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左传记载,鲁庄公十年春,齐师伐鲁,公将战,曹剧请见,问,何以战。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剧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遂败齐师于长勺。
要战,必有可以依靠的原由,这是古理,而今也是一样。
郑建国已是五百年了,如此漫长的岁月中,郑王一统江山,各周边附属小国伏首称臣,不敢稍有不臣之心。不过,当历史成为了传说,当繁华成为云烟,这些只留在往昔的记忆和历代文人传世的文字中了。
邹王子蹊元年。
这年并不太平。年初的时候,先王驾崩,虽然先郑王只有四岁,可他一出生就被注定好的血统决定了他的尊荣。不次于历代先王的葬礼,丰厚的陪葬,还有举国三个月的孝期。他没有儿子,所以,随后是他的堂兄,十九岁的轩辕子蹊即位,改元。
新州位于郑朝万里江山的南北之间,其间的桃花渡口,北接京城,南到江南,最是繁华重地。新州南边就是封国。原是郑附庸国的封国,毅然扬言为天下计,讨伐郑的暴政,所以自立为王,号令天下。也许是新改元的喜庆,也许是历代先王的庇佑,也许是什么人的阴谋,也许,也许仅仅是一个必然,这年秋天,一直吃紧的新州战况出了戏剧性的转折,新州巡抚陆风毅俘虏封国太子龙沂,一举挫败封的进攻。那时,举朝欢庆,并处龙沂凌极刑,以正天朝威名。
正当大家都处于胜利的虚浮中时,朝中重臣,左督御史张慈,和他的儿子张初阳,在风华楼遭刺客暗杀致死,其家产被刺客散给贫苦百姓。这个时候,人们才知道:一向以刚正清廉著称的左督御史其实不像他表现的那样。
这些本已经够成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消息灵通的人们发现了更加振奋人心的消息,那个如传说中英雄一样的刺客已经找到了下个行刺的目标,就是权倾朝野的内阁首相周离。
而我,就是周离。
今年的雪下的早,也比往年厚重了许多。才深秋不过,就下起了漫天的雪。
俗语都说:“瑞雪兆丰年。”所以,人们看见这雪都很欣喜,并祈祷上苍,明年会是丰年。但是这样的雪却给我们带来了麻烦。
新州只“听说”兵变,因为两天前子夜,子蹊接到奏折,说,新州已经一天没有打开城门,并且断了往来的消息,和临近的州府完全失去了联系。现在的新州就像一座死城,没有人知道到底里面发生了什么,但从种种迹象来看,应该是兵变。
新州是郑和封的交界,也是战争的最前沿。
如此敏感的时候,如此敏感的地方,出了如此敏感的事情,对朝廷的震动可想而知。郑王子蹊一接到折子的子夜,就叫了整个内阁大臣来禁宫议事,独独漏了作为内阁首相的我。
也许,他是顾念我连日来的确操劳过重,也许他顾及我和陆风毅系出同门,也许,他根本不想我介入,可我已经没得选择了,漩涡早已存在。
六年前,我以状元大魁天下,我的座师正为内阁大学士徐肃,而陆风毅是徐肃的得意门生。虽说君子朋而不党,可朝中同科,同师的官员很多,彼此互为一党,壮大势力已经是很平常的事情了,如果一味清高,跳出这个圈子,反而是不识时务,再说,旁人也不会把你择出来的。就像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就算你全副蓑衣,可雨水依然会打湿衣服,这样的环境下,雨水无孔不入。
正想着,一双冰冷手拂过我的额,我抬起头,看见了子蹊的眼睛,两天了,我们已经等在御书房整整两天了。我知道了新州的事后,那天晚上就下起了大雪,掩盖了禁宫的烦躁,可外面一直没有平静,一直没有停止的递上折子,一直没有停止的递出批阅后的折子,就这样,在毫无头绪的忙乱中度过了两天。
子蹊原本晶亮的眼睛满是红丝,疲惫从他的眼底真实的表现了出来。
“有一点烫……你睡一会吧。”
轻柔的声音这个时候听起来让我感动,我摇了摇头。
“睡不着,合上眼睛就看见……不想睡。”
我没有说,我看见了什么。这几天我也实在累极了,也想睡一会,可一闭上眼睛看见的是新州陷落海上,然后就是风毅满身是血的站在那里,我想抓,可我什么也无法抓住……
那样的空落,那样的恐惧和绝望,只在我闭眼的瞬间就可呈现,所以,我极立想保持清醒,直到新州的消息传来。
看了他一眼,他也是累极了的人,于是我说:“子蹊,你睡一会吧,不能熬坏了身子。那些折子也不是什么急务。”
他拿开了手,转身到几子旁,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有些烦躁,听得出来他的呼吸很是急促,好像在压抑什么。
两天来,我们一直在等消息,却一无所获。发出去的命令要快马送出,新州远隔千里,即使再着急也不是朝夕之间就可以往复讯息的。不经意想起了苏袖的话,那一句一句好像都在说他自己,但又好像不是。
这样一想,头又疼了起来。
看着子蹊还在几子那边,虽然知道自己开口也无法解决什么,但还是问了一句:“怎么了?”
