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城(中) 第一章

  我们静了一会儿,就听见脚步声。苏袖挑了帘子,就见文鼎鸶与徐肃一同进来。徐肃身后跟着其它内阁官员,甚至还有两个新选的内阁记要,就是拿笔做些记录的官员。
  文鼎鸶五十左右,可看脸面觉得他比这个岁数要年轻许多。
  看起来很出色。面白如玉,三缕美鬓飘洒前胸,一身内阁大学士的金蟒官服衬得他更加出色,精神还好,眼睛也是清明的,有些熠熠的感觉,原本面上看不出什么,可他微微皱起的眉头,显示了他的担心。也对,作为内阁学士,他担心前线战况,作为父亲,他担心文璐廷,但是,作为一名处于中枢的大臣,这些都不能表现出来,也只有压在心底。
  徐肃已是银丝满头,他的雍容华体现在沉稳不迫的气度上,但是近看他,脸色却有些青黄,混沌的眼睛显出了一丝的焦虑。我想告诉他,新州的情势不是很糟糕,但是他一直是半垂着脸,所以这样的暗示意图只有作罢。反倒是文鼎鸶进来后冲我看了一眼,彼此打量了一下,他些微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后面还有新任的兵部尚书杨文默,原始蜀州巡抚,后来因为肃清了境内匪患,被提升为兵部尚书。我看过他的存档,今年三十五岁,先王时进士出身,从微末小吏到今日的二品官职,不过二十年的光景,算是干吏了。面容英挺,有种威严的感觉,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想必是这两天才到的,不过这次新州事出紧急,所以他还没有到内阁就直接上任了。
  先向子蹊行了大礼,然后子蹊让他们坐好,对我说:“永离,把新州陆风毅呈的折子给他们看看。”
  我答了声“是”,就把手中的折子双手递给了徐肃,他也恭敬的接了过去。子蹊把新州的局势大概说了一下,然后说到陆风毅要请兵出征,问在座的人有什么想法,此次出兵是否恰当?
  徐肃听到这里,手中的折子递给了文鼎鸶,仿佛在想什么,但是没有说话。而文鼎鸶只是低头看着折子,没有抬头。
  杨文默沉吟了一下,意识到这种兵战之事本就是他的职责,在场的人又都是文官,所以斟酌了一下,说道:“王,各位大人,新州地处特殊,乃重中之重,如果要用兵,必须早作打算。隆冬季节不益为战,尚可储备粮草等必需用品。新州接连江南,可用新州周围几省的粮草储备,这样比从京里再调粮草要节省多了,而且也保障了新州的军备充足。不知王和各位大人意下如何?”
  此人话说的分寸极好,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并且也避免了回答子蹊的“出兵是否恰当”,因为无论如何,储备军需都是正确的,并且他也说明了现在不利打仗,可作为兵部尚书,未雨绸缪,早作打算,这是谁也挑不出错误来的。
  子蹊听了点点头,转而问文鼎鸶:“鼎鸶的想法呢?”
  文鼎鸶把手中的折子子给了杨文默:“封新王登基,对我们的确是不可多得的良机,郑王既然打算要战,那臣等就要筹备一切,等开春进军封国。”
  我一听,他的话更是滑,子蹊没有说要战,只是问一下,这不让他说成了子蹊的意思。
  可就在这个时候,徐肃咳了一声,子蹊问他:“徐相有话说?”
