大笑。“有进步,现在懂得自嘲,会苦中作乐了。”
  “这要感谢伟大的老板你。”当然,老爸也贡献了大部分心力,让她学会苦中作乐的好本事。
  他凝神,细看她,忽然跟她多愁善感起来,吓坏巫玛亚。
  他说:“记得当初你只是个穿学生制服的丫头,现在口齿多伶俐,衣服皮包都是高档货,存簿的数字应该也满可观的吧,有没有很感激我?”
  巫玛亚冷笑,按下车窗,点燃香烟。反正约会迟了,老板又赖著不走,索性点烟抽,熏走他。她对著窗外冷空气,呼出一口又一口烟圈。
  庞震宇静静看著,今天,想多看看她,多聊一聊。
  因为十八号去纽约,又要面对一些烦人的事,每次去纽约,都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他唯一的牵挂,她并不知道。他希望她明白,又觉得不该混乱她。看她喷烟,他从口袋,掏出银色手工打造的烟盒,递给她。
  “烟味太呛,抽雪茄吧。”打开烟盒,里边,一排咖啡色雪茄躺著。
  “小员工哪有资格学老板抽雪茄,太伤本了吧。”她笑笑,推开烟盒。
  “给你。”烟盒落她腿上,喀,他推开车门,走了。
  巫玛亚愣住,看他走回公司,那高挑的身影,消失在公司门口。她低头,瞪著烟盒,往后瘫在座位。
  怪人!干么忽然送东西给她?哼,一定是他不要的,拿来做人情送她。
  她拾起烟盒,拿在手里,看了看。打开,一排雪茄,咖啡色,像小树枝,窝在盒里。淡淡雪茄香,飘散著。
  巫玛亚取下唇间香烟,按熄。抽出雪茄,放在鼻间嗅闻。
  想到曾经爱慕过这个送她烟盒的男人……
  她有想流泪的感觉,但闷在胸口,眼睛背叛泪水,再不任它宣泄了。苦闷全积在胸腔,堵塞著,无处宣泄。巫玛亚靠著座椅,一阵乏力,侧头,凝视灰色街景,想到庞震宇刚刚说的话,她现在真的什么都拥有了。
  是应该感激他,可是,真正的情绪却是憎他的。这十年来,每次他伤到她的心,都让她变得更麻木。曾经爱慕他,却被他奚落。曾经盲目想取悦他,直到看见他的不屑。收回对他的崇拜,封锁对感情的期待后,她冷硬心肠,卖命工作,不再感情用事,如今,穷困的小巫玛亚,终于变成资深女制片家。有钱,有稳定工作,在业界有势力。某些小牌影歌星为了有机会拍片,甚至要来巴结她。
  如今,她不再需要对人低头,而是享受被恭维的虚荣。
  但是,但是……
  巫玛亚不明白啊,望著秋日萧瑟的街景,看枯树在风中颤抖,为什么,她觉得人生太无趣?
  她点燃雪茄,闻著雪茄叶独有的甜味。吸一口,闭眼,软绵绵,倒在雪茄气息里。
  这么甜的气味,这么甜,可为什么吸吮著,却甜不进心坎里,心里头,好空啊!到底她还缺少什么呢?这么不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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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两个女人窝在家饰店一隅,对两只衣橱窃窃私语,拿不定主意。
  美术小莞问巫制片:“红木好还是黑檀木?你想关导会中意哪一个?”
  “你是美术,你决定才对吧?不是叫你拍照给导演看吗?”
  “关导忙得没时间开电子信箱,副导要我自己作主。”
  “那你就选一个啊,快,我还要回公司开会。”
  “我怎么选?都推翻过十次了。关导的脾气你不知道吗?每次都叫我作主,事后选的东西不满意,又骂我没sense!不是我没sense,是那家伙的sense太难了,每次都讲得那么抽象,鬼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巫制片叹息。“看样子,只好用那招了。”
  “又来那招?”