他没有转身,幽幽的声音传了过来,在空旷而阴寒的殿中显出了苍凉。
“永离,你为什么表字是永离?”
听着他用类似庄重的口吻问我,我到感觉有些滑稽,于是轻轻笑了笑,反而好了些,不是那样难受了。
“是我的老师给起的。其实我原先不叫周离,后来,老师看我名字不是太好听,就给改了……至于老师为什么要用‘离’这个字,我也不是很清楚,也许只有他才知道,也许连他也不知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有些无聊,等待时间太长了,突然想了起来,就问了。这几天公务很繁杂,你自己不想休息,反到要我好好保重,可你呢?”
说着端了一杯茶过来。这里没有那些太监,连苏袖也不在身前,所以只有我们两人。我见他端了过来,赶忙站了起来,接过杯子。毕竟君臣有别,再熟悉也不能这样。见我接过就松了手。
“这次的事情你怎么看?”
他问了一句。
这是他在这两天中唯一问我关于新州的问题,我们一直在等消息,却没有对现在的情势加以揣摩。
怎么看?我喝光了杯子中的水,定了定心思。
在私,陆风毅对我而言,不只是同僚,也是知交;在公,新州在整个战略的布局上至关重要,失去了新州等于打开了一个缺口,也增长了封的士气。虽然现在情势不明未必是封所为,可新州一乱,对我们总是百害无一利,两层意义下,要说“我对新州怎么看”这样的话,并不好说。
“新州至关重要,不容有失。如果丢了新州,就等于开了一扇门,结果必然是长了他人的气势,而我们这边气势低沉,对军心,对民心都是打击。两军对阵勇者胜,失去了气势,已经输了一半了。”
“哀兵必胜,做何解释?”
“……哀兵是封国,不是我们。”
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就不能说,就像现在,这话我也只能说到这里了。哀兵,不是散兵游勇,指的是积压了厚重压力而想作战的士兵,他们有一种悲愤的力量和无可匹敌的魄力。这种力量就像世界上最锋利的剑,无坚不摧,即使遇到最坚固的盾牌,也不会无功而返,最不好,是两败俱伤。
说到底,还是气势的原因。
封国之所以会这样,其实都是我们造成的,因为天朝凌迟了他们的太子,他们必定把郑看成了腐朽不堪,必定认为子蹊如桀纣一样的暴虐,可这些,我怎么可以说?
子蹊情何以堪?
他也没有问,只是听了,想了想,继续问。
“那新州局势你看如何?”
