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 第三十三章

  时间匆匆流逝。
  托了我以往糜乱生活的福,没有人来向我游说亲事,就算有偶尔贪图富贵至肯将女儿嫁给一个同性恋的,也被我爸轻轻一提手,不觉意地挡了回去。
  我不断草草签着一份又一份文件,不断地想,人到底为了什么而活?
  也许我是贪心的,我拥有的东西已经太多了。随便拿起一样,或者已经是他人追求一生的目标所在。
  然,诚如洪冰所言,我不快乐。
  洪冰又找了新人,而且闪电结婚,象是不择手段要抓紧手里的幸福。我参加她的婚礼,远远看了新郎一眼,长得一表人材,与洪冰挺相衬。
  我不喜欢在人多的时候多留,凭着新娘老板的身份进了新娘房中,看洪冰紧张地审视自己面上的化妆。
  “洪冰,恭喜你。”我是真心的,轻轻地祈祷,至少幸福可以光临我身边的人。快乐也如是。
  “老板!”洪冰见到我,比见了娘家人还激动,眼睛闪亮。
  “从今以后,就是人家的贤妻良母,你要好好珍惜。”
  “是啊,没想到我终于要嫁了。想到以前的日子,一个人过得何其辛苦。”她忽然想起什么,叹气一声,悠悠道:“多希望这就是一个结束,如童话故事般,结尾就是一句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不由感叹。
  人真是现实得可怕,面前的幸福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尝,已经想到日后要面对的艰难。不错,要维护一段好的婚姻,只会比打一场持久的战役更要命。谁的生命不是一场无止无尽的惨烈战争?
  “洪冰,你又何必去想?就算灰姑娘有续集,也必定是和王子柴米油盐的争论不断,谁可以例外?”
  洪冰忽然嘻嘻一笑:“老板,我是想一想而已,你不用安慰我。其实,只要和他在一起,受点苦受点气又有什么?我总觉得,爱一个人,本身就是吃苦吃亏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爱他,我怎么肯把自己也赔了进去?”
  “从没想过你是这么感性的人。我还以为你是现代都市女性的典范,不会有爱情最重要的想法。”
  “现代都市女性?做这么多的东西,用这么多的心机,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快乐一点。说来说去,不过是一个心字。”洪冰捂着心,脸上的线条柔和美丽,令我想起教堂里圣母的雕像:“而他呢?可以使我的心满满的,暖暖的。”
  我望着洪冰,微笑起来。
  洪冰放下手,对我道:“老板,你也尝试一下,把手放在胸口处,想某一个特别的人。满满的,暖暖的,那就是你快乐的源泉。”
  我躲开她的手。
  “洪冰,不要胡闹。你今天是新娘,被人看见可不好。我可不想被新郎打一拳,何况他身边还有这么高大的伴郎和兄弟。”边说着,我边把带来的礼物放在桌上,从新娘房退了出来。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我接起,原来是书亭。
  “生生,猜猜我在哪里?”
  书亭一直致力于贺氏的生意,他说是为了我,但我却觉得,他多少对生意起了兴趣,所以才能做得这么兴致盎然。我为了避免麻烦,多次阻止他到法国来看我,找了无数借口,隐约中,他也知道我不喜欢他出现在我面前。
  我想了想,说:“你这样问,一定不是在马来西亚。难道你今天出差,到了离我很近的地方?”
  “你真是聪明。生生,我很想见你。”
  我稍一犹豫,他又说:“我不会让其他人看见我们在一起的,只是见个面。”
  纵使隔着电话,也可以想象他恳求的模样。
  我仿佛站在独木桥中,前进是对他进一步的欺骗,后退是对他立即造成的伤害,而停下,则是让内疚煎熬着我自己。
  良久,我说:“我不在公司。”
  “那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我无声地叹气,说了一个酒店的名字。
  书亭来得很快,我猜,他打电话的时候应该在黄氏大楼下,想给我一个惊喜。
  上了车,我看见书亭兴奋的神色。
  “去哪里吃饭?”他问:“我准备了好几个吃饭的好地方,就看你想有哪种情调。”
  “麦当劳。”
  “什么?”他转头看着我,认真的说:“那是垃圾食品,我吃也就算了,你可不能吃。”
  我不禁笑了:“书亭,我不是洋娃娃,也不是玻璃,你不用这么紧张。而且,我现在没有胃口,只想喝点麦当劳的咖啡。”
  “没有胃口还喝咖啡,那对胃不好。”书亭关切地问:“喝橙汁好不好?不知道他们的橙汁是不是鲜榨的,我很少光顾快餐店。”
  我又何曾经常光顾来着。不过是不想和他一起在餐厅里吃饭,拖长受苦时间。
  “那就橙汁吧。”
  我们驾车找了一家麦当劳,要了一些外卖,在车上分配起来。
  “给你,这是鲜榨的橙汁。”书亭在袋子里找了一会,递一杯橙汁给我。
  我们在车里,默默低头喝着自己手里的饮料。
  我是觉得尴尬加难耐,希望书亭不会把这一刻当甜蜜时空来度过。
  “生生,我们好久不曾这样在一起过。”
  不对,是从来不曾。
  我们从来不曾在一起过。
  我没有说话,静静含着吸管。
  “生生,我总感觉你对我很冷漠。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令你不喜欢?”
  “哪里有?你一直是个很好的人。”这一句话,我倒说得没有丝毫虚假。
  书亭放下饮料,向我倾过来,张着明亮的眼睛问:“那么,你爱我吗?生生,不要告诉我,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
  我忽然发现,他原来有不下于与将的英俊。
  “书亭,你把手放在胸口,好不好?”
  “什么?”他不解的问,但还是按我说的做了。
  “当你想谁的时候,胸口满满的,暖暖的。”
  这样的事情只有上学的小女孩会做,我们两个大男人做起来应该可笑之至。可是,我和书亭都带着虔诚的心,认真地把手放在胸口处,闭目领会。
  “你想到谁?”我问。
  “黄生。”
  我苦笑:“荣幸。”
  “你呢?”
  “你猜。”
  书亭转头凝望我,平静地说:“不是我,对不对?”
  我忽然发现,原来他的聪慧,也不下与将。
  我点头。
  在忽然间,一股把一切结束的冲动,撞击心头。
  “那是谁?荣与将?”
  我再点头。
  书亭无言。
  我说:“书亭,我们从来没有开始。所以,我想,我不必提出结束的要求。”
  骤然,书亭伸臂,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实在没有想到他的反应会是如此。因为这个拥抱,实在感觉不出愤怒和憎恨,而是确切的爱和渴望。
  依稀中,居然带了三分与将的味道。
  “你什么也不明白。生生,我对你的爱,远远早于荣与将的出现。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埋在心里。现在,你毕竟对我有特别的感觉,对不对?那我又如何能放弃?”
  “我所爱者,并不是你。”
  “那么,有没有可能,你在将来的某一天爱上我?你说,有没有可能?”
  “书亭,何必奢望,世事并非样样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就算你爱荣与将,那又如何?不过证明你有情有意,专心一致。我偏偏爱这样的你。”
  “不要把这么多的光环放在我头上!”刹那间,我有点老羞成怒,挣开书亭,昂头道:“一切只是你凭空想象。我从来不啻将自己的恶毒摆在人前,莫把我当成君子,在上当后才对我破口大骂,冠我虚伪的罪名。书亭,那样做并不显得你无辜,也不彰显你的伟大。我现在明白告诉你,在你面前的,不是什么纯情小子,而是有着黑色翅膀的恶魔。”
  很明显的,书亭被我蓦然所现的面目惊住。
  他静静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流连,象要找到一个让他心安的解释。
  我盼望他找不到,然后驾驶着他的新车,到无人地方大醉一场,忘记黄生这个人。
  “生生…”终于,他还是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他把手按在我的手上面,轻轻说:“你是天使,被人染黑了你的一根羽毛,就误以为自己成了恶魔。那只是因为你太洁白。我爱你,我永远相信你是洁白的。”
  老天,让这荒谬的一切结束吧!
  我推开车门,跑下车。
  书亭在身后赶上,拉住我的手。
  “不要让一切这样结束,生生。”书亭说:“你不能如此残忍。求你,生生。”
  他难道真的不知道什么才是最残忍的?或,他已明白,却已经顾不得。
  “书亭….”
  “不要结束它。生生,你永远不明白,这一切在我心中,代表着所有的美好。如果你不能接受其他,至少,让我们保持现在的关系。”
  “你以为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至少,你肯和我通电话,肯和我说话,肯和我一起吃麦当劳。”
  我一口气喘不上来,胸口狂痛。
  我学会了,若要骗一个人,就绝对不能对他有丝毫感情。否则,那受折磨的,只能是自己。
  “书亭,你…..你也至少让我安静一下,好不好?”
  我匆匆离开。
  隐约中,脑海里浮现书亭在我身后痴痴望着我背影的画面。
  该了结的,始终没有了结。
  次日,回到办公室。洪冰不在,新娘当然要请长假,人事部又配了一个新秘书过来,样样不顺手。
  有什么值得如此失神?我对自己说,早应该想到会到这般田地。
  而且,更糟糕的时候,还没有到来。
  因,我终是不会放过与亭的,自然也不会放过贺氏。
  忽然很后悔要书亭参与贺氏的管理。
  电话响了起来,我甩开所有繁琐思绪,去接。
  “生生?”
  “书亭?”
  真是不死不休?
  我几乎要大吼一声,把所有的烦乱统统吼出来。
  “我已经回到马来西亚。只是,想确定一下,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此人真是不知所谓。我唯有苦笑:“我为什么生气?”
  若有人生气,那人应该是书亭。可惜,他从来不对我生气。真不知是什么冤孽。
  “你没有生气,那就最好。好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罗嗦,我挂了。再见。”
  这就是没有狠心把一切了结的后遗症。
  如果有人来当面掴我一掌,骂我优柔寡断,办事婆妈没点男子气概,那我也只好认了。
  “黄先生,这是设计部刚刚送过来的文件,说是要紧文件,请尽快批示。”分过来的临时秘书林业敲门进来。
  “好,放在这里,我会优先批复。”
  她把文件放在桌面上,笑着望我一眼。
  “心情不好?”
  “看得出来?”
  “黄先生面色不是太好。”
  我抬头,木无表情:“多谢关心。不过如果你把关心我的时间用来处理其他急待处理的文件,我会更加高兴。”
  毫不留情的一番话吓得新秘书惊惶退下。在她关上门的一刻,我才惊觉自己失去风度,把怨气发泄在他人身上。
  黄生,你到底在做什么?实在没有比你更混帐的董事长。
  我提醒自己,重新把心神放进公事。
  周恒那里,一直与我保持隐秘的密切关系。我签署了工程部的文件,把周恒送来的资料翻阅一下,拨了周恒的电话,约他两日后见面。
  周恒已经接手新注册的友笛科技公司,对外界隐瞒与黄氏的关系,从事高科技产品的开发研究。
  我和周恒的会面,在一间安静的法国餐馆里。
  为了不引人注意,我们包了一个包厢。
  “周恒,你递交的报告,我已经看过。”
  “黄先生觉得如何?”
  “非常不错,很有市场潜力,可以作为友笛的拳头产品。”
  周恒还是老样子,不骄不躁道:“黄氏花了这么多的钱投入研究,如果不让人满意,我怎么向黄先生交代?这个移动存储器的研究已经结束,正式进入生产期。关于在世界个区域的代理问题,应该开展工作了。”
  “你有什么想法?”
  周恒是个非常精明的人,他看我两眼,道:“按一般的模式而言,这样的产品,在各区域寻找适当的代理商,进行渠道分销。友笛只负责产品供应和技术的再研究,会比较好。”
  “各区域寻找代理商?如果只找一个全球总代理呢?”
  “黄先生想把产品的代理权完全交给一个公司?”
  “不错。”
  周恒垂下眼睛想想,抬头问:“贺氏?”
