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城(上) 第四章

  京城的夏夜清凉宜人,不燥热。我们坐在了谪仙楼临街的一个位子上,从这里可以看着楼下繁华的街道,也可以看见远处低矮的民居。如果天好一些的话还可以看见大郑宫。这酒楼也是老店了,它几乎陪伴了郑的全部生命。
  “客官,想要些什么?”
  店小二等我们点菜。
  璐廷看着我。
  我笑着说:“客随主便,你请客。”
  “用点江南春如何?那可是久富盛名的极品佳酿。”小二推荐道。
  “如何?”璐廷问。
  “我不喜欢那样的酒,过于的绵软喝了感觉不清爽,来点状元红,最好是永嘉产的。”
  “这位爷的眼光真好,永嘉的状元红堪称极品,不过小店收藏的不能称为极品,仅仅是上品而已。最好的状元红不在小店中。”
  “从来都是小二说自家店中的酒是最好的,你这样说不怕掌柜的吗?”我问他。
  “如果小的欺客,那掌柜的要责罚的。”
  “好,不愧你百年老店的金漆招牌。”璐廷赞了一句。
  “这是瞒不了客人的,全京城知道只有周离大人府上才有最好的状元红,要说别处有,那是掩耳盗铃。”
  璐廷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赶忙说:“我只喝这酒,可却不会品,只要是状元红什么都行。璐廷你不要赖帐,要是想喝好酒改日我请你,可今天你一定要出钱。”
  他笑了一下,“我说过我请的,不食言。”
  “好。”我对小二:“随便来点小菜,酒就拿你店中最好的状元红来就好。”
  “客官,您稍候。”说完他报了一遍我们要的东西下楼去了。
  “看来周府的酒是出了名的好,谁都说要是可以喝到周府的状元红,在和你闲话一番就不枉此生了,看来我还是差了一点,只和你对饮,却没有喝你周府的状元红。”
  “有这样的话,我怎么不知道?”我给他拿出杯子,用热水涮了一下。“为什么不说话?”我见他不回答又问了一句。
  “你并不骄傲矜持,也不做作,看你拿杯子的动作很自然。”
  “哦?这个有什么好奇怪的。家师教导一切尽量亲历亲为。”
  “徐相?”
  “不是,是我的启蒙老师,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黄口小儿,很久之前的事了。”
  他拿过茶杯给我倒了茶。
  “其实我家中的状元红未必就是最好的,大家都这样传,所以就说成了这样。我生性冷淡,不喜欢交往,所以我不大宴客。”
  “从来没有人到你家中喝过酒吗?”
  我想了想。
  “有,几年前,我刚考中的时候先王曾经到我家中,那个时候的酒是家父藏了十几年的酒,相当不错的。最近就是……”
  我没有说出来,是陆风毅。
  “啊,菜来了。”
  小二端了酒菜上来,给我们摆好,可多给了我们两碗青绿色的汤水。
  “这是什么?”我问他。
  “是绿豆水,夏天清凉消暑的。客官慢用。”说完走了。
  绿豆水?我拿起来喝了一口,不是很好喝。
  “为什么不把绿豆煮熟了,这样虽然加了冰糖可半生的还是很难喝。”
  他看着我居然笑了。
  “绿豆只有这样才最具功效,一些小的事情在细节方面还是很值得注意的。”
  “真是学无止境。”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感觉还好。”
  “说说你的老师吧,他一定是一个特别的人。我一直觉得像你这样的人应该有名士指点,可从来没有听人说起尊师的任何事情。刚才听他教导的要亲历亲为就不是一般我们这样出身的人家教导的那样。”
  “这也值得大家好奇吗?其实他说他是一个很普通的仕子,父亲请他的时候他也就四十岁左右。督导我的课程不是很严,父亲不喜欢他,不过我很喜欢他,他很会讲故事。说来好笑,整部资治通鉴就是他给我讲出来的。他很喜欢画画,也很擅长写字,我左手字就是他教的。一般人左右手字体差不多,左手又比右手字稚嫩。可我左手的小篆到和他的有几分相近。”
  “来点鱼,蒸的很嫩。”我给他夹了一块。
  “后来呢?”
