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为谁春 第七章

  雅方河畔有一座金顶大帐,是两国做和谈用的。
  今天有一个酒宴,双方不用穿宫服。
  范文楚是先朝名臣之后,他的父亲和周离的祖父同时拜昆山杜翮为师,如今,他和周离虽然各为其主,不过却有一份情谊,虽然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周离。
  周离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锦袍,袖子很宽,腰间悬了一块古楚王绿玉,黑发在头顶束起,垂下来披在后背,纯粹的贵公子气派。
  两个人问好,手旁就放着香茶,然后开始诗词歌赋,经史子集,七坟八典,最后连风土人情,志怪传说都开始乱说一通,就差说香词艳赋了。
  周离带来的人多是新州守军的将领,陆风毅没有来,他坐镇新州,而参将叶九天则是这里军职最高的人。他是读书人,他明白这些东西,可是那些人不明白,一个个听的直磕睡。
  「周相少年俊才,文楚佩服。」
  「哪里,哪里。周离不过有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才,范尚书才是大智慧,大贤才。」
  两个人又开始互相吹捧一番,听着慕容天裴直翻白眼。
  「范尚书,怎么不见安亲王?」
  周离忽然问了一句。
  刚才他说废话的时候把范文楚身后的人都看了一遍,除了一些封国的将军之外,似乎没有能比范文楚地位更高的人了,他有些不高兴。虽然知道大家在这里不过是浪费时间,可是他没想到封国这么怠慢。
  范文楚的心和明镜一般,知道他挑剔了,可是有些话又不好明说,只是能说,「周相,这茶很好。」
  其实这次周离的主要目的并不是这次和谈,而是新州军务和到神宫取长剑。新州简直是外强中干,混乱到一塌糊涂。拖欠了半年,有一百万两银子的军饷不知去向,而上边的官员又各自推委,都说不关自己的事,不能越权行事,联合起来欺下瞒上。新州中又有内讧,如今局势就好像用草绳捆绑住的猛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匣,把所有人都吃了。
  如果新州不这么乱,周离何必在这里和这个范老头闲磕牙,早就让陆风毅打过来了。
  范文楚对周离这么明目张胆的挑礼也有些气恼,不过他自己还有些小小得意。周离毕竟年轻,这么就坐不住了,不若自己稳当。虽然这纸协议不过支撑几年,可是也不能让他们太占了便宜去。
  看来,周离不过如此。
  忽然有人进来在范文楚耳旁说了句话,范文楚点了点头,站了起来,对周离说,「周相,封王到了。」
  什么?
  金顶大帐的帘子被人抬起,封国军方的人都要跪迎的。而周离他们即使不用跪,可是基于礼貌和宫阶,也要站起来。
  外面不乱,可是周离心中好像忽然被人用大锤打中一般。
  谁也没有想到,封王会亲临。
  非常安静,所有人都非常安静,范文楚他们跪在地上,一丝声音都没有。
  是,他来了吧。
  外面进来一个人,非常陌生的人,穿着的却是暗绣的龙袍。
  周离一看他的脸,想起来的却是昨天傍晚在雪山那里的相遇。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那个人一见他就脸色不对,怪不得周离似乎感觉这个陌生人在哪里见过,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怪不得,他的眼睛从头到尾都看着自己。
  他和他,是故人呢。
  认识了,有六年了吧。
  那个人走过周离身边。
  郑朝军方这些人都是和封国打了几十年交道的人,对于这位原先的封二王子如今的封王简直是又恨又怕,甚至有几分的尊敬,可是他们都没有如此平静如此接近的看他。
  男人长成这个样子,简直可以说俊美到华丽的地步了。
  他出色的样子世间罕见,可是更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
  如暗夜中的海水,也许波涛汹涌,也许平静如镜,那之不是可以吸人的漩涡,但是如今这么看的时候,又什么都看不到。
  可是,却有一种淡淡的哀伤。
  怎么会有这样人呢?
