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海之后坐落在尼罗河畔。
为了保持新鲜感,已经完成的饭店外墙全用大块帆布遮住,远远看去,就是一栋前後左右都贴著绿色布块的大楼,楼顶是直升机降落地,因此也不可能有什麽霓虹,与一般河畔大楼类似的外型、不会相差太多的高度,让红海之后在这美丽的流域边显得……呃,很不起眼。
车子直驶入地下室。
外面烈日与室内阴暗的落差让茗微触目所及尽是黑暗,直过了一会儿,才逐渐恢复原有的视力。
待看清四周的环境之後,她瞬间傻眼。
照饭店规格来说,地下四楼合该是停车场,但这个原本应该是停车场的地方,此时却堆放著水泥包、钢筋、未拆的厚扎马桶座,那用塑胶套保护好的棕色沙发更是一路绵延到尽头。
很显然的,由於正处於施工中,这里成了建材堆放室,地上散著砖块、石头、大小木切,还有一些待装的马桶座。
茗微小心翼翼的下了车,瞥著自己的细跟白色凉鞋,总觉得那几乎看不到原有地面的地方有点不太安全。
果不其然,正在开後车箱的谷天霁开口了,“走路的时候小心点。”
她嗯的一声,眯起了眼睛,这里有点暗,她只能靠这种简单的方式集中眼睛的焦点。
“看到木板不要踩。”
“为什麽?”她还正有此打算呢,木板大大的一片,走起来总比那些石块、砖块好走多了吧。
“因为,”他的声音回荡在无人的空旷地下室,“那下面通常有小石头、小铁钉,一滑动,很容易失衡跌……”
话还没说完,已然听到一声惊呼。
“啊!”不大不小的声音中有著懊恼与疼痛。
他转头一看,茗微跌坐在一片看起来很像是浴室门的东西上面,秀眉微蹙,左脚的白色凉鞋已然脱落,一颗从门板下滚出的螺丝钉在那里转啊转的,很显然,那就是肇事原因。
静谧的空间中,只听见她深呼吸的声音。
她不是故意要去踩他说要避开的地方,只是来不及收脚而已。
他蹲下身子,声音不觉放柔,“很痛?”
她痛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看看。”
脚踝有点肿,白皙的膝盖渗出一点血丝……对一般人来说,这可能只是小伤,但他知道,她怕痛。
数不清有多少次,她都因为不小心撞倒画架痛到眼泪掉出来。
不是撒娇,只是比别人敏感。
现在的她已经不哭了,但是紧抿的唇瓣却说明了,她很努力的在忍耐这个意外之灾。
“等我一下。”
说完这句话,他又将她的行李锁回车上。
茗微起先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後来才知道他是要空出双手,好抱她上去——她受伤,他帮忙她上楼,很正当,但,她光是想像自己在他怀里的画面,就有种别扭的感觉。
不喜欢他那样坦然,也不喜欢自己这样小孩子气。
感觉……好像被吃死似的……
谷天霁对她张开双手,看到那结实臂膀的瞬间,她有些犹豫,挣扎了一下,终於还是攀住他的肩膀。
隔著薄薄的夏裳传来的是他的体温,不清楚究竟热的人是他还是她,抑或是两人的温度一起攀升,在察觉到他胸口起伏的瞬间,茗微心脏似乎漏了拍,有点不太受控制。
“抱紧一点。”他吩咐著。
怎麽可能好意思抱紧哪,茗微想。
陌生人的话还好,熟人的话顾忌也不多,偏偏他们之间的关系太暧昧,让她难以拿捏……
好啦、好啦,她承认自己是有点小心眼,但是,要她明明有心事还装成什麽都没有,她实在做不到啊。
如果是果汁店那样的距离,她还可以出口我催眠——“你跟他已经过去,你跟他已经过去”,“他不会再影响你,他不会再影响你”,“你可以好好完成工作,你可以好好完成工作”……依此类推,没完没了。
但是现在,他们之间只隔著他的T恤跟她的衬衫,即使是从前那有点情愫的日子里,他们都没有这样的接近。
茗微心有点乱,也没办法像他那样坦然大方。
在这种情况下,她只好模糊回答,“嗯。”
“真的抱紧了吗?”