  “后来?后来有一次族中的一位堂叔返乡,在村中大摆宴席,那个堂叔也是两榜进士,官位到不高。”
  “我拉着师傅去了。由于父亲在族中的地位,他们假装虚让,让师傅做首席,而师傅也就坐了。后来我才明白,其实,他们不是很高兴。那以后我知道了人很多时候表里不一。”
  “然后呢?”
  “然后,吃完了饭,师傅就走了,我一直没有再见到他。”
  “这么简单就走了?期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吧。”
  “族长问师傅,他都什么时候坐过首席。”
  “你师傅是如何回答的?”
  “他说之前有五次。”
  “哦?哪五次?”
  “第一次是师傅的姐姐出嫁,师傅的父亲有病,他送嫁的时候坐过首席。”我喝了一口酒,继续说:“第二次是考中了秀才,家里庆祝的时候坐的首席。”
  “那他一定不是个落难才子,至少进学了。”
  我点头。
  其实想想,那么久的事情就那场宴会我记得最清楚。
  “第三次是文章夺冠,大魁天下的时候,国子监鸣鹿宴坐的首席。”
  “什么?他到底是谁?”
  “第四次是宣麻拜相,同僚喝酒庆祝的时候坐的首席。第五次是辞官归隐,郑王设宴,他坐的首席。”
  “是前朝名相卢焰,卢绚蓁。”那个曾经权倾朝野,不可一世的宰相,也是天朝第一才子。
  “但听说他辞官后不知去向,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他竟然是你的老师。”
  “是。他的下场算是好的,郑王最终让他走了。那个时候他不过才到不惑之年。我朝名相大多没下场,他算是好的了,也算不错……师傅说完了,下面的人一片寂静。”
  他们能说些什么呢?面对这样一个人,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是什么也不能说,所以师傅就在一片寂静中走了。
  我看着璐廷,有些话我不能讲,因为现在的我和卢焰当年有几分相似,一样是位高权重,一样的招人嫉妒。当时的师傅只有隐姓埋名才能生活下去,他不知所踪后让人们认为他已经死去,那样郑王也许会留他一命,可他要是招摇过市,郑王则一定会……
  丞相不是王族,拥有权力可没有王族尊贵的血液,所以没有承袭的权利。一旦失去这样的官位,我们就什么也剩不下了。
  权倾朝野的尊荣是一把剑,可以保护,也可以伤害。权相大多没下场,师傅算好的了,那时的郑王算是有情有义,子蹊会这样对我吗?
  “好了,说说你吧。璐廷少年俊才,可有心上人?”
  他被我问的有些不自然。
  独自喝了一口酒,说道:“有,很久之前了。是一个贫家女子,父亲不同意,她嫁了旁人。没什么好说的。”
  “也没见你娶妻。眼光太高了吧。”
  是眼光高吗?我第一次仔细想这样的问题。
  “不是。”
  “哦?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敷衍。”
  “就当是敷衍吧。”
  我们边喝边聊,喝了好久,等我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可我看见了今天的第二个不可能出现在我眼前的人。
  “苏袖,又是你。”我的神志不是很清醒,可还是看出了苏袖的不悦。
  “郑王要宣诏大人。”不同平日见我的媚气,此时的他有一些刚硬。
  我看了一眼外面,已经是三更了,月已中天。
  “天这样晚了,我又是这样的情形,怕君前失仪。”
  “大人,您忘了,君有命,不能不从。”
  看见他这样说,一丝转圜的余地也没有,只好说:“可否等我一会,我换一下衣服。”
  “这也不用了,大人,咱家在这里等了多久相信郑王就等了多久,大人就这样去吧。”
  我看了他一眼,这时凤玉送来了一碗醒酒汤,接了过来一口喝了。
  “苏公公,走吧。”
  看见凤玉有些担心的目光,我微点了一下头,算是安慰她。这个时候子蹊要见我,并且要他等了这么长的时间,饶是子蹊再宽宏大量也不可避免要发脾气的。
  我骑着马,虽然我喝的有一些多,可如此夏夜躲在轿中也是一种浪费。
  “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苏公公,如此美境莫要紧皱眉头。”仗着一些的酒气,我的话多了起来。
  “都说周相是风流雅士,这样的情景也可以吟出如此婉转的诗。”
  知他有些讽刺,可我并不在意。
  文璐廷明天一早就走了,此时的我和那天送陆风毅时的心情有些相似,只不过,我不担心文璐廷,毕竟他没有担着多大的干系。一个微末小官,即使新州的局势在恶化,池鱼之祸都到不了他的身上,可是陆风毅不同,他身兼重任,一举一动都关系重大。可这些心思是不可以说的。
  “看见这样的景致,一时多了一些感慨,还望公公见谅。”
  “大人多虑了。”
  “是吗?”
