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时分,残霞西照。卓亦尘的坐骑徜徉于酒馆外的马栏之前,低头啃着草茎。
荒原野道旁,简陋的小酒馆里客人不多。他和满右昀坐的是靠门的位子。桌上有一壶白干、一碟花生和一盘什锦卤味,他们自斟自酌,举箸夹菜,别有几分悠闲洒脱。
“卓大哥,你看起来心情很好。”
两人相处已有一段时日,大多时候都是满右昀先找话题。
“谈不上心情很好,只能说刚了了一桩事,心中释然罢了。”
他的言谈总是这样,点到为止,对于自己做了什么、将做什么,从不对她提起。
“能告诉我你今天去了哪里吗?”
“是不是一个人留在山脚下等我等得害怕?”
“我不害怕,只是心里觉得不踏实。你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上山呢?”
“小满,你知道得越少越好。下回你若是到天黑还不见我回来,那就表示你得另谋出路,因为我可能已遭不测。”
“不会的!”她冲口而出。“我不会让你遭到不测,绝对不会!”
他愕了愕。“别说这么孩子气的话。”他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我渐渐发觉你是个很勇敢的女孩,相信很多状况你都可以挺住才是。”
“那是因为有你的关系。”
他端杯就唇,不思量。
空气中忽然飘来一阵香气。
“有人来找你了。”她对他说。
两人同时朝门口看去,果然有位姑娘随着香气婀娜进门。
酒馆中其他零星的客人和胖掌柜立时傻了眼。
“姑娘,你请随便坐,来点什么,你尽管吩咐。”掌柜的急忙迎上前去,两手不停地在围裙上揩着。
“小菜随便弄两碟,花雕四两。”
女子在卓亦尘这一桌坐下。
“我可以坐在这儿吗?”她是对卓亦尘说的。
“姑娘已经坐下了,不是吗?”他浓眉轻扬,不卑不亢。
满右昀对眼前的白衣女子并未多作打量,因为那太多余了。她连女子的来意都了若指掌。虽然这女子并非霍羽丹,可她那如云的秀发、赛雪的肌肤、秀丽的脸孔在在可以入画,不由得令满右昀嫉妒起她来。
掌柜很快地就张罗酒菜上桌。白衣女子为自己斟上酒。
“我本以为你是一人独行,看起来身旁这位小兄弟和你一路?”她瞄一眼满右昀,边问边举起杯。“敬二位。”
见卓亦尘举杯回应,满右昀也跟着举杯。
“姑娘找我搭讪想必是有目的的,不妨直说。”他沉声道。
“你说话果然很不客气。”白衣女子清脆笑了一声。“既然你这么直截了当,我也不好再拐弯抹角,那样的话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你说是吗?”她微微偏着俏脸向他。
“我并不认识你。”
“这我知道,我正要向你自我介绍,我叫周虹,道上朋友一般都称呼我“绝情虹”。”
“周姑娘可是绝屠门的高人?”
“客气,高人谈不上,不给祖师爷丢脸就算不差了。没想到你果然有点见识。”
满右昀觉得这周虹也太温吞了点。于是清了清喉咙,准备插嘴。
“周姑娘不是要直接表示来意吗?我卓大哥没有自作多情的习惯,也缺乏浪漫绮丽的联想,你有话就快说吧。”
周虹到底是见过世面的,碰了软钉子心中自是不痛快,但未形于色。她凑近了满右昀。“小兄弟可别想到岔处,以为我看上了你大哥。”
“我什么都没说。”满右昀不甘示弱。
“好了,小满。”他阻止道:“别再插嘴了。”
满右昀微怒地别过脸去。
“卓亦尘,不久前你杀了陆霸天和屈无痕?”周虹终于谈到正题。
他颔首。
“有人要替他们报仇。”
“什么人?与他二人可有关系?”
“多少有点关系吧。”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正是受他们之托前来告知你。现在我想知道,你愿意随我前去赴会?”
“既然已经找上门来了,我没有理由拒绝。”
“你倒爽快。”周虹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
满右昀赶紧提醒他:“大哥,你不怕人家布下陷阱?”
周虹立刻提高警觉地望着满右昀。“小兄弟倒挺机伶的。”
“周姑娘在这件事里扮演何种角色?”他以眼神阻止满右昀再发问,然后单刀直入地问周虹。
“到时候你自会明白。”她凑近他,吐气如兰。“明日此时,我在仓河西岸的四合院等你。”
她唤来掌柜,付了酒菜钱之后便行离去。
“小满,我们也走吧。”
不久,他和满右昀也出了酒馆。
“卓大哥,咱们先别上马,牵着马走一段路好吗?”