“嗯。”
“那我要站起来了。”他先行预告著。
随著身体离开地面,她突然有种要掉下去的感觉,反射性的揽紧他厚实的肩膀,那瞬间,她好像听到他一声闷笑。
就物理上来说,他们之间,已经完全没有距离的存在问题。
天哪,真热,她觉得连耳朵都要烧起来了。
“茗微。”
“嗯。”脸颊有点烫。
“有个问题要问你。”
“嗯。”脸颊像火烧。
“你……”他故意把尾音拉得很长,“你到底是几公斤?”
☆ ☆ ☆
茗微这一生遇到过很多问题。
当初由国昼改学西画的时候,几经挣扎,高三时为了要不要念艺术而烦恼不已,大学时打工的地方有个男生店长老问她是怎麽保养皮肤……
虽然不到阅人无数、历事无限,好歹也是第三年的社会人土,若泰山崩於前,她当然转身跑,此刻的感觉却像有片树叶从上面飘下来,然後刚好落在她的头上,不重,但就是怪怪的。
问她几公斤?.这是哪门子的问题啊?
茗微还没想好要怎麽开口,小嘴已经先做出回答,回答也很简单,只有一个字,“啊?”
代表著惊愕,也代表著不可置信。
“我说,”谷天霁笑,那是一种她的反应全在他的意料之中的笑法,“你到底是几公斤?”
茗微确定了,自己没有听错。
重逢以来,他的第一个问题是,“怎麽会是你?”第二个问题是,“怎麽没传资料过来?”那两个都是出於她代替周珊珊的缘故,真真正正关於夏茗微这个人的第一个疑问,居然是体重机上的数字。
无法理解哪。
她的身材跟工作有关系吗?她来这是要替文化回廊设计古物的摆设方式,包括陈列顺序、玻璃柜的大小高低、灯光投射的方向,或者是背镜的角度……虽然她很娇小,但是,这些她能应付。
“怎麽突然问我这个?”声音还带著疑问。
“因为,”谷天霁的声音带著笑意,“我很久没抱过这麽重的女人了。”
“我,很重?”
“重死了。”
她是很重的女人?
“怎麽可能?”事关女人除了年纪以外的名声,她的声音一下大了起来,“我才四十一公斤,转机後一直在睡,都没吃束西,现在说不定只有四十,这样哪里重了,你自己体力不好还赖在我头上。”
“四十一?”他怀疑的看了她一眼,“经验告诉我,至少有四十六。”
“哪有四十六?”
“其实女生四十六不算重啊。”彷佛没有听见她的宣言似的,他自顾自的说著,“还在标准范围内。”
“我没有四十六。”她再度重申。
“不过五公斤而已,这麽计较?”
[五公斤的肉很多耶,你有没有去过市场?你知道五公斤的肉多多吗?小山一样,那些肉如果全贴在我的身上,多可怕啊。”
为了女人的自尊与美丽,她很努力的跟他解释五公斤的差别,全然没发现谷天霁眼中促狭的笑意。
他当然知道她很轻,看起来就很轻,抱起来也很轻,只是,他看她实在太紧张了,所以才想到这个方法转移她的注意力。
现在看来,效果奇佳。
她仍然在他的怀抱,但已全然没有别扭的感觉,小脸很正经的在形容著肉摊上五公斤的肉应该有多多,然後用她可爱的声音义正辞严的告诉他,因为自己身高才一百五,所以绝对不可能有四十六公斤。
谷天霁调侃她,“怕胖,你还吃那麽甜?”
加了糖的芒果汁全部喝完,然後还露出那种好好喝的样子。
“那……只是果汁而已?”
