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情 第三章

  我的生活和周围所有的人都一样,一成不变,缺少变化和刺激。所以我总在想,我之所以喜欢上弹琴是因为我真的热爱音乐?还是心中的虚荣心在作祟,渴望与别人能有所不同?不管怎样,我总算混到了“音乐家”的头衔,但我的内心却总是不能满足。贪欲,真的是无止念的。
  给学生上音乐课,一点意思都没有,一方面要完成教学大纲规定的教学任务,一方面还要注重优差生的区别。别以为音乐老师就很清闲,除了上课之外,还有那么多的班级和课外小组以及钢琴尖子需要辅导。一天下来,就算是坐着也能把腰坐折了。
  今天一天我有六课时外加一个钢琴辅导班,本来就很累了,偏偏下午的第一节课是给全校最臭名昭著的一个班上。这个班中至少有一半的学生五音不全。作为音乐老师,当听到那些美妙的旋律全被一个基本音唱出来的时候可以想象有多么懊恼和沮丧。给这个班上课,情绪本来就很勉强,课上到半截居然频频有手机在响。我顿时火了,在课堂上把有手机的学生统统叫起来,让他们罚站到下课。下课后领着他们到校长室,给校长撂下一句话:“再这样放任他们这些所谓的自由,我看我只有辞职了!”说完我就走了。
  事后我才意识到我做得实在很绝,几乎没有给领导一个台阶下,但是悔之晚矣,只有听天由命了。
  到了上辅导班的时候,还是那个班的一个钢琴尖子生悄悄告诉我说:“老师,您要小心点,我们班那几个男生准备合伙整您呢。”
  “整我?”我冷笑一声,“他们好大的口气。就怕他们整不动。”
  尖子生皱着眉:“他们准备告您上课体罚学生,而且还用言语侮辱了他们的自尊心。”
  这顶帽子扣的倒是不小,教育局如果真的派人下来核实,也不能说我没有做过这些事,说过一些可能伤人的话。但是这些话对于那些快成滚刀肉、二皮脸的学生来说,根本无足轻重。用一把无法伤到他们的软刀子反过来刺我?这招够阴损的。
  我起了戒心,立刻开始筹划对策。
  晚上回到家,我身心疲惫,已经懒得做饭了,晓晓给我留了一张条:我今晚有约,不吃了。没有了她,一个人吃晚饭还有什么意思?我从沙发上爬起来,到厨房的柜子中翻出一袋方便面。晃晃热水瓶,还有一些剩热水,就这样凑合着冲了一碗泡面吃。
  面很难吃。其实难吃的不是面本身,而是吃面的心情不对。
  看着这个包装袋上印的字:鲜虾蘑菇面。这本来是我特意给晓晓买的,以前我几乎从来不吃这种口味的方便面。但是人在饿的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是吃的时候,想想这包方便面真正的主人正在外面温暖的包厢里胡吃海塞,心中着实不能平衡。
  面只吃了一半就被我倒掉了。回来躺在沙发上,裹着厚厚的毛毯,开着电视机,就这样昏沉沉的睡着了。因为睡得不沉,所以一直在做梦,先是梦到晓晓走在我前面,搂着一个人的胳膊边走边说,边说边笑。然后又梦到她身边的那个人回过头来咧着嘴朝我笑,我一惊,那人原来是赵然!
  一惊之下,我也醒了,努力睁着困沌的眼看四周,除了我,家里还是没有一个人影。再看看墙上的表,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难道她不准备回来了?这份想法一旦在头脑中滋生,无数不好的念头都一起涌上心头。
  我扑到茶几旁的电话机前,立刻给晓晓的手机打了电话,响了大约有十几声,电话终于接通了,是晓晓的声音,迷迷糊糊的,似乎也刚刚被从睡梦中吵醒。
  “喂,郁洁啊?我太困了,今晚就不回去了,明天我就直接去上班了。”
  我握着听筒的手开始发抖:“你,你现在在哪里?”
