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福乐与自称是月贝勒的旷世美男子之婚约,她家的男人无不额手称庆,狂喜到令她怀疑他们是不是因为终于可以把她丢给别人处理而高兴。至于她家的女人嘛……
「我觉得大妹会比二妹更适合月贝勒您耶。」
「而且二妹才十六岁,太幼稚,大妹却满二十了,虽然嫁过两次,又连连守寡,可她温柔贤淑又懂事,一大堆人排队等着娶她进门呢。」
「我们大妹呀,说有多美就有多美。若是在京城,绝对会压倒众家千金、各路妖女!」
「二妹好看是好看,可是眼睛大到有点呆,皮肤红润却不够白,浓眉太倔,脸蛋太孩子气,身形太小不够气势,曲线臃肿不够飘逸。一眼望去的确亮丽抢眼,可是不耐看,一会儿就腻了,而且脾气拗得让人受不了。」
「所以您真该多重新考虑娶亲报恩的对象。」
姨娘嫂嫂嬷嬷妹妹们,全挤在客房床边嘻笑娇吟,平日的跋扈泼辣,今儿个全化为温柔婉约。一屋子娇声软语,听得福乐鸡皮疙瘩掉满地。
「我要替他换后背的伤药了。' 」她处理完月尔善被垫高固定好的左腿,便冷冷地调起另一碗药膏。
「从大雪岭山路上滑跌至溪谷里,很可怕吧。」
「那么高的地方,你只受这一点伤,实在是奇迹呢。」
「我光想就觉得好可怕。」
女眷们的咕咕呱呱听得福乐渐渐不耐烦,只得再度重申。
「我说,我要替他换背后的伤药了。」
「那又怎样?」女眷们傲然斜瞟。
她隐忍地一叹,吊起双眼冷睇屋梁,努力忽视她们的存心挑衅。「我的意思是,我要替他宽农解带了,你们能不能避一避?」
「避什么?我们大部分都是生过孩子的已婚妇人了,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要避也该是这些小丫头避。」
被老女人们谴责到的小妹妹们不服气地哇哇叫。
「我们才没你们那么污秽,满脑子淫思邪念,我们纯粹是来帮二姐的!」
福乐累到无力反驳。正因为妹妹们努力帮她打破药碗、弄脏布条、阻碍进出、尖声聒噪,使得原本应付自如的看照工作变得格外沉重。
真想求她们不要再造孽了……
「二姐,你替我们评评理!她们凭什么仗着自己人老珠黄了就有资格留在这里?」
「你们说谁人老珠黄?」一屋子姑姑嫂嫂双眼喷火,「你们这几个没胸没臀的,也有脸放活?!」
「是啦,我们身上的肥肉是没你们多啦,就连大腿都没你们的上臂粗啦。都怪我们太年轻貌美了,实在比不上你们孔武有力的粗犷德行。二姐,你说是吗?!」
「二妹,你是怎么管教你妹妹们的?」众妖妇疯狂尖斥,气势骇人。
福乐淡漠以待,不参战,疏离地自眼角审析着床上始终含笑旁观的贵公子。
他还真多面孔咧。面对她父兄时,一副精明滑头的老贼样;面对她家女眷时,一副温文儒雅的沉静相,以俊美秀逸的沉默笑容打发掉杂七杂八的烂问题;面对她时,则……
蓦地,各方女将出爪厮杀的吵闹声拉回福乐的注意力。再这样丢人现眼下去,让月贝勒免费看好戏,也未免太便宜他了。
她面无表情地挑了支捣药棒,将之狠准地砸往脸盆架上的镜面,爆出惊人碎响。
众女愕然,凶猛的攻势全凝在半空,怔怔望向福乐。
她极其缓慢地冷然环睇狼狈的女眷们,不发一语,屋里弥漫着令人发毛的冗长死寂。
「统统给我滚出去。」她淡道,语气轻如问候。
各路巾帼英雄们深知个性孤僻的福乐向来懒得生气,此刻着来,她好像真的有点不爽了。但俊勇当前,如狼似虎的婆娘们怎会得松口?