  没有想到我的话他会听出什么来。
  说话间到了。
  苏袖也没有再我说些什么,我们规矩的进去,到了子蹊的寝宫外。我不以外会在这里,因为上次子蹊也是在这里见我的,这次,更应该如此吧。
  快四更了,天色越发的黑重,这是黎明前的最暗的一段,即使是启明星此时也有些黯然。子蹊的寝宫还亮着,苏袖推开了那扇门,我一进去就看见子蹊在御案依然忙碌着。
  “王,周大人来了。”
  苏袖轻言。
  子蹊抬起头,看着我。他原本清澈的眼睛中有了血丝,一种疲惫,一种倦怠。
  “是永离。”他笑了,可那样的笑带着一种无奈后的安慰。
  “行了,不用跪了。苏袖,给他端杯醒酒汤来。”
  “是。”
  苏袖用没有表情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就敛目退了出去。
  “王,我……臣不知王召见。”
  醉酒见驾,已经是君前失仪,所以我不能不说很惶恐。
  “无碍的。坐吧。”
  他指了指身边的一张椅子。原本这里只有一张龙椅,可现在又多出了一张,是给我的。
  “臣不敢。不知郑王深夜召见有何要事?”
  一般国事应当在大殿上或者是他的书房讨论,对于别的,我们应该还到不了那一步。
  “苏袖已经同朕讲了。”
  我知道苏袖肯定不敢隐瞒,可没有想到子蹊会说出来。
  “这也是当你说起新州之事朕不高兴的原因。”
  因为他的捉襟见肘,因为我的不为他着想。
  国库已经空虚至此,我真的没有想到。于是继续保持沉默,听他讲完。此时我的,酒已经醒了一大半,神志也清明了不少。
  他到若无其事的看着案上的书。
  “今天朕出宫门后,在街上吃了一份豆腐,原来只用几个铜板就可以了。”
  “臣不是很喜欢豆腐,不知道这个价钱。”
  “永离一朝宰相,这样的话不用我多说吧。”
  我当然知道。其实衣食住行用不了多少银子,可其中辗转又怎么说的清楚。
  一份豆腐,要是大内做,那从买进豆子到用石磨做出来,在到点成了豆腐,经过了多少人,多少道关卡,一层一层加的钱都够买一车豆子了。可这还仅仅是豆腐一项,大内所有用项怎么可以数的明白?
  “永离,还是不肯和我说清楚呀?好了,不说这些了。下个月是你的生辰,永离也该整二十了吧。”
  “是。郑王记得清楚。”
  “我送你一样东西。”他忽然高兴了起来,然后从案上拿起一幅画,是卷好的。“送你的画,怎么样?”