  “是,老臣想了一些时候,觉得‘不益为战’。”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知觉一惊,各自沉默。
  子蹊表面上说要询问各位意见,其实他已经在暗地里表明了他的心意,所以杨文默和文鼎鸶两人没有在是否要出兵这个问题上纠缠,而只回答了如果要出兵,要做些什么,可是徐肃却直接说出了“不益为战”,公然的反驳。
  子蹊笑着道:“徐相请继续。”
  “郑王,战事持续已久,民间和朝野早有殆战之心,何况几个月前,陆风毅攻克封国,此时朝野中人人认为战事已完,都放松了心境,如此时刻贸然出战,唯恐民心背离。”
  勇气,是在所有人都顺着的时候他却逆流而上,我相信徐肃坚持的理由十分充足,而我也不是盲目迎合子蹊。
  封在,早晚是祸害,与其任其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局面,不如现在就将之击垮,以绝后患。最重要的是,如今也许是封最弱的时候,错过了这次,我们就永远失去了和他对抗的机会了。
  “徐相。”文鼎鸶见子蹊没有说话,他接了一句:“士气最为重要,一鼓作气,在这个时候乘胜追击,胜算很大。一味墨守,虽不至于一败涂地,可错失先机,未免追悔。”
  这是文鼎鸶第一次公然反驳徐肃,从前的时候倒也不是说他次次都同意徐肃的意见,可怎么说来,徐肃三朝重臣,要反驳总要顾及彼此的身份,听到这里,有些惊心,然后想着,即使和徐肃意见相左,这时候也要帮帮他了。
  “两位大人,永离同意新州巡抚陆风毅的建议。陆风毅经年镇守新州,对于前方战况比我们这些久居庙堂之人要明白多了。况且不久前他才大败封,并且俘虏了封国太子……世子龙沂,当然他们称龙沂为太子,这不过是小国的妄想,我们就不要在这些末节纠缠了……”
  说到这里,我们都一笑。这话是我一顺嘴说快了,要是不解释清楚,怕以后被用来做文章,虽不伤元气,可也腻烦得很。
  我停了一下,看着文鼎鸶的眼睛继续说:“陆风毅平叛有功,并且总理新州军务多年。所以,要战,自然不是凭空想出来的。然而徐相宰辅多年,对事情想的自然要比我们周详。这和说什么墨守成规之类的词可是搭不上边的,只是守成的一种战策罢了,而身为宰相,不仅要考虑到事情应该怎么做,更重要的是,要怎么做才可以做到最好,上可对社稷君父,下可对小民百姓,就是对自己也是问心无愧。这点,我们自问无法周全,非多年磨练不可为之呀……文相,你说,是不是?”
  我的话表明了我的意见。我想战,但不是同意你文鼎鸶的观点,而是新州陆风毅的招子上这样说的,所以我支持他。重要的是,陆风毅好歹是徐肃的高徒,如此一来,即使徐肃反驳了子蹊的话,可徐肃脸面也顾全了。后面的话则是告诉他:徐肃身份贵重,不可如此轻慢。
  我的话很重,估计,在子蹊面前他人不敢如此。可现今一朝示弱,便着人轻视,所以,寸步不可让。
  有实力,也要表现出来,才有威慑作用,让他们再开口时有所顾忌,这样会省去很多的麻烦。
  文鼎鸶看着我,然后,笑了一下。
  “周大人说的极是,是文某想的不周全。”
  “文相一心为国为民,想的做的没有私心,这一点永离自愧不如,这也是永离最尊敬文相的地方,而今永离说话之前也要带了一分揣摩,揣了一份的私心,也实在惭愧得很。”
  给他人一个台阶,其实也是给自己一个台阶。文鼎鸶如此说话,而我又怎能继续纠缠?
  大家于是很配合的一笑,这话就算过去了。
  子蹊没有说话,静静的听着,然后他对一直埋头看奏折的杨文默说:“文默,你怎么看?”
  杨文默手中的折子缓缓合上,然后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郑王,诸位大人,文默虽然也是进士出身,可毕竟文政上差了很多,多年来,文默也一直是武将,对那些带兵之事还算是熟悉,要说再思量上什么个方面的政务,那就真非文默力所能及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我们都清淡的笑了一笑。
  “单用兵家战略上考虑,我觉得陆风毅陆大人的折子上有几处说的不是很清楚。首先,起因不明。折子上单说了这次兵变是因为两个亡兵喝酒闹事所造成的哗变,现在那两个人已经被军法处置了,可堂堂新州,何等重要,怎么可能只两个小小的军士,便扰乱了军心?也许其中有什么缘故,但是折子上并没有写出来,即使事情当真像他说的那样,那新州巡抚的治军不严,致使新州哗变,他也难辞其咎!”