  “在阿明的家里啊。”她说,很快就意识到了我的心思,接着说:“他睡在客厅拉,放心,我没事。”
  “还是回来吧,打个的也好,到了陌生的地方总是睡不好的。”我竭尽全力想把她从那个男人身边拉回来。
  她的声音却显得不太高兴:“说了没事的,出门打的费事又费时,等我回到家差不多一点了,明天还怎么上班?好了好了,不说了,我的手机快没电了。就这么着吧,bye-bye!”她“咔答”一声就这么轻易的掐断了我的电话。
  我对着听筒发呆,在快速地想此刻的我究竟应该怎么办?是放下电话就这么去安心的睡觉?还是出门去找她回来?但是,又要去哪里找呢?明仔的电话我从来都没有过,更别说他的住址了。而且就算我找到他的家又如何?晓晓真的肯和我回来吗?
  后半夜,我就抱着毯子,坐在沙发上,幻想着很快之后晓晓就会想通,从明仔的家回来。
  我看着表,盯着大门。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直到外面的阳光开始透射进来,墙上的钟表敲响了报时的六声,大门依然紧闭,毫无动静。直到这时我才渐渐肯接受这个事实,她不会来了。但是,这件小事对于我的打击却是惨痛的。因为这又说明了一个道理:这个家对于晓晓来说已经不再是唯一的家了。这套曾由我们亲手布置,一点点建立起来的温馨小居,也被她昵称为“天堂”的小家,如今对她的召唤力再也抵挡不过远处那个男人的一间狗窝了。
  当家不再是家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对着窗外艳丽如血的朝阳,啃着指甲,茫然的,悲哀的,独坐在空荡的客厅中,像是有种要和我的全部的财产和全部情感相守到死的感觉。
  …… ……
  人真的是很可笑的动物,善变如我。一方面我会对自己的敌人保持永远冰冷的敌意,而另一方面,我会献媚的去向我更加深刻厌恶的领导低头。虚伪的活着,是每个人都会有的痛苦,但我们还是在虚伪的活着。因为周围的人都是如此,而我们为了保护自己,又不得不同样如此。
  疲乏的一天。
  因为昨晚没有休息好,今天上课一直都没有精神,而且头疼的要命,这可能就是感冒的前兆了。中午我从学校的医务室要了一袋感冒冲剂,冲着喝了。还是不见大好。到了下午,我已经虚弱的几乎走不了路。好不容易从六楼的音乐教室摸索着下到了三楼,主任迎头而来,拉住我说:“郁洁,我正好要去找你!来来!”
  我皱起了眉,很不想去,但还是很无奈的跟着主任到了她的办公室。刚一进屋,主任把门一关,坐到了我的对面,面孔严肃。“听说前两天有几个学生在上你的课时和你发生了矛盾?”
  “是的。”我一猜就知道是为这个。“我知道我当时有些冲动,我已经做了深刻的自我批评。”我急着先把错误揽下,好离开这里随便去找个地方休息。但是主任似乎不想这么快就放过我,继续说:“其实学生调皮捣蛋有时候是挺招人厌的,不过咱们是老师么,为人师表,社会和师德对咱们的要求都挺严的。本来也不过是罚罚站,训了两句,哪个老师没做过?也没什么的。不过偏巧这几个学生不依不饶的,非要到上面告咱们体罚。你知道,那个叫张强的学生,就是那天被你拉到校长室的其中一个,他爸爸,就是教育局人事科的,这个面子上不太好办。”
  “那我应该怎么办?”我扬着头,“是要我写检查么?还是要我辞职?”
  “那倒不必那么严重,我们已经和对方协调好了,只要你肯在家长和学生面前当面认个错就行了。”
  “要我当面认错?”凭什么?我咽下了后半句话,但是手心冰凉,怒火开始往上顶,“他们身为学生,上学带手机就是不对!干扰正常的教学秩序更是错上加错,我身为任课教师,批评教育也是应该的,我有什么错?”
  主任也皱起了眉:“你看看,刚才还说自己已经做了深刻的自我批评,一扭头就忘了?这也是为你好,否则如果捅到上面去,至少也要扣除你半年的奖金,搞不好连你的教师资格都被吊销了。现在查体罚查得这么严,你偏巧在这个时候让他们罚站,这不是逼着自己往枪口上撞吗……”
  主任滔滔不绝的,我的头越来越疼了,眼皮越来越沉,必须强打精神听下去,到最后,她所有的声音几乎都成了蚊语,我也只能迷迷糊糊的和她说话:“好吧,我道歉……”为了不让自己再受她训话的荼毒,我只有高举白旗了。
  从主任室出来,走了没几步,就到了校长室门前,我听到校长在喊我:“郁洁么?你进来一下!”天!还有多少人要找我谈话?为什么不一起说?