  周离记不清楚他的样子,记不清楚他的人,可是往年的那些事情他都记得清楚……这是他曾经倾尽生命爱上的人。
  为了他,周离宁肯不要前程去求先王给他一纸赦书,为了他,周离曾经反抗了周家的宗法,为了他,周离主动求欢,差点丢了性命,可是最后得到的却是最可笑的背叛。
  那个晚上,他回来之后就在书房看到了原先自己以为是周桥的人。
  他撕了下面具。
  他说,世上根本没有周桥这个人,只是周离自己幻想出来的影子。
  他说,自己来这里只为了长剑的锻造图。
  他说……
  后来的事情周离的确记的不清楚了。
  他只记得自己耗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活下来。
  他曾经根本吃不进东西,旁人喂一点吐一点,药汁熬了一锅又一锅,但是他一闻那个味道就吐的一塌糊涂。
  那个时候先王被人刺杀,而他则被降到了六品侍书。
  他病的甚至下不了床,哪里也去不了。
  最后还是凤玉,只用老参熬汤灌他,灌了吐,吐了再灌,无论如何,总算保住了他的性命。
  他记得自己能下床之后,坐在自家的台阶上,凤玉陪着他。他们不说话,只看着天空中的云卷云舒,庭前的花开花落。
  终于有一天,如阳王子蹊来了,向他伸出了手,周离我们应该做一些事情,让我们都能活下去。
  那一天开始,他们就是生死与共的盟友。
  封王在他面前站住,范文楚平身之后为周离引荐。
  这是封王。
  他自然知道。
  都过去了吗?
  他记得自己悲伤过,可是却不记得悲伤的感觉了。
  子蹊曾经对他说,既然有足够的勇气爱上,就要有足够的勇气面对过去。
  「封王殿下当世豪杰,周离今日得见,真乃三生有幸。」
  周离躬身施礼。
  他淡淡的笑了。
  就这么说吧,不然还能怎样?
  ***
  「那个封王,好像就是我们昨天遇见的人,他当时似乎没有说话。不过那个安亲王倒挺和气的。」
  一回到自己的地盘上,慕容非常舒服的趴在毯子上面,他不习惯这么拘谨的场合,所以还真的很累。
  如今为了保住周离的安全,慕容天裴,周离还有叶九天都同在王帐中睡,一人搭了一个寝台。
  叶九天比慕容深沉一些,他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周离,没有说话,这个时候。从帐子中摇摇晃晃走出来一个小豆丁,冲着他叫阿爹阿爹。
  周离没有想到,这个样子的叶九天会有一个不到四岁的儿子,并且他非常疼这个孩子,这次出来就怕儿子想他,担心了好久,周离想反正也无重要的事,就让他把儿子带出来了。
  他们全家逃难过来的,叶九天妻子就死在路上了,这一两年没有续弦,自己一个大男人一个人带着这个儿子。
  「哇,小豆丁,你好可爱。」
  慕容离的近,他一把抱起这个孩子。小孩子有一个圆圆的苹果脸,眼睛大大圆圆黑黑的,非常可爱,慕容总是逗他。
  「小豆丁,来,亲叔叔一个。」
  小孩子捂着鼻子不答理他,把脸扭到一旁,看到周离了,伸出一双胖胖的小手,说,「抱抱。」
  「死小鬼,嫌贫爱富,攀龙附凤,气死我了。」
  慕容天裴气的扭小孩子的鼻子,被周离按住手。
  「你和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他还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呢。」
  叶九天怕自己漂亮的儿子被扭成塌鼻子,连忙抱了过来,边亲边说,「阿爹抱,别理他们。」
  「这孩子叫什么?」周离边问,边让人给他更衣。
  慕容在一旁又翻白眼,这个人也太摆谱了吧。
  「空桑,叶空桑。这是他娘走的时候起的名字。」
  叶九天对着儿子的时候,眼中尽是柔情,亲起来就没完,因为他这几天忙的没有弄胡子,扎的小空桑直哭。
  慕容在旁边凉凉的笑着。
  叶九天瞪了他一眼,抱着儿子出去玩去了。