“也好,刚吃饱的确不适合骑马。”
迎面一阵寒风袭来,卓亦尘神色自若,并无特殊反应,但满右昀却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把手给我。”他把一切看进眼里,此刻他不忍再拘泥于小节。
她于是赶上几步,与他并肩携手,此情此景,饶富趣味。
“我告诉你哟,明天你要见的人都是狠角色,你千万要小心才好。”
她边走边说,虽然说得轻松,心里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明天他会受重伤,她正努力想着办法挽救。
“该来的总是要来,我现在担心也没用,小心一点便是。”
“卓大哥,你明天不要去赴约好不好?”
“我岂是出尔反尔之人?”他轻笑她一声。“小满,你今天的反应实在很奇怪。”
完了。她总不能把明天要发生的事全告诉他吧?心一凉,她的手愈发冰冷。
“秋日昼短,天快黑了,我们还是骑马赶路,找地方投宿吧。”
“嗯。”
— — —
人生的际遇总是有一些无法捉摸、难以预料的,原以为此生注定孤伶伶的漂泊流浪,哪料得到无意间身边竟多出个人来。卓亦尘看着眼前缠着自己不放的人儿,神情竟有些恍惚。
“小满,别说了,夜已深,你快回自己房里休息吧。”
见他已不可能打消赴会的念头,满右昀上前一把抱住他,哭得悲恸欲绝。“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千万要提防着点……”
“小满,别哭了,你这样子好像明天我会一去不回似的。”他抬起她的脸,开着玩笑安慰她,谁知她却哭得更伤心。
“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都知道我会有危险了,还跟去干么?”
“我在你们约定的地点附近等你就是了,他们是冲着你来的,不会对我怎么样,如果你死了,我也好就近替你收尸。”她的哭声渐停,一脸决然。“你答不答应?不答应的话,明早你就先替我收尸吧。”
她是头一个能对他产生威胁作用的人,他脸上的肌肉僵住了。
“你又想以死相逼?”
不逼行吗?她在心里自问。明天若是没跟上他,他虽不会死,可是就要碰上霍羽丹了呀,他到现在还没爱上她,她怎么能就这么让他单独和霍羽丹相遇呢?
她放开环在他腰上的手,猛地转身想跑,被他一把抓了回来。
“别再有撞墙的念头了,行吗?我答应带你一起去便是。”
“嗯。”她含笑点头。“不许骗我。我随时可以撞墙。”
他十分气恼她如此有恃无恐,更气恼自己竟对她一再姑息。
— — —
四合院内早已有三人伫立等候。
“小虹,你把他领来啦?”站在最左侧的一人微扬着面孔,笑着问周虹。
“大叔,就是他。”周虹迎上前去,回头指了指刚站定的卓亦尘。
周虹口中的大叔上下打量着他。“小伙子,陆霸天和屈无痕可是你杀的?”
“正是。”
“看不出你是这么个狠角色,砍个人头跟摘颗瓜似地轻松。”
卓亦尘已大约知道三人是什么来头了。
“三位可是“河西老农”?”
三老者一阵狂笑。“没想到这后生晚辈竟然认得我们三个早已过气的老家伙啊。”
“前辈威名,晚辈久仰。”卓亦尘的呼吸稍微沉重了些,他已知道自己遇上什么人物了。
三人之首是那陆霸天的舅父,要求卓亦尘交出两颗人头,还死者一个全尸,或是告诉他们柴烈的藏身之所,否则便要他也脑袋搬家。
卓亦尘两样都办不到,于是一场厮杀不可避免地展开了。周虹摆明了与三老者站在一边,她也是卓亦尘必须应付的。强敌环伺,于是他一出手就是置人于死地的杀招。
四人节节败退之际,三老者之首高喊:“小虹,抄家伙!”
他口中的家伙是一面黄铜圆盘,盘面有七孔,每个小孔里嵌有三扇叶片,盘沿有扣环,凌空舞动便能发出尖啸,锐厉急促,长短不均,如厉鬼哀嚎,如冤魂啼叫。他们的目的是想以此扰乱卓亦尘,让他的幻形刀法无从施展,再思以众击寡,四人联手,想打败他就容易多了。
果然,卓亦尘着了道,他在砍掉三老者之一的右手时,自己的左小腿肌肉亦被对方的兵器所伤,立时他的刀法不再出神入化,时有丧命之虞。抄铁棒的老者吼着反扑向他,更令他重重滚跌出一丈之外。
院外等得忐忑不安的满右昀早就在五人开打之际摸了进来,她知道眼下除非让黄铜圆盘不再发出尖啸,否则卓亦尘在劫难逃。
她趁周虹一个失神,任由圆盘坠地的当儿,冲上前去拾起圆盘,紧紧抱住。
“小满!”