“再等。探马没有回来,不能妄加揣测。如果真的是兵变,那也得找出原由,然后再商讨下一步的计策。重要的是,新州不能乱,不然,封国就更难遏止了。”
我只能这样说,因为我不能说陆风毅是否参与了或没有,那必定是子蹊和除了我以外的部院大臣讨论的事情。
在外人,也许还有子蹊的眼中,陆风毅是我私交甚笃的人,他的荣辱和我有直接的关系。
每次一想到封国和新州,我就感觉好像针扎一样,尤其在这样的时候,原来我最熟知的两个人,一个生死不明,另一个……不想也罢。
见他点了点头,我又说:“天晚了,子蹊传晚膳吧,不要饿着了。”
“也对,做事情不能累垮了身子,你想吃点什么?让御膳房准备一些简单可口的,比吃那些好看不好看的要好多了。”
“随便什么吧,我不挑剔的。”
他走到窗子前,打开了一扇,一下子风吹了进来,卷了一堆雪也飘了进来,可屋子里那种淡淡压抑反而立刻消失了。
我不禁说了一声,好雪。然后长长出了口气,精神一振,想起了辛弃疾的一首词,不由得放松了心情。
子蹊转身冲我一笑。
“知道你喜欢这个。要是平日里,这样的雪景,咱们烫了酒,再让他们到园子里猎一只鹿回来,就在这里烤着吃,也是美事。不过那些太油腻,不适合现在……叫他们的准备一些粥,然后拣着清淡的做一些,可好?”
“好,皆田然好。”
他是这样的细心。
子蹊叫了苏袖进来。吩咐完后,苏袖跪了一下就出去了。
我也到窗子前来,看着外面。又下起来了,净白的雪盖满了御花园,彷若天地间就只有这一种颜色。
“看你,一见雪心情马上好了很多。”
“这么明显吗?”
我伸手摸摸脸。
他笑了。
“我只是想起了一首词,所以不想这样。事情总是要解决,不可乱。”
“哦,是什么?”
“……为赋新词强说愁。现在正是少年时,不可如此。不然的话,到了真正经历了什么后,可怎么好?不是一句‘天凉好个秋’就可以吐尽所有。”
“永离……”
“哪,怎么?”
“你原来定是个爱笑的人。”
我微微一笑。
“真的是这样呢!我娘说,我一生下来就笑,后来和村里的孩子玩耍的时候要是跌倒磕破了也不哭,很多时候笑笑就没事了,子蹊是如何看出来的?”
“我……”
他正想说,可殿门打开了,苏袖领了一群人带了食盒进来。远远可以闻见清香,是荷叶的味道。
“有你爱吃的荷叶蒸饺,多吃一些吧,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子蹊告诉我,然后先走到他们那边,让他们把东西摆开了,果真见到绿色的荷叶包裹着晶莹的水晶饺,让人食指大动。
拿起一个,放在嘴里,果真好,肉里的油已经蒸了出来,香而不腻。
苏袖捧了一块巾帕递给我擦了擦手,然后他就领了那些太监退了出去。我看了一眼他的背影,纤细的身材配着锦袍,给人一种华丽的感觉。想着那天他和我说的那些话,我有些疑惑:是什么样的环境造就这样的人?没有宦官司的阴险,却带了一种难得的干净……
正想着,手中的巾帕给人拿了去,我回头一看,才看见子蹊,一双眼睛看着我,像是问我,又像单是看着我,什么也不说。
“味道怎么样?”他问。
“很好。哦,对了子蹊,刚才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你会看出我原来很爱笑?很久了,看见我的人都说我很阴沉,不喜欢笑的。”
“一种感觉。其实你应该是个开朗的人,也许没有遇到什么正开心的事情,所以笑容少了一些,这也没什么……还来点粥吗?”
听了他的话:我只是没有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所以很少笑——可我想了想,我遇到了很多,而且,几乎每天把笑挂在脸上,但是见到我的人都说我阴沉;我对子蹊反而笑的最少,但他却说我是开朗的人。
还真奇怪,也真……不错。
听到他最后的一句,我赶忙回答:“要,你也吃点。这些不会都是我的吧?”