  我无奈,只有晃晃悠悠的进去,屋里似乎不止一两个人。校长就在我眼前,声音却像在头顶上飘:“李主任都和你说了吧?这就是张强的父亲,也是咱们教育局人事科的张主任。”校长的意图很明显,要道歉的话,就在这里说了吧,以免后患。
  我真的是说不出口,不仅因为心底残存的自尊,还因为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无力开口说话,但是校长的命令已经下了,我只有违心地说,好在我现在虚弱得很,说出来的话倒也显得很温柔,似乎很有诚意:“张主任,昨天的事是我处理的太急躁了,没有为学生考虑,伤害了他们纯洁的心灵(天晓得他们有多纯洁),在此我郑重向您及您的孩子道歉,希望你们能原谅我在工作上的疏忽和错误。”
  我没有听到对方的回答,倒是似乎听到了一声很重的鼻音:“嗯。”这大概就是对方能给与我的全部回答了。我根本无力去感受自己此刻的内心受到了多严重的伤害,我现在只能顾及到我的身体还能撑在地面上多久。
  接着我又听到校长在为我说话:“郁洁老师一向是我们学校很优秀的老师,不过年轻人嘛,总会有些冲动,容易犯错误的时候,我们不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吗?哈哈,总要给她们改正的机会呀。”
  可悲的校长,我在心里默默地想,他一把年纪还要为我这样的小字辈低三下气的向人家说情。
  校长说了一大车的好话,总算对方开了口:“好吧,这次我就先原谅了,希望不会再有下回。”
  我努力展出一个微笑,抬起头,温和地说:“我保证不会再有下回了。”我的视线投出,看清了那个帜高气昂的坐在对面的“张主任”,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我又说:“那我就先告辞了。”校长也首肯了。
  我转身往外走,经过身旁的一排沙发时,本能的反应到沙发上还坐着一个人。我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去,顿时又惊住:怎么会是他?天!赵然!他真是有阴魂不散的本事!
  我呆呆的看住他,心里在想,被他看到我最惨最落魄的样子,他要怎样嘲笑我?这辈子我和他的斗争算是以我的彻底失败而告终了。而我们甚至都还没有交上手。
  但是,赵然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没有任何的表情,连那双总在微笑的眼睛里所流露出的,也是深邃无波的幽光。我猜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我无力去想,只有逃也似的快步走出校长室,一头倒进了办公室中自己的那张躺椅上。这一刻的我,终于可以独处了,但是我为此所付出的代价却是如此的惨重。
  …… ……
  “与我同死,与我同在,我爱人,也被人爱。”据说这话出自《简爱》,我一直对这句话很仰慕,可是却无论如何努力,都达不到那个“被人爱”的境地。琼瑶的小说中有两句话说得好:为了爱而爱,是神,为了被爱而爱,是人。为了晓晓,我几乎快成了半个神,而她,却连半个人都没有为我做好。也许从一开始,上天就注定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不对等的,失衡的。
  今天晚上,晓晓又没有回来。我本来是提前请假回来的,因为我算着她下午没课,我有很多话想和她说,我一个人憋在心里,快扛不住了。但是,她不在家,打手机也没人接,她就像凭空失踪了一样。
  我已经病得几乎没有力气下床了,浑身乏力不说,还开始鼻塞、流鼻涕,患上了重伤风。找来体温计一量,原来已经是三十九度了。
  晓晓,晓晓在哪里?我挣扎着再一次摸向电话,拨通了她的手机号码,奇迹的是,这一次居然接通了。
  “喂,郁洁啊?我现在还不能回去,可能今天晚上也不能回去了。阿明他们同学聚会,一定要拉上我。我们刚刚吃完饭,一会儿要去唱卡拉OK,可能要折腾到天亮了。不好意思,你自己做着吃吧。”那边的声音很嘈杂,晓晓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的。
  我努力放开喉咙呼唤她:“真的不能回来吗?我有点不太舒服。”不想让她担心,我天真地想,尽量不要把病情说重,以免吓到了她,事实上也的确没那么重。
  “你病了么?是感冒吗?我听你的声音不太对。家里还有半盒康泰克,那个比较管用,你先吃着吧。”她只是在嘱咐我吃药,并没有肯回来的任何口风。我苦苦哀求:“你还是回来一趟吧,我想去趟医院,可我有点走不动了。”
  “什么?喂?我这里信号不太好,你说的话我听不清楚,回头我再打电话给你!”电话断了,不知道是信号没了还是她掐断了。
  我几乎快绝望了,当我这么需要她的时候,她却不肯回来我身边,我对她来说真的什么都不是。记得去年我们养的那只小猫病死的时候,她还曾经痛哭一场。而我,连那只小猫都比不了。如果我今天病死家中,不知道我的尸体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被人发现。乐不思蜀的晓晓未必会是第一个知道我的死讯的人吧?