  我笑了起来:“周恒,你真是个聪明人。”
  话说到这里,已经什么都清楚了。
  周恒想了想,道:“贺氏属下虽然有科技产业,不过他们的重点依然是建筑。”
  “科技是当前大热,如果令他们相信争取这个总代理有利可图,一定会下大资源。生意人,什么有利益就做什么,贺氏也不会例外。所有的事情,交给你办。”
  “由我全权负责?”
  “周恒,能干如你,定有方法令贺氏不起丝毫戒心,视此次合作如一块从天而降的大肥肉。”
  “这不是问题。我们的产品无论技术、制造成本都有优势,确实是一块大肥肉。”
  一步暗棋,就此布下。
  洪冰在一个月后,终于蜜月结束。
  早上回公司,猛然见到她熟悉的身影,顿时惊喜交加。
  “洪冰?你终于回来了。蜜月如何?”原来没有亲密秘书的日子,也这么难熬。
  洪冰穿了一件粉红的套装,精神奕奕,一边整理台面上的文件,翻查近一月的工作记录,一边抬头对我笑道:“我知道你在日夜盼望我回来。蜜月?自然是幸福得云里雾里。老板,送你的礼物,我等下拿进去给你。”
  “又是音乐盒?”
  “说了就没有惊喜了。”她忙着处理丢开一个月的工作,手忙脚乱。我也不烦她,高兴地进了董事长室。
  这个世界,到底是有人幸福的,对不对?
  刚入门,电话就响了。
  是周恒来报好消息。
  “贺氏核对了新型存储器的技术报告和市场前景估算报告,对我们这个产品的信心大增,已经表明意向,希望成为友笛的亚洲代理。”
  我微微一笑,说:“那当你表示想寻找一个全球代理商的时候,贺氏的代表岂不是连眼珠都要掉了出来?”
  “看人家露出看见馅饼的模样,真是很有意思。友笛现在已经成为贺氏高层讨论的话题了。黄先生,是否当他们再次表明争取全球代理资格的时候,就将代理权给他们。”
  “当然。”
  “可是,这不是对贺氏太好了?”
  “不对他好一点,又怎么得他的信任。周恒,代理权你可以卖个人情,给了他们,不过有两点。第一,我们的产品确实有实力,价钱不哄抬,也不能太便宜他们。其实就算价钱贵,只要有钱挣,贺氏都会要的。第二,记得在签订的合约里,加一些灰色地带的条件。”
  “灰色地带?”
  “令他们知道,要保住这个代理商资格,要随时警惕的条件。”
  “好,我明白了。”
  放下电话,洪冰就进来了。
  手上拿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笑盈盈道:“老板今天脸色真好,碰到什么喜事?”
  “当然是因为见到我能干的秘书。”
  “那我真是荣幸。我既是一个幸福的妻子,也是一个幸福的秘书。”
  “将来的一天,会是幸福的母亲。”我接过礼物,笑着摇一摇:“会是什么?”
  “自己拆开看吧。我就最喜欢一个人静静地拆礼物。”洪冰把另一只手上的文件放下来,转用干练的语气说:“明晚有贵德的酒会,老板是否参加。”
  我点点头。
  洪冰赶紧把我的决定记录下来:“没有其他事,我先出去了。”她对我吐吐舌头,俏皮地说:“一个月没回来,积压的东西如山一样高,吓死我了。老板,明晚的贵德酒会,千万不要叫我作你舞伴,我要加班,把一切整理妥当。”
  此女正经的时候屹然如都市女强人,调皮起来却要把年龄向下调十岁左右。
  我摇摇头,无奈的笑了一笑。
  尼洛的酒会,对我已是轻车熟路,再新奇的设计,也只能赢得他人的惊讶赞赏。
  我端着酒杯,在角落里听播放的音乐。
  就音乐的选择而言,尼洛有一个非常出色的DJ,知道如何使音乐融入当前的气氛。
  “生生,来了很久?”
  我转身,对尼洛举举酒杯:“方才见你和他人正忙,就没有打招呼。”
  尼洛偏头看看刚刚和他一起倾谈的男人,对我说:“有一个有趣的生意,不知道你是否有兴趣?”
  我警戒地扫他一眼,悠然道:“尼洛,我对你和荣与将的交易,可没有什么兴趣。”
  “呵,你似乎依然对与将戒心深厚。”
  “防人之心而已。”
  “真的是有趣的生意,听听又何妨?来。”尼洛拉着我,进了为贵宾准备的小休息室。
  把音乐关在门外,立即安静起来。
  我唯有坐下,听尼洛讲那有趣的生意。
  “生生,如果纽约市有一块过十万方的地皮给你发展,你会有什么打算?”
  我轻轻笑了起来,摇头道:“尼洛,纽约市的地皮?这未免太异想天开。”
  “实在是机缘巧合,才得到这个难得的机会。这块地皮原本属于美国大型建筑商,但是公司财政忽然出现困难,不得不把到手的肥肉吐出来套现。”
  “他们把地皮抵押给贵德?”
  尼洛点头,露出狡猾的神色:“内里还有许多其他东西,不过你又何必过问。”
  我终于有点信了,心中一动,问道:“是在纽约哪里?”
  “当然不会是市中心,但纽约的市区建设,往往三天就令人刮目相看一次。如果市中心日后稍微向那里移动一点,利益将是惊人的。首要问题是,你是否有兴趣?”
  我仔细想想,点头道:“只要涉及这一行当,恐怕没有人能不动心。”
  我们展开热烈的讨论,在离开尼洛别墅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参加酒会的人也早已经走空。
  虽然满带倦意,但心里是兴奋的。
  或者我也是天生的生意人,喜人的前景令我精神气爽。
  一切很快开展起来。
  我把尼洛给我的资料交给下面的部门,要求他们审定这个计划的可行性,最重要的是,根据法律和其他,是否有什么漏洞会发生失误。
  一个星期的人仰马翻后,我终于确定,这件事是可行的,而且利益也很可观。我决定参与。毕竟,在纽约这样的地方进行地产拓展,本来就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
  我正式向尼洛表明,黄氏对贵德手上的这块地皮感兴趣。
  尼洛说:“生生,这样大的地皮,价值惊人,投资也是惊人的。以黄氏的能力,贵德暂时不能全力支持。”
  我冷笑道:“尼洛,你对黄氏的实力早心中有数。如果答复是这样,开始何必百般撩我?”
  “我以为你会邀请其他的伙伴,一起进行开发,而非独力承担。”
  “伙伴?你指谁?”
  “你说呢?”
  “如果你认为我会寻求荣与将的合作,那么你真是估计错误。”
  “不要这么冲动。”尼洛笑了起来,耸肩道:“我开的是银行,不是法庭,不能裁决什么。其实,我只是对这个交易负责,你如果可以找到有实力的伙伴,令贵德相信你们有实力完全承担整个投资,我一定会支持你。”
  我犹如被当面泼了一盆冷水,从头湿到脚,火红的心发出嗤嗤声音。
  从尼洛处出来,坐入车中,按着驾驶盘不断琢磨,应该寻求谁做合作伙伴。
  与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想到要和他朝夕相处,一同谈论开发事宜,不禁心慌手颤,连连甩头。
  但其他的建筑商,又…..
  正想不出头绪,手机响起。
  原来是书亭。
  “生生,最近可好?”书亭稍停,轻声道:“我很想你。”
  我一阵心悸,分外怕他这样轻轻的语调。
  不过有一事,倒真好可以问他:“书亭,你在贺氏,依然负责马来西亚境外的建筑业务?”
  “不错,怎么?有事要我帮忙?”
  “不是要你帮忙,而是有好东西关照你。”
  “什么事?”
  潜意识中要把贺氏拉进来,虽然目前我还想不到这一步有什么用。
  我匆匆把纽约地皮的事情告诉书亭,最后说:“这个机会实在难得,白白放过,实在可惜。”
  书亭在电话里不作声,半晌说:“生生,你意思是贺氏和黄氏合作,一起开发?”
  “你怀疑我的诚意?”
  “怎么会?这个计划的确有点意思。有什么详细的资料可以给我?”
  “待我回到办公室,再与你详谈。”
  我挂了电话,发动汽车。
  尼洛,是不是受与将之托,把这块肥肉放在我面前。他本以为我必定求他与我携手,如果知道我拖了贺氏一起,岂非气得吐血?
  与书亭合作,怎么也比与荣氏合作要安全。我对自己百般分辩,最后不得不承认,我有点害怕面对与将。
  如果再和与将朝夕相处,我会在几天后扑到他的怀中?
  满带激情冲进与将臂弯的镜头,在那晚相见后,不断出现在我的脑里。依稀残留的温暖,在那胸膛中莫名的安全感与感动,令我惊惶万分。
  这是疯狂的。我明明知道,靠近与将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情。
  可惜理智和感情,却从来都是争斗不休。
  若我是一个相当级别的武林高手,那么,我的死穴早就被另一高手掌握。
  唯一的消极抵抗,只有一个不见。
  事情似乎进展顺利。书亭在一个星期后,来电说贺氏对这个计划非常有兴趣,但是….
  “不知道为什么,姐夫对黄氏,戒心甚重。生生,以荣氏和黄氏的关系来说,你们应该打过交道。”书亭的语气,仿佛说我和与亭都是与将的受害者,很应该同病相怜才对。
  我心微微一跳,说:“生意场上只说生意,至于你姐夫对黄氏的成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书亭安抚道:“不用担心,姐夫现在不负责建筑方面的事务,而且,大姐也非常支持这个计划,嘱我好好把握机会。我明日会到法国,来了再和你详谈。”
  “好,我等你。”
  放下电话,还来不及喝一口水,又听见铃声。
  这次是周恒,在电话中声音清朗,可见心情很好。
  “黄先生,存储器的草约已经出来,一切进展顺利,令人高兴。”
  “周恒,恭喜你又立大功。”
  “哪里?真正的祝贺要等合约正式签订。贺氏对我们产品慧眼识英雄,肯出大价钱争取代理权。”周恒沉着地说:“我们在草约上商定,如果贺氏对我们这款新型存储器的推广过程中出现扰乱市场的行为,那么友笛将立即收回代理权,并且要求贺氏对我们的损失进行赔偿。”
  “做得很好,这一条款,仔细想下去,很有斟酌的余地。谁将代表贺氏签约?”
  “贺家的东床快婿,荣与亭。”
  我“哦”了一声:“他对你没有起疑心?”
  与亭应该知道周恒曾在与将手下工作。
  “疑心是可以利用的。当找到方法解除疑心后,会得到更深的信任。”
  “有些时候,我真是佩服你,周恒。”
  好了,与亭被周恒哄进笼子,我舒心一笑。
  书亭到法国,是我亲自到机场去接的。
  我站着等他从闸口出来,笑道:“纯属公务,不要误会。”
  “只要你肯来,就是我的荣幸。”
  我们相对一笑。
  我摇头说:“书亭,我们的关系,真是一团糟糕,是不是?”
  书亭不赞同:“我倒认为是一团和气。”
  我们吃了中午饭,一起驾车到黄氏,详细商谈开发事宜。
  “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
  “不错,有很多企业,靠这么一个惊天动地的孤注一掷发展起来,把所有对手踩在脚下。”
  书亭轻轻道:“但是,孤注一掷的结局,并非每一个都是成功,也有百年华夏,一朝倾倒的。”
  “书亭,难道你对我们的合作没有信心?”