  我一听他这样说,头嗡的一声。一直觉得风毅的折子有些蹊跷,可我对军事不是很了解,所以也仅仅是感觉不妥当而已。如今让杨文默一说出来,思路马上清明起来,可也想到了新州的处境,不可再掉以轻心。于是虽然精神已经顶不住了,也勉强打起十二分精神,听他怎么往下说。
  “其次,就是处理不明。只说了军法处置,可是到底是谁犯了错,那个人究竟是新州当地的驻军,还是朝廷派过去跟随陆风毅的兵?引起朝野震动的新州哗变,不可能就用一句‘军法处置了’就搪塞过去。还有,究竟是怎样的军法处置,是斩首,还是腰斩?这些都未说明。”
  “最后,事情都没有说明,朝廷也未对这事做什么处理,前方局势我们一无所知,新州闭门两天,连郑王和内阁的诸位大人都两天没有休息,如此紧急情况并没有平息,此时新州请战,这本身也不稳妥。”
  我想拿起身边的一杯茶,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开始颤抖。我可以在这里气势压人,但是面对杨文默句句真言,却无力回击。这些都是真的,陆风毅的确在这些方面有所疏忽,不,也许,就是这方面的问题。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静下来想想,究竟风毅为什么急着要请战?按理说,他应该知道新州闭了两天的城门,而今天一道折子就要和封国决战,的确不合常理,也不符他一贯做事的方法。俗话说“反常即妖”,而今看来,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不想让大家看见我这样,于是放弃了要喝茶的念头,手拂了茶碗的边际,缓缓的转着圈。
  子蹊的眉紧皱着,想了想,问:“文默,这些都是你看了这折子后想的,还是前方军中有什么邸报传来?”
  “是臣想的,也许新州的局势不至如此。臣刚到这里,对新州的局势并不明了,按理不应该讲这些东西,可是见郑王问起,又不想搪塞过去。如果臣的话太过危言耸听,恳请郑王降罪。”
  杨文默的一席话说的很恳切,并且真情实在,也说明了他只是猜测,可我却无法释怀。这其中无关什么人品,只不过生死攸关,无法放弃而已。陆风毅的一条命就在这上面。
  “文默说哪里话,朕也不是如此不通情理之人。知道你为公不为私,朕很是欣慰。”
  子蹊这样说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从他的眼底,我看出来一点什么。他到底还是不信任陆风毅——不,他信任陆风毅的能力和决心,可是却不喜欢这个人。不然,他也不会单凭借陆风毅的一道折子,就决定攻打封国。
  “那,这事该如何处理?”子蹊问了一句。
  杨文默想了想,说:“郑王,陆风毅是难得将才,他既然上了这道折子,必有道理。我相信陆大人。不如这样:先定下了是否要在开春作战。现在已经是隆冬季节了,让京里各部院开始准备,同时再派一名官员到新州,看看情景如何,算给了朝廷一个交代。反正不费什么功夫,到了明年,大军到新州,这样一切就解决了。”
  子蹊听完点了点头,“不错。派什么人好呢?”
  “此人须对郑王忠心不二,不可有私心,并且在朝堂之上也要有很高的威望,这样,他说的话,方可威镇百官,不让官员们对他带回来的消息产生怀疑,以安民心。”
  杨文默还真是个人才。我暗暗想:怎么从前就没有注意到他呢?
  那要谁去呢?我们同样被这个问题困扰,大家都在低头想,可这个时候,文鼎鸶说话了。
  “郑王,徐相为朝廷重臣,为人耿直,忠心不二,并且朝野官员多是他的门生故吏。徐相,可以吗?”