「要我们走,也应该轮不到你开回吧?」
「对呀,人家月贝勒都没说话了,你凭什么擅自作主?」
「因为,」福乐宛如冷面判官地字字担铿锵道。「我是他的妻子,所以我有权这么说。」
众女仍虚弱地企图再做垂死挣扎,却被她一个清冷的「滚」字给全部扫出门外。
终于,天下太平。
福乐正满意地捧起托盘步回内房着手正事,就对上月尔善另一张不为人知的面孔。
「你的皮还真厚。」他轻鄙淡笑,斜着俊眸哼声打量。
福乐不屑跟他罗嗦,也不想浪费时间来应付他这张两人独处时才流露的恶毒面孔。
「不要随便把伤肢放下来。」她以公事公办的严肃调调抬起他的左腿,小心翼翼地放回高高的垫褥上。
「而且就算有木架固定住你的脚了,你也不可以动它。」
「你算我哪门子妻子啊?」
若非他的讥诮实在凉得令人厌烦,她才懒得理他。「我也没意思要嫁给你。」
「既然骨子里都贪婪无耻到那种地步,又何必在嘴皮子上假作清高呢?」他聊天似地心情慵懒道。
「衣服脱下来。」
「你不会自己动手吗?」
她不服气又不得不咽下去地狠睇他一记。哪有人嚣张得这么优游自在的!几个俐落的动作,她就将月尔善的上衣剥光,只剩胸膛上缠的布条。
「翻过去,背向我。」
「我脚痛,翻不动。」
福乐站直在床头边,瞪视将双手轻松枕在脑后躺卧的恶少。「你这是在故意找碴吗?」
「故意找碴的是你吧。」他吟道。
「怎么说?」
「我看戏正看得高兴,你就把角儿全撵出去,这不是摆明了在欺负病人吗?」
「我们这儿是郡王府,不是杂耍班。」
「你为什么说话都这样板板的?」
「你又为什么老是这样贱贱的?」
月尔善倏地瞠眼瞪向她。她状似镇定,实则吓了一跳。就在她快遮掩不了额上冷汗时,他和煦地弯起漂亮双眼。
「你真有意思。」
「哪里哪里,你这话才真有意思。」她的假笑忽然转为凌厉。「翻过去!」
他无奈地耸肩。「遵命。」
她解下月尔善背后的伤药,仔细检查了好一阵子。「很好,之前化脓的地方都处理干净了,就等它慢慢结痴。过几天你会觉得背伤之处很痒,但是别用手抓,也别躺在床上乱扭身子摩擦它,因为有些伤还」
「我什么时候才能下床走路?」
她望望侧脸伏在枕上见不到表情的魁梧背影,顿时心软。月尔善再怎么嚣张狂妄、善变又惹人厌,他还是很担忧自己的脚伤。
「再忍一个半月左右,你就可以起来走动了。这段期间我会叫小哥继续替你的腿按摩,你自己也要常常练习收紧和舒展筋肉,但不要用到关节。」
他没反应。福乐无可奈何,虽然不希望他对自己的伤势过分乐观,还是忍不住轻声安慰。
「你会恢复原来正常模样的。」
「你以为你是神仙吗?说正常就正常。」他冷哼。
福乐明白伤病在床的人多半心绪不佳,难免会为了发泄而出口伤人。但不知为何,他的不屑领情重重地挫了她心头一记。
「比起吉林将军两年前在西征喀尔丹时摔断手脚的伤势,你这条腿叫做小巫见大巫!」她自床沿悍然起身。「我正是当时跟着蒙古大夫照料他的人,人家吉林将军现在还生龙活虎地在东北驻防,骑马打仗样样都行,就是因为他忍得住待在床上四、五个月的煎熬。你如果很想当个终生跷脚的大少爷,行,你要下床就下床,要跑要跳,悉听尊便,也省得我浪费时间在你身上!」
「你就是那年因功被皇上封为郡主的?」
福乐一怔,回身惊瞪仍背对她侧卧在床的男人。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你不是想不起跌落山谷前的事吗?」
「只是部分想不起。」
「而且刚好都是我家人苦苦追问你的部分?」
「是啊,好巧。」
福乐庆幸自己现在两手空空,否则她不管抓了什么都会狠狠往他头上砸去。
照顾他的这几天,她早磨出了应付他的一套手段:不理不看不怒不管,只要打料他的伤势就行了。可他总有办法惹得她愤恨牙痒,直想掐死这个她一手救助的混帐。
「你到底还要我这样打着赤膊躺多久?」
明明就是个要人照料的伤患,对照料他的人居然还这么狂妄而傲慢。他以为她是府里的丫鬟吗?可是医者得有医德,她怎可把私人情绪发泄在伤患身上?