他听了一笑,然后拿起汤匙要盛一碗,我想接过来,可他没有给我,等他盛好了才递给我。这时,我也只能这样接过来了。他的手好像无意识的碰了一下我的手,我本能向后躲了一下,手也反转了一下,从他身边躲了出去,然后抬头看见的就是他有些阴郁的颜色。
沉默,然后,他叹了口气。
“永离,你的戒心太重了,也许,这些都是你没有意识到的。勉强自己信任旁人,可你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我端着粥,站在那里。
“子蹊说哪里话,我只是不想和生……和旁人靠得太近罢了。”
我想说生人,可知已经出口,相信他也知道了。
他自失笑了笑。
“看来有些界限是不能逾越的。那人伤得你如此深重……永离,你有想要什么吗?权力,美女,珍宝?”
这样的问题,好像那天早上我问凤玉的,这个时候由他问我,好奇怪。
权力,我有了;美女,我也有了;珍宝……要是王羲之的真迹还不算,那世上当真也没有可以入目的了。
这些我都拥有了,我要如何回答?
犹豫间,子蹊接着说,但是他没有看着我。
“你都有了,这些你都不缺。以你周家世代豪富,要什么没有?你可想过辞官归隐?做个闲云野鹤,也好过在这里周旋。”
他在暗示着什么,还是仅仅是个感慨?
“不用担心,我不是想说什么,只是有些想法,我没有退路,看来,你也一样。人最难过的是自己的心,而内心深处又往往是你无法领会到的。遇到什么事情,也许你认为的是一样,可内心深处认定的是另外一样……
“永离,现在是危难时刻,兵凶险着,我需要上下一心。所谓道者,民与上同意,可与生死,不危也。我不想再猜测你的心思,要是我连自己的心腹大臣也要猜测,那如何做到上下同意?”
听他这样说,我真的仔细想了想。
这些年来,顺境,逆境经过不少,可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为什么?为了权倾朝野,还是为了九重威仪?
原来我只是想着,哪里都是生活,没有不同。闲云野鹤的生活未必就是自在,隐居也许想逃避世事,可万丈红尘,哪里会有可以避开的地方,不过是自欺欺人,做个掩耳盗铃的蠢物罢了。
于是走到子蹊面前,看着他。
“士为知己者死,周离绝不敢说是什么贤人,可从不背弃。”
“知己;永离还真的……比起王叔,子蹊不敢说是永离的知己,只是稍微了解永离的人而已。”
“子蹊此话何解?”我问他。
没想到他吟了一首词,那是很久以前听到,已经多年未见,可还是那样的熟悉,我怔住了。
“父母忠贞为国酬,何曾怕断头?如今天下经遍,江山靠谁守?业东就,身躯倦,鬓已秋,你我之辈,忍将愿,付与东流。”
听着子蹊慢慢说了出来,又是那种苍凉,又是那种绝望,我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忘记这些了,可,他就像刻在我的灵魂中,就像镜子中的另一个自己;永远无法磨灭的痕迹呀……
人在一生中可以遇到知己是福气,可遇到一位同自己一样的人,并且他把我身上隐藏的阴郁加深也加重了,到了毁灭的地步,可我却无法救他。看着他的毁灭,就像在看自己毁灭一样,这样的感觉,比看到知交好友沉沦还要痛心。因为,这是感同身受的痛苦。
就像那天,我救不了他,而后,也仅仅是报复了那个凶手而已……
“这是永离作的吗?”