  徐肃看了他一下,点了点头。
  “如果郑王认为老臣堪当此任,老臣愿往。”
  “嗯……”
  杨文默沉吟了一下,说:“臣以为徐相不合适。徐相乃朝廷重臣,此时此刻,京师重地需要徐相这样的人,新州再重要也不如京师重要。”
  “可是徐相不必去很长时间,只要看明新州情况就可以回来。”文鼎鸶并不相让。
  “这个时间也是京里最重要的时刻,不可缺少朝廷肱骨之臣。再说徐相他……此时天冻地寒,舟车劳顿……如此重要时刻,要是徐相不在京师,不好。”
  他转了三个弯,也没有转出去,其实他想说,徐肃老了,如今天气实在太差,他要是去这一趟,就怕他病了。可现下说什么病呀,灾呀什么的实在不好,却又找不到什么替代的词,所以吞吞吐吐。
  “那杨大人的意思是:徐相老了,不能当此任?”
  文鼎鸶闲闲接了一句,惹得杨文默很是着急。
  “你……文相,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实在是……”
  “好了。”
  子蹊适时止住了他们的争论。
  “好了。这些天大家都累了,先回府休息,这事情明日朝会上再议。散了吧。”
  他们也自知君前失仪,听子蹊这样一说,忙站起来,跪了一下就出去了。我也是,看了子蹊一眼,他微微点了点头,我也就出来了。
  如此其实是最好的,因为互不相让,再这样下去真的会在这里争吵起来的,那样就有失体统了。其实这样也给了我们一个缓冲,让我们想想到底这事要如何处理。
  挑了帘子,外面是一片冰雪天地,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好冷,于是紧裹了一下身上的披风,可抬头的时候,不经意看见了文鼎鸶站在我的面前,一身白色的狐裘,玉白色的脸。文璐廷的好样貌一半来自文鼎鸶,虽比他更加的洒脱和贵气,可少了一种出尘的感觉。这个人,如果不是和我意见相左,成为好友该多好。
  “周大人。”
  我看了看周围,徐肃和杨文默已经走了,就我们两个人站在这里,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周大人,可否一同走走?”
  我微微一笑,走到了他的身边。
  “文相,在此等永离吗?”
  “对,有些话想和周大人说,就是一直错过。小儿璐廷得大人爱重,这是他的福气,鼎鸶一直想谢大人的关照。”
  走在禁宫的回廊上,外面不时还有雪花飘进来,可这里的景色却有其独特的迷人韵致。
  “文相言重了,永离和令公子是知交,不是什么关照不关照。”
  他一笑。
  “这些年,我总觉得心境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以前的我,做什么都要最好,要最拔尖的,可现在,我忽然发现,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了,也许不喜欢,可既成事实,也就习惯了。”
  “还是文相豁达。”
  “周大人取笑了。鼎鸶想让徐相到新川,估计周相也不是十分愿意吧。我也知道现在天寒地冻的,徐相身体毕竟不如以前了,可这次的新州之行,非他莫属。”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说。
  “到了现在,我也就不藏着什么话,索性都说了出来。璐廷在新州,这大人都应该知道才是。虽说璐廷为了朝廷埋名到新州,都是为朝廷传递消息,可一直没有和家里断了联系,文家的信鸽可是百里挑一的。郑王这次不立刻下决定,也是为了等这个消息。刚开始时郑王想进兵,可只要前方的消息还没有传来,郑王就不会做任何决定。前方局势不好,破绽太多,这些都是璐廷传回来的消息。新州的耳目众多,除了璐廷,一定还有其它的人,所以消息根本无法隐瞒。璐廷说,单就新州而言,唯有一战,才可以缓解新州的局势,如果一直拖着或不战,则后果将无法预料。并且若要战,必须快,争取明年开春就可以出兵。因为,封国最脆弱的时期其实很有限。”
  “徐肃铮铮君子,不可能行回旋之事。如果新州真的如此,则陷徐相和陆风毅于两难。陆风毅毕竟是徐肃最得意的门生。”
  他想了想,说道:“新州的问题,杨文默都已经说了,应该没有什么重要的。有些事可大可小,不过重要的是,那里是个漩涡,谁去都会陷下去的;唯有徐相才可以摆脱,只因为他的耿直誉满天下。再者,他虽然为人耿直,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可找他总比找别人好。他是陆大人的老师,怎么也不会节外生枝的……”
  节外生枝?这四个字重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是呀,如今世上,节外生枝生出的祸事还少吗?徐肃是否也因为看到这一点,所以同意文鼎鸶的说法?