  人在病的时候最爱胡思乱想,身病加心病的时候就更是如此了。我依然躺在沙发上,裹着毛毯,让电视开着。我需要一点点喧闹的人气,证明我还活着。
  坐在凄冷的大厅中,此刻的北京,夜间的温度很低了,但是还没有开始供暖,对于我的感冒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我紧裹着毛毯,一双眼空洞的盯着屏幕上闪烁的光芒和晃动的人影,鼻子又开始发酸。然后,我感到两行热热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我没有用手去擦,泪水就这样流进毛毯中,很快就消失了,接着又有新的泪水随同殉葬。
  这一生中,我从没有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孤独寂寞,凄冷无依,好像此刻的我脆弱到连屋外最最轻柔的风都可以将我吹散的地步。
  “我还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紧接着,我已经哭倒在沙发背上。
  我不知道自己具体在为什么哭,是为了今天白天的不快?还是为了晓晓的无情?或许不为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因为我想哭而已。女人是一种任性的动物,哭笑喜怒都很无常,实在没有规律可循。如果非要追根溯源,也许我只是为了感冒时浑身的酸痛而哭罢了。
  我哭了很久,把沙发背都湿透了。究竟哭了多长时间我也不知道,直到我听到有人按门铃的声音。我知道来的人不会是晓晓,她出门是带着钥匙的,所以我也没去理睬,因为我现在根本不想见任何人。但是来人似乎很固执,一直在按,就是不肯离去。于是我又想,难道是晓晓把钥匙丢了?若真的是这样的话……我想,我会原谅她今天的无情,我会和她和好如初,我不会再责怪她的薄情寡义,我会比以前更加尽心尽力的关爱她,照顾她,呵护她,我会,我用一切办法去留住她!
  我极度的兴奋使得我的浑身又充满了力量,居然从沙发中滚爬着站起来,晃悠着来到门前,扭动门闩,将门打开。但是,门后的人却令我大失所望,这里站着的不是晓晓,但同时也令我吃惊,竟会是赵然。
  我所有的力气像被人忽然抽空,背抵着墙壁,我努力想摆出平时面对他时才有的冷酷,却连这么一个表情都做不出。“你来干什么?来笑话我的?笑话我今天是多么的丢人现眼?”我的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说完了,身子一软,就要倒下。赵然没有回答我,只是一个健步迈进来,将我扶住。然后我就这样依靠着他,走进了屋子。
  “没想到你病的这么厉害。今天在学校我就觉得你不太对劲。”他没有说别的,只是很平常的在和我寒暄。但就是因为这句话太平常,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反而不平常了。这不像他,这个时候的他应该在嘴角眼底都挂起一丝嘲讽的笑,用同样嘲讽的声音对我说;“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对啊,这才是真正的赵然。
  “你怎么不像你了?”我困惑地问。
  “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他没有坐下来,背着身子却走进了厨房。
  “反正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现在的你,更像一个亲善大使。”我紧蹙着眉,任凭他去忙活,想看看他的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你如果是想来这里蹭饭的就打错算盘了,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他没有理会我,居然在厨房了吭哧吭哧地忙活开了。我反正没有力气站起来,也不去管他在做什么,只要他不是想拧开煤气熏死我就好。
  很快,他走出来了,手里还端着一个碗,热气腾腾的。
  “姜汤,有助于你的感冒,是我家的独家秘方。”他把碗捧到我眼前。
  我心中的震撼和吃惊不亚于听说美国被炸。看了他和那碗好一会儿,我突然问:“这汤里你没下毒吧?”
  他的眉毛骤然竖了起来,从牙缝中说话:“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要是不信我,我这就喝给你看!”