“你知道里面有加糖吧?”
“我知道啊,所以,”声音突然小了起来,“我只有喝一杯而已。”
小孩子似的语气让谷天霁忍不住笑出来 茗微真的跟以前好像,尤其是偶尔出现的小女儿姿态,感觉宛若回到时光之河。
中间的十年时光似乎没有起什麽了不起的大作用,茗微没长高,神情也没变,感觉就像看一个小孩子努力装大人一样。
“你在笑什麽啦?”
他当然不可能告诉她实话,於是说了一个很普通的理由,“突然想到一个笑话而已。”
“骗人。”
“茗微变聪明了嘛。”
“你不要用那种夸小孩子的语气说我变聪明。”
茗微知道,谷天霁根本不是在称赞她,他语气中有种好玩的感觉 虽然她不知道究竟是什麽事情让他觉得有趣,但可以确定的是,绝对跟他口中的笑话没有关系。
想转过头,但又受限於被他抱著的姿势而没有办法,些微著恼之下,她选择将下颚靠在他的肩膀上,看著他背後的风景——虽然只有微光的停车场里什麽也没有。
感觉他好像伸手按了电梯键。
咚的一声,电梯开了,进去後一路攀升、攀升,然後在液晶萤幕显示出一的时候,略微黯淡的绿色光线射入透明电梯,茗微先是觉得奇怪,继而想起红海之后外围的那层帆布。
往上移动中,他稳稳的开口了,“住房部分现在只有十九跟二十层算是完全完工,所有的职员都集中在这两层,所谓的办公室也不过就是空房,你如果要找人,就在这两层,如果可以的话,尽量打电话,不要自己出去。”
“我住哪?”
“二十楼。”
她嗯的一声,问了刚就想问的问题,“你呢?”
“十九。”
他的回答很简单,但是,茗微心中却有些小失望,她说服自己那是因为安全感的关系。
一定是这样。小女生开始自我催眠。
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自从毕业後,她已经很少使用阿拉伯文了,而且临时被李佩芝软硬兼施的派过来,她还来不及做太多的准备,难免会希望跟熟人近一点,即使只是一层楼的差别……
☆ ☆ ☆
电梯一直往上,直攀至二十楼,终於,又开了。
宽敞的走廊,斑斓花纹的深红色地毯,金碧辉煌的梁柱,仿古墙壁上刻著非常埃及的一切:王朝礼仪、神灵传说,还有一些描述著繁华富庶的彩绘。
茗微的心思一下被撩乱的装璜给吸走了——好……好埃及。
哎,她不知道该怎麽形容,但是直到现在,她终於从文化的角度开始正视自己人在异乡这件事情了。
这样的华丽让她先是想到《尼罗河女儿》这部漫画,後来想想,又觉得自己比较像是走到电影“神鬼传奇”的拍摄地点。
想也知道嘛,尼罗河女儿注重的是凯罗尔跟曼菲士的爱恨情仇,神鬼传奇又有公主转世,又有印和阗、风沙、水谷,还有古书跟黄金,有神,有鬼,有传奇,怎麽想都是後者比较霹雳……等等,她想到哪去啦?
一回神,她见到谷天霁似笑非笑的目光。
可恶,又是那样笑。
她欲开口时,一道声音已经先加入了他们,“霁。”
对方的声音很爽朗、很大方,中气十足的,茗微忍不住转过头。
是白人女子,欧洲人还是美洲人也不清楚,金发碧眼的,很符合茗微小时候对外国人的印象,高挑而健美,短发俐落的服贴在耳朵後面,身上穿的是会让伊斯兰教徒皱起眉的背心与短裤。
“玛琪。”谷天霁很愉快的打招呼,“怎麽这麽快过来?”
“费曼教授要我过来催你。”玛琪眼光转向茗微,“这位是?”
