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为谁春 第十章

  一生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书堂春》
  龙泱成为封王的第五年,大郑王朝政坛更迭。
  内阁首辅大臣周离因为新州战事不利受到政敌攻讦,地位不稳,已经降了官职,后来他敢背负着毁天灭地的罪名推倒了大郑岐山神宫,取出了大郑开国之君文御王的神器,一共一万柄镶嵌了红色宝石的长剑,让新州总兵叶九天组成了一支神话般的军队对抗封王的入侵。
  即使这样,周离仍然不能被免去罪责,他于第二年被郑王子蹊罢免宮位,据说在雍京自尽。
  同一年,郑王子蹊病逝。
  封王撕毀了新州之盟,举兵西征。
  这些年中,天下就好像盘棋,陷入了对局者的一次又一次的拉锯战中。
  今天下了雨,封王从宫廷的廊檐下走过,看见空地上放着贮水的两个三人高的馏金龙头大缸,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南京的时候,当时周离也在自家的花园中放了两个大大的木桶,装满了水就跳进去玩,扑腾到把木桶弄翻,他从木桶中爬出来,好像一个小蜗牛。
  想到这里不由笑了一下,身后一个清静的声音说,「王叔。」
  这个时候龙泱才想起来,自己在封京,而周离多年前已经被他亲手送到了新州,自己曾经亲眼看着他上了御舟,亲眼看着他离开这里去雍京了。多少年了,离开他多少年了,自己已记不清楚了。龙泱转身看了身后少年一眼,「我没想到你这么固执。」
  「王叔,叶九天一将难求,何况持有神宫长剑的叶空桑都是郑朝最精锐的军队,如果能为我所用,他日横扫脱下必定势如破竹。」
  这个清静的少年就是王太子龙貉,是龙泱长兄的长子,在他成为封王的第二年就册封了他为储君。
  本来各部大臣上的条陈要用当年的反间计杀死叶九天,可是龙貉私下对龙泱说,他要自己去一次新州,他想要策反叶九天叶空桑父子,龙泱不想让他去。现在新州情势凶险,而他毕竟是王太子,不能亲身犯险。
  「王叔,那种利剑是许多人平生都不敢期望的东西,不能毁了。」
  是吗?我倒宁愿毁去。
  那些长剑,叶空桑部的红色骷髅旗,是周离也许献出了生命才成就的,既然在郑朝那些昏庸无能之辈手中不能尽其所有,龙泱宁可他们毁掉。他不能想像,当周离看到这些东西,成为敌国的利器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
  他还会看到吗?
  龙泱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王叔。」
  龙貉长得很清俊,一个人也是清清静静的,只是这次他少见的固执。
  只是,自己纵然心里再不愿意,他还是封王,他自然知道龙貉这样做是最好不过了。叶九天有罕见的军事才华,这一点上更胜当年的左箴,可得他为将,的确如虎添翼。
  「那你去吧,要多加小心。他们是否归顺不那么重要,主要是你平安回来。」
  龙泱终于答应了他,龙貉似乎难以抑制的高兴,「多谢王叔。」
  龙泱不再说话,他看着高高台阶下的御苑,似乎有几个宮人在修剪那棵栀子花树,那是从江南移来的花树,果然不如在永嘉长的好。
  也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怎么样了。
  这些年来龙泱从来没有派人找过他,因为知道他即使活着也不会喜欢被人这样监视着的。
  只是好想他,生命好像抽空一般的想他。
  一年之后,叶九天父子归顺封朝,再往后的几年中,天下战事几乎就是一边倒了,封朝的大军很快就兵压镐水,如果天光放晴,甚至可以远远看到雍京城。
  那天晚上,慕容天裴背回了小六龙漪,龙漪私自去雍京盗取七和剑受了毒伤,幸亏自己到了前方的军帐,也幸好林康一直在自己身边,不然这个弟弟恐怕真的要没命了。
  龙漪只比龙貉大两岁,还是孩子性情,一听说七和剑象征天下王权就一定要去看看,结果却被郑人的将军射了毒箭。其实,这把剑不过是一个象征,有或者没有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林康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时候,龙泱走出大帐,看见慕容天裴就在河水边上坐着,似乎在等什么,似乎什么都不等。
  「多谢。」
  终究还是他救了自己的弟弟。
  「职责所在。」