“不是。先王作的,我也仅仅是代笔而已。子蹊是如何发现的?这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的书稿什么的,都应该毁了吧……”
“发现你曾经在大内住过,王叔又画过很多的画,于是我就都找了来,结果发现了这个。已经有些年了吧,那个时候,事情多,也没顾得上看,后来我看了这词,感觉写的不错,就放在了一边。再后来,偶然间又看见了。词已经背的很熟,意思也知道,可那种感觉却怎么也没有。当时我并不了解永离,只感觉你是……”
“权臣。”
我接了一句,看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其实有一段时间我对你的感觉很复杂。关于先王,关于那个孩子,还有你,传闻很多。心中有对你原来的感觉,也有这几年来的……”
他看着我,好像让我为自己辩解。
但是刚才听他这样说,我有些犹豫。事情其实大家都知道,不过是一层窗纸,可也没必要捅破。不错,那个孩子是我毒死的,可这事情中得益最大的反而是子蹊。如果我不亲口承认,那子蹊就仅仅只是怀疑而已,他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选择不相信。一旦我亲口说了出来,那子蹊就只有相信,没有选择了。不论我有任何理由,不论这件事对帝国,对子蹊的益处有多大,我还是罪在不赦,那个孩子毕竟是先王唯一的骨血,也是帝国的主宰。现在子蹊亲近我,我相信外面肯定或多或少有关于我和他在这件事情上的谣言,其实那个时候,我下毒手的原因只有一个,与子蹊并无瓜葛。这是一个心理上的问题,一旦子蹊认定了我做了这事,他就存在了对先王的愧疚,在面对关于这件事的任何处理上都会心虚。
所以,宁可让他犹豫,让他怀疑,也不可断了他认为我是无辜的期望,但我不想骗他。于是,我选择了沉默。
他见我如此,沉吟了一下。
“不说这些了……永离,陆风毅是徐肃的学生,也可以说是你的师兄,你了解他吗?他是师从徐肃,和你不同。你只是徐肃那年做考官的时候向王叔推荐的,而王叔亲自点你的状元,这样说来,徐肃也只是你的座师而已。”
我想了想,他这样问,肯定是要问我对陆风毅的看法了。
子蹊原来问过我这个,那是他刚登基之后,陆风毅第二次请旨加新州军饷的时候。子蹊想知道陆风毅是否可靠,而现在,子蹊依然不放心他。
军饷……
脑中突然想起了这个,心突的跳了一下,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可却因为现在局势繁杂,耗费太多精力,无法理清楚眼前。我像是看见了真相,可想要抓住它的时候,它却又隐藏回去了,周围是乱麻一样的虚幻,不能明了。
到底是怎么了?
“永离,永离,你怎么了,怎么脸色也变了?”
感觉到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手心温热的触觉,一下子回了神。
我怔了一下,轻道:“没什么,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是太累了。整整两天没有合眼,铁打的都经受不了,何况你我?什么也别想了,先睡一会,等到南边的折子上来后,我再叫你。”
我听了,知道他为我好,可还是摇了头。
“还是不要了,事关重大,非常时期不能再有稍许的疏忽。子蹊刚才是问我陆风毅吧,这个人可以说是良将美才,家中也是书香门第,人品不差。我第一次知道他,是在我高中那年回去拜见座师的时候,徐相和我说起来的。徐相当时对他的评价就八个字,可对我的震动颇大。仕林中才子不少,可很多都是风流文章能做,一般俗事难为,他却不同。因为如此,所以印象深刻。”
“哦?还有这样的事,是哪八个字?”
子蹊眉一挑,好像也来了兴致。
“‘不骄不躁,堪当大任’。当得起徐相这几个字的人当真少之又少,我后来凭借了状元文章,也只得了个‘松风’这样的词。”
“松风……”
子蹊慢慢念了一下,而后想了想。
“当真奇怪,这是什么评语?要说你是君子,应该用‘竹’来比喻才是,‘松’虽说也象征了君子的性情,但是‘松风’二字并不成意。”
“我也想了很久,后来徐相不说,这事情也就过去了。其实徐相不用竹兰一类的雅词也是对的……”
还有一句,我觉得说出来过于硬了些,于是就省了。其实,我有自知之明,不配君子之称,要是当时徐肃如此说我,可真的让我羞愧了。子蹊到也没有在这上面纠缠,他只拣了关于风毅的话继续问。
“不骄不躁,堪当大任;也真是极高的评价了。只是此次,不知他究竟如何,那后来呢,你没有再见他吗?”他问,并且又盛了一碗粥,放在我面前。
“本来是想见的,那时我只是个闲散的翰林编修,而他已经为官多年,公务也多,就错过了。他任新川巡抚之后,因不在京城,就没有机会见了。后来,就是六年后的现在,和他第一次见面,便是这次他进京述职,我在城外茶馆中遇见他的。时间真快,想一想,也一年多了。”默默接了过来,低头吃着。“这一年,说长不长,但是却像是过了很久一样。”
“永离,照你看,这次封国策反的可能有多大?”