  见他真的要喝,我立刻喝止:“算了算了,你的心意我信了,拿来吧,反正这都是我的姜和红糖啊,可不想浪费到你的肚子里。”
  他又笑了,我从没见他笑得这么单纯,不带一丝邪气的笑。似乎我喝了他的姜汤是一件有多么深远意义的大事。这一刻,我有些糊涂,有些困惑,这个人真的是赵然吗?那个我认识了十几年,和我是死对头,钢琴才华出众绝伦,但是嘴巴坏到让我恨不得踩于脚下的赵然?
  他一直看着我喝碗姜汤,然后把碗收走,又为我盖上了毛毯,这一连串的动作让我意识到,原来他也可以是温柔细心又体贴的。于是我也笑了:“你如果早这样对我好点,我也不至于恨你恨到要死。”
  “恨我也没什么不好。”他居高临下的俯视我,悠然地说:“有时候,人类的恨是很复杂的。能被你恨,我一直觉得很荣幸。”
  “你也有病了。”我甩给他一记白眼。
  他来到窗户旁,检查了一遍四周的窗户是否都已关严,然后坐在了琴凳上,将琴盖打开了。“你休息吧,想听什么曲子?我弹给你。”他说着,用脚踩下了减音踏板。
  “你弹琴给我听?”我更诧异了,今天的赵然的确是很怪。但是,能听到他单独为一个人弹琴的机会实在是难而又难,听说他的个人音乐会就是最便宜的票价也要卖到200,恰好是我的音乐会中最贵的票价。我暗暗发了个狠,一咬牙:“好啊,你要是真闲,就一直弹到我睡着为止好了。”
  他的背对着我,没有回答,但是他的手指已经按动了琴键。轻柔的琴音在午夜下低低的响起,第一首曲子,是贝多芬的《月光》。
  “很应景。”我先给了一句评语,然后就再也不舍得说话了。
  赵然的琴风,一向是从容优雅,诗情洋溢,从每个按键,每处节奏的变换都可以听出他特有的气质。
  我是那么嫉妒他啊!嫉妒他的才华,嫉妒他进入钢琴世界之后那份谁也没有的热情与专注,这是我根本无法达到的,甚至无法比及的。
  我幽怨着,嫉妒着,阖上双眼,听着他编织出的那一片月光,反而无法睡去了。
  《月光》的后面是肖邦的《雨滴》,听着他的左手清晰的按出一串串的柱音,一下子令我想起前不久爱肖的那份来信中的话:“大部分人认为应把左手与右手的轻重关系作为练习重点,其实过多的注意了技巧后会忽视这首作品中肖邦真正想表达的深意。那种淡淡的忧伤,直没心底,好像整颗心都会被雨滴般的琴声打痛。”听赵然的演奏,无疑与爱肖的意见不谋而合。在他完美无暇的钢琴技巧下,若有若无的忧伤穿过琴声渗透进我脆弱的心灵。琴声骤然增强,寓示着雨越下越大,我恍惚着可以感觉到信中的最后一句“好像整颗心都会被雨滴般的琴声打痛”。本来纠结的心此刻痛的并不是那么难以承受了,诗意的伤感不过是冬夜的雪花,虽然很冷,却依然很美。
  赵然似乎成心想用琴声给我催眠,我就努力强撑着让自己保持清醒,看他究竟能弹多久。不过事实证明最后输的人是我。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不记得了,但是第二天回想起来,最后听到的曲子是《少女的祈祷》,依然是一首浪漫着忧伤的轻音乐。
  赵然离开时没有打搅我,只留下一张字条,告诉我说他自作主张的为我请了一天的病假。
  我握着字条,很想问他:“你知不知道我请一天病假要扣多少奖金?要少发多少福利待遇?有多少先进有可能会因此而评不上?你以为我能像你一样,开一场音乐会就什么都赚回来了?你凭什么代我做决定?”
  可惜他走得太早,我没有机会和他说这些。
  我甩开毛毯,觉得自己的身上轻松了许多,看来病已好了一大半。拉开窗帘,外面阳光普照,真是个好天气!我伸了神懒腰,转念一想,请假就请假吧,浮生难得半日闲。让奖金和先进都见鬼去吧!
  自己去厨房煎了个鸡蛋,取来报纸看。
  报纸上展现的依然是个动荡不安的世界,和这个大世界比起来,我个人的一点点情感纠葛简直是上不了台面,不值一提。连我自己都忍不住要嘲笑我昨晚的表现是不是有些夸张的过了头了?