福乐忍辱负重地回到床边,重新为他的结实后背敷上新药,最后为他围上固定伤药的大块布片。月尔善很不合作地任她一个人忙,完全不移动一下臂膀或身子方便她包扎。很奇怪地,她竟然没一句抱怨,也没乘机对他痛下毒手,拿他的伤口施以报复。
小小的玉手在他身上灵活地忙碌着,一下子就打理好换药的杂务,还替他换上衣物。
他还没观察完毕,她就已转身捧起桌上托盘,准备离去。
「中午吃什么?」他仍面向榻内侧卧着,随口道。
「牧区杂草。」
他翻过身子皱眉以对。「什么?」
「牧草。我们这儿的牧草很鲜美,要吃多少有多少,到了夏季,味道更好。」
他撑肘起身。「你打算拿那种东西给我吃?」
「你想吃马吃的粮食?」她故作不解地回视。
「我问的是我今天中午吃什么,不是问牲畜的。」
他森然低吟。
「那你可问错人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厨子。」
「少跟我卖弄你的臭架子!」他毫不掩饰怒斥中对她满含的不屑。「既然使尽手段把我弄到这里来,强迫我接受你那什么廉价的救命大恩,甚至不惜趁我不省人事时爬上我的床,逼我得娶你做为报答,那就拿出点为人妻该有的样子!我今天中午究竟吃什么?!」
「我看你挺瞧不起我家人的,还以为那是因为你多少也有点脑筋,懂得思考,没想到你会笨到对他们的说辞照单全收。显然我太高估你的智力。」她哼然睥睨。
若不是他负伤在身,他真会当场动手,教她马上哭着下跪求饶,发誓自己再也不敢如此放肆。
「托你的福,这下我可学到了何谓穷乡僻壤出刁民。」他歹毒地一勾嘴角,俊魅得令她隐隐一悸。
「你若想见识咱们刁民的真本领,我很乐意成全你。」
「你尽管展现你们卑劣的一面。反正我人是动不了了,目前只能任你们宰割,又没什么娱乐,就干脆来一次西域落难的痛快奇遇,让我回京后有名堂可供吹捧吧!」
他怀恨的狰狞笑容并未吓倒福乐,反而引起她莫名的同情,再次地期望给他安慰。
「我知道,你现在动弹不得的处境很难挨,不光是身体上难挨,内心也会很烦躁。但是你不用担心,我一直都有派人出去探听你同行伙伴的消息。」
虽然他们常拿了钱却敷衍了事。「我阿玛也已经传书给你在京中的家人,告知他们你平安无事。他们应该很快就会派人接你回京,你就不必再委屈地待在这个惹你厌烦的荒凉之地」
「我就是不要京中的人得知此处的消息!」他重喝,严厉的面容不复优闲。
「「你们根本不晓得事情的严重性,却又自作聪明地胡搞乱搞。我受伤的事已经够窝囊,没有闲情再去处理你们为我捅出的搂子!」
「那可真是抱歉了。」这人实在讨厌,一点也礼遇不得,她又何必继续糟蹋自己的好意?「不过搂子已经捅出来了,你就早早认命吧。」
「注意你说话的口气!」
「喔,我又冒犯你贝勒爷的威严啦?」她哼然旋身而去。「没办法,穷乡僻壤,我们这些小民不刁也不行。就请你多包涵了。」
她轻柔的语气与愤然带上房门的爆响截然不合,更加触怒他的挫败感。
他怎会摔落溪谷,怎会与同伴失散,怎会昏迷十多天,怎会悲惨到动弹不得的地步,怎会沦落到如此任人摆布、被个边关野丫头捉弄的地步?
只不过一不小心连人带马摔落谷底,睁眼时,整个人生竟风云变色。
他不仅无法完成身负的任务,连自己要吃什么都无法作主。
一想到这里,他恼火地扯掉福乐才刚缠好的布条,恨然撕毁背后所有伤药,摔到老远去。就在他打算抬起伤腿下床时,左脚上的剧痛立刻窜上他脑门,折磨得他咬牙切齿。
混帐!废物!