  我准备跪接,可他拦住了我,把画送入我的手里。
  “现在不能看,回去再看。要好好保存哦。”
  明媚的笑容将刚才的倦怠一扫而空,他的眼睛像晨星一样,带着希望的光亮。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给他这样的精神,可此时我的也被他感染了。
  看着我,我也笑了,这种笑虽然不是很明显,可确是真正的笑容。
  “多谢郑王。”
  “苏袖,你进来吧。”
  他突然叫了一声,我看见苏袖端了一个托盘,里面是一碗药一样的东西。他把这些放在了案上就又退了出去。
  苏袖给我的感觉是一种默然中的存在。
  “知道你晚上喝了酒,要是没有醒酒,明日早起肯定头疼。”
  “多谢郑王。”
  君赐不得托辞,我拿起那碗很像中药的汤水,看着它,一面给自己运气,看是否可以一口喝完。这和凤玉做的不一样,这碗的味道好像很浓重。
  他突然轻笑出声。接过了我手中的碗。
  “原来永离怕药汁呀。”说完就轻抿了一口。
  “哪,不苦,给你。”
  我喝了药,然后就退了出来,这时当我看向天空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没有看见朝阳升起。
  手中的画并不是新裱的,可收藏的却很是用心。
  凭我对文人画的直觉也知道这不是什么书画大家的真迹,可什么样的画可以让富有四海的子蹊如此珍惜?
  如果我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宁愿这几年没有认识他,当我已经将他视为不可缺少的存在的时候,我才知道,这所有的一切是我的自欺欺人。
  书房已经被翻乱了,这是我刚进书房时发现的,一个黑衣人正在找什么东西,在听见我推门的时候回过了头。由于书房是不允许下人随便进入的,所以这里就我们两个人。
  俊美飞扬的面孔,在如此仓皇的情势下也气定神闲的,可他的眼睛却是如此的熟悉。难怪这些天看不见他的身影,难怪这些年来他总是神秘没有定踪,原来竟然是这样。
  “大人,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想找什么?”
  “新州的军事图。”
  “找着了吗?”
  “还没有。”
  “还想找吗?”
  “如果我以大人的性命威胁,大人是否可以将它交出来。”
  “不行。事关重大,我不能如此。”
  他手中的剑已经出鞘。
  “一张纸当真可以抵的上大人的一条命吗?”说话间剑尖指住了我的喉咙。“哪,这是什么?他看见了我手中的画。啪的一声夺了过去,然后单手扯开了捆绑的细绳,那画就在我们的面前展开了。”
  是我!我惊讶于画中的人,也许笔法很是稚嫩,可我还是看出了那是我。身穿蟒袍,骑在骏马之上,一股少年得志的得意跃然纸上。
  这应该是我六年前天街夸官时的情景,是子蹊画的,是他六年前画的。
  “周大人,竟然是你。还不错。”他把画扔在一旁。“我们继续我们的事情吧。”
  “周桥,除非你自己找到,否则我不会给你的。”
  他拥有一种独特的笑容,那种笑是把天下都掌握其中的怡然。
  “我的名字不是周桥,也不是于桥。有一种上古年间的瑞兽,只见云雾不见真身,那就是我。”
  龙。
  封国国姓就是龙。
  “你是谁?”
  “周离呀周离,不愧轩辕子蹊珍藏你的画像这么多年,要是我看见你当年的神采也会如此的。我是封国王子,龙泱。怎么样,如果你可以交出新州的图,那我可以保证你以后的富贵荣华。十年寒窗为了什么,你可要想清楚。”
  “莫说我不为那个,即使为了这些,可新州城内的百姓,大小官员的性命哪个不是性命,我又怎么可以轻易给你呢?我说过,除非你自己找到。”
  我一边说着,一边向后退。因为后面的桌子上有一个可以示警的装置。
  “你易容在我身边也真是难为你了,早知今日,我一定……”
  “一定如何?杀了我吗?你一向不是一个这样积极的人,今日如此必有原因,是否因为那画?也难怪,轩辕子蹊自幼年起对你一往清深,怎能不动心呢?”