  “认真的说,生生,”书亭看着我,缓缓说:“我对这个计划的投入,不是因为利益,而是因为你。”
  他的目光,令我有点难以接受,只有不自觉地回避。
  “如此一来,你的出发点,似乎与我截然不同。计划的事情,是否有需要重新商议。”
  书亭笑了起来,仿佛把刚刚不对劲的气氛一抹而过:“生生,何必这么认真,我当然是信任你,然后信任黄氏,再信任这个合作的成功性和盈利,其中并没有冲突的地方。”
  “那好,我现在就打电话,约见尼洛。”
  下午的时间,完全用在商议上面。
  书亭露出贺氏代表的威严,一本正经地和我反复讨论计划细致之处。
  看了他的态度,我也严肃起来,把所有参与计划的各部门骨干召集到一起,想方设法找出任何会出现问题的地方,尽可能把问题想周全。
  时间在心跳和疲倦中过去。
  次日,我和书亭一起去见尼洛。
  尼洛见到书亭,别有深意对我说:“很好的合作伙伴。”
  我心里一凝,莫名的滋味泛了上来。
  书亭在尼洛面前,虽然没有与将的圆滑世故,却有自己的冲劲精神,神采奕奕地与尼洛握手,笑道:“贵德的酒会我听说过多次,如果有机会,真想亲身体验。”
  “过奖了。我的酒会,生生是座上客。”
  我们寒暄一番,齐齐坐下,话题直指纽约的地皮。
  听了我们的来意,尼洛不言,他习惯性转动手中的酒杯。
  书亭说:“尼洛,黄氏和贺氏都是有实力的企业,对地产开发有雄厚的背景,贵德意思如何?”
  “贺氏和黄氏携手合作,贵德当然投信任票。不过,书亭,实话说,这个计划耗资庞大,单是地皮的价格,就不容易筹得资金。”
  我接口道:“所以我们需要贵德的支持,同意这一计划的贷款。”
  “金额是多少?”
  “二十亿。”
  尼洛放下手里的酒杯,看着我:“二十亿?”
  “不错,以黄氏和贺氏的名义联合贷款。”
  “对不起,我无法答应。”
  我和书亭愕然对视,惊道:“为什么?尼洛,你知道这个计划必定成功,对不对?”
  “生生,不要紧张。当初是我提议你参与进来,当然知道里面的庞大利益。”尼洛斯条慢理摆手,对我们解释道:“我所反对的,是贺氏和黄氏联合贷款一事。生生,虽然我们是好朋友,黄氏的发展这一阵也不错,但是根据近年黄氏频频发生的上层事件而言,贵德的董事局不能不对黄氏的还款能力打一个问号。”
  不错,前两年黄氏变乱迭生,三番两次被与将和尼洛在边缘堪堪拉起,确实记录不良。
  尼洛转头说:“不过在这一方面,贺氏的记录良好。如果借贷的是贺氏,我反而好办。”
  我沉吟片刻,说:“这个计划是我们两家共同开放的。单独由贺氏借贷,未免说不过去。”
  “其实很简单,这块地皮的价值约在十二亿左右,所有权现在属于贵德。由贺氏出面向贵德借贷,土地的所有权归贺氏,而黄氏负责开发工程,投入人力物力。两家各占百分之五十股份,不是很好吗?”
  书亭摇头道:“这样一来,对黄氏有失公道。他们出人和物,我们只要出名义。”
  我不这么认为:“很公道,贺氏付出的,是要还款的风险。”
  尼洛说:“你们再商议一下吧。以上是我提出的解决之道。生生,目前经济大环境不好,所有银行对资金借贷都很谨慎,请你体谅。”
  我和书亭从尼洛住所出来后,直接回到黄氏,商谈公事。
  其实没有什么好商议的,尼洛的提议,确实是一个很好的解决办法。
  而且,贺氏最近在马来西亚本土接了一个大型工程,技术人员等确实暂时无法抽调,不论如何,确实要黄氏负责工程的承建。
  书亭道:“那么,贺氏负责银行借贷,将纽约的这块地皮的所有权掌握在手。我们出地皮,你出楼房,如何?”
  我点头道:“就这么定了。”
  洪冰坐在我身后,匆匆记录我们的谈话。
  书亭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说服他的大姐和贺氏董事局成员。
  我虽然身在法国,也料到与亭会出面阻拦。
  不过,他恐怕阻拦不住。因为这么一个赚钱的难得机会,贺氏上层不会因为一个荣与亭而白白放弃。
  果然,书亭很快带着好消息,以贺氏代表的身份,再度来到法国。
  我们用最快的速度约见尼洛,并且火速签署借贷条约。
  黄氏的一切,也准备妥当。
  黄氏和贺氏的签约仪式,定在下午两点。会场由洪冰负责,保证布置得妥妥帖帖。
  之前,我和书亭一起吃午饭。
  “下午签约后,大功告成,一定要好好休息几天。生生,有没有兴趣,一起度假?”
  “天,这才是开始。你不要忘记,贺氏出了地皮就翘手等着收钱,黄氏可是要负责建筑的。签约后,我要亲自到纽约驻扎。”
  书亭哈哈一笑:“和你一起认真的工作,真是非常愉快。其实,只要和你在一起,做什么都很愉快。”他后面的一句话,又开始露出深情款款的苗头,听得我顿时寒毛竖立。
  幸好,书亭的手机恰好响起。
  我松了一口气。
  “什么?”书亭对着手机微微皱眉,似乎遇到一些不愿意的事情。他说:“大姐,你太小心了吧?”
  原来是贺家大小姐,不知道她丈夫是否在身旁。
  我低头,静静吃着自己的午餐。
  好一会,书亭才把电话挂了。他的脸色不是很好。
  “怎么?有事?”我抬头。
  “关于合约的事情,可能有某些地方要修改。”
  我心狂跳一阵,稳住心神道:“什么地方要修改?”
  “大姐说,贺氏借贷贵德二十亿,一年归还。资金要等楼房建好后才能回来,而楼房的建设由黄氏负责….”书亭有些难以启齿:“万一黄氏故意拖慢工程,不能在合约中声明的半年内完工,那么贺氏将出现危机。”
  “我们不是对这方面所考虑吗?合约中说明,黄氏如果超过时间而不能完成建设,将按一天一万元的金额赔偿贺氏,直到建设完毕。有这样的合约约束,就不用担心工期延误。再说,我们合作开发,怎么会故意拖慢工期?”
  “我也不知道大姐是怎么想的。可是,姐夫说,在黄氏建设过程中,贺氏没有权利进行任何干涉。那么,如果黄氏完成百分之九十九的房产建设,却不把最后的一点封顶,贺氏就会被拖死。”
  “我不封顶?难道故意自己不赚钱,再倒赔每天一万给你?”
  “完成大部分楼房建设,黄氏如果自行出租这部分已经完成的楼房,每天的收益将以数十万计。赔给贺氏的一万,只是其中一条牛毛而已。而贺氏,就会被这样拖到还款期,资金无法还给贵德,将面临倒闭的命运。”书亭挠头说:“老实讲,这一方面,合约确实没有考虑到。”
  我手中的杯,忽然倾斜,水洒了满桌。
  心海的波涛,已经到了十二级风力。
  不为其他,只为我确实有这样的打算。
  否则,我又何必花这么多的心机。我确实想借次机会,把庇护与亭的王国震得粉碎,但想及书亭,又对这赤裸裸的利用不忍心。
  这个计划,可以把贺氏生死握在手上。如果我心狠,只需要一天一天拖下去,看与亭死在面前。如果我心软,可以看书亭的情面,在贺氏生死关头放他一马,大家共同赚钱。
  商场中难得的不至于一出手就要人性命的机关。
  试问还有什么方法,比现在的计划更好?
  现在被他一语道破,心中的羞愧惊惶,实在非言语所能形容。
  我的脸色,想必苍白吓人。
  书亭以为我是出于愤怒,连忙安抚道:“生生,我是信任你的,从来不曾怀疑。不过,姐夫也是出于贺氏的利益,我毕竟要向董事局交代。如果他提及到这么危险的漏洞而不更改合约的话….”
  我果断地挥手阻止书亭说下去,淡淡笑道:“你姐夫考虑得非常周详。这样,我们立即修改合约,不要拖延,还是下午签约,好不好?”
  书亭当即松了一口气,高兴地说:“生生,你真是深明大义。”
  我唯有报以苦笑。
  合约临时更改,把洪冰忙得一团乱。不过她始终是万能秘书,一切在仪式开始前准备妥当。
  除了临时更改条款外,其他一切都很顺利。书亭完成任务,恋恋不舍一番后,终于还是飞赶机场回马来西亚报告去了。
  我和洪冰目送书亭上了飞机,双双吁气,仿佛打了一场仗一样。
  “老板,今天总算平安度过。我们是否应该互相恭喜一下。”洪冰把中午重新准备合约的鸡飞狗走抛到脑后,对我嘻嘻一笑。
  “我看,你是想问我们是否应该去吃一顿饭,以表庆贺。”
  洪冰赞道:“天下间最知情识趣的,莫过于我的老板了。”
  “你的老公呢?忍心他一人啃碗面?”
  “昨日出差去了。”洪冰做怪相。
  原来如此。
  只好发扬好老板精神,请洪冰大吃一顿美餐。
  纽约方面的事情进展还算顺利。黄氏这里天天忙得人仰马翻,我在法国美国之间穿梭往来,消瘦不少。
  贺氏方面,依然是以书亭为代表与我接洽。这一点我非常高兴,因为书亭毕竟与我关系不同一般,有很多问题,容易沟通谅解。
  忙里偷闲,约了尼洛一起打高尔夫。
  新开的一个高尔夫场,青草喜人。我呼吸着难得的新鲜空气,大叹人生苦短,偏偏要把这么多的时间花在劳碌公事上。
  “听说你们的计划进展顺利。”尼洛一杆挥去,身手堪与职业球手媲美。
  太阳很大,我擦擦额头的汗,说:“还算可以,与纽约政府的沟通基本没有问题,地基工程已经进入动工阶段。”
  “可惜,白白便宜了贺氏。”
  我胸口猛然一滞,抬头看着尼洛。
  尼洛没有注意我的面色,遥遥看他击出的球,悠然说:“没想到贺氏这么精明,临门一脚前忽然来个添加条约。”
  我缓过颜色,摇头笑道:“尼洛,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不是瞒不过我。”
  “那是瞒不过谁?与将?”我冷冷猜道:“原来我黄生价值连城,以至于你们两位大人物对我日夜监视,还要派上数名顶级的心理专家专门研究我的一举一动。”
  尼洛无奈地说:“生生,为何一提及与将,你就象刺猬一般。”
  “我象刺猬?”
  “对,你尖锐得令人难以招架。”
  我忽然之间无话可说,只好苦笑着耸肩:“尼洛,我知道你和与将交情深厚。我们也是老朋友了,你老实说,我应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这一切。”
  “看看,这就是你的态度。我怎么敢随便提出建议?”
  “好,当我今天虚心请教。你有什么建议,尽管说给我听。”
  看得出来,尼洛是有备而来。他套出我的一句话,立即坐下,显然要与我长谈。
  “生生,可不可以,暂时把以前的恩怨放下。”
  “尼洛,说这样的话前,你又可不可以告诉我,对我和与将的恩怨,你知道多少?”
  “比你想象中的要多。”
  “例如?”
  “举例出来不过是把昨天重温一次,告诉自己与将是多么不可原谅,强调自己受过的苦,有什么益处?生生,你念念不忘过往,只会困住自己。为何不退后一步,抬眼看看前方。”
  “人生的经验,却又何妨不是从过往中得到?忘记过往,我摔交的数目,恐怕要呈数量级增长。”
  谈话似乎没有效果。尼洛静静想了一会,诚恳地说:“实话实说,我今天之所以这样与你直接谈,是因为我不忍心看下去?”
  我莫名其妙道:“不忍心?尼洛,你何时入了佛门,要普渡众生?”
  “与将很痛苦。”尼洛真挚而又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你知不知道,他很痛苦,一直都是。”
  他的语调中,隐隐暗藏了对我的不满与指责,但我已经无暇分神去分析。
  所有的脑细胞,被紧紧维系在两个字上面痛苦。
  与将的痛苦…..
  仿佛只听到这些片言只字,我就已经被心碎的感觉笼罩。
  “痛苦又如何?世界上谁会没有痛苦?”我强笑道:“尼洛,以你的为人,忽然露出感性的一面,实在令我惊讶。而且,居然是为了荣与将这么的人。”
  “生生,难道你真的忍心这样下去?不顾一切,就是不肯放过与将?不肯原谅一些已经消逝的过去?”