  慕容也不再是当年陪在周离身边的清秀少年,那一年封军攻破新州的时候他就降了,龙泱才知道他的家人被人陷害,已经满门抄斩了。而起因不过是内阁里面的又一次的争权,而他的家人只是不幸成了炮灰。
  龙泱曾经问过他是否再见过周离,慕容天裴说,那年周离回雍京,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周离不让他到雍京去,说那里太邪恶了,不适合善良的人生。
  是这样呀。
  龙泱只是轻轻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一年之后,封军围困雍京,而雍京守将林城居然勾结封国的四王子龙清,俘虏了左翼军的将领六王子龙漪,用他的性命要胁龙泱放弃雍京,兵退一千里。
  四王子很快被斩杀,但是龙漪依然没有消息。
  那天晚上的军帐外安静无声,谁也不知道封王究竟要怎么做。
  天快亮的时候,龙泱从军帐中出来,憔悴不堪。
  他只说,「准备棺椁,厚葬六王子。」
  随即下令攻城。
  他们为了这一刻都已经失去太多,这些年在大郑的疆土上埋骨的不只是他们的男儿,也有很多封国的兵士。在家乡中也有他们的妻子儿女的血泪和热盼,不能只因为六王子一个人而放弃这些。
  如果会有上天永世的责罚,那么就让他一人承受好了。
  只是……不知道是龙漪命不该绝,还是上天眷顾,龙泱的禁卫军在朗日雪山的周边找到了他,他说自己当时从林城手中逃了出来,被一个郑人救了,但是他没有说那个郑人是谁,龙泱也没有再细细追问。
  那一年,龙泱在雍京称王,万里河山已经改换了朝代。
  终于到了这一天,大郑宫就在脚下。
  ***
  千年帝都的雍京依然还是繁华如昔。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动过这样的心思,虽说有了储君,可是后宫空无一人,怎么也会让一些钻营者费尽心思的揣摩封王的爱好,如果能投其所好,那么自然富贵可期。
  远少君是封朝开恩科的第一位探花,居然也是永嘉人,就连当年曾经见过周离的按亲王龙都说,有六分像他,江南的清山秀水养出这样清秀的人。
  后宫的廷宴上,远少君侃侃而谈,几首小诗词也做的工整风流。
  样子很像周离吗?
  龙泱不知道,只是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完全陌生,一点和周离熟悉的感觉都没有。
  当年的周离号称天朝第一才子,文章甲天下,可是这些龙泱只是听说过,他完全不知道那个人文采飞扬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他记得的,是他躺在床上耍赖,不掐着他的鼻子就绝对不会起床的样子;在吃饭的时候挑三拣四,嘴巴嘟起来的样子;一不给他吃糖就哇哇假哭,还有,只有在自己的怀中才能睡的踏实的少年。
  他可以把人气的青筋都暴出来,也让人心疼的恨不得只搂在怀中哄着他。
  即使他的样子有多种,但是面对自己的也绝不是眼前这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侃侃而谈的少年。旁人也许以为他会喜欢上周离可能因为他的样子,他的文采,他的风度,其实自己喜欢上他,仅仅因为,他是周离,那个只在他怀中耍赖假哭的周离。
  「封王,此人如何?」
  有人凑过来,似乎在等他一个暧昧的眼神就可以把眼前这个人送到后宫去。
  龙泱忽然冷笑了一声,从酒宴上起身,在众人有些愕然的眼神中悄然离去。
  王太子龙貉此时从旁边的案上起身,手中执酒尊,对着御苑花树下的那群人,浅淡一笑说,「大人们,请继续。」
  岁月如流水一般,在雍京也有几个年头了。
  龙漪喜欢上了当年在镐水边上射伤他的人,是前朝降臣楚琛,龙泱原来只是远远的看过他一眼,白净面皮,细眉细眼的,并不出众,只是心机太深,似乎每一步路都事先想好了,论起动心思,龙漪不是他的对手。
  龙泱怕他再次伤了龙漪,如果小六真的陷进去,那么这次的伤害就比当年的毒伤更严重,也更致命。所以在确定楚琛心思之前,龙泱并不赞同他们的感情,虽然他并不阻拦这一切的发生。
  果然,有一天,安亲王世子龙真过来说,楚琛拜托他在军中的私人打听一下楚琛老师的下落。龙泱原本并不在意,只是龙真平板的声音说,「他说他的老师祖籍永嘉,名字是周离。并且说,他极有可能人就在永嘉。」
  楚琛,原来是他的弟子。
  这个时候说这个事情,楚琛是算好了他一定会心软,会放过他和小六吗?