无可言喻的懊恼几乎胀爆他整个人,他抓了床边的花凳,便霍地砸毁老远的粗陋摆设,发出巨响。但,无人立即前来探询。
这里的一切,全和京城不同。就连他,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失控。
* * * 「郡主,你醒醒。」
半夜三更,福乐被婢女轻声摇着,迷迷糊糊地揉眼起身,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天亮了吗?怎么还一屋子黑黑的?
「郡主,月贝勒出事了。」
一听这话,福乐就懊恼地哀叫,真想一头栽回被里窝着,管他去死的。
「他这回又干嘛了?」他为什么老爱在别人休息的时候刻意找麻烦?这几个晚上,不光是她快为他三番两次传人说书给他听的闲情烦死,连她家厨子也快被他随时钦点的古怪菜色给累死。
她的耐性已经到达极限。
「好,我去伺候他。」
她豁出去了,披件夹袍便忿忿杀往老远的厢房。
这回非得把话跟他挑明,不能为了宠他这位京城大少,累垮她一家子人。
「郡主!」
「你可来了,奴才们等好久。」
月尔善院落外低声低调的慌张家仆们使她大起警戒。「出了什么事T 」
' 呶才……奴才们晚上来替他送饭时,发现他没动午餐,下午送去的点心他也没吃,滴水未进。直到刚才照例送消夜来时,才……才发觉他的不对劲……」
福乐懒得多听语焉不详的支支吾吾,果决地直接速速进屋。一见床上人影,她当场变了脸色。
「怎么会烧成这样?」她一面探着他的额头,一面掀被检查。「他的衣裳呢?
背后的药又是谁扯下来的?」
「不是奴才……」仆人们急忙摇头。
她瞥见圆桌上搁着的好几碗凉掉的汤药,不禁冷声轻斥,' 俄交代过你们,汤药一定要餐餐亲眼见他服完才可退下,你们话听到哪去了?」
「可是……奴才们已经尽力了,是月贝勒他不合作。」
「奴才有资格批评主子吗?」
「没。」
「明知道没有,就该反省你们没尽到的责任,不是在这种节骨眼跟我抱怨他的不是!下去重煎汤药来,顺便把我的药箱整个搬过来!」
这下子没人敢罗嗦一个字,紧张地各做各事,乖乖听命。要是王府贵客有了什么闪失,就算福乐郡主会像往常一样替他们顶着,仍少不了一顿重罚。福乐又是指挥下人大生炭火,又是加开一堆食补药片。她和仆人合力把月尔善翻过身来俯卧着,果然,恶化的带脓背伤立刻呈现在眼前,散发隐隐恶臭。
「拿木炭来,快点!」」她慌得无暇再顾忌声量,连披在背后的夹袍都丢到一旁去。「我得尽快为他刮掉烂肉,你们去找两个壮一点的侍卫来替我压住他!」
折腾了一晚上,又是清除伤口,又是退烧,又是敷药换药,还得喂昏迷的月尔善吞下汤药。等曙光展现时,一屋子人全累垮了,仅剩福乐严阵以待,紧守在他床畔,不放过他的任何变化。
没办法,她一刻也放松不得,人的生命虽说坚强,脆弱时也极度地不堪一击。
早上还和她唇枪舌剑的人,晚上就陷入垂死边缘。她早在几次照料他人的过程中明白,有时情况的恶化并非她的错,大夫也一再肯定她的负责与认真,但……她埋首至自己蜷紧的双手中。
她应该可以做得更好,她应该事前再做些补救…
恍恍惚惚中,她突然惊醒。怎么睡着了?!月尔善的情况呢?