所幸卓亦尘伤得还不算重,及时用刀替她挡下老者对她的攻击。
“小虹,你在发什么愣呀?”老者嘶声厉吼。
周虹为抢回满右昀怀抱着的圆盘,立时跳跃而起,须臾间,插在腰际的两把短刀已刺入满右昀的左肋及右肩,同时划开了长长的一条伤口。满右昀当场昏厥。
倏地,一道激光像夜空中的闪电,卓亦尘的狂刀分成两个方向在同一时间斩出。他又使上幻形刀法,奇突强烈的杀气重现,硬是将身已带伤的诸多对手自满右昀身边逼退。
“老大,老三死啦,也是不得全尸,这小子竟劈掉他半个脑袋,我们要替老三报仇啊──”老二面容扭曲地狂声喊道。
周虹也发现自己的发尾被削掉,一时羞愤得难以自持。
“你们不要逼我赶尽杀绝!”卓亦尘大吼一声。
“哼,要不是黄铜圆盘落在那小子手中,你早已魂归西天!”
“耍阴使诈的还好意思用来说嘴!明人不做暗事,有本事的话明着来,卓某必当奉陪到底。”
唯恐满右昀失血过多,他撂下话后,立刻抱起身负重伤的她凌空而起,恍如惊鸿,眨眼已隐人暗夜深处。
周虹等四人死的死、伤的伤,因而未能截住随刀腾逝的卓亦尘,气得一路叫骂一路踉跄地在后面追着。
— — —
满右昀死里逃生,活过来了。
她双眼紧闭,面无血色。当她苏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卓亦尘救回她的第五天了。
她略微挣扎了一下,只觉上半身被包扎得密密实实,根本动弹不得,疼痛的感觉撕扯着她,一时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仿佛再也舒缓不开了。
“别动了。”卓亦尘坐在床沿守着她,见她醒了,十分安慰。他形容憔悴,涩涩地开口。
“你救了我?我没死是吗?”
“是你救了我。”他很费力地说了这么一句,似乎那是他极不愿意面对的事实。“你做了件很愚蠢的事。”
他起身去端药,然后扶她坐起。
“把药喝了。”
才喂了她第一口,她就全给吐了出来。
“你们的药怎么这么难喝啊?”她伸直舌头,忍不住抱怨一句。
她的话教他蹙起眉。
“良药苦口,你若想快点复原,还是乖乖把药喝了吧。”
看他的神情是不容她拒绝了。咕噜几下,她吞下那碗药汁。脸已揪成一团。待她稍微好过了些,才注意到自己所处的地方有些陌生。
“卓大哥,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们在小船上。”
她四下望了望。果然,他们正在矮矮小小的船舱内,舱门是开着的,她从舱门望出去,船头还晾着卓亦尘换洗的衣衫。目光回到床头,她发现枕头旁边整齐地平放着自己的衣衫,还有──她用来扎头发的带子。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心一惊,她猛抬起头。“我──”
“你的伤是我治的,衣服也是我替你换的。”他解了她的疑问,神色从容。“情非得已,我别无选择。”
“哦──没关系啦,让别人换还不如让你换。”她苍白的脸上倏地泛起一抹红,烧得她脸好烫。
他坦然地笑笑。“少见你这么开放的姑娘。”
“你觉得我很荒谬吗?”以为他话里有轻视的意味,她激动了些。“我才不理会世俗的看法,我就是我,只做自己喜欢的事,说自己想说的话,我刚才说的是真心话,你竟取笑我,难道你期待我会有别种反应?”