“夏茗微,台北饭店的古迹陈设员,另有讲解员资格。”谷天霁对略带别扭的茗微露出鼓励的笑容,“这位是玛琪,我工作上的夥伴,我们都在费曼教授的小组工作。”
面对玛琪不甚友善的打量眼光,茗微还是显示出基本礼貌,“你好。”
“很高兴认识你。”有点敷衍的语气,很快的,玛琪的目标再度转往谷天霁,“怎麽是你抱她上来?”
“她受伤了。”
玛琪这才注意到,台北小姐的鞋子只穿了一只,白嫩的膝盖有些微破皮——这算哪门子伤,夸张到连路都不能走,还是谷天霁抱她上来的。
玛琪记得,前几年他们在亚历山卓进行水底考古的时候,她因为不小心,被突然崩落的石块压伤了脚,当时,她半开玩笑的要他帮忙,他笑笑的说他的双手只用来抱古物,然後他给同船的水夫一些钱,要水夫将她安全的背上岸。
她自然是失望透了,但转念又想,谷天霁的个性本来就是这样,久而久之,她也忘了。
真的是忘了,如果不是看到他抱著这个台北小姐的画面,她根本不会想起来曾经有那麽一回事。
“再等一下。”谷天霁的声音透出一抹稳定,“我先送她回自己的房间。”
“你去整理行李,我帮你抱她进房间吧。”
玛琪说得很轻松,茗微却听得很紧张。
不、不是吧,这个玛琪虽然人高马大又健美,但怎麽说也是个女生啊,万一让她不小心掉下来,屁股一定马上裂成两半,光想就痛死了……原本只是攀住谷天霁的双手突然用力抓住他肩膀,指甲陷入他的肌肉里。
她没说话,但那讯息就是……不要、不要、不要,千万不要。
她的紧张,透过突然僵硬的身体传达到谷天霁那里了。
“台北小姐看起来很轻,我没问题。”玛琪说完,伸手欲接,却被谷天霁微一侧身,闪掉了。
预料之外的反应让玛琪露出惊讶的神色,“霁?”
“我抱就好了。”
“可是……”
“不差那几分钟。”很坚定的语气。
不过是个人,她又不会故意在他面前摔著她,她曾经从他手中接过价值难以估算的配饰与法老使用过的香精瓶,也不见他有这样小心啊。
“这家伙只是看起来瘦,其实很重。”
“喔,这样啊。”玛琪笑得有点不自然,“如果不知道的人,说不定还以为是你女朋友呢,这麽小心翼翼的。”
谷天霁笑了,不是承认,也不是否认,就是那种纯粹不愿意再继续就这个问题对话下去的样子。
玛琪与他认识快十年,自然懂得他的耐心已经到了边缘。
他是个有风度的人,向来不会让人难堪,但也正因为如此,她反而难以拿捏与他的距离。
“我去休闲室喝咖啡,你好了再叫我吧。”玛琪撑起笑,“很高兴认识你,台北来的小姐。”
她的身影很快的消失在灿烂辉煌走廊的某扇门後面。
茗微看著谷天霁,一时之间还无法理解为什麽玛琪对自己会有敌意,“她为什麽叫我台北来的小姐?”
“难道要叫你台北来的先生吗?”
茗微美目瞪著他。真是可恶,他明明知道她不是那个意思还这样接!他们又不是故意在这里表演暧昧,她脚痛,那是没办法的事情啊,况且,让女生抱自己,她实在觉得怕怕的。
那天,谷天霁把她送入二十楼的一间大套房,五分钟後,她的行李也上来了,他吩咐她好好休息,然後给了她几个可能需要的电话号码。
那天下午,茗微因为长程飞行加上气温乾热,体力不支的倒在床上休息。
望著灿然生辉的挑高天花板,一时之间她还不敢相信下机後发生的事情——才不过几小时而已,怎麽感觉好像过了很久。
身体很累,心理,感觉好像也有点超过负荷了。
茗微将脸埋在枕头里,细细的整理自己的心情,也不是讨厌,只不过……只不过……哎……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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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园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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