  “是啊。”
  “好吧,把它拿出来。”
  美术小莞跪地等待,巫制片从随身包包拿出问事用的黑色新月形“茭杯”。当场把家具店当庙了,掷茭问神明。
  “请神给我们指示,关导是不是喜欢红木衣橱?”巫玛亚掷茭,美术虔诚祈祷。
  铿!茭杯掷出,地上翻滚,两入伏地研究,茭杯凸面全向上,怒茭。
  “红木的不行,问黑檀木。”美术拾起茭杯。“请问关导要的是黑檀木吗?”
  铿!掷茭,地上翻滚,她们再次伏地研究,又是两个反的,怒茭!
  都不行,是怎样?关导的品味连神都不了,天啊!小莞快崩溃了,揪著她的爆炸头。“难道我还要再去找衣橱?饶了我吧,他妈的衣橱,烦了一个多月了!”
  “你们在‘博杯’喔?”家具店老板过来问,他笑咪咪地说:“还没决定要租哪一个噢,光衣橱你们已经换过十个了,那个导演还不满意喔?”
  巫玛亚叹气。“是啊,所以问神啊。”发明掷茭问神的是黄明达制片,后来变成光晖制片私下的习惯,只要拿不定主意,问神最快,反正都没谱了,问神吧。没想到关导的sense,连神都不了。
  老板建议道:“我听说茭杯要是喂过人血,问事会很准喔。”
  “喉,是吗?”
  “真的吗?!”
  可怜两个被导演搞到快崩溃的熟女,听了精神大振,巫制片拾来茭杯。“要见血吗?没问题。”
  “啊~~”小莞惨号,食指被巫制片咬一口,往茭杯抹,她踹巫制片。“你流氓啊你!干么用我的血?”
  巫制片被踹得不痛不养,问喂过血的茭杯:“请问如果我们拿桧木那一个衣橱呢?关导是不是就会喜欢?”
  铿!再掷,茭杯翻几圈,一正一反。
  “有了!”巫玛亚跟美术相拥大叫。“圣茭,搞定。老板!要桧木的!”
  老板瞠目结舌,连退几步,这两个女人工作压力大到神经失常喔?走火入魔款,随便讲讲,她们还真信喔,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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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一点,夜猫子关导走进光晖制作公司,确认桧木衣橱。
  “嗯,型不错,小莞,干得好。”留大胡子的关导很满意。
  小莞抽气,背身抹泪,心酸哪,终于搞定了,血没白流,茭没白喂,神有在顾,感恩~~
  好极了!解决衣橱问题,巫制片乘胜追击,快翻阅道具表问导演:“衣橱搞定,现在剩第二场,女主角房间墙纸的颜色,导演希望是什么颜色?我让美术快准备,请具体描述一下。”具体喔,大哥!唰唰唰,翻开厚如点歌本的鲜红记事本,咬掉笔盖,玛亚准备记录。
  美术小莞拿出录音笔,要录下关导的要求,免得他老大事后反悔乱骂人。
  灯光袅袅,气氛颇佳,关导忽然起乩,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右手拿出烟斗,点烟抽,烟飘飘,他老兄遥望远方,任美术跟巫制片在他后头也跟来跟去,跟来跟去,苦等下文。
  关导眯眼,站在落地窗前,望著树梢,忽走到门口看月亮,忽又徘徊墙角,对壁上光影发怔,嘴里念念有词:“我要蓝色。”
  “深蓝还是浅蓝?”巫制片问。
  “不是深蓝,也不是太浅的那种蓝,不是一般那种蓝。”
  “是宝蓝吗?”小莞心急,千万千万不要抽象!大导。
  关导沉吟:“嗯,是那种接近夏日午后晴空的那种蓝,我在希腊见过,近乎透明带点锐利的蓝……一种能净化心灵的蓝,看了让人会想掉泪的那种蓝……天啊,啧啧啧,那个蓝啊……”
  X!有种你就给我这漾继续蓝下去!
  巫玛亚变脸,烦躁了,频看表,有完没完?很晚了欸。
  关导还没蓝完,他喷出一口烟,眼神迷离,声音飘渺:“那是令人心碎的蓝,正好反映出女主角彷徨无助的心情,透过这种蓝色包围的房间,隐喻她跟男主角无望的爱情,对比出现实生活的无奈,映现出人世的凄凉和……”
  又开始了……小莞和巫制片对看一眼,了然于心。关导又在失控了,没兴趣听关导谈艺术经,她们只想搞清楚——老大!你要的究竟是哪一种蓝?