  “你说这些是没有用的。”
  “我用画和你交换如何?”
  “龙泱,我永远不会再信任了你。这两年来我对你可是用尽我的全部信任。”
  他的剑跟近,最后已经刺入我的脖颈中,不过只是微微一疼,可我已经感觉到温热的血流了出来。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死亡与我是如此的接近。
  “不动手吗?你救了我很多次,这次可以死在你的手中我也不亏,还是你下不了手?”
  他的眼睛首次出现了波动,好像也在回忆。机不可失,我突然向后一跳,接着手已经触动了机关,顿时震天的声音响遍丞相府。
  “你倒狡猾,你不怕我此时就杀了你吗?”
  “你也跑不了。我已经听到他们把这里包围了,带来的都是一等一的弓箭手。我小民一个,可以和你这样龙家的王子死在一起不能不说是我的荣幸。”
  他用一种深沉的眼神看了看外面,然后是自负的一笑。
  “他们想拦下我?恐怕不能如您所愿了。”
  说完收了剑。
  “不想杀了我再走?”
  “想杀你也不会等今天了。父王逼的紧,不然我还会在这里多等一些时日的。我要走了,后会有期。”
  话音刚落就用轻功飞身出去,我追出屋子,他已经上了房顶,屋外的一群弓箭手已经是拉开了强弓,几十只箭瞄着他。
  就算他的功夫再强,也未必可以毫发无伤的逃出去。
  如此人物,在这样的情景下还是冲我笑了笑。
  “大人,怎么办?”
  身边的管家问我。
  怎么办?两年来的朝夕相伴,两年来的互相关怀。那日他温柔的给我上药,这些事情此时在心中压的竟然是如此的沉重。
  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放虎归山,必有后患。
  “放箭。”
  “啊?是。放箭!”
  箭像雨点般密集冲向他。可他还是走了,他的轻功毕竟我也是见识过的。
  “大人,刺客逃了。”
  “带人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断然的吩咐了一句就走回屋子里,不然,我会在手下面前第一次掉眼泪的。
  面对满屋子的狼籍,没有让人来收拾。独拿起了子蹊画的那画,虽然被龙泱扔在一旁,可没有损坏。
  事情来的太多,也太快了。
  看着这画,想起了龙泱临走时的那番话,此时的我可以用心乱如麻来形容。
  颈间温热的血在我低头看画的时候滴到了上面,恰好在画中人头顶的瓒花,那鲜美的红色又一次把我带到了那纷乱的回忆中。
  状元红是君子酒,那样的冰清玉洁不掺杂质,其实我早就已经配不上这样的酒。清冽的状元红代表了多少文人仕子的心。哪个自束发读书的时候起不是满腹雄心壮志,要遵从圣人的教诲,一心为天下计。
  可现在,身处其中才知道,那真是只是梦想。
  又一滴,可我已经看不清楚滴到哪里了,眼前是一片红色……
  酒,如此的香醇,那时的我还是一个孩子,背负了父母无限期望的孩子。玉,只有无瑕才是好玉,蒙尘的就不值钱了。
  怎么会如此的颠倒,头这样的昏,好像身体中的一种生命在流逝一样,没有了力气,头也晕晕的,没有了力气……
  迷乱的梦,好像很久之后,我才清醒。感觉颈上的伤已经裹好了,止血的药还有一丝丝热辣辣的灼热感。
  睁开眼睛时候就看见凤玉在我的身边。
  “周桥呢?”
  我沙哑的声音就像破碎了的瓷器在石板上刮出一道难以忍受的刮痕的声音。
  她在犹豫着要不要讲。
  “说!”
  “应该是被射中了,血迹很明显,可我们追到河边的时候就没有再看见血迹了,估计从京城外的运河走了。”
  “封锁运河。”
  “大人,我们也不想把事情搞大……对大人也不好。再说,大人真的想置周桥于死地吗?他什么也没有带走呀……”
  过了很长时间,我才说话。
  “郑王知道了吗?”