  文鼎鸶接着说:“徐相顾虑太多。他不想打,但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打,又无法和他说清楚,所以刚才在郑王面前顶撞徐相,失礼了。”
  我一笑,“既然这样,徐相不想打,他大可以说新州局势的问题,让郑王不要进攻封国。”
  “只要郑王下定了决心要打,徐肃是不会为了自己的意图而做出危害朝廷的事的。”
  我忽然站定了,他也停了下来。他回头看了看,到了宫门。
  “周大人?”
  “文相,永离想问大人一句话,请大人相告。”
  “什么?”他的面色也很严肃。
  “新州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听了,抿住嘴唇摇了摇头。“信鸽传递的只是短小的消息,这个璐廷没有说,也说不清楚。”
  我想,他还是不能和我开诚布公。其实,这样已经很难得了,毕竟他还是他,我也还是我,我们不是朋友。
  “文相,您说到这里:永离也明白了。可永离要说的是:徐相真的不能去。杨尚书说的极是,京师重地,不可有失。徐肃犹如百官的定心针,朝廷的柱石,他要是到新州,那京师人心会动摇的。”
  “周相,说徐相是京师的柱石,那你将郑王置于何地?”
  “这不是什么权位的问题。郑王稳定的万民,是朝廷,是天下;而徐肃则是天地间的浩然正气。有他在,可以使我们的精神有所依托,不至于惶然。有人说他太道学了,可这又有什么不好?至少,我们还有一个心中真正的楷模活生生在我们身边……”
  我顿了顿,转而看这天上落下的雪花,冰凉冰凉的。
  “文大人,我了解你的意思,也知道你的心境,其实,我们站在同样的位置上,我们都不希望新州有任何闪失。作为朝臣,那里是郑的壁垒;作为个人,那里有你的儿子,也有我的两位挚友。”
  自始至终,我没有答应他任何事情,但我听懂了他的意思,也了解他的心境。要使子蹊下定决心对封作战,这是我们共同的目的,可除此之外,则各有各的不同。
  回到家中的时候,我一下子躺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两天来没有睡觉,也没有休息,脑子一直都在为了这事而算计,十分的疲惫。凤玉见我这样,只是给我盖了盖被子,就走了出去,迷糊中,好像又看见她进门来,问了一句:“怎么了?”
  “大人,刚才门上的小厮说,门外来了一个人,说是南边的亲戚来给大人带点乡下特产的。我去看了一下,只是一个箱子,他也没有进来,就走了,然后我就让人把箱子抬了进来。”
  “哦,是什么?”
  胡乱答了一句。
  “这个……”
  “犹豫什么呀,是什么东西?要是什么瓜果之类的,留着吃也行,送了人也行。”
  我一想,不对。
  “现在是快到年底了,今年的东西怎么送到这里来了?一直都是乡下那边收着的呀。”
  “不是那些年货,是南边嘉州的玉雕——一尊观音菩萨,和往年的一般无二。”
  我把头埋在被子里,闷闷的说了一句:“砸了它。”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滋味,只觉得酸辣酸辣的,很是难受。
  “大人,这样是私毁神像,恐怕招灾祸呀。”
  “那你说怎么办?留着东西在这里,让我天天面对它,想着自己过去的愚蠢吗?”