她猛地自床边大椅弹身而起,就对上伏在被中的一双明眸,在灿灿阳光斜映中晶亮地盯着她。
「你什么时候醒的?感觉怎么样?」冰凉的小手轻柔按上他的额头,便传来一阵娇弱的放心长叹。「太好了,你没再继续烧下去。」
她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掀被仔细检视他的背伤半晌,才又伤药、布块、衣衫、厚褥,一层层地为他妥善覆好。随即,便无力地瘫回搬来做她临时憩站的床边大椅内,空茫地凝望地砖。
她像丢了魂似地发呆,他则无有动静地一径瞅着她看。晌午的阳光宜人爽朗,西北边境的清新徐风悠悠来往,带着婉转的春啼。
「对不起,我昨天早上不该跟你拌嘴。」
他不对福乐虚软的诚恳致歉做任何反应,专注审析着她仍垂望地面的容颜。
乌亮的大眼布满血丝,带着暗沉的眼眶,长发凌乱地披散着,形容极为疲惫。
「你的背伤,昨晚一度恶化,我再重新替你清理过了。可是它目前受不得一点摩擦,你这些天可能都得趴着…」
她失魂落魄地喃喃详述着,冗长的说明和叮咛告一段落后,她又恢复沉默,发怔良久。
「我想,对你来说,最好的伤药,应该就是' 回京安养'.我无权因为顾忌你的伤势,就不准你远行。你想离开就离开吧,不用勉强顺从我们的要求。不然,心病不处理好,什么伤我都救不了。」
她投降,也不敢再说一句她自以为对伤患来说比较妥当的建议。
她早该尊重他的意见,免得双方都折腾。
「我会叫阿玛派最好的车队一路护送你回京,我也已经传话到驻防区召回我们的大夫。有他沿途看顾,你的伤不会有什么闪失的。」
他不信任她的话,总会信任大夫的吧。他不想和她有任何瓜葛,不爽看到她,依他的意思去做就好了,她又何尝愿意惹人厌?
「如果你没有其他意见,那就这么办了。」
福乐落寞起身,趿上昨夜匆匆套上的绣花拖鞋离开,始终没有和他对上眼。
「我饿了。」
她仍背着内房,毫无活力的身影比平日更渺小。
「你想吃什么?我不保证都弄得出来,但我会叫厨子尽力张罗。」
「你喂什么我就吃什么。」
这话来得太奇怪,让她忍不住皱眉回望。
他干嘛笑得那么温柔?这种专门用来应付各房崇拜他的女眷之招牌笑容,他从不拿来浪费在她身上。
「快点,我好饿。」
「你这算跟我谈和了吗?」她谨慎地保持距离,一如荒凉边关与繁华京城的差距。
「谈和的条件是,你要亲自照顾我。」
「我没把握能照顾好你。」毕竟他曾那么地不合作。
「我不信任半途换来的大夫。」
「人家是有声望的高明大夫,我只是个很有看顾经验的外行人而已。」
「我相信你的能力。」
这淡淡一句,让颓丧的小人儿顿时精神大振,自信心似乎一下子全数涌回。
他终于对她敞开心,愿意接纳她的话了?
「拜托你,快点拿些什么吃的来好吗?」他慵赖地趴在被窝里哎哎叫。「我若饿死在西域,传回京里也未免太难听了吧?」
堂堂男子汉,这么爱面子。「等着吧,东西一会就来。」
他必须背朝上地伏卧休养,进食的事当然就只能由福乐代劳。他意外发现,她连喂他吃东西都匙匙慎重、处处小心,好像他一不小心就会噎死。
「你能不能别这么紧张?」偶尔也看看他两眼好吗?
「照顾人的事,大意不得。」
呵,连口气都正经八百的。「你这么喜欢当小大夫?」
「我只是看重人命。」
「因为你以前医死过别人,所以想努力救人以赎罪?」
若不是他含着肉块乖乖咀嚼的模样既无辜又可爱,像个天真的小孩,她真会误以为他又在挑衅。
「我是这几年看多了大清与准噶尔部的惨烈战况,才了解到人命有多重要。」
「是吗?」这肉的肉质不错,可惜厨子手艺大烂,没炖煮出它应有的鲜嫩。
「不管是大清还是准部,只要一开战,双方都是输家。」那种满山遍野尸首的景象,仅仅一瞥,就教她终生难忘。「要生养一个人成长茁壮是多辛苦的事,要他死却又那么容易。我没办法坐视人命被看得那么贱,所以,能救一个算一个,尽力而为了。」
「你又救不了所有人。」一个一个救,抵得过别人一票一票杀才怪。「肉汤再来一碗,不用肉,汤多一点就好。」
「就算我根本救不了天下人,还是要救,不能因为自己力量有限就什么都不做!」
「喂,捞汤时轻点,别溅出来了。」
「你那种想法实在自私!」
「我干嘛了?你要是把汤汤水水溅到我身上,我又得再换一次衣服,你麻烦我也麻烦,这哪里自私了?」
「你这肥肉男,除了吃吃吃,能不能多注意人生中其他更有意义的事?」
「肥肉?」这简直是严重污辱!「你称这身健美精壮的肌肉为肥肉?你敢叫这是肥肉?」
她不悦地挥开故意展示在她眼前的巨大铁拳和纠结臂膀。「我在跟你讲生死大事!」
「我也在跟你讲生死大事!」士可杀,不可辱。
「你这个人」她气得跺脚而立,努力不让自己把汤碗整个倒扣到他头上去。
「别忘了我们已经谈和罗。」他悠哉地甩甩食指。
「还是你想先打坏规矩?」
「我实在搞不懂,京里的公子哥儿们都像你这么无赖吗?」
「无赖?」他有些满意地嗯着,搔搔性感万分的下巴。「我觉得我在这方面的确高人一等。」
什么呀,这也值得骄傲?