  周离换好衣服,把笔墨摊开,要开始写折子,慕容左右无聊,他在周离身边转了三圈,忽然在他面前停下来,突兀说了一句,「听说你喜欢男人的。」
  周离慢慢抬起眼睛,吓了慕容一跳。
  这么锐利,让他差点坐在地面上。
  「不是,不是我造的谣,大家都这么传。不过昨天到今天……」慕容抓了抓头发,「喂,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个封王看你的眼神,好诡异,我不知道要怎么说,好像只能他看,别人不能看你一般,可是又有些哀伤。怎么会这样呢?」
  「喂,我知道你也不知道,我这么说是为了和你研究一下呀,别等着吃了亏才想起来。」
  说完看见周离还那样看着他,慕容豪爽的把手搭在周离的肩膀上,「既然答应你要保护你回雍京,那我肯定会尽力的。你这个人又笨的不行,人又任性,所以只有我慕容公子勉为其难,多担些心好了。谁让我欠你人情呢。」
  周离被他气的笑了。
  这个慕容天裴,武功不低,就是人有些缺弦,其实人很好,也热心,经常能把人气笑了,也挺好玩的。
  「喂,你别多心,我不喜欢你,你很讨厌。我喜欢软软温柔的女孩子,你别乱动心思。」
  「笨蛋。」周离最后只能摇头。
  ***
  和谈不过就是岁贡,疆土和对军队的限制,范文楚原本以为周离没有耐心,谁想到接下来几天,他的耐心几乎到了迟钝的地步。
  是,没有人把和谈当真,可是这次和谈的内容怎么也要持续两三年,总要商讨一番。周离不怎么说话,他带来的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侍书温丙相当厉害,几乎是寸土不让。
  周离喝茶的时候比较多,一副什么都淡淡的样子。
  他的样子告诉范文楚,反正他不着急,而封国着急,封王就在这里,一天不回封京,国内就会不放心一天,再加上这里是边境,封国也要紧张他的安全。
  范文楚几次都劝封王回去,露了一次面,算是给足面子了,可是封王就是不走。
  范文楚头疼欲裂。
  「周相,封王想邀您一同外出打猎,还望赏脸。」范文楚硬着头皮说。
  周离都已经要离开了,这么一听笑了一下,「多谢封王殿下美意,周离是书生,拉不开弓,射不了箭,只能辜负封王的好意了。」
  知道他会拒绝,范文楚尴尬的笑了笑。
  叶九天在周离身后看了范文楚一眼,感觉有些好笑。
  「不知叶将军可否赏脸?」范文楚忽然心思一动,这个叶九天非常不简单,如果能收为己用,自然是好事一件。
  「多谢范大人。不过我这几天腿软,骑不了马。」
  这么滑稽的借口,范文楚感觉自己好像被人耍了。
  「什么腿软?明明是贪欢好色。」
  安王龙泰拿了一个大肘子在吃,他旁边就坐着范文楚,这几天他和老范混的熟了些,他发现,这个人不像他原来想的那么酸,人很豪爽,就是有些放不开。
  「怎么这么说?」
  又来了,老范为人很正经,一些话都不愿意说,现在幸亏封王不在,不然乱说话他又该生气了,龙泰可不愿意再被他瞪一眼。
  「你没看见,周离的大帐彻夜都有亮,里面的笑声都到天亮才停。那个叶九天原本是唱旦角的戏子,从咱们军中逃出来的,他能有什么本事,还不是伺候的周离舒坦了,才能混一个官做。」
  「别乱说。」范文楚没有龙泰这么粗,「叶九天罕见的才华,如果他日他在新州,我怕又是一个左箴。」
  「怕什么?当年的左箴也被封王弄死了,还怕什么叶九天?再说,老范你看看,周离找的人全是俊小子,他本人就不正,凑在一起能做什么好事?」
  「事情没那么简单。」范文楚总感觉有些什么,可是这明显又没什么。
  「老范,世上没那么多事,都是让你们这些花花肠子的人想出来的事。不过说句话,周离那小子真邪,明明长的一般,可是老泰我第一次看他都看呆了,说出来丢脸。」
  嗯?怎么又有这种恐怖的感觉?
  龙泰猛然回头,看见封王就这么冷冷的看着他。
  吓的他手中的肘子都掉了。
  范文楚苦笑摇头,这个安亲王呀,真是榆木脑子,他怎么就看不出来,封王看周离的那种眼神?