“不知道,但是好像不大可能。新州一直是军事要地,尤其是封国反了后,肯定对南来北往的人特别注意。也许有混进去想扰乱军心的,但是,要到目前这样的局面,不,煽动整个新州是不可能的。我想应该是内讧。”
我说话的时候一直是看着他的,而他则一边慢慢吃着东西一边听着,当我说到内讧的时候,他手停了一下——仅仅这一下,然后接着吃着点心。
“陆风毅……要是他策动的,他想谋反呢?”
这话很轻,轻到我几乎没有听到,但是字里的意思太沉重,以至于我几乎无法接受。虽然说主将谋反是有可能,但是,风毅绝不会。
“我相信他不会。”
“……我也相信他。”
“前方多变,不知究竟如何?”
子蹊说话时候的语气愈加的熟悉,但是我不能再想了,于是赶紧想了回答,先笑了一下,然后说:“我想从前老师带我到深山去进香,我们都求了签,然后找庙祝解签。我问的是前程,他问的是什么,并没有告诉我。那个庙祝看了我们的签,然后开始算。查了书,也查了八卦,可他的解说词总是被老师驳回。后来他索性不解了,摇头晃脑的说了句:‘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老师这才不说了,我的签也没有解,但还是觉得这话真是精妙。后来才知道,到了庙里,凡是无法解出来的签,或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的事情,都是这样回答的。”
子蹊咽了那口点心,喝了口茶。
“好笑,那永离这样说,是不是就是表示你也不知道?那我已经把永离问倒了是吗?好有成就感。原来师傅拿你的文章让我背的时候,我就想:要是有一天,我可以把你问得哑口无言就好了。结果今天果真如愿……怎么不说话?”
我只有叹气。像个孩子似的,居然问我这样的问题,怎么会这样想?
“子蹊,这样是不是过于孩子气了?”
“有吗?”他认真的想了想,然后一笑。
这样的笑容,可以融化冰雪一样的绚丽,让我有些怔住了。
“不会了,只有对永离这样想过。那些书呆的文章还不如我呢。来年的殿试可是我亲自选才哦!”
他是那样的得意,刚才似曾相识的忧郁消失得无有踪迹。毕竟不是同样的人,毕竟,子蹊,他可以看得见希望。
见他这样,我的心情也不由自主的欢快起来。
就这样,我们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说话,聊了一些陈年旧事。不知不觉已经吃了大半了,略有饱意,我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不吃了?”
他秀致的眉挑了一下。
“惜福养身,不可过饱。”
他低笑了一下。
“永离看似随意,其实任何事情都有一定之规,不能逾矩。今年的雪下的不晚,看起来也不小,明年会是个好年景。都说改元要伤元气的,看来半分不假。等过了年,一切都平稳了,也好办多了。”
刚才还看见他的笑,一会的工夫就转而低沉,虽然有些感慨,可毕竟要是感慨起来是没有尽头的,世事又岂尽如人意?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什么改元要伤元气的说法?子蹊不要多虑。快到年下了,今年总的来说还好,上天也还是保佑苍生的,没有什么严重的水旱灾,百姓也有余粮过冬,就不错了。不能祈求年年风调雨顺,没有一点灾呀什么的。对神灵要求太过分了,会适得其反的。”
忽然,门被打开了,苏袖从外面跑了进来,衣服上还沾了没有化开的雪,手中拿了一本蓝色的折子,脸色红晕,很是激动。就见他跪在子蹊面前,双手早上折子,开口的时候都有些颤抖。
“……王,新州传来的折子,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新州巡抚陆风毅亲自上的折子。”
“什么?”