「显然你不明白女人在男人怀里娇嗔这句话的含意。」呵呵呵。
看他笑成这副德行,她才懒得去明白。「好了,你吃饱也该休息了,傍晚时我会再过来一趟。」
「福乐。」
她顿了下替他塞好被角的势子。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我昨夜发烧和伤口恶化的事,不是你的错。」
她不自在地连连眨了好几回服,不知是因为他这句温柔的安慰今她错愕,还是因为他那只以指背摩察她脸蛋的大手令她困窘。
「是我在生自己的气,才搞坏自己的身子。你从昨夜一路照顾我到现在,我连声谢谢都没说。」
「那也没什么,不过是我应该做的。」虽然她心脏此刻活蹦乱跳的,她仍力持镇定,道貌岸然。
「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美?」
「凡是见过我大姐的人都不会这么认为。」
「她也像你一样时常照料伤病的人?」
「她很忙,比较没空做这些闲事。」
「所以啦,你比较美。我说的是,这里的美。」
轻轻点在她左乳上方的长指,几乎烧透她的心口。他觉得她的心很美?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么浪漫的话,保诗一样,把她的疲惫与劳碌,变幻为优雅的赞扬。
「幸好照顾我的人是你,否则……」
「什么?」
「我说我很庆幸自己是被你拣到,要不然……」
「我听不清楚。」他是不是要睡着了?
「我说」
「啊?」
他健臂顺势一攀,就将被他引诱成功、倾身聆听的小人儿勾近他脸侧,缠绵吻上。福乐呆住,不明白他何以对她的双唇动口。他没吃饱吗?那也犯不着吃她吧?
唇舌交融的奇异触感随即取代她的疑惑,让她陶然晕眩在莫名的虚软中。
他迂回地刺探着,发觉她的确青涩,微颤地承受着他后舌下一步不知名的进击。他好玩地咬着她丰润小巧的下后,以急进忽退的深吮捣乱她的气息,她不知所措的反应,更加激起他的玩性直到他赫然自背肌上的抽痛意识到自己当前的处境。
「你回房休息吧,我也该睡了。」
他沙哑呢喃,手指仍依依不舍地抚弄着粉艳细嫩的脸蛋,拇指不时揉着他还想再咬一口的丰润红唇。福乐不知自己是怎么飘回房里的,即使躺在床上老半天,还是难以入眠,总觉得自己仍浮在半空,虚虚恍恍的。
一切的转变都像梦一样:他不再刁难她已经尽力的照料,也愿意安分在此休养到伤愈为止,不但与她讲和,不再抱怨伙食,还向她道谢,称赞她的心很美…
嘱,糟糕,她现在整个人活像泡在热水里太久的面条,都快糊成一团了。但是,所有突来的转变中,最教她意乱情迷的,还是他的唇。
他真的……好有魅力,算是她所有见过的男人里最绝俊英伟的一个。但他的魔性并不仅在于那张看了会令人痴醉的脸,而是他整个人散发的神秘阳刚气质。
高大的身躯,结实修长的双腿,纠结的膀臂,隆起的健壮胸肌,性感的嗓音……
一名来自远方的奇异男子,用他奇异的魅力,吻上她的唇,吻上她的心。他喜欢她吗?他知道她已经偷偷地、深深地被他吸引了吗?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有他说的那么美,可他凝睇着她的那双俊限,就真的很美……
「你还睡!太阳都下山了,你放着月贝勒不管,净在这儿呼呼大睡!」
呃?呃?什么?被惊破浪漫迷思的福乐由床上弹坐而起,一时分不清天南地北、今夕何夕。
「你死定了你,还不快更衣?阿玛和哥哥们全在月贝勒房里等着审问你!」
妹妹的这句咆哮倏地点醒她。「啊,对了,傍晚时分我得再替他重换一次药!」
她怎会睡过头呢?她从不赖床,也才刚眯一下眼,怎会突然由晌午变黄昏?