  我讶道:“放过?尼洛,你说反了。应该是我求他放过我。”
  “如果与将现在忽然抛开一切,不再过问你所有的事情,你会感觉很好?”尼洛忽然提高声调,听在我耳里,简直如暴喝一般。“你扪心自问,难道你没有一直索要与将的关注?”
  如果与将忽然放过我…..
  我揣测其中的可能,隐隐中对自己说: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与将怎么会那么好心,肯把我放开?
  我越想越愤怒,似乎掉进了一个莫名的陷阱,焦躁不安,悻悻道:“尼洛,你简直和与将是一丘之貉,强词夺理到了极点。”
  尼洛仿佛意识在自己措词过于强烈,沉默片刻,冷静下来。
  “与将真的很爱你。我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会真的这么爱另一个男人,这在圈子里是一种奇迹。生生,你不觉得应该珍惜?”尼洛轻轻地说:“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了解你的行踪,了解你的思维,比把你逼到绝境禁锢起来要难多少?换了是你,你可肯用同样的心血去对待自己所爱的人?”
  “你不觉得这样的爱很可怕?”
  “这样的爱很沉重,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承担。无时无刻不思念着你,随时都有能力得到你,却要忍着不去惊动你。与将对你的爱护,实在举世无双。你还想这样持续下去?”
  我冷冷道:“谁也不想持续下去,我已经被惊动得吓破胆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和尼洛的面谈,可以算是不欢而散。
  尼洛是个很好的说客。至少,在当天夜里,我梦中屡屡见到与将忧虑的脸。
  与将很瘦很瘦,非常憔悴。
  他静静站在一旁,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
  开始,我很害怕,想着怎么才能逃开,但我逃开后,见他没有动静,又忍不住回来。
  我舍不得憔悴的他。
  我问:“与将,你为何不过来?”
  与将轻轻说:“生生,我不过来了。”
  我大惊,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冲击着我。
  我说:“为什么?为什么不过来?”
  我不断地问,与将只是静静站着,悲哀地看着我。
  “不要!我不要!”
  我在梦境中猛然挣扎着醒来。
  冷冷的空气在房间里流动,窗外带进一点点清凉的月光。
  好安静,莫名的孤独与寂寞,伴随着梦中而来的被弃感充斥心灵。
  我举手一摸,才发现已经满腮眼泪。
  不是说过不要再流泪吗?
  次日回到黄氏,无精打采。
  周恒又来电,原来友笛与贺氏的合约已经正式签订下来。
  “黄先生,我上次和你提及的条文,也在合约之内。”
  “如此说来,贺氏很快就会拿出资源推广新存储器的市场?”
  “不错。”
  我暗自估算,贺氏这一段期间频频接到大工程。虽然业绩甚好,但以资金运作而言,就带有一定危险性。每个工程都需要大量的前期投资,尤其是纽约的房产发展计划,已经向贵德贷了一大笔款,万一出现某个契机,使贺氏一方决堤,很容易会出现骨牌效应,使贺氏发生财务灾难。
  唉,为什么与亭选择的避难所,要是书亭的家族事业?
  我是否应该放弃这个机会,干脆忘记旧事,把一切恩怨抹了。
  这样是否能令自己更快乐一点?
  烦了一个上午,如爸爸所言,我总是在一些简单的感情问题上兜兜转转,绕不出来,极其可笑。
  也许是我没有过人的胸襟吧。
  既然如此,不如把心力放在工作上面。我想通了,继续埋头工作。
  经济虽然不景,但大企业的酒会似乎没有节约资源的打算。各种请柬还是天天送过来。洪冰做了把门大将,不起眼的小公司宴请,一律拒绝,只有合作伙伴之类必须参加的活动,才会把请柬送到我面前。
  这晚,法国最大的科技公司派林五十周年纪念,场面浩大,我当然不能不出席。
  随着电子技术应用的日新月异,其产业利益也逐渐占领人心。科技大鳄成为人们眼中的宠儿。所以,这一晚,除了法国一流的科技新贵,还有不少名人参加。
  这是宝石闪烁的夜晚,到来的名媛争相展示自己最贵重的首饰。让我们这些人欣赏好一场世纪珠宝展览。
  或者心已经老了。我这些日子来渐渐爱上清净,在酒会中若非出自公事,通常都会躲到角落捱捱时辰,到时间就不露痕迹地离开。
  与派林的总裁打过小小招呼后,我便问明侍应,选择一间宾客休息室,躲了进去。
  派林的这次酒会,考虑非常周到。特意准备了十间休息室,让客人各自休息,更多的,也许是为了让贵宾间进行一些不欲人知的交谈。
  我独占了一个房间,将门关上。毕竟是在人家的地方,所以没有锁门,只把“正在休息,请莫打搅”的小灯亮在外面。
  昨夜睡得并不好。
  说来奇怪,其实自从离开与将,我甚少有睡得安稳的时候。难道我对镇定剂上瘾了,非它不能得个好眠?
  沉沉靠在沙发上,睡意渐渐袭来。
  难得的好睡意。我索性歪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自任周公来寻。
  我总是做梦,常常梦见与将。
  通常我总会被吓醒。
  以前,梦境中的与将会变成恶魔向我扑过来。到了现在,梦境却变成与将再不要我,默默离开。
  一样的令我惊惶哭泣。
  若与将放弃我,我会如何?想到这个问题,心就象被人用钝钝的小刀凌迟一般。
  我在夜里梦间,不得不承认,我不能没有他。
  我舍不得他,无论他做了什么事情。
  “生生,清瘦依然啊。”依稀中,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说。
  是谁?这不是与将的声音。
  很熟悉。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猛然看见一张可怕的脸。
  “你这样的姿态,令我无法不记起你在我身下求饶的样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我大惧,立即从沙发上弹起,却被来人强行按在沙发里。
  我吓得声音也是沙哑的:“与亭,你不要忘记这里是哪里。我会呼救的。”
  “看你吓成这个样子,你叫得出来吗?不要怕,我也是派林贵宾,不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情来的。”
  我以为自己已经逃过当日的恐惧,重见此人的面目,才知道一切不过深深藏在安定之下。
  可怕的气息和粗鲁的动作,疯狂的撕裂与抽打,在瞬间无形地迎面扑来,把我卷到风浪的中心。
  耳中嗡嗡的声音,越来越重。原来心理上的阴影,可以给人造成这样厉害的影响。
  不错,我手软脚软,连话也说不出来。
  与亭有趣地看着我,凑近道:“感谢你送了块馅饼给贺氏,毕竟纽约地皮有价难求,我那条防范周全临时添加的条约,是不是绝了你的大计?”
  我勉强道:“与亭,这些都是公事。”
  “哼,不要以为我会信你。生生,恩可以不提,仇不能不报。你会对贺氏安一分好心?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的,不过贺氏这么大的势力,你能怎么办?”与亭阴恻恻道:“你想的也对。我们两人,谁也不会放过谁。”
  贺氏?与亭肆无忌惮的庇护之处。
  在瞬间,我下了决心,舍却与书亭的情分,把贺氏毁在旦夕之间。
  “你为何如此恨我?”
  “因为伤害你,是伤害与将最好的方法。”
  我和与将,难道有这么同体同心的关系?
  我颤道:“你胡说!”一股压抑了很久的冲动,在薄薄的心膜里撞击着,叫嚣着。
  “你的喉咙真白。”与亭缓缓靠了过来,戏谑地说:“咬碎你的喉咙,与将会痛苦得自己咬断自己的喉咙。”
  天!我看他靠近过来,完全没有反抗之力。叫不出声音,脑里一片混乱。
  就象绷到极点的琴弦,刹那间断了。
  眼前忽然一黑,我晕了过去。
  悠悠醒来的时候,靠在一个人的怀里。
  莫名的心安理得,被全心全意的归宿感所包围。
  还能是谁?
  “与将?”
  这人仿佛无所不知,总在一些奇怪的时候现身,恰恰击中我最脆弱的地方。
  “生生,是我。”
  我丝毫也没有动,静静靠在他怀里,闭着眼睛问:“与亭呢?”
  “被我吓走了。”
  “我睡了很久?”
  “就一会,不到五分钟。”
  “好没用,我居然吓昏了。”我苦笑。
  与将宠溺地抱着我,安慰说:“那是因为你的心理压力太大。常人都会如此。而且,你吃饭太少,又不注意锻炼身体。你知道吗?你有低血压,容易头晕。”他徐徐而谈,流露淡淡的心痛不舍。
  我抬头,看着他的脸。
  幸亏,他没有象我在梦中见到的一样憔悴,依然神采奕奕。我松了一口气。
  “也许我一世都无法练成铜皮铁骨。”我傻傻地说:“也不能百毒不侵。”
  “生生,你已经变了很多,坚强了很多。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看,你把我也耍得团团转。”
  “与将,你会对我说真话吗?”
  “你想问什么?”
  “以你的能力,为什么放过与亭,让他在贺氏逍遥快活?”
  与将微笑起来。他说:“我以为你会想亲自做某些事情。”
  “这么说,你留着他是为了让给我亲自报仇?”我恢复一些,从与将怀里挣扎出来,坐在沙发上。
  与将无奈地看着我,苦笑连连。
  “生生,你真是个骄傲的人。”他皱眉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骄傲的人。”
  “我对此抱歉。”
  “不,我以你为荣。”
  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
  我们静静坐在装修得很豪华的休息室内,各自回味刚刚的对话。
  安详的气氛,弥漫在我们之间,有种感动激荡在心间。
  我们一直这样坐着,直到整个酒会结束。
  终于,与将轻轻叹气,站了起来。他望了我两眼,象意识到离开是必然的事情,然后转身,缓缓走了出去。
  我竭力阻止自己叫住他。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但在折磨与将,也在折磨我自己。而为什么这么坚持,却找不出任何原因。
  与将是爱我的,他深深爱着我。
  看着与将离去的背影,我想起尼洛的话。
  他一直在痛苦,为了我而痛苦。
  这个世上,是否只有我一个人,可以让他快乐?
  高科技不愧是现在世界经济的支撑。友笛的新型存储器,在贺氏大力开拓市场的努力下,以其质优价廉而迅速占领市场。销售渠道纷纷建立,收益大大超过预算。
  近日频频接到周恒的捷报。
  我在电话中笑说:“可见电子产品,始终是大有可为的。”
  “黄先生,我们这样与贺氏合作下去,想必相当愉快。”
  “不错。容与亭凭着我们的产品,看来在贺氏春风得意,前程锦绣。”
  周恒接道:“殊不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自从被与亭一惊再惊后,我已经下了决心,对付贺氏。
  再也不要留手。
  “周恒,暂时按兵不动,不妨让与亭过几天欢乐时光。”
  其实真不想与亭快活,何况是倚靠黄氏来快活。不过纽约地产发展那边的合约陷阱失策,不能发挥效果,单单启动一个机关,并没有把握可以把贺氏拉下马来。
  必定要等一个机会,才一举发动进攻。
  我想起当日马来西亚惊现眼前的一小包白色粉末,来得无声无息,才真是触目惊心,让人一愕之后,始知重重布局,天衣无缝布置在身边多时。
  怎能不佩服这些人害人的心计?
  机会来得非常突然,令我也措手不及。
  一日,正在办公室小寐,洪冰忽然推门而入。
  她在黄氏已有年日,资格也够老,却从来不曾如何没有轻重过。我一惊之下,直觉知道有事发生。
  果然,洪冰几乎是嚷道:“老板,快开电视!”
  我不问缘由,立即按动遥控,刚想问开哪个台,目光立即被电视荧幕所吸引。
  一栋摩天大楼,在烟雾弥漫中轰然倒下。
  镜头摇晃,不象是好莱坞的特技电影。
  不能置信。
  我失声道:“世贸?”
  洪冰与我对视一眼,互相表达震撼和慌张。仿似世界末日来临,虽然我不是美国人,也忽然悲哀的知道世界即将面临大变。
  片刻后,我立即扑到桌面,勉强拨通纽约的电话。
  幸亏,在纽约负责黄氏所有工程的,是那位我曾经尽力保护的陈世伯。他的电话,一接即通。
  “陈世伯?是我,黄生。”
  “生生,我知道你一定会打电话过来。”到底上了年纪的人,又常年在商场奔波,他的语气比我镇定。
  我匆匆道:“看过电视没有?”