  “爷,您已经昏迷了三天了,王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么久?”
  “太医说那天您喝了很多的酒,然后郑王召见,一夜没有睡,就碰到了那事,又伤的不轻。”听她好像有些紧张,那也难怪,我今天的口气很不好。
  “凤玉,我急躁了些,脾气不好,你不要在意。”
  “大人,我不是……”
  我摆了摆手,不让她讲下去。
  这几年间,我,她,周桥一起经历了多大的变革。先王的驾崩,毒死王子,子蹊即位,这些风雨不算,单是我们一起出去,他保护我的情景都是历历在目,一转眼,一切都成空。
  是骗局,精心设的骗局。
  什么样的情谊才可以真正的坦诚,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做到真正不变。
  ***
  凤玉没有对我再说些什么,我安分的在家继续养病。所幸的是我左手的伤好的差不多了,除了用力还是有一些隐隐的疼痛之外,别的也没有什么,到是颈上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重一些,但是不是致命的伤。太医说刺客是用剑高手,他只想在我的脖子上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并不想真正伤了我,因为他避开了喉中的经络,但是作为皮外伤却已经到了最深的地步。
  我听后只是笑了一下。
  变故突起,子蹊这次没有来我家里,听凤玉说,边关告急。
  虎已归山……
  原本想在我生辰那天宴客,可出了这样的事,还是不招摇为上。但有的时候感觉身边空荡荡的,也难受。带足了侍卫,让他们便装跟着,自己就在京城中闲逛了起来。
  颈上的伤好的很慢,现在我还用纱布裹着,一般袍子的领子档不住,后来索性也就不想着遮掩了。
  这是城南,风月场所多集中在这里。夜色下,依然灯火通明。身边都是一些衣冠楚楚的各色人等。可我眼前的这一家却特别的热闹。身边的小童一打听才知道是张初阳在风华楼摆酒请客。风华楼是最华贵的青楼,在这里普通的一桌花酒也要十五两银子,可看现在的排场,恐怕这酒宴不下五十桌。本来想走,可转念一想,还是走了进去。张初阳没有包了全场,可在整个大厅中全是他的人,别的客人都到楼上去,我也随着大多数的人走了上去。
  下面歌舞生平,萎靡的歌声伴着那些妖娆女子的热情让张初阳的客人们已经沉迷其中不可自拔。那些人有些是我熟悉的,那充斥着欲望而显的丑陋的面容和朝堂上的一张张方正的面孔在我的脑中互相变换,充满了诡异的和谐。
  “公子,别来无恙,我们可真是有缘。”
  我站在二楼的栏杆旁,可身后却是熟悉的声音,是张初阳。
  我转过身去,看见了他和他身后的张慈。张慈老来得子,即使张初阳不过才弱冠年纪,而张慈已是花甲之年。看他们的样子一定是在风华楼专为贵宾准备的客房中享受,张慈不会和儿子共同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有些事情由家人出面比自己当场要有转圜的余地,自己也留条后路。不过在他看见了我之后,那神情已不是尴尬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张大人。”
  “怎么,原来公子认识父亲?”
  张初阳说话的时候七分诧异三分暧昧,莫不是将我当成了小官。
  “没想到周相也喜欢这风华楼的酒菜,这里的味道真是独特。”
  张慈可以媲美两头蛇,风华楼是娼馆,来这里的男人那个是冲着酒菜来的。不过这样说到瞥清了我和他自己。毕竟一朝的左督御史和内阁首相在青楼相遇,好说不好听。
  张初阳有些呆楞。张慈则继续他的说辞。
  “这是小犬,不过看样子周大人已经见过犬子了。那请大人多多担待小犬的失礼之处,张慈代犬子谢过大人了。”
  “张大人哪里话,令郎品貌端庄,彬彬有礼,哪里会有什么失礼之处,大人家教也过苛了。”我的话不算软,可也不是那种挖苦人的话,不至于得罪他。
  平时很是熟悉的寒暄此时却变的令人厌烦的很。
  “初阳,这就是我朝第一才子,周离,周大人,快过来见礼。”
  他的声音在儿子面前依然很威严,而张初阳也回过了神。我见他行礼,就赶忙说到,“张公子客气了。”
  “周大人既然来了,就赏脸喝一杯,如何?”