真是累坏了……
待她捧着一大堆药品托盘冲进月尔善房里,才发觉事情不对劲。阿玛、哥哥们,两三名义愤填膺的女眷,全严阵以待,似乎就等着她来领死。
「这是怎么看?」
「你还好意思说!」郡王爷冲口怒斥。' 「当初是你自告奋勇地要照顾月贝勒,我才放心地把人交给你。结果你是怎么照顾人家的?你照顾人是这种照顾法吗?!」
中午的那一吻给阿玛知道了?
福乐整张脸烧得通红,手足无措地遥望斜倚在床上半坐半卧的月尔善。只见他耸耸肩,无奈一笑。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的?!」郡王爷的脑门都快气爆了。
「我……无话可说……」吻都吻了,还说什么?
「你给我跪下!在月贝勒跟前给我仔仔细细地磕头谢罪!」
福乐大惊。「为什么?这事有这么严重吗?」非得要她当众无地自容?
「月贝勒差点就丢了一条命,这事还会不严重?」
丢命?他们没吻得那么激烈吧?
「你还不跪下!」
为免父亲气过头,福乐只得委屈地乖乖听命,在月尔善床畔下跪。
「磕头!说你照顾月尔善不周,有亏职守,请月贝勒见谅!」
「我哪里照顾不周了?」好歹把理由说清楚。
「你昨天把人家背上伤药撕得乱七八糟,不给他衣服穿,也不给他东西吃,害人家半夜时虚脱得几乎丧命,你还有脸狡辩?!」一旁的姨娘破口大骂。
「我撕毁他的伤药,不给他吃的穿的?」她这下可彻底傻眼。
' 俄们甚至都还没跟你追究你拿椅凳砸坏这屋里摆设的事咧。」三哥哼道。
「我哪会无聊到拿椅子去砸架子?」
「你连捣药棒都可以当着大伙的面砸烂镜子,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嫂嫂挺身反击。
「镜子是我砸的没错,可是」
「不必可是!月贝勒福大命大,没被你折腾死,已是不幸中的大幸。我要你现在就跟他叩头清罪!除非他肯原谅你,你就别想起来!」郡王爷嘶吼。
这根本全是误会!她百口莫辩。月尔善昨夜的伤口恶化与高烧并非她搞出来的,连月尔善都说那不是她的错,为何大家一下子全怪罪到她头上来?
「月尔善可以跟你们说明实情,我并没有对他做什么不给吃穿的事!」
「你还敢说!」
她急急抢望月尔善寻求救援,马上获得他温柔的声援。
「你们就别再怪她了。反正我现在已经没事,这一切,就让它过去吧。」
不对啦!福乐心中大嚷。他这样讲,反而更会让人误解她对他真做了什么。
「你看看人家,月贝勒肯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可不允许自己养出这么个心肠歹毒的女儿。你磕头,大声说你错了,你对不住月贝勒,发誓永不再犯!」
不是!不是这样的,大家误会了!她没有撕毁他的伤药,没有害他着凉,害他挨饿,她甚至彻夜守在他身旁看照他的病况。大家误解月尔善的说法了!
她猛然被父亲的大掌狠狠压下她后脑,帮她捣蒜似地连连磕头,强迫她认错,替她喊着懊悔至极的致歉辞。她正打算急声解释清楚,头上就传来月尔善优美的轻吟。
「够了。别再逼她,我不再计较这事就是。」
一屋子人听得这句,立刻千恩万谢地颂扬起他宽大的胸襟与雅量,赶紧重新取悦这位京城贵客的芳心,将他呵护得无微不至。而福乐,在与他对上眼时霍然明白一切。
她中计了!他正是故意要引起大家对她的误解,正是要如此彻底地给她难堪,要她俯首称臣,要她知道谁是老大。先前的什么讲和,根本是唬她的屁话。对于福乐震愕的神色,他还以足以致命的温柔笑靥,隐隐带着狡猾的得意。
去死吧,小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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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丽天子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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