“我什么也没说。”
他转身背负双手,缓步出了舱门,走至船头。良久,他仍能感受到她刚才那种目光投注给自己的无形侵扰。
— — —
满右昀的伤虽未痊愈,但已经可以下床,不须卓亦尘伺候了。想到几天来两人共处一船,自己的一切全由他打理,她既感谢又不忍,既欢喜又惶恐。
这几天她已经将整个状况完全弄清楚了。她为了救卓亦尘差点命丧黄泉,果然“大难不死,真有后福”,她改变了一件事──霍羽丹与其师二人没有机会出现在卓亦尘的生命里。
本来那夜的结局是卓亦尘身负重伤逃离四合院,霍羽丹的师父会在天朦胧亮时发现他全身血淋淋的蜷缩在干草堆里,身上浓稠的血迹未干,一动不动,呼吸微弱,死生难辨。
她代替了他,因此他现在正照顾着她,如同霍羽丹原本该照顾他那样。
太棒了!满右昀一想到他连霍羽丹的面都见不着就开心得要命,这样他就不必为报那师徒二人的救命之恩而协助其报仇,霍羽丹的师父也就不用因此丧命,自然也没有理由将霍羽丹托付给他。
他做这些事所需的时间全给省下来了,所以现在有空陪她。
这小船也是多出来的。满右昀自然没写过眼下这一部分,场景就不是她所熟悉的了。
“卓大哥。”她到船头找他。
早听见她的脚步声,他还是回头应了声:“嗯,不睡了?”
“不能再睡了,这几天我哪天不是睡饱了吃,吃饱了睡,都被你养胖了。”她笑盈盈地望着他。“卓大哥,这小船哪来的?”
“向船家租来的。”他正在升火煮饭。“这里地处隐密,方便你养伤,仇家也不易找上门来。”
“哦,你不是还有很多重要的事等着办,我是不是耽搁你很多时间?”她知道他还得替柴烈办好几件事。
“不急。”
不久,香喷喷的一小锅饭煮好了。满右昀取来瓷碗,盛了两碗八分满的饭。
“每餐粗茶淡饭,你可还习惯?”他接过她递来的碗,看了看自己准备的现成小菜问道。
“习惯。”她虽然没说实话,可真的觉得和他在一起吃什么已不再重要。“卓大哥,明天我们到下游去捞鱼好不好?每天窝在这船舱里,我都快闷死了。”
“想吃鱼?”他露齿一笑。
“也不是,不过你前两天清蒸的那条鱼很好吃。”
“那条鱼就是我抓回来的,用来给你补补身。”
“我知道呀,所以才要你明天带我到下游去捞鱼嘛。”
“你以为想捞就捞得到吗?”
“你才不会笨得用捞的,凭你的功夫,想吃几条鱼都没问题。”她突然想起本来吵着要他捞鱼的人是霍羽丹,便越说越觉得酸。“好了,我们别说话了,快点吃饭吧,我肚子好饿。”
他手捧着饭碗,心中开始惊动,开始怀疑。她是否强颜欢笑,硬是掩住己己空茫失落的心怀?可看她一脸天真烂漫,丝毫感觉不出她有彷徨与孤寂。他的反应还不足以给她如此的安全感吧?
“小满──”他迟疑着。
“什么事?”
“维特是谁?”
她一口饭当场全喷了出来,呛咳不止。
“你怎么会问我这个?”
“昨晚我听见你说梦话,喊了两声“维特”。”
“哦。”她有些懊恼。“我还说了些什么?”
“你一直说“我再也不回去了,再也不要考数学了。””他一直注意着她的表情。“那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逃家了?”
她没想到会遭遇这样的场面,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放下碗筷,她奔回船舱里,坐在自己那张小床上。
她望了眼另一张小床。是啊,这小小的矮舱里除了这两张小床就只剩一张小桌子,两个人若同时站在舱里转身都嫌困难,她的梦话自然也躲不过他的耳朵。
她忽觉意兴阑珊。他就不能再对自己多表示些什么吗?
救她回来,帮她治伤,天天陪在她身旁,为她打理一切,横看竖看她都该满意了,可总觉得短少了一些些,很重要的那一些些。
没意思。她撑开窗望着河面,河水悠悠东流,水面飘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氲,在天边暗紫色的余晕照映下,特别令人有幽寂的伤怀。河岸泛白的芦花随风摇曳,衬托得深秋更加萧索凄凉。
绝非为赋新词强说愁,她此刻是真愁,而且有了回家的念头。在这个世界里她虽不必再面对升学压力,可却连家都没有,甚至一个朋友也没有。她突然好想爸爸妈妈,好想维特……
她对窗凝眸良久,专心地流着无声的泪,并未发觉他已悄悄进了船舱,注视她好一会儿了。
“小满?”