  在娱乐版,恰巧看到了赵然的消息。报上说他留学归来,即将在人民大会堂举行音乐会。天!人民大会堂?那个我只能远远的注视舞台,听别人演奏的神圣之殿?我咬着牙看着报纸上赵然笑容可掬的照片,那股子嫉妒之心又翻涌了上来。他真的是不能不让人恨啊!
  报上还说崇拜他的少女每天都要挤在他可能会出现的排练厅门口,希望能亲眼目睹“钢琴王子”舞台下的风范。
  钢琴王子?风范?哼哼。我真不知道世人对他的评价都是从哪里来的?只看他在舞台上挥洒自如的就把他真的当成完美的人了?他吃饭挑食,爱睡懒觉,不喜欢洗袜子,甚至怕老鼠,这些事情他们都了解吗?那些崇拜着他,看到他就能尖叫着晕倒的女孩儿们又能了解到多少他的本性呢?
  被一个人的外表所迷,无疑是最危险的。
  但是,想到这里,我又突然愣住了。我问自己:我究竟是迷上了晓晓哪一点?晓晓不算很美,充其量算作可爱一型的。她也不是发嗲型的女孩,很少和我撒娇。她虽然主攻画画,但在画画上的才华与一般人相比不过就强了那么一点点而已。就是这么一个最最平常的女孩儿居然能让我七八年内只为她一人情动痴心,她所凭的又是什么样的力量?
  真的是个怪圈,我怎么绕也绕不出来,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于是我走到里屋的穿衣镜前,对着镜子细细打量着自己,自问:我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吗?就凭现在的这个我,能留得住什么人的心呢?是晓晓的?还是某个也许注定倒霉会爱上我的人的?
  打开衣柜,想从里面找些漂亮的衣服换上。此时我又发现,衣柜里的绝大部分衣服都是晓晓的,我自己的衣服却是少得可怜。找了很久,终于找出一身深灰色的套装,欣喜之下急忙换上。因为牢牢记得,这身衣服是去年和晓晓一起在中友百货大减价时期买的。当时是她不断地怂恿才让我终于痛下决心,将这套即使打了六折,仍然贵到令人乍舌的衣服买了下来。
  现在对镜穿上,发现衣服似乎肥了一些。或许是这一年来,我瘦了不少的缘故。怎么能不瘦呢?我忍不住凄凄惨惨的一笑,又当保姆,又当老师,还要努力掩饰自己错综复杂的感情,在这样的生活下,如果还能胖得起来才真的奇怪了。
  大门响了,我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然后是有人走进来的声音,我转过身子,面对着外屋,身子站得笔挺,后背僵直。
  走进来的的确是晓晓,她看到我有些意外,先问:“怎么?你没去上班?今天上午没课吗?”然后又扫了一眼我的衣服,皱皱眉头:“怎么把这身衣服翻出来了?今年流行的是红色不是灰色,快脱了吧,现在才发现,你的脸色不太适合灰色的,穿起来好像老了十岁。”她转身走开,声音遥遥飘来:“对了,你昨天好像打电话说不太舒服?怎么样?好点了没有?”
  我依然僵立着,咬紧牙根,漠然的,淡然的,轻然的说了六个字:“多谢您的关心。”
  我说的声音太轻了,轻到她根本没有听到,她还是在那里自顾自的说:“我昨晚玩得太累了,折腾到早上三点才迷迷糊糊的睡了一小觉。幸亏我下午才有课,不然就迟到了。我现在去睡觉了。你上午还出去吗?中午咱们吃什么?”
  她的声音忽近忽远,显然是因为在屋中不停地走动的缘故造成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只有定定的看着她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悚然想起《大明宫词》中的一句话:“她像一朵夜游的牡丹”。是的,夜游的牡丹终于归来了,但是将她佩戴在衣襟边的采花人早已连她的心都采了去了。眼前的这个人,不过是一具空壳而已。
  我苦苦追寻,企图守候的竟然是一具空壳?我又想笑了。笑自己的傻,自己的痴,自己的自不量力,痴人说梦。笑自己的无知和这个世界的可怕与无情。
  我真的想笑,所以,我就笑了。对着穿衣镜中的自己,努力展开了一个灿烂的笑。但不知为何,镜中自己的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只有咧开的嘴唇,呲着牙的样子还有些许勉强而来的笑态。
  我笑得真难看。我又一次颓废下来。原来我做人已失败到这种程度,连笑都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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