  “看来,在下要辜负大人的好意了。那个太医什么也不让我吃,这个酒自然也是不能喝的,等过了这一阵,在下回请张大人如何?”
  我被刺这件事相信他们已经都知道了,况且我的颈上带着根本遮掩不住的伤口,他们看我的时候已经了然。其实张慈也未必想和我喝一杯,今天的事情对于他过于尴尬,平日里,他可在人前装成是道学君子,可现在在我的面前他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肯定也想尽快结束这样的会面。我们表面上客气了几句,就分开了,我继续在这里,张初阳则到下面照顾客人了,而张慈就回去了。
  我不喜欢这里弥漫着的浮靡,可我却一直了解这里。先王也曾带我来过这里,那是我刚成为翰林院编修的时候,有一天先王要微服出游,也就带上了我。
  风华楼设置糜乱华贵,不同于一般的阁楼,这里到处是浓艳,到处是花香胭脂香,神仙在这里也会迷失的。记得先王在点的菜,那是别种特殊。用鸡脚上的膝骨下油锅炸的,再撒上椒盐,下酒特别的香脆。可一只鸡只有小小的两块膝骨,这鸡只取膝骨,剩下的就扔掉,当然钱是客人出的。做一盘这样的菜怕不废了几十只鸡。
  “永离,感觉如何,十年寒窗苦读圣人教诲,也敌不过这里片刻的温柔吧?多少仕子都毁在这里了……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及时行乐又有什么不对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落寞后的讽刺,可还是迅速恢复了往日的雍容,对着身旁的一枝唐花牡丹说:“名花倾国,卿错生了年代。”
  “王,那是唐花。”
  “我知道,丝绢做的。”
  “只有苏州才可以做出这样的唐花,从苏州运来京城要花费不少。这些银子要是用在……”他似乎知道自己说了一些并不合适的话:“我怎么又说这些……”
  “你去过南边吗?”而后他又问。
  “不曾。”我答道。
  “南边种水稻,那一望无际的稻田,绿绿的,很是好看,母后就是南边的人。”
  记忆中的事情,很多时候总是在不经意中浮现,已经五年了,可相似的场景又让我想起了当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意气风发时的情景,和子蹊相似的脸,却从没有子蹊的神采飞扬。
  俊美无铸的他,从来没有淡去的悲哀沾去了他的风华。
  希望子蹊的脸上不会出现那样的伤感。
  子蹊,不知怎么,我突然想到了子蹊。是让那幅画扰的吗?
  这样的时刻子蹊应该还在批阅奏折,去,看看他吧,因为我的伤,好久没有见他了。
  临出风华楼的时候,我看见张初阳在那里,左拥右抱,极其享受,不禁想起他说的,这样的美景有多少仕子可以抵挡呢?
  去谪仙楼买了煮好的绿豆水,也没有理睬身边小童的诧异就到了禁宫。我原想也许这样晚了进不去,可守军一看是我,马上飞传,不一会苏袖就出来了。他见我的第一眼也很诧异,然后用他不低沉的声音开口说话。
  “周大人,您伤还没有好,怎么不好好在府中休息?”