她一出声,却是哭泣。两眼依旧锁住窗外的一物一景,没有扎起的长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她此刻的侧影倒教他感觉到她是真实的存在,感受得到那匀称的身子内所蕴藏的彷徨与孤寂,感受得到她肩上的悲苦。
哪,就是这样,就算哭死了,他大概也不会抱她一下、哄她一下。她很想将自己没出息的眼泪立刻停掉,可是却怎么也止不住,而且越发哭得伤心,她竟扯起头发来……
“小满,快别扯了,你到底怎么了?”语气甚为焦急的他,依然伫立在床前以嘴劝阻。
她不但继续扯得头皮发疼,还屈起膝,两脚直在床板上跺着,接着就发出尖叫,一声接一声,声声喊着她的无助、无奈。她很想立刻把一切告诉他,包括她是怎么来的、他会怎么过下去……把一切一切全对他说了,管他相不相信,管他会不会当她是神经病,只要说了就能得到解脱,然后投河自尽,也许她就能回家了。
投河吧。死了就算回不了家也是一种解脱。
她下了床,跑到船尾,对着河面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默喊着:爸妈,维特,我来了,然后便跳入河中。
— — —
他也死了吗?她又和他相遇了是吗?他的整张脸直逼她的……他在吻她,一下,又一下。
“噗哧”一声,她吐出第一口水,开始恢复呼吸。待她吐尽喝进的河水之后,他立刻抱她回船舱里的小床上,迅速地替她褪尽身上的湿衣服,换上干净的,然后再替她盖上棉被。
“转过头去。”他轻喝一声。
她知道他正要更衣。想必他也投河了──为了救她。
“偏不转头。”她哼了一声。“我都让你看光了,你让我看一下会死啊?”
他不再多言,吹熄了桌上的油灯,在黑暗中更衣。
就着星光,她隐约可见他全身的线条,颀长壮硕,结实优美。穿好衣服之后他又点亮油灯,火光映着他的脸,那轮廓也很吸引人。
还好没有自杀成功。她如是想的同时,打了好几个喷嚏。
“坐起来!”他朝她低喊一声,口气十分不悦。
她突然心生惶恐,不知他是否有了什么新的打算,例如明儿一早就撵她走,跟她说“杀腰那拉”。
自首可以减刑。“卓大哥,对不起啦!我刚才完全是因为一时想不开,所以才会太过冲动,一不小心就掉到河里去了,没想到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很对不起你,以后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已经很晚了,你早点睡,这些换下来的衣服,明天我来洗。从明天开始我就学做饭,你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好不好?”她一脸巴结讨好地说了一堆之后,又打了两个喷嚏。“好冷哦,我要睡了,卓大哥晚安!”身子一滑,她拉高棉被蒙住头。
“你给我坐起来!”
活罪难逃。她怯怯地又坐起身,无言地等候发落。
他却只是替她把头发擦干,并没有进一步的责备。
一会儿之后,她抢过他手中的布巾。
“换我帮你擦头发吧。”她拉他坐在自己床边,跪起来替他擦着。
他想过要拒绝,但终究没那么做。在帮她换过那么多次衣服、几乎看尽她身上每一吋肌肤之后,拒绝她替自己擦头发的确显得造作,何况为了救活她,他已碰触过她的唇。
女人香总是危险,却也教人迷醉。他渐渐习惯她身上那股少女的清香,也许应该说是渐渐眷恋吧?她此刻又靠他如此近,他不由又深吸了几口气。
“维特是谁?”背对着她,他依旧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不自然。
“可能是一个朋友吧?我不记得了。”她突然停止擦拭的动作,转到他面前来。“他是谁很重要吗?,你好像已经问过我了。”
“你记不记得他是男是女?”
满右昀觉得有意思了,很有意思。
“让我好好想一想。”她仰起脸,蹙着跋扈的浓眉,认真思索着。
“你的头发好黑好柔。”他情不自禁地抚摸她未干透的发。
“可是我长得不够美对不对?以你的标准来看。”一提起自己的容貌,她心虚地低下头。也许那很英国的脸孔教他无法爱上她,至少无法像爱上霍羽丹那么快。
“我没有标准。”
她一听又有点期待地抬眸。“那你觉得我美吗?”
“你很特殊。”
“哦。”她又垂首。
“你的外貌和言行都很特殊。”
“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点邪门儿?”
“有一点。”
“那──你还让我跟着你吗?”
“只要你答应我别再自杀。”
“真的啊?”她又惊又喜又不敢置信地问,朝他眨了眨那双深邃的大眼睛。“你发誓!”
“你先告诉我,维特是男是女。”
“女的。”
抚在她秀发上的手稍稍用了点力,他托住她的后脑,轻轻地碰了下她的唇。仅仅一下,轻轻的一下。
她将这似吻非吻的一碰当作他的誓言──他永远不会丢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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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你心,为我心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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