  “简直是现场观看,震撼无比。”
  “这样的事情一出,纽约股市即乱,而且,连纽约的地产业,也不能幸免。”
  陈世伯沉声说:“事情一出,我立即下令暂停所有施工,静观其变。”
  不愧是黄氏元老。
  我稍感欣慰,诚恳道:“我暂时不能离开总部,但纽约方面甚为重要,请陈世伯多加用心。”
  “没有什么别的。我的意见,是纽约这个计划恐怕有失。真正糟糕的是贺氏,他们贷款买下的地皮,也许价钱会跌到底处。幸好黄氏的投资是在工程上,而且刚刚投入,花费不多。我会尽量收回已经放下去的投资,暂时停止地产方面的建筑运作,以保证亏蚀不超过预算。”
  接下来的情形,真可以用兵荒马乱来形容。
  每个企业都惶惶不可终日,当然,只要听听每天财经报道源源不绝的坏消息,谁的眼眉可以舒展得开?
  股市大跌,不在话下。史无前例的全部狂跌,仿佛到了人间地狱。
  荣氏也不例外,但与将算有本事,虽然也是翻了绿牌,跌幅却渐渐收小,在众多岌岌可危者中率先稳住阵脚。
  而贺氏和黄氏,因为前一阵才敲锣打鼓,公告天下共同参与开发纽约地产的计划。如今纽约屹然成了灾难之城,股民对我们两家的信心立即从高指数向下限逼进。
  情势是从未预测到的险恶。
  对着自己的灾难,我已无暇分神去管贺氏了。
  尼洛算有情意,事发后立即与我通电,道:“生生,立即撤回在纽约的投资,那里撒下的钱财,在近期来说,必定如石沉大海。”
  “我已经下令暂停工程,不要继续投放资源。可是黄氏和贺氏有合约在先,就这样撤回所有投资,有违约的嫌疑。”
  尼洛说:“这次的风暴,贺氏在建筑界中算是首当其冲。贺氏投资的是地皮,用大量资金取得地权,现在地价跌了何止百倍,当真是天要亡它。如果你被牵扯进去,不过是多一个替死鬼。关于合约的问题,我有一个提议。”
  我心中一凛,隐隐知道贺氏的灭亡,已经近在眼前。
  “愿闻其详。”
  “只要贺氏股价继续下挫,贺氏的总资产降到贵德所审定的标准,贵德就能以贺氏目前根本没有还款能力的名义,立即冻结贺氏部分在贵德的资金,防止贵德继续损失。”
  “这种时候冻结部分资金,连锁反应立即铺天盖地而来,岂非要贺氏一朝灭亡?”
  “那不正是你的目的?”
  我倒吸一口清凉气。
  确实,那是我的目的。也是我很想看到的一件事情。
  或者,我是因为无法对荣氏下狠心,而要借另一个百年大族出心中的恶气。
  何其残忍,为了自己,我要毁去书亭和许多不相识人的家园。
  尼洛接着说:“但是贺氏到底实力雄厚,要他们的股票立即下挫到底线,不是这么容易的。除非市场传出极度对贺氏不利的消息。”
  千百个念头,在我心里如七国之兵,互相击打不断,撞得我几乎分裂开去。
  与亭的庇护之所……
  书亭的安身之所……
  要黄氏抽身,只能在被贺氏拉着沉落深渊前,狠狠在贺氏脑袋上踩上一脚,踏着它的身子逃出来。
  我猛然咬牙,对尼洛说:“建筑方面皆输,贺氏目前靠什么支撑股民信心?”
  “新型的存储器代理,此产品市场前景极好,所以股民对贺氏仍抱最后的希望。如果让他们撑上一阵,凭借这个产品的全球代理权,怕也有一线希望可以度过难关。”
  “尼洛,贺氏股价明日必定下挫,你不必担心。”
  挂断电话后,我进入一种麻木状态,凭着本能拨电话给周恒。
  “周恒,还记得和贺氏签约时关于市场运作妥善与否那条款吗?”
  “当然记得。”
  “现在是用它的时候了。”
  “好,我立即去办。”
  放下电话,我眼前猛然发白,要慌忙伸手牢牢抓住椅背,才勉强站稳。
  几秒后,我清醒过来。
  为什么这样心痛难忍?我不认为是为了贺氏。若是说我为书亭而如此悲伤,那也不大可能。
  但,深入骨髓的痛楚,在体内回荡。象冻僵的肌肉忽然被浸在沸水中,而后又重新被安置回冰柜中继续冷冻。
  那是麻木却又依然存在痛觉的境地。
  瞬间,我体会到与将的痛苦。
  人非书本所写那么伟大,当面临利益与情意矛盾时,个中感受,非当事人不能体味。
  我只所以痛苦,是因为在这一刻,我忽然发现,原来我即将伤害一直真诚对我的书亭。
  最令我难以接受的是,我之所以忍心伤害他,其实不是为了恩怨,也不是为了情意,而是为了保住黄氏。
  赤裸裸的,为了金钱和利益。
  恍然大悟,原来世界上各种背信弃义、令人齿冷的龌鹾事情,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做出来。
  而我,竟然已成为其中一员。
  我不能接受,因我知道自己不会改变这个残忍的决定。现实就是现实,贺氏已经没有明天。
  书亭,他命定要成为第二个黄生。
  天幸我没有真的把心交托给书亭。否则,要手起刀落毁灭自己所爱的人,多么可怕可悲?
  刹那,我伏倒在地上,大哭。
  我为与将而哭。
  我终于明白,只要昨天种种还在我心里散着阴暗的种子,他将永远不会快乐。
  贺氏的股票,如我所料,在次日大跌。
  这全拜周恒厉害的手段,在最快时间内找出贺氏运作市场时出现的失误,以合约中的条款为凭,提出严厉声明,要收回贺氏的全球代理权。
  其实是无理取闹的手法,意在传媒效应,这个借口能否收回代理权,根本不再我们考虑范围之列。
  不待贺氏做出反应,消息外传,不啻于奏响贺氏的死亡之曲。股民哗然,一沉百踩。
  至此,贺氏已经无回天之力。
  友笛由于没有强大背景,在金融风暴中又传出与贺氏的纠纷,未免危急自身发展。事情紧急下,周恒同时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布友笛由黄氏注资发展的声明。
  至此,友笛的来头,已现于昭昭日夜之下。黄氏对贺氏的种种精心手段,也无所遁形。
  众人议论纷纷,都说:“黄氏这下厉害,一下子把一个这么厉害的商场对手拉下马来。恐怕将来荣氏也不是对手。”
  我带着悲伤的心,品尝胜利的果实。
  看着贺氏一步一步到了绝境,只剩无尽的彷徨。
  书亭一直在打我的手机。
  这样的境况,我料他还不肯死心,想四处寻求帮助。第一个想到的,必定就是我。以书亭的为人,虽然外面证据确凿我是祸首,他也未必肯相信。
  他对我的信任,似乎与生俱来,是一种令我心酸的本能。
  当日与将对我说:“你早应看出来。我料不到,你居然会看不出来。”
  我在与将面前是瞎子。书亭在我面前,又何曾精明过一次?
  我索性关了手机。
  洪冰在对讲机里说:“老板,贺先生在三线,是否接听。”
  “不接。”
  我是狠心的,当我毫不思索地回绝时,自己对自己下了评断。
  不难猜到书亭的请求。希望友笛向市场证明和贺氏的关系依然密切,稳定人心。而且,对于贵德的逼债,希望我可以代为求情。
  即使做了,一切也是无功。贺氏已经到了末路,而即使有生机,我也不会去救。
  天知道与亭若再得一个翻身机会,会做出点什么可怕可恐的事来?
  没有人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来慈悲他人,我亦然。
  洪冰拿文件进来,见我戚然模样,叹道:“其实接听一下,又有何妨?帮不了忙,至少给他一个安慰。贺氏危难,人人把他们当瘟疫一样躲避,真是让人看不过眼。”
  “我不是怕贺氏带累我,或怕书亭求我一些什么。只是,我确实不会伸援手,何必给他希望?再说….”我颓然道:“我也不想面对他。”
  一个下午,我沉浸在自弃自唾之中。
  接下来度日如年,两天后,书亭终于没有再打电话过来。
  正逼自己把贺氏抛之脑后,洪冰忽然敲门进来。
  “老板,出了事情。贺氏宣布破产。”
  这早在意料之中,没什么惊讶。只是商场之中兵败如山倒,怎能不心寒?
  洪冰看看我,似乎害怕接下来的消息会吓着我。
  “另外,贺氏的董事长贺书敏服安眠药自杀。”
  “什么?”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瞪着眼睛。
  脚一软,又重重倒在椅上。
  数十道寒流,从地毯处钻上来,侵入四肢百脉。
  “老板….”洪冰慌忙走过来。她看见我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咬咬唇,似乎有话有说。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
  她想安慰我,说这一切是现实的残酷,而与我无关。内里有恐怖份子,有美国政府,有股市和股民的离弃,不要把所有的责任负在自己身上。
  我摇头,有气无力道:“你不用说。什么也不用说。我明白的,这不是我一人做的孽。”
  但,是我起的因,是我种的果。
  滋味,苦涩不已。
  此夜,书亭会在哪里哭泣?他阳光的生命,已经失去光线。
  始作俑者,是我。
  我无法抑止自己的行动,抛开保镖的跟随,独自驾车,四处游荡。
  我是有罪的,我深深知道。
  但是,我的罪恶,将进行下去。绝对不会在屠刀挥下的时候,留一点余地。
  我对不起书亭,他的存在,本来就是我的罪证。
  路过一间麦当劳,我停了下来。
  在那个路口,书亭曾对我苦苦哀求。
  他说:“不要结束。”
  “不要这么残忍。”
  当日的预想,今已成为现实,见证什么才是真正的残忍。
  我痴痴看着前方,已经分不出心里的是什么滋味。
  刹那间,鼻尖忽然闻到一阵药水味,一块洁白的湿巾,赫然从车窗伸入,捂住我的脸。
  一只男人的手臂,勾住我的脖子。
  深吸一口气欲求救,药水尽入鼻中,身体已经不听使唤。
  绑架?
  我惊恐之中,堕入黑暗。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脑袋一阵眩晕。
  眼前,是一间宽敞的房间,简单又安逸的装修。空气特别的新鲜,依稀听见雀鸟叫声。甚至,传来哗哗山泉的声音。
  我仔细听四周动静,猜测是否身在某个偏僻的渡假村出租的单独房子里。
  一个人影忽然靠近,我抬头,片刻愕然后,不由苦笑。
  我说:“书亭,原来是你。”不料两兵对峙的时候来得这么忽然,我始终心虚,以至手足无措。
  书亭望着我,眼神复杂。
  其实,我应该很了解他的心态。只因我们两人的经历,极其相似。
  他乌黑的眼珠盯着我,没有射出燃烧的怒火,相反,他很平静。
  “不错,生生,确实是我。”书亭也对我苦笑,象在感叹我们两人的无奈。
  他越平静,我越内疚。
  我知道,他心此刻必定在缓缓淌血。被一心一意深爱的人背叛利用,即使仅仅揣测他的感觉,也能察觉那锥心的痛楚。
  原以为他会咬牙切齿将我碎尸万段,不料他居然轻轻柔柔问: “你的手痛不痛?”
  我呆住。一直在心底的内疚,忽然膨胀十倍,几乎涨破胸膛。
  书亭望我被缚在背后的双手,似乎心有不忍,盯了好半天,才打消为我松绑的念头。他长叹一声,坐在我的身边。
  “生生,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有什么苦处?”
  受不了他到这个时候还情深款款,泽心仁厚,分明是要我彻底扮演负心人的角色,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的伟大,他的牺牲,把我黄生所有的廉耻活生生在众生面前撕去。
  我蓦然大喝: “不要问!你什么都不要问!”