  “大人……有句话,我知道说出来您会不高兴,可在我看来,龙泱他没有做错呀。两国相争,各为其主,他没有做错。虽然是背叛了大人您,可现在看来,他做的任何事情都没有私下危害大人您的。他跟了您那么久,他的为人,您还是知道的。也许这次仅仅是因为大人往年都让他采办嘉州的玉器,这次他也照着做的。”
  “你要是怕招灾祸,就留着吧,我想睡了。”
  龙泱,这是在告诉我:你已经可以打通新州的关口进来了吗?从开战到现在嘉州的任何货品都是禁运的,你居然可以进来……看来,你本事不小呀!
  “大人……”
  她的声音有点着急和淡淡撒娇的意味,我则把被子一蒙,闭上了眼睛。太累了。
  她看我真的睡了,也就没有久留,待了一会也走了。
  人的身体要是疲顿到了极限,是无法安然入睡的——这一点,我现在是真的体会到了。全身很麻,可脑中却异常清醒,转来转去都是这两天的事,遇见的人也一个个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就在我焦躁不安的时候,一双冰凉的手按住了我的额头。我睁开了眼睛,是凤玉。
  “你还没走呀……”我轻轻说了一句。
  “刚才的事不应该烦您,可我也不能瞒着您呀。”
  我闭着眼睛躺着,她给我按着头两侧的穴位,如针扎一样的剌痛减轻了好多。
  “大人还是忘不了他……”
  “是呀!我们三个人一起经历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算了,不想了。今天文鼎鸶跟我说了一句话,很是不错。他说:很多事情不如意,可时间长也就习惯了……现在想想,还真有些金玉良言的味道呢。”
  想起了什么,我忽然睁开了眼睛。
  “对了,凤玉,你到这里来几年了?”
  她看了看我,继续为我按摩,似乎这件事情更加重要。
  “记不得了,我记性一向不好。”
  “是呀。对了,多少年都没有问你:你爱过人吗?”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爱过,怎么会没有爱过呢?大人就是凤玉的知心人呀。”
  “不是我,我们……其实我们的关系,说白了,也就是朋友一样。从你的眼睛中,我看的出来:在你的心底,有一个从来没有磨去的影子,那不是我。”
  “就算是吧……那大人爱过什么人吗?大人懂得什么是爱吗?”
  她这样问我。这仿佛是我第一次想到这件事:爱吗?
  “……我不知道。”
  她轻笑了一下,“其实爱和信任都是十分简单的东西。当您第一眼看见周桥的时候,您已经选择信任他了。您还记得那时候的情景吗?”
  我笑了。
  “凤玉,你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大人,不要避开话题。只有真正面对,才可以真正放手。”
  这样的话,我许久不曾听到了。从来我都是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旁人如何在世事中挣扎,自以为可以两袖清风,不沾染灰尘;可到头来,跳不出来的还是自己。要不然,就是我可以支撑旁人,让他们感觉到依靠!──可我的依靠又在哪里?
  我开始试图回忆过去。原本是普通而美好的生活,现在却像罩了一层薄纱,渐渐隐去了原本的清晰。
  “那天……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内敛风华,却又要表现出一副白痴的样子。我觉得很有趣,就对他有了兴趣……其实就这么简单而盲目。”
  “瞧,就是这么简单。而后,其实背叛也是很简单的事。如果不是封已经强大到可以和郑抗衡的地步,他也许就会永远隐藏在这里,不回去了。可他到底是忠诚还是背叛,谁可以说的清楚呢?”
  “凤玉,我对你的信任也是从看第一眼就开始的。”
  “那就请继续相信我。”
  “你是什么样的人呢?如此的玲珑聪颖,恐怕朝廷中的男人都比不上你。”
  她有些惨然的笑了一下。
  “我……只是一个满身罪恶的单纯女子罢了。大人可感觉好些了?”