  那么炽热,那么强烈,那么,哀伤……
  「王,您还是回封京吧。」范文楚又开始劝,「有您在这里,他们有恃无恐。」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文楚不用这么用心。让出一些土地,给他们一些岁贡又如何?早晚这些还不都是我们的。」
  「封王……」
  范文楚淡淡回应了一句。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野心,或者说,所有人都知道历代封王的野心,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明白的说出来。
  龙泱坐在范文楚身旁,他们在烤篝火,龙泱没有吃东西,只是拿过来酒自己喝了起来。
  原本想自己欺骗自己,可以放弃过去,可是放弃感情,因为作为封王这些都是不需要的。可是那天他明白了,他再见到周离的时候就明白了。他还是那个胆小鬼,他根本就放不下。
  他不知道周离是怎么做到那么云淡风清的,是不是,因为那个子蹊?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好像被火烧一般。明明是自己背叛了他,明明是自己不对,可是却这么难受。
  还是一个懦弱的人。
  忽然想起来,当年那个人用软软的声音抱着他说,「我的阿桥是个胆小鬼。」现在想起来居然有一种想痛哭的冲动。
  「封王……」范文林是有一些担心。
  「我没事。」
  龙泱不再说话了,沉默的灌自己酒喝。
  ***
  「这柄剑就是这样,这里是神宫的封印,而这块宝石能聚集光线杀人,但是用的人必须特别小心,不然死的人就是他们自己。」
  周离把长剑收入剑鞘中,递给了叶九天。这几天的晚上他一直对叶九天讲如何使用这种长剑,所以白天都没有精神。
  「当年左箴得到一百柄这样的长剑就可以抵挡封王的军队,我想的是,把神宫中所有的长剑都取出来,给你用。」
  周离淡淡的说,叶九天听着有些愣。
  「为什么是我?我只是新州一个参将,总督这里军务的大人是陆风毅,我不能越权。」
  「这不是越权,事实上风毅知道这个事。他不合适,只有你合适。我只在你身上看到了当年左箴的一些感觉,风毅没有,他太善了,他对抗不了这一代封王。」
  周离不想再说别的,他手指着长剑说,「神宫下面压了大概有一万柄长剑,如果拿出来后,那将会是我们最强悍的一支劲旅。另外……」
  周离的手指抚过长剑,「我能算出这柄剑的弧度和锻造方法,并且也开始冶炼了,但是我算不出这种宝石的折光角度,也就是说,这种长剑,是不能复制的。折损一把,就少一把,叶九天一定要小心。」
  帐中只有他们两个人,慕容知道他们聊的是重要的事情,这些天他一直在别处睡。
  「周相,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对于叶九天来说,这些好像天书一般,让人脑子转不过来。
  周离疲惫的笑了,不说话。
  怎么说呢?
  从他小的时候他遇到了师傅,开始教他这些。
  他生平所学其实全都为了对抗封王的野心,可是,如今却是这么个情景。
  国事举步维艰,而他自己,也陷入了那样致命的感情漩涡中。
  可是,如今他还能做一些事情,就按照自己原先的构想慢慢来吧。
  叶九天认真的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这项嘱托。
  「嗯,外面已经天亮了,好困。」说着,他站起来。
  「困了还不睡,你去哪里?」
  「小空桑要醒了,要是他看不见我,我怕他会哭。」
  周离没有见过大男人照顾孩子,想着自己反正也睡不着了,就跟着他过去,看见小空桑果然在哭。叶九天抱起他,把外面军士送来的米乳一点一点喂着儿子吃下去,吃一下还亲一下。
  小空桑乖乖的吃东西,也不闹了。
  「你没想过再娶一个老婆来照顾你们父子吗?」
  「等孩子大一些再说吧。孩子这么小,我又常年在外,我怕他受了委屈也不知道要怎么说。」
  「你,你的妻子是什么样子的一个人?」
  叶九天忽然停了下来,看儿子吃饱要到外面,于是给他裹好小被子就抱出来了。
  清晨的雅方河上还有雾气,朝阳照在河水上是暖暖的颜色。
  「对不起,我想我可能问错了。」周离也出来了,他披了披风,头发没有梳,都散在后背上,眼睛下面全是青色,很憔悴。
  「不,是我在想。她是什么样子的人呢?说实话,我忘记了,我忘了她的样子,刚才您问我的时候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也是辽东人,没有江南女子那么秀美,可是我记得她应该很漂亮,但是她……」
  叶九天抱着儿子,亲了亲,把他搂的紧紧的。
  「我忘记她的样子了,可是我只记得我想她,特别想她。只要一想到她我就心酸,总觉得空落落的。幸亏还有小空桑陪着我,只要一想起她我就抱着小空桑,心里就没那么空了,手里面总感觉可以抓住一些什么。」
  空吗?周离忽然记忆起了那种心酸,那种痛苦,他记的那么清晰,那么鲜明,那么活生生血淋淋的。
  原来不是他忘了,是他被抽空了,所以他感觉不到痛苦和快乐。
  对,就是空落落的感觉。
  手中什么也没有。他也想要拥抱,可是那个人却不在了。
  他只是一个虚假的影子。他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周离后退了两步,他看见叶九天抱着小空桑,他看见他用双手抱着他,可是他呢?
  他伸出的手是空的,怎么感觉天地都变得狰狞了呢?
  周离跑了出去,他拉过自己的战马,抽鞭飞奔出了军营,有人要追上来,周离回头说了一声,「我去遛马,谁也不许跟过来!」
  沿着雅方河就到上游奔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身边过去的有草原,有雪,有森林,有纠结的藤条,终于他也累了,就到了一条清澈的溪水边停了下来。
  再没有人看见他,他下马跪在雪地上,想哭,可是发现眼睛也是空的,什么也流不下来。
  有脚步声。周离蓦然回头,那个人挡住了射进森林中的晨光。
  是,封国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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