  书亭不曾料到我会忽然如此激动,闭唇看我。
  “不错,是我利用你,是我背叛你。而且,我从头到尾没有爱过你分毫。贺书亭,你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得到我的爱?黄生的心是铁石做的,你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熔开?” 我一口气大叫出来: “不需要你为我编制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这一切都在我计算之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无毒不丈夫,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亏你还出生在商场世家。”
  每一个字都书亭而言都象鞭子,一下一下抽在他身上。我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越发苍白。
  我疯子般大吼,连自己都惊讶自己的残忍。喘气停下来时,房间静得可怕。
  书亭的脸,已经白到晶莹的地步,似乎连血管都要外露出来。一向乌黑的眼睛,居然失去所有光彩,象已经失去生命一样。
  我的心蓦然抽紧,痛得不成样子。
  “书亭,你都听见了,这就是你深爱的男人。”房门忽然打开,走进来的,是与亭。
  看见他眼里的恨意,我根本不觉得奇怪。我和与亭之间,早已是血海深仇。
  与亭的面上满是胡须,显出沧桑落魄。他看我的眼光,狰狞恐怖。
  我心头感觉丝丝凉意,落入此人手中,当然不是什么好事。
  “哼哼,你也有今日。”与亭冷冷打量我,一边放下肩膀上一个巨型的麻袋。看体积外型,似乎里面装了一个人。
  与亭把麻袋打开,果然,里面露出一个人来。
  我蓦然一震: “与将!”
  “没有想到吧?” 与亭转头对同样惊讶的书亭说: “我多好运气,居然见到他失了魂魄般在黄氏大楼外徘徊,连我靠近都没有察觉。”
  与将双手也被缚在身后,眼睛紧闭。
  我看着又心疼又难过,不管双上被绑着,冲到与将身边,喊道: “与将!与将!你怎么了?”
  与亭鄙夷地望我一眼,猛力一掌当头而下,将我打得倒在地上。
  不知道哪里来的坚持,一阵天旋地转后,我又从地上竖着膝盖爬起来,向与将冲去: “与将,你说话!你到底怎么了?”在此一刻,似乎只要可以冲到他的身边,就是我毕生的胜利所在。
  这一次,挡在我身前的,是书亭。
  他站在我面前,按住我的肩膀,虽然力道很大,却绝不粗鲁。他说: “生生,不要激动。”
  我怎能不激动?当我看见与将这么无助地躺在与亭憎恨的眼光下。
  看见书亭眼里的不舍,我象找到一条救命稻草,扑入书亭怀里急促地说: “书亭,求你不要让他伤害与将!我求求你!”
  “生生….” 与亭的身体僵硬起来,仿佛被雪藏千年般冰冷。
  “你说过永远不让我伤心,你说过的!”我对书亭不断乞求,眼光却越过他的肩膀,直直盯着昏迷中的与将。
  “书亭,求求你,我求求你,书亭…..”
  书亭似乎忍不住了,他露出痛苦的表情,将我拥入怀中,抱得好紧。
  “生生,我好爱你,你可知道,我好爱你…..” 他不断低声说着。
  我却忽然兴奋地叫了起来: “与将!与将!你醒了?你快点醒!”看见与将微微动了动肩膀,我是真的兴奋,完全忘记了自己在谁的怀里。
  抱着我的书亭,仿佛受了重重一击,僵硬数秒,象被烫伤一样把我放开。
  这对我只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再次冲到与将身边。
  这次,与亭没有再阻止我。
  他显然,把这个当成戏弄老鼠的把戏。
  我单膝跪在与将身边,看他憔悴的样子。一直以来,我脑里的与将都是坚强而无恶不作的,永远高高在上玩弄世人。因此,这憔悴的脸,紧锁的眉,更是让我心疼。
  “与将,你醒一醒。”手被绑在身后,我只好用头轻碰他的脸。
  与将微微一动,开始缓缓地,左右摇摆他的头。
  我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几乎蹦出口腔。
  “恩?生生?” 与将终于开口。
  看着他轻轻睁开眼睛,几乎想大哭出来。但我没有哭,看见他的眼睛,我所有的机警和斗志都回来了,我平静地说: “与将,我们两个都被抓了。是与亭和书亭。”
  与将瞬间反应过来,他目光在四周一转,把周围的环境立收脑内。
  “与亭,好久不见。”与将艰难地坐起来,对与亭打招呼。
  与亭冷笑: “好久不见?哈哈,与将,你难道没有时刻注意我的动向?”
  与将已经恢复了一向的精明犀利,不卑不亢道:“不错,当日你能顺利娶到贺家大小姐,应该感激我没有从中阻挠。”
  书亭冷冷插了进来: “荣与将,你为什么要害我大姐?”在他心里,此时此刻,还是一心为我摆脱害死他大姐的罪名。
  我望着书亭,不能说不感动。
  与将轻笑,虽然性命握在他人手里,他却依然从容镇定: “当然是因为你。”
  “因为我?”书亭诧异。
  “谁叫你对生生起了窥视之心?你敢带生生私奔,我就要你失去所有。”这番话在与将口里说来,理所当然,毫无惭愧。
  “你好残忍,为了这么一个理由,居然害我堂堂整个贺氏!”书亭破口大骂,上前拧起与将领子不断摇晃: “我大姐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要把她逼到绝路?”
  与将不惊反笑,说:“你为何不问问你的姐夫,你大姐和他对生生做了什么事?”他话中自信满满,令书亭冷静下来。
  书亭转头,目视与亭: “姐夫,你们对生生,曾经做过什么?”怀疑和不确定,藏在他的问话中。
  与亭也不否认,居然干净利落点头: “不错,生生旅行袋里的毒品,是我们预先放进去的。书亭,你这样聪明,早应该猜到。不过你对你大姐太崇拜太仰慕,所以看不清楚事情。”
  “毒品?”
  与将冷冷看着书亭脸色大变,不能接受般站着,又道:“何止这些,你再问问与亭曾经对生生做过什么?”
  我在一旁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大喝:“够了!与将,你到底想说什么?”
  与将慢悠悠说:“我不过是要贺书亭明白,他们是多么罪有应得。”
  书亭深受打击,真的一字一顿,再问: “姐夫,你曾经对生生做过什么?”
  看见书亭的样子,我忽然大叫起来:“不要问!书亭,你不要再问。”
  我不曾料到,与将居然对书亭有这么大的恨意,竟要活活把他的精神摧毁。我虽不爱他,却真的不忍心再看下去。
  可是事情非我所能阻止。
  与亭对往事毫不内疚,他坦然对上书亭的目光,爽快答道:“我强奸他,并且叫人轮奸他。但无论如何,他害了你的姐姐,我的妻子,这个是事实。不要忘记这点。”
  面对与亭的回答,书亭轻轻摇头,仿佛告诉自己这一切不是真的。我看他修长的四肢忽然蜷缩,眼泪从指缝中不断涌出,而他的身体,如秋风中的落叶一样战抖。
  他的心已经裂了。
  我静静看他逐渐破碎,莫名的悲伤,泛滥心头。
  “生生…”书亭回头来看我。他问:“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似乎已经把我当成一切的受害者,为我找了最好的辩护。对这样的眷爱,我无法接受。
  我摇头道:“书亭,是我害了你,所有的一切与你无关。”
  “书亭,你不过是被他们利用而已。”与将,他竟然在这个时候,冷冷加了一句。意在提醒书亭无意中做了帮凶的行径
  我愤怒地转头,恨恨瞪了与将一眼。
  与将对我的愤怒嗤之以鼻,他冰冷的眼神,象针一样对着我的眼睛直直而来,令我蓦然一缩。
  他恨书亭。
  不是普通的憎恨,而是全心全意的恨。
  一股寒意,沿脊背爬上。
  “好了,现在不必再争论这些。”与亭终于发言,没有得意洋洋,吐气扬眉的威风,我本来以为他会炫耀一番。
  可是与亭只是在我面前冷冷说了一句:“生生,你终于还是要死在我手上。这是不是天意?”
  书亭一震,失声道:“什么?你要杀他?”
  “绑都绑来了,难道要我放了他?”
  “不行!你不可以伤害他!”书亭挡在我的面前:“一切都是荣与将的错,要杀,你就杀他。”
  我当即吃了一惊,回头去看与将。
  诡计得逞的微笑,在与将脸上一闪而过。
  我愕然数秒,忽然醒悟过来。
  原来他千方百计把过去种种在书亭面前牵扯出来,不过是为了让书亭在最后一刻倒戈一击,保护着我。
  不要!我心里狂叫。
  这不但是对书亭的伤害,更是对我的伤害。
  与将,你何其狠心,难道要我一生背负失去你的痛苦?这不是爱,这是残害。
  “书亭,你要帮他?”与亭并不吃惊。
  书亭昂然站在我身前,挡住与亭,他沉声说:“生生是无辜的。”
  “你被他迷昏了头。书亭,难道在你心目中,你大姐还比不上一个黄生?”与亭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赫然是一把乌黑的手枪。
  这个东西,在电视上看得多了,但忽然真正地出现在面前,却有令人几乎窒息的感觉随之而来。
  我从书亭的手臂间缝中,望见那可怕的凶器。
  “姐夫,你要杀我?”
  与亭很冷静,他说:“书亭,我今天一定不会放过他们。念在你大姐分上,你快让开。”
  书亭站在我身前,缓缓摇头。
  下一刻,我听见开枪的声音。
  我恐怕已经魂飞魄散,才觉得那声音轻微得仿佛飞镖插入靶子中一般。
  接着,书亭倒下。
  一切发生得怪诞而不可思议,令我无法作出任何反应。我没想到与亭会这么简单就扣动扳机。至少,他也应该挣扎一会。他没有。
  书亭的胸前,鲜红一片。
  满眼都是红色。
  “生生,生生…”他捂着伤口,犹用目光找寻我的方向。
  极度的惊吓后,是莫名其妙的冷静从容,抛开世事的镇定。我缓缓挪动被反绑的身体,靠近书亭。
  “书亭。”我跪在书亭的身边。
  他就快要逝去,如贺氏一样,如他一直傲视天下的大姐一样。
  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他到如今,居然还对我爱护至此。若我可以爱上他,还他一片深情,恐怕就不会象现在这样内疚无奈。
  “生生,今生无望,来世….”书亭怔怔看着我。
  我无法不答应,正要点头,与将的声音,抢先传了过来。
  “既然没有今生,又何必奢望来世?”与将说:“他的来世,也是我的。”
  同样,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否定与将的说话。所以,我只能看着书亭。
  用悲伤的目光,表达我心中的内疚和羞愧。
  书亭还是怔怔看着我,片刻后,他闭上眼睛,去了。
  瞬间,我象失去了极重要的东西。
  我转头,瞪着与将,象发泄一样狠狠说:“他已经到了这样的田地,为何不能说一句好话让他安心?”
  与将说:“因为我信来世。”他的神情,认真到了极点。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
  与亭在这时候介入:“好一个来世今生。不过,你们有没有来世,今天就可以验证一下。”我从来以为,只有职业的杀手,才能面不改色的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手下消失。
  不料与亭的杀戮本性,确实与生俱来。
  他对着书亭扣扳机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丝犹豫和后悔。
  让人惊心。
  与将仿佛对与亭所知远远超出我所料,他对与亭说:“看来今天我们是非死不可。”
  “不错。”
  “以你的为人,就这样枪杀我们,似乎不够刺激。”
  “大哥,你真是深知我心。”与亭阴恻恻笑道:“你们让我丧失所有,彻骨之恨,怎能随便就消?”