  巫制片果然流氓,当关导正一发不可收拾地靠夭时,当他开始起乩从墙角走到屋外去抚摸大树,从楚浮电影的蓝讲到“蓝色情挑”那部电影,巫制片果敢坚强有效串地追上去,打开随身大包包,取出色票本,捧上前,打断导演的废话连篇——
  “导演你看一下色票本,比一下,是哪一个蓝,喏……这几页都是蓝,导演挑一下。”管你哪种蓝,颜色全编号了,清清楚楚。
  砰!巫玛亚将色票本塞进关导怀里。
  关导捧著色票本,一睑错愕,双手颤抖,怔住两秒,缓缓看向巫制片。
  美术小莞很窝囊地躲在巫制片身后偷笑。色票本?喉,巫制片果然狠角色,直接破题喔。
  眼看导演一脸恍惚,巫玛亚追问:“哪种蓝?”她咄咄逼人地问:“到底哪一种?”没时间我没时间,别再乱蓝了,快,来个精准的蓝!
  关大导瞄了瞄色票本的一堆蓝,沉默半晌,忽然——
  “你有没有一点sense啊?!”铿!色票本K向巫玛亚,关导暴跳如雷。“他XX的,我在谈艺术,艺术啊!你给我拿色票本出来,你就不能长点灵性吗?去你的!”
  呜……美术小莞吓哭了,蹲下,颤抖地拾回色票本,心酸,国际大导了不起,这样羞辱人。
  没被K的美术哭得唏哩哗啦,被K中胸部小咪咪受创的巫玛亚,倒面不改色一脸无所谓,果然神经够大条,感觉够麻木。
  她拿来小莞捡回的色票本,继续翻开蓝那页,再次捧到震怒的关导前,一脸平静,口气寻常,指著色票本:“这一种蓝可以吗?还是……这个呢?还是浅一点的这个?导演喜欢哪一个?”
  “你……”
  “请导演快决定,墙纸糊上去以后要是不满意再改的话会增加支出。”唰唰唰,巫制片翻开记事本某页。“关导,你目前拍摄进度严重落后,金主那边很有意见,杀青日期多延一天,剧组的开销就要多增加二十万,得罪金主,以后再合作就难了,哪种蓝?”
  “这种。”关导指了指。
  “OK!”搞定。巫玛亚将色票本交给还在哭的小莞,指著导演要的那一款。“他要这个蓝!”搞定,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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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巫制片的生活,每天处理大小不断的状况,周旋各大导演和金主之间,协调剧组各种状况,天天早出晚归。她钱赚很多,但精神紧张,长期失眠,所以瘦巴巴,还常常挂精神科,想解决失眠的问题。
  转眼,秋天过去,庞震宇飞去纽约逍遥,烂摊子让她收拾,幸好她够厉害,搞定新加坡那间大公司,开会延到九月底。
  今晚,庞震宇从纽约回来,跟新加坡那组人马开视讯会议,双方谈得融洽,确定合作。巫玛亚终于放心,回家时,都凌晨三点了。
  一进门,她就闻到酒味。老爸倒在沙发上呻吟,吐得满地都是。巫玛亚拉起老爸,拖往房间:“我说过了,要喝可以,到外面喝,你知道有多臭吗?!”累得要死,还要伺候老头子,烦。
  “你嫌你老子臭?你是我生的,你想下地狱吗?”
  “我早就在地狱里了。”
  倒八辈子楣被他生到,这些年为他做的还不够?将父亲拖上床,看他房间乱得一塌糊涂,电脑开著,冷掉的咖啡不知放了几天。衣服脏得团在地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房间像小型垃圾场,老爸也不知几天没洗澡,头发油腻,浑身恶臭,巫玛亚掩鼻作呕。
  “拜托整理一下自己好不好?我很忙,你就不能自己收拾家里吗?不养我就算了,至少别让我麻烦啊。”越来越堕落了,这个老爸。
  “喔……”巫爸睁开殷红的眼,瞪她。“现在会嫌我烦了?跟你妈一样嫌弃我了?当初要不是我坚持,你早就被你妈打掉了你知不知道?!”巫爸抓了枕头,砸向女儿。“没良心,你跟你妈一样,贱女人,烂货……”
  枕头迎面击中巫玛亚,落到地上。她拾起,拍了拍,丢回床上,冷瞅著老爸。
  他骂完,翻身躺平,嚷:“给我倒水!我要喝水……你跟你妈毁了我的人生,王八蛋……”
  “要喝水?”