  “我想见郑王。”
  他看着我,有些疑虑,最后点头,“好,咱家通报。”
  “有劳公公。”这是我第一次对着他露出真心的笑,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宦官,不论他是否像苏袖这般的清俊。
  他轻叹了一声就进去了,并且示意我也跟了过去。
  子蹊果然还没有休息,最近各省的军文一定很多,而且每个决定都关系重大,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不过他还没有发现我进去。听见了他和一个小太监说话:“以后每天三次的燕窝改为两次,全宫中要力行节俭,不可奢靡成性……”
  听到这里我突然一阵难受,手握紧了那盛着绿豆水的汤壶。
  “王,周相来了。”
  当我进去的时候,看见子蹊脸上柔和的笑容,和一丝的安慰。
  “永离,怎么来了。伤好了吗?”见我拿着的汤壶,问我:“这是什么?”
  “绿豆水,清热祛火的。”
  “给我的?”
  “听到王要力行节俭,所以不敢贡名贵的消暑良药,仅用这些来取悦君王……”本想调侃几句,可下面的话我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像慌了手脚,“怎么了,怎么哭了?”
  语气是那样的柔软。
  哭了?
  我一愣,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抬起手,为我拂去眼泪。
  “臣这次还真是有罪,君前失仪到这样的地步。”
  “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好像也没有,可我为什么会有这样浓重的悲哀,是我又想起了他吗?可我为什么会在子蹊的面前表现这样的脆弱,到底出了什么事,谁来告诉我?
  我摇头,“没有,只是突然有沙子进了我的眼睛。”
  我说出了一个最幼稚的谎话,可子蹊却没有追问。他接过了我手中的汤壶,就想这样喝。
  “等等,还没有人先试一下。”
  我拦住了他。
  “我相信你。”
  他笑了一下就喝了下去。
  我相信你。如此的确定,如此的不疑,很多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自己,他为什么会这样的确定?
  “好像没有煮熟……永离,这不是你煮的吧?”
  “不是,是我买的,我不会……”
  他轻叹了一声,“永离自然是秉承君子远庖厨的圣训,即使下厨也不见得可以煮熟一锅绿豆。”
  被他的话说得我忘了刚才的失落,笑了。
  “王,绿豆只有这样半生的时候才最具功效。”
  “谁说的,这么奇怪?”
  “是……臣的一位好友。”
  “肯定也是一个不知烹调为何物的仕子。哪,你身上是什么味道?这样浓的香味。”
  “臣刚从风华楼出来。”
  他的眉头皱得很紧,“那家京城最出名的青楼?”
  “是。”
  “永离还真是风流才子……你颈上的伤好些了吗?”他的手轻轻拂上我伤口上面。
  “好多了。”
  “那个人就是当日的周桥吗?”
  “是,是臣的罪过,识人不明,还请王恕罪,那画,臣污了。”说到画的时候他的脸有些淡淡的粉红色,神情有些不自然。
  “画的不是很好,那是六年前了,我跑到街上玩的时候看见的。那时我想我们差不多的年纪,为什么你不用再继续被先生督促着学习,可我还是的每天应付那些老书呆。所以那时我很羡慕你,回来就把你画了出来。”
  “后来,王叔给我们好多你的文章,先生也给我们讲解你的治国之道,说你年纪轻轻已具备宰辅之量。这些年来,其实并不太平,战乱不断。记得五年前,路阳王逼宫,百官袖手,可永离朝廷上的一番话,可真有震慑人心之用。”
  “……倘能转祸为福,共立勤王之勋,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机之兆,必贻后至之诛……”
  “句句精辟,教朝堂之上的乱臣不敢妄动,所以等到了御林军,才没有酿着大祸。天下的文章有这样震慑力的,只有周离一人。”
  那样的文章,那样的热情洋溢,那样的风华已经是逝去了,可子蹊的画却使我又想起了曾经拥有过的清澈的热情,而现今,他背诵我的文章,使我想起了我作为朝廷重臣应有的担当。
  “王,难得您记得。”
  “叫我子蹊。”
  “臣……”
  “叫我子蹊。”
  仿佛被他催眠,看着他的眼睛,轻轻说了一声,“子蹊……”
  这是一个奇异的夜。等我天亮回到家中的时候,还想着他对我说,叫我子蹊……
  可,我们拥有明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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