  “头更疼了。有些可以不在乎,但有些就必须执著。要是都可以放开手,活着做什么呢?终究看不透,我也不想看透了。”
  “唉……”
  我听到了她轻微的叹气声。
  我发现,即使我可以正视背叛,也无法淡然处之。真的要血才可以平抚我每一次的失落吗?很多时候我竟然不知道:执著于进攻封,到底是为了郑,为了子蹊,为了陆风毅,还是其实是为了我自己?
  辗转想了想之后,还是我去赵新州吧!面对了,也就可以放手了。
  ***
  ——永离,如果有一天,让你选择我和陆风毅只有一个人可以活下来,你是会选他,还是我?
  这是早朝前,子蹊问我的一句话,可我居然没有回答他,因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我也不知道,我的答案是什么。
  昨夜自从凤玉走了后,我并没有睡得安稳些,总是想着些什么,可仔细追究起来,却什么也没有,这使我感觉到厌烦和劳累;正当要好好睡上一觉时,却听见了外面的更声,该上朝了,于是只得起来。
  到了这里,却看见了子蹊。我向他说了代徐肃去新州的事,而他问了我那句话。
  “为什么这么问我?”
  “为什么要去新州?”
  “很多,为了很多。无论你是否决定要打仗,我都要去一趟。”
  他用力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扯到他的身前,那样的眼睛,无法见底的暗色光芒中带了一丝失落。
  “如果我说不希望你去呢?”
  “子蹊,江山和我,对你来说,哪个重要?”
  “……为什么这么问?”
  我轻轻扯开了他的手,对他说:“如果你可以回答,我也可以回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忽然这么激动。如果我说,我去新州是为了你,你相信吗?在外人眼里,我和陆风毅交情很好,那是因为他真心想做些什么,而不是总想着升官发财之类的,这样的人,我想帮助他。子蹊,你可曾信任过我?”
  “我以为昨天我们什么话都已经说清楚了……还是,我误解你的意思?”我看着他说。
  他犹豫了一下,回答我:“如果我说这是我的嫉妒和不确定,你相信吗?很奇怪是不是?我知道你一定不信,以为我在找一些鳖脚的借口……”
  “我相信。”
  忽然淡淡的说了一句。而这话,止住了他那哀伤的眼神和话语,他蓦的一下看着我。
  “你说什么?”
  “你的话,我相信。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相信。”
  说完,我们都愣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也许他也是。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情豁然开朗,原来,相信一个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而相信自己相信一个人,是一件很令人愉快的事。于是在我们对看之后,我笑了,而且很是放松。
  “笑什么?”他有些尴尬:“你还笑……不许笑!”
  好像过了许久,我看见他脸颊有些嫣红,于是慢慢收敛了这样的笑,然后看着他。
  “子蹊,我们都没有安全感。”我的手轻拂住他的嘴唇。“要不然,你不会在今天突然生气,也不会问我那样的问题。我无法回答,就像我问你的你也不能回答一样。”
  他把我的手拿了下来,握在手中。
  “徐肃为什么不去呢?”
  “徐肃不能去。有他在,会让你感到安全和希望。”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个正直的人。”
  “那你呢?”
  “除了徐肃,我就只信任我自己了。还是那句话,新州对你我来说都太重要了。”
  也许在心里,我还想说,我也要学会面对一些往事,并且可以真正忘记一些东西。但这些,我都没有说出来。
  “说点别的。新州好像有什么上特产,你想要点什么吗?比如什么杏呀,李子之类的?”
  “不要。”
  “哦,那很可惜呀,我难得这样热心的哦。”
  “只要你早些回来,就好了……”
  他的眼睛中暗藏了一种深色,我也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可我怎么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疏忽和大意?不由得紧握了他的手。
  其实,我们一直伤害的都是关心自己的人。难道我在不知觉中也是这样待他的吗?
  “我会早些回来的。”我说得很坚定。
  “也要毫发无伤的回来。”
  “好,我肯定会好好保护自己的……对了子蹊,杨文默为人还算耿直,如果历练一下,可当重任。”
  他点了一下头,“我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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