  我头皮一阵发麻。
  与将从小和这样的弟弟一起暗中争夺,亏他忍受得下来。
  “与亭,生命固然重要,不过财富也不可小视。我和生生,任何一人的赎金,足以使你平安度过余生。”
  与亭哈哈一笑,磨牙道:“大哥,虽然我确实需要钱,不过我从来没有想过拿你们来交换赎金。第一,我比较喜欢看见你们的尸体照片登上头版头条;第二,你的本事高深莫测,我恐怕放虎归山,终身不得安乐。”
  第二条,倒的确是真的。
  与将知道与亭杀机已萌,没有再开口。
  与亭开始得意洋洋公布他的杀戮计划。
  他把我们用枪指着推到厨房里。我和与将的手都被反铐着。我是紧紧得连脚连手,一起锁在钢管上。与将稍微好一点,被反铐的身后,连着一条粗铁链,但可动的范围很小。
  “生生,这是我最后给你的大礼。”与亭当着我们的面,在管道煤气的开关上安装了两把利刀。
  长长的发白的刀刃,闪烁死亡的光芒。
  “你可以借这个机会好好认识一下我的大哥。他不是很爱你吗?看看他肯不肯为你而死?”与亭伸手,扭开开关。刺鼻的煤气味,在空气缓缓掺入。“大哥,你的铁链,刚好可以让你靠近这个开关。当然,游戏规则,不能用手,也不能用脚。如果你肯把胸膛送到刀上去的话,或者有机会在死前用牙把开关扭上,救你的生生一命?哈哈,当然,我不能保证这个方法可以成功,不过有机会总比没有机会好,对不对?”
  “与亭!你这个疯子!”我看着森冷的刀锋,怒喝起来。
  “不错,我是疯子。而你们,要死在疯子的手里,多有意思。你们不是自诩同命鸳鸯吗?我倒要戳破你们的丑恶来。煤气越来越重,我不奉陪了。”与亭再次审视自己的布局是否完善,满意地一笑,走到门外。“对了,”他回头说:“这里偏僻,尽管大声呼救,绝对不会惊动任何人的好梦。”施施然去了。
  我听见门关上的声音,才真切地了解到当前绝路。
  房间中的煤气,开始弥漫。
  “怎么办?与将,我们怎么办?”
  与将不说话,低头想着什么。
  我急道:“与将!你吓傻了?说话啊,想办法啊。”
  “生生,办法不是就在面前?”
  我看见他淡淡的笑容,心里寒意直冒。我颤抖着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与亭是有意折磨我们,他留下的方法一定是假的。”
  与将的目光,居然幽幽定在煤气开关上。
  “是不是假的,要试过才知道。”
  “不要!与将,你疯了?你会死的。”
  “不会,我会尽力让刀刺不到心脏,然后把煤气关了。”
  分明是骗我,煤气开关嵌在整体厨具中,只有一个方向可以靠近,以与将被绑的手脚和可以勉强触碰开关的唯一途径,怎么可能避开正面的刀尖?
  若避开,牙齿根本无法触碰开关。
  何况,即使避开一把刀,又怎么能避开两把。
  我的心不断掠过凉意。
  “不要中与亭的诡计,他不过恨你极深,要逼你自己了结自己的性命。”我哀求道:“与将,求你不要。”
  与将看着我,他的眼睛炯炯有神。
  “生生,还记得吗?你当初曾经问我,对所有的一切是否后悔。”他轻轻说:“我悔不当初。”
  我的喉头,被忽然涌上来的某种热辣辣的东西堵塞。
  直到与将缓缓扯动身后的粗铁链,向刀尖凑近,我才惊惶拾回自己的声音。
  我高叫起来:“不要!与将,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求你不要这样。”
  与将恍若未闻,眼睛只望着那开关。
  雪白的刀,已经有一把刺入他的胸膛。
  我全身一震,仿佛被破开的,是自己的心。
  “与将,你不需要后悔,我从来没有改变。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爱你,我都可以原谅你!求你停下!”
  第二把刀,也缓缓刺入他的胸膛。
  我终于哭了出来,疯狂地大哭。
  “不要抛下我!不要抛下我一个人!我不要看你死在我面前。你不能如此残忍,与将!你不能这么对我!”
  终于,与将沉重地呼吸着说:“我也没有办法。”
  他一字一顿道:“我也无法看你死在我面前。对不起,生生。我到底还是自私的。”
  “这不公平!绝不公平!”
  与将苦笑一下,猛然用力往前。我听见刀子插在肉中的声音,我知道,这两把可怕的刀已经刺到与将的骨中。
  但是,他也因此,可以触碰到煤气的开关。
  在泪眼朦胧中,我看见他微笑着低头,用牙齿把开关合上。
  没有丝毫欣喜,真的。我从来不知道,生命在某些时刻,居然会变得如此不重要。
  可是,与将并没有能把开关合上。他试了很多次,终于抬头,无力地说:“开关被破坏了。”螺旋根本不起作用。
  不可一世的与将,静静地象牺牲的羔羊一样挂在刀锋上。
  他对我说:“对不起,生生。”
  我不曾想到,他向我诚心道歉的场面,会这么惊心动魄,让人恨不得眼睛一闭,从此远离人世。
  心已经碎了。
  我反而淡然下来,我平静地说:“早已料到,对不对?”
  “你会死。”
  “反正有来世。”分外庆幸没有答应书亭的来世约。
  房间中的煤气味,越来越浓。我们也许随时会失去知觉。
  “生生,”与将艰难地呼吸着,他问:“你可爱我?”
  “爱,我爱你,不论何时,不论何地,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虔诚地回答。
  “我知道你爱我。”与将叹气:“但是可惜,你并不知道我多么爱你。”
  冰冻和灼热,同时造访我不堪重荷的心脏,用截然不同的力量把它撕扯扭曲,裂为无数碎片。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再也停止不了。
  就象我的心痛一样。
  这一刻,我终于知道,与将爱我,爱得多么痛苦。
  我贪婪地看着他的脸,祈求上天在我在世为人时不要剥夺这个记忆,让我在下一世,好好的爱着面前的男人。
  时间在倒数着。
  最后的一刻,我听到人声。
  骤然激动后,还不曾呼救,就听见破门而入的声音。
  几个男人冲了进来,一见眼前情景,立即分头负责,开窗的,扭开关的,解锁链的….
  “与将!与将!有人,我们有救了!”虽然头脑被煤气充斥得混乱不清,我意识仍在,惊喜交加。
  不知何时,与将已经闭起眼睛,象安然睡去。
  我吃了一惊,大声唤他:“与将!与将!”来人已经利落地解开我的手铐和脚锁,我战栗着向与将扑去:“不要死!你不要死!你不可以这样!”
  “黄先生,请小心,不要触动容先生伤口。”
  我被来人架住。
  这才惊觉与将其实并没有死,也许是失血过多,昏迷过去。如果我真的扑过去,牵动他的体内的刀,那就等于是我杀了他。
  当场吓出一身冷汗。
  又松了一口气。
  “医生,快找医生。”我紧紧抓着救星的肩膀摇晃,激动得有点口齿不清。
  营救很快展开。虽然地点是偏僻度假屋,但在人类的社会中,金钱是万能的。
  直升机轰轰而来,在早准备好的一流医院降落。我亲眼看着与将被送进急救室,在门外坐立不安。
  那两把刀,被救援人员小心地从煤气开关上锯下,现在还插在与将的胸膛,等待医生动手术取下来。
  “黄先生,你先喝水。”
  我茫然接过,把杯子放在手心上转动。
  这群救星,是与将的私人保镖。怪不得如此厉害。
  “你们早点来,与将就不会这样。”这是彷徨中的一种言语发泄,说这话的时候,我并没有苛责他们的打算。
  “黄先生,这次的事情,确实有我们保全人员的失职。”他说:“不过,荣先生每次到黄氏附近,都是不许我们跟随的。”
  “哦?”
  我还以为,他永远是保镖不离身的人。
  “而且容先生每次到黄氏附近停留后,情绪通常低落,都会有一段时间独自一个人,不要我们保护。所以,对于容先生今次的失踪,我们发觉得很迟。在发现荣先生失踪后,我们立即启动他身上的追踪系统。因为地点在山中,干扰信号的传送,所以也耽搁一点时间。”他总结说:“当然,保全公司的责任,我们不可推卸。容先生的医疗费用,我们会负责。”
  现在不是医疗费的问题。
  我望着手术室门上的灯。
  我只要他平安,只要他能再睁开眼睛。纵使送上我整个黄氏,又有何妨?
  我在手术室等了整整一晚,不禁胡思乱想。
  如果与将真的死了,那我怎么办?如果两人死的时间相差太远,重新投胎的日子不同,岂非不能再世重聚?
  下世来临,我还是投胎做女人吧,那样,可以和与将合乎情理的在一起。但回头一想,反正只要与将爱我,又何必管我是男人女人。
  渐渐又开始祈祷为与将手术的医生,如果与将死了,求你不要把与将的尸体推出来。就让我在手术室外,怀着希望等上一辈子吧。
  我宁愿被骗,也不要绝望。
  如此翻来覆去,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我慌慌张张站起来,想迎上去,却发现双腿是软的。勉强支撑着自己昂高脖子一看,推出的病床上的人并没有白布遮脸,顿时放心一点。
  我慢慢走上去,用小指在与将脸上轻轻一抚。
  温热的。
  与将还活着!
  我几乎狂喜得昏倒,立即精神起来,终于回复常人的反应,转身抓住医生,连声问:“医生,他情况怎么样?”
  医生的脸色看不出情况好坏,他慢慢说:“病人的情况暂时稳定…..”
  还没有听完,我眼前忽然一黑。
  真的高兴得昏倒了。
  醒来的时候,我也躺在病床上面。爸妈都在,关切的看着我。
  “与将?与将呢?”我首先问的就是与将。
  爸说:“与将情况很稳定,倒是你,本来身体就差,又吸入煤气….”
  我掀开被子,要从床上一跃而下。
  妈忙问:“生生,你要什么?我帮你拿。”
  “我要去看与将。”
  “自己都这样了,休养两日再去。他有专人照顾,不用担心。”
  看他们都阻止我去看与将,我忽生不祥之感。
  顿时脸色苍白,连声音都发抖起来:“与将呢?你们不要骗我,与将他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
  爸妈被我的厉声吓了一跳。
  爸摇头说:“带他去吧,他见不到与将,只会胡思乱想,病入膏肓。”
  “有你这样说自己儿子的吗?”妈骂了爸一句,还是带着激动的我出了病房。
  直到见到躺在病床上的与将,我才安静下来,知道自己疑神疑鬼到了极端的地步。
  “与将…”我坐在与将身边,轻轻唤他。
  这真是第一次,轮到我坐在他床边看他睡容。
  “你千万不要死。”我认真的说:“只要你不死,我会一直爱你,一直陪着你。”
  我把这话说了很多很多遍,祈求他可以听到。
  但与将没有醒。真想把他摇醒。
  妈妈好说歹说把我拉回自己的病房,软硬兼施要我睡一下。我见到与将果然没有死,安定之余,乖乖听了妈的吩咐。
  在床上躺着,迷糊中听见有人说话。
  “容先生醒了,他要求立即见黄先生。”
  “可是,生生才刚刚睡了….”
  我赫然睁开眼睛,大声说:“我去!”居然伶俐地从床上翻身跳下。
  心中激动无比。
  进入与将病房的时候,果然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已经睁开了。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虽有心理准备,还是肩膀打颤,几乎嚎啕大哭出来。
  与将看着我,轻道:“你没死,那就好。”
  他手术后身体虚弱,说完这句,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安心许多。
  我静静坐在他身边,痴痴看着他,再也不肯离开半步。
  过了半天,他有醒了,张开眼睛,对我说:“我不会死的。”
  “我知道。”
  “但你要一生一世爱我,陪我。”
  “我知道。”
  何止一生一世,至少三生三世。
  就这样,我们的伤口,不论是身伤还是心伤,都渐渐痊愈起来。
  与将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连我也怀疑老天是特意眷顾他的。
  他下床的一个星期后,我们在不惊动传媒的情况下,悄悄出院,同飞香港。
  我们相守三月,似回到当年般温馨。
  所有的一切,如隔了一场春梦,醒来又是阳光灿烂。
  对于与将的所为,确实,我是感动的。
  若一人肯为你连生命也抛弃,此生何求?