  “你聋啦?还问?拿水过来!”
  巫玛亚到厨房倒了一大杯冰水,回房间,对著父亲的脸,当头浇下。
  巫爸惊呼,下意识甩了她一巴掌,反射动作,他没注意力道,一下子将瘦弱的巫玛亚整个人打到地上去。
  她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响,有好几秒,脑子一片空白,头又胀又晕。
  巫爸吓坏了,扑下床,忙搂住女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痛吗?哪里痛?”
  巫玛亚捣著左脸,老爸著急的声音,听起来像隔了一层膜,好像打伤了耳朵。她的嘴唇也破了,尝到咸味,抹抹唇角,看见鲜血。这一下,打得够狠。
  她平静地,挥开老爸的手。看著他,看他一脸焦急,看著那好几次令她心软又心碎的,爬满皱纹的脸,她好累了。
  “我要搬出去。”
  “女儿……”
  “我现在有钱,我可以租大房子,早就不用跟你住在一起,受这种气。”
  “你想把我丢下?你知道爸只剩下你,你……”
  “你像寄生虫那么讨厌,消耗我的人生。我这些年拚命工作养你,清偿你留下的烂摊子,还要忍受这种臭气冲天的房子,我努力这么多,耳朵还不得清静,还要听你骂我,我真是受够了……”
  “我会改……别说这个,我先帮你冰敷,你的脸肿起来了……”他焦急站起,却因为醉意走得跌跌撞撞,摔倒在地。
  巫玛亚看著,苦笑,看著丑态百出的老人。她晕眩地勉强站起,反而是她去扶他起来,带到床边坐下。
  “说不定当初把我打掉,还比较幸福。”她蹲在床边,面对老爸空洞无神的眼睛,笑道:“我很有钱,爸,你不用怕会没饭吃,我只是不想跟你住在一起而已。我另外会请钟点女佣固定来帮你打扫房子,以后你要把这里搞到多臭,随便你,你高兴就好了,我不管了。”
  巫玛亚拎了钥匙,随便收拾几件衣服,要离家了,老爸追出来,她砰地关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下楼去,钻入车内,驶离幽暗的小巷。
  耳朵还在嗡嗡作响,肯定是被打伤了。左脸热烫著,像火在灼烧著。巫玛亚无所谓,肉体的痛,再不会困扰到她。
  她冷静地边驾车,边盘算起来——明天九点要赶去淡水申请拍片场地,所以只有七点到九点有空,她可以上网查出租的资料,一天内搞定,立刻搬家。现在已经凌晨,住旅馆不划算,先在公司窝到天亮吧。
  做这行就有这好处,员工在公司加班到天亮很正常,枕头棉被都有供应,住二楼的庞先生不管的。
  她进公司,开门,开灯。真好运,人全走光光了,好极了,不必跟人解释她的狼狈。
  巫玛亚累极了,脱鞋,窝进沙发,随便拉来一条毯子,倒头就睡。明天还有好多事烦,先休息吧。奇怪的是,往常在家,常失眠。这会儿,被老爸揍了,又睡在公司,还以为会失眠,没想到……意识很快浑沌了,这里好好睡。
  在二楼的庞震宇,本来在睡了,听见楼下开门声,走到窗前,看见巫玛亚的休旅车停在外头。她回公司做什么?
  庞震宇下楼察看,客厅亮著玄关小灯。黑色长沙发上,巫玛亚窝成一团,抱著枕头,缩著睡。就著小灯的光影,他看见她左脸的红肿,还有破裂的嘴角。她头发乱著,神色憔悴,皱著眉睡觉,像个流浪儿。
  一个事业有成,做事时英姿飒爽,威风凛凛的女流氓,怎么睡著时,仍无助可怜得像个流浪儿。
  庞震宇站在沙发前,静静地,看了她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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