子蹊一把拿了过来,赶紧打开看,一边看,一边问。
“谁送来的,还说什么了?”
“陆风毅的亲兵。新川由于一两个兵士喝了酒,带头闹事,引起哗变,现在已经控制住了。陆风毅抓了那两个兵士,依法处置了。新州已经打开城门,一切安好。”
天呀,悬了整整两天的心,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骤然放松。
我无力,一下子坐回了椅子。
子蹊一直看着奏章,苏袖抬头看了我一眼,赶紧又低下了头。
我心中早已对这个结局祈望了很久,但不敢这样想,总怕希望太高,失望太深,甚至已经做好了新州失守,陆风毅被杀的准备。
但,如此合心意消息,却没有真实感。
得来太容易了吧,我还真是不知福……
他说一句,子蹊点一下头,然后说:“好,永离,你看,这是陆风毅亲自写的折子,上面还有一件事。”
我拿了过来,看了几眼,主要是讲述这次哗变的前因后果,说得很是详尽,只是……这是我的一种莫名的感觉,虽然是详尽,却简单了些。一切都那样天衣无缝而合理,但是又显得单薄了些。
后面的确还写了一件事情,却让我觉得有些异样。
我正在看,子蹊说了出来。
“南方现在也下了雪,封国暂时无动静,据说探子还探知了一个消息,虽然没有经过证实,但还是很可信的。封王死了,现在由封国的二王子龙泱正式登基即位。龙泱一直在外,回国不久,民心不稳,现在是仰仗了封丞相的势力,也就是封国王后的哥哥,龙泱的舅舅,国内还算稳当。陆风毅估计,新王登基,一时半刻还无法对外用兵,稳定内政和军政是他们首要做的,现在的他们最是脆弱。所以,要是想灭封,这是最好的时机。”
龙泱登基了……虽然他才回国不久,可一看就知道这些年他在外面也没有忘了国内势力的经营。现在终于成了正果……不,现在对他来说,也许才刚刚开始。
“永离,你的意思呢?”
“……想起了一个典故。春秋之时,宋襄公不攻过河的楚军被人讥笑。其实他也是有仁义之心的,只不过没有用到正确的地方。后人欠缺厚道,何苦如此讥笑?”
“永离是说……”
“当然要战。楚子宋公同朝为臣,谁不仁,谁不义无法说明,可封不一样。封原是属国,是臣下,而今封自立为王,并且要反叛天朝,如此不臣之心,昭然若揭。郑用兵,师出有名,自然要战。”
说出了这样的话,有种难言的苦涩。
“好,苏袖,你去召内阁大臣御书房议事;永离,知道你很累了,可兵贵神速,只能如此。”
我笑了一下,表示可以。苏袖赶紧退了出去。
“看来,我们又没有安稳年可过了。这次虽说要等到开春才发兵,但也得好好在冬天计量一下:永离,要是平时,你怎么过年的?”
我想了想,“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做些好酒菜,然后和佳人一起谈谈什么诗词歌赋之类无用之物,聊以解闷罢了。”
“和家人?那你回老家吗?听说你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回去了,你家里人过来吗?”
“我……”
原来他会错意了,可我也没有解释的必要。
“可以看家书的。这些年事情总是很多,回去的机会也不多。再说,父母也老了,不能走远路,在老家也住得比较习惯,所以就没有叫他们到京里。”
其实是他们不想来,不愿意来……
“那你不是很孤独?”
“孤独?我没有想过。在京里,周府人也不少,过个年节什么的还是很热闹的。内子心灵手巧,很会持家。”
他听到这,像是有些郁闷。
“永离,其实你和如夫人不般配。”
朋友一样的关系,无关什么般配,可这些都是我的私事,于是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永离,你需要的是一个真正的知己。”
“不,我不需要知己。自己对自己尚且不是很明了,何况对他人?我不是脆弱之人。”
“是吗?”
他习惯性的挑了一下眉,然后转身看着外面的雪,雪好像越下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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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城(上)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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