  何况为你肯抛弃生命的不止一人,而只剩一人活着。
  何况活着这个,是你此生所爱之人。
  三月后,警察局来了通知,马来西亚政府已经将与亭逮捕。
  他被捕时到底落魄到何等模样,我不去想象。
  很不想在幸福的时候为了这些事而弄坏自己的心绪。
  很快,连判决的刑罚也出来了。
  判的是死刑。他触犯的,不仅仅是一条对我的绑架罪,还有其他,我也懒得去理。
  这一切都不出我所料。
  出我所料的,是与亭在处决前,居然会要求见我。
  好笑,有什么好见?
  接到警察局转达的消息,我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去。
  电话里负责转达消息的人一听,简单地说:“既然黄先生不愿意,我们也不好勉强。”
  他这样爽快地接受,倒令我有点惊讶。
  仔细想想,一个已经到绝境,即将接受死刑的人最后的一个心愿,居然被人如此不当一回事,确实有点心寒。
  我和与亭有过节也罢了。
  那转达的人处于人道立场,多少也应该尽力一二。
  或是最近心情极好,居然连心肠也分外的软了起来。
  所以,当听到转达人轻松的回答时,我一愣之后,道:“请等一下….”
  我考虑一下,又说:“见面的时间,大概有多长?”
  “最多只有一个小时,当然,如果黄先生有什么疑虑,有绝对权利可以随时离开。”
  “那好,我去。”
  当天,我便订了去马来西亚的机票。
  与将伤口已经好了大半,听了我的话,道:“我和你一起去,免得你心里害怕。”
  “有什么好害怕?”
  “与亭这个人可怕,马来西亚那个地方也可怕。”
  我一想不错,点头道:“那要赶紧再订一张机票。”
  与将吻我一下,笑道:“不需你操心。”
  我回过神来,才知道他早有准备。
  这人的天罗地网,原来真是从来不会收回片刻。
  第二天,我们双双到了马来西亚。
  想起以前书亭陪我到马来西亚,后又掀起的种种风波,唏嘘半天。
  与将开车载我到囚禁与亭的地方,让我下车。
  “我在这里等你。他要见你,不是见我。”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害怕,在车外隔着车窗看了与将几秒,不肯挪动。
  与将叹气一声,把车窗摇下,拍拍我道:“不要害怕,我就在这里等你。”
  我点点头,终于还是独自进去了。
  早联系好的监狱官一直在等我,一见我就安排见面。
  其实,贺家虽然已经烟消云散,剩余的零星力量还是存在的。
  我见的与亭,没有想象中的落魄,只有将死的了悟,衣裳整洁,脸色还好。一看就知道有人在监狱中照顾。
  我隔着椅子,坐在与亭对面。
  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看守在旁,不知道是马来西亚对死刑犯的优待,还是对贺家姑爷的优待。
  “生生,没想到你肯来。”与亭看着我,非常从容。
  “我也没有想到。与亭,人死万事休,我希望你可以去得安然一点。”
  这是心里话。
  想到一个人死前带着对自己的怨恨,再怎么也不是滋味。
  “不错,人死万事休。其实从与将存在的一日起,我就已经注定有今日。你也不例外。”
  我叹气:“这个时候,你还何必挑拨离间。”
  “啧啧,生生,你何其幼稚。”与亭摇头:“与将此人,凡是入了他眼的,都逃不开他的五指山。我如此,你如此,书亭也如此,贺氏如此,荣氏如此。”
  我听他一连多个如此,知道他有满腹说话,点头道:“与亭,你旦说不妨。不过请你记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好,我只怕你不肯听。”与亭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我把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刻在脑中:“先说荣氏,他如何得到荣氏,你是很清楚的。”
  “不错,这个你不必说了。”
  “再说黄氏,他得到黄氏,又交给你,兜转几个回合,到底现在谁真正掌管黄氏?”
  “掌管黄氏的是我。”
  “哈哈,生生,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方法取得大陆特许一半资格证。不过,以与将的为人,除非他让你,否则你绝对不可能从他手上抢到哪怕一丁点的东西。”
  我只有点头:“好,算他让我。但黄氏始终是我的。”
  “只是与将送你的一样玩具,他让你手里得意地拿着一支水枪,却心满意足地以为拥有和他一样的武装。”与亭道:“当然,这比什么玩具都不给你要好。”
  听了与亭的话,心里的滋味,不是不难受的。
  “继续说贺氏,与将对贺氏早有窥视之心,说什么帮你报仇,到最后,贺氏还不是到了他的手中。还有书亭,就算我不杀他,你以为他能活下去?我对你说,与将最恨的人,就是书亭,他当年可以放过我,但绝对不会放过书亭。如果书亭未死,与将定有方法将他至于死地。”
  我努力保持镇定,在椅子上坐得非常端正。
  我轻轻说:“与亭,就算与将恨书亭,也是因为他爱我。这一点,你无论如何不能否认。”
  “不错,生生,与将确实爱你。”与亭垂下眼,用同样轻的声音回我:“与将舍身救你的事迹,我已经在报纸上拜读了。当我被捕后,静下心,才想到….与将何人,能如此容易被我抓到?那个破门而入的男人,也太会选择时间了,偏偏在最紧急的关头赶到。这样的爱,你难道一点也不害怕?”
  不啻于掉入冰窟的感觉。
  我心头如被人狠狠擂了一拳。
  蜘蛛网一样的裂缝,从里到外,蔓延开去。
  只在最表皮的一层,堪堪停住,没有显露出来。
  这样的爱,难道一点也不害怕?
  脑里千百个念头在转。但,我爱与将,却是千回百折再也转不过弯来的死结。
  最是无奈,心已相属。
  我不能不原谅他的一切,如他不能不爱我身心无数的疤痕。
  我深深呼吸,缓缓道:“至少,他的血是真的,他的伤是真的。”
  “哈哈,哈哈…..”与亭闭上双目,抖动着肩膀笑了起来。
  他说:“生生,你真和他是一对绝配,天上地下,再找不到你们这样相衬的人了。”
  我冷冷道:“多谢夸奖。”
  “好,好,我承认挑拨不了你们天高海深的爱情。”与亭收了笑容,对我摆摆手。
  我松了一口气。
  这最后一面,不但是我和与亭的最后较量,更象对我和与将爱情的一场考试。
  没想到与亭,始终是把这最后的心愿用到钩心斗角上来。
  这又何必?
  我站了起来,带着几分失望。
  本来,我就不应该盼望真有对着死亡就洗心革面的人。
  “你要走?”与亭抬头。
  “你还有话说?”
  “生生,我今天的话,没有一句谎言。”
  “我知道。”我点头。
  但他的说话,却没有一句不另含居心。
  与亭问:“最后还有一句话,你可肯听?”
  站着看他,隐隐有居高临下的感觉。
  我可以离开,而他,要在这里等待死亡。
  有什么理由没有气量到不听这最后一句?
  “你说吧,我听。”
  “那个晚上,我没有划伤你的面。”他冷冷看着我:“破你相的,并不是我。”
  那是谁?还能有谁?
  我一口气喘不上来,当即栽在椅上。
  天旋地转,金星满眼。
  如一个接一个的烟花在眼前爆开,却听不到声音。
  那个晚上……
  我在昏迷中感觉剧痛,醒来见到与将的笑容。他轻吻我的伤疤,似乎全不在意。
  他曾对我大吼:我要花多少心血,才能让你从前众多的情人不再试图靠近你!
  他恨每一个靠近我的人,所以他恨书亭。
  我无力地趴在桌上,终于抬头,看着与亭。
  “你不信?”
  我用沙哑的声音回道:“我信。”
  这两个字象刀。我被自己的言语所伤,血潺潺从心窝流了出来。
  我支撑着自己,问:“但是,为何到今天你才说出来?”
  与亭答道:“我没有机会,就算有机会说,你也未必会信。就算你信,对我有什么好处?”
  不能说不恨眼前的人。
  我知道自己入了这将死人的陷阱里。
  与亭知道目的已达,站了起来,按动电铃。
  看守立即出现。
  “永别了,生生。我即将摆脱与将这个恶梦,你又如何?”
  他潇洒地去了。即使是强装出的潇洒,他始终在我面前潇洒了最后一回。
  我不知道,原来人的恶意可以这么深。
  看守奇怪地看着我。在他眼里,我的脸色恐怕比即将处决的与亭更差。
  我请求:“可以让我再多呆一会吗?”
  他点头,并且善解人意地离开,让我可以静静留在会面室中。
  一切的事情,不可避免的重演。
  不错,其实一切不难看透。
  与将,他到底还是掌握所有。从没有错过什么,也没有遗漏过什么。
  他有完善的情报网络,还有通天的手段,无双的心计。
  赢家若不是他,岂非不公平?
  我有何话说?
  时间飞度。
  安安静静的空间,给我足够的力量与思维能力。
  回味并不是美好的事情,尤其回味我和与将的昨天。
  世界就是这样,经历时是一番光景,回头再看,却是另一种惊心动魄。
  天罗地网,布于脚下发端,一触即牵引无数,不死不休。
  我想到自己额头的伤,想到与将额头的伤,想到他一直不肯接受任何的整容手术。
  想到他抱着我哭,对我说:如何才能抚平伤口?求你教我,生生。
  我将所有的经过,其中酸甜苦辣,回味再回味。
  在这个地方,我要决定去留。
  真有意思,原来马来西亚的监狱,与我缘分至此,屹然成了我领悟人生的绝佳地方。
  可听过六祖顿悟?
  原来天下真有这样的境界。
  黄生何幸,可以体会一二。
  出来的时候,已经日沉西山。
  对我,恍如隔世。
  与将倚在车头,他一直在外面等我。
  见我出来,缓缓站直,没有半点焦躁。
  “见过与亭了?”
  我点头。
  与将问:“你觉得如何?”
  “我又能如何?与将,你既知与亭要对我揭谜底,为何不阻止?你有这样的能力。”
  “我不想再骗你。”
  我蓦然抬头,静静凝视他。
  目光的交接,如日夜交替般,永无止境的连绵与玄妙。
  沉重的事实辗过心头,但谁又能舍弃这么千辛万苦而来的眼神?
  终于,我开口道:“与将,我们去书亭墓前祭奠,可好?”
  书亭的遗体被送回贺家墓园安葬,虽然不远,但当我们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冷清的墓园,只有冷清的风。
  站在书亭墓前,我们很久都没有说话。
  忽然,我问:“与将,你爱我多,还是书亭爱我多?”
  与将不作声,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从来没人可以逼他开口。
  我又问:“与将,信任已经支离破碎,爱呢?”
  他怔怔看我,忽然长长叹息,把我拥在怀里。
  “弹指之间可分六十刹,刹那间便是永恒,生生,如果人生只有这一个永恒,那有多好。”
  我抬头看他,不知不觉已经痴了。
  我知道他的心,永远错综复杂至不可剖析。我知道他掠夺的天性,会不顾一切将他爱的人留在身边。
  为了留住我,他不惜伤害我,也不惜伤害他自己。
  直到我们两人都伤痕累累,筋疲力尽。
  以与将的为人,他可以为我做到这样地步,还有什么可说?
  这么多的骗局,这么多的谎言,这么多的惊心动魄,不过为了一个情字。
  刹那间,我大彻大悟。
  人自有真性情,练出那铁石心肠、铜皮铁骨,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有一颗勇于接受爱与现实的心。
  爱情的不高尚,只有过来人才能面对,才能放过胸襟去拥抱不完美的爱情。
  这一刻,我已立地成佛,达到所求的境界,足以心安理得接受与将过往的所有,和将来的所有。
  “不错,这已是永恒,又何必再管昨天?”我闭上眼睛,轻轻地说:“与将,现在才是我们的永恒。”
  然后,我感觉到,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我耳后。
  无论如何,我相信,这滴眼泪,它是真的。
  这滴眼泪,它是真的―――此生此世,都不会怀疑。
  可曾听过灯塔?
  茫茫怒海中,只要有一点微弱的灯光,就能知道自己的方向。
  这滴眼泪,就是我的灯塔。
  这是与将心上唯一的真。
  既已得到,夫复何求?
  昨天,且烟消云散去吧。
  与将,今夜
  请入我梦来。
  全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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