  他的心思已经动到自己身上来了,龙泱很生气。
  可是他还是算准了。只因为他是周离的弟子,龙泱就不会再为难他,至少不会杀了他。
  那天夜里,龙泱独自坐在雍京王城的大殿上喝酒,月色如殇,心却有些雀跃。
  原来,周离还活着。
  龙漪出征前曾经来问过龙泱,「哥哥,我知道那个人就在永嘉,是抓是杀,只要哥哥的一句话,如果,你还想要他,那我会把他绑回雍京的……」
  他的话没有说完,后来在自己的眼光下,他低下了头,还是原先那个出了错就低头认错的小六,「哥哥,我错了。」
  知道六弟为他想,只是那个人,如果能这样留他在身边,他们也不会分开这么多年了。
  龙漪这次南征,是和靖西王叶九天的兵马形成台围之势,要全歼灭前朝余孽,战场就在云南。叶九天这些年战绩彪炳,此次又掌握一半西南兵马,自然让龙泱不放心。他的确聪明,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了雍京,名义上说是养病,其实就是人质,表示他的忠心和顾忌。
  龙漪临走之前想要把楚琛托付给他,说要是他回不来就让龙泱照顾楚琛。龙泱表面上并没有答应,还说,如果你回不来,就要他生死相随。其实这也是说给龙漪听的,让他要自己小心,因为他身上有他和楚琛两个人的性命。
  其实,就是小六不说,龙泱也不会再为难楚琛了。
  他已经同意了他和楚琛的事,如果小六的心思不如楚琛,那么就让自己帮他压制一些楚琛,让他不要再乱动心思,想一些用不着的事情。
  原本想着就有几分凶险的战事一直不顺。西滇云贵一带,山地复杂,树木繁茂,多瘴气多怪异蚊虫,每一天都似乎担苦风险。只是当那一封一封捷报传来的时候会稍微放松一些。
  可是雍京这里也不让人省心。
  王太子龙貉居然喜欢上了靖西王世子叶空桑,真是冤家。
  龙貉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王太子,他一定知道这四个藩王的事情以后不能善了,他也知道他和叶空桑之间阻隔很多,可是他却爱的那么义无反顾。
  龙泱几次想要开口劝龙貉,可是话到嘴边就咽回去了。
  他了解陷入爱情的狂热,也知道龙貉的为人和理智,虽然不想他受苦,可是既然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不要多插手了。
  南疆战事巨变,龙漪中毒生死未卜,西南的全部军队让靖西王叶九天节制。
  这个时候,万一叶九天有异心,那么半壁河山就有可能重新陷入战火中。龙泱一面让江南的军队严阵以待,一面让禁卫军死死盯住雍京的靖西王府,如果有异动可以先斩后奏。
  微音殿上龙貉却说,能不能让东宮的兵马暗中监视靖西王府。
  这是龙貉第一次当面对龙泱说叶空桑的事,龙泱看着他,龙貉虽然有些胆怯,但是依然勇敢的看着他。
  「既然如此,就按照你想的做吧。」龙泱还是同意了。
  「多谢王叔成全。」龙貉真的很高兴,就好像当年同意他到新州去一样的高兴。这些都是小事,成全也没什么,只是如果想要真的成全你的幸福,却是连我也做不到的。知道他的前路一定有磕磕绊绊,可是也要让他自己走下去,那是他的人生。
  到云南的林康终于派人六百里加急送来了摺子,龙漪的性命可以保全,因为他临出京的时候吃了一种绿孔雀果子,据说可以抵蛊毒,而这个人就是用毒好手,龙泱知道他是谁。
  看来,是要去亲自看看他了。
  留侯府的人对他非常陌生,龙泱只是说一句,「我找你们侯爷。」
  楚家的下人连忙把他让在客厅,小童奉上香茶。
  楚琛,应该是雍京人吧,可是他这里的摆设和家俱怎么看都是一派江南氏族的模样,紫檀的古董家俱,湖色的潞州丝绸盖巾,连瓷器都是如玉的古窑细瓷,还有……居然有江南永嘉的紫砂果盘,上面摆着干果点心。
  龙泱认得这种器皿,它们并不是永嘉匠人做的,而是周离自己按照周朝的古器皿画的样子请人烧制而成的,当年在南京的时候,龙泱就在他身边看着他画,当时他画的画纸上还因为自己贪吃,染了一些枇杷果子的汁。
  他再往里面看了一眼,在书柜的帘幕后面挂着一幅山水,淡如轻烟的笔触刚好可以把江南山川秀丽画的淋漓尽致。
  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金陵度过的,那里有他全部的欢笑和爱情。他喜欢江南的那种烟雨蒙蒙的画作。
  等他走近一些,看画中还有字。
  旁边写了一首小诗——
  洞房昨日春风起,
  遥忆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刻春梦中,
  行尽江南数千里。
  下面写着:偶忆金陵,抄诗几句,落款永嘉周离。
  是周离,那是一个即使龙泱忘记自己都不能忘记的人。
  那样的人,那样极致的才情,那样极致的感情,龙泱对他的全部思念都被这样,一首缠绵委婉的诗挑起来了……龙泱此时都不相信自己,怎么可以让他离开自己,这么多年了呢?
  外面有脚步声,龙泱看见楚琛进来,似乎看到自己很吃惊,连忙跪了说,「封王。」
  龙泱在逆光中看着楚琛,清秀文静的一个人,几乎让他有错觉,眼前的这个人和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叠了。
  「你……起来吧。」
  周离。自己的确离开他太久了。
  楚琛救回了龙漪,南强战事平息,一切都结束了。
  这年夏天的雨水多,从五月开始一直浙浙沥沥不到了六月。雍京王城中也是一片灰暗。
  龙泱要走的那天晚上,王太子在他面前哭了整整一夜,自己抚着他的头发,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第二天,昭告天下,封王龙泱在王宫烟波致爽殿驾崩,王太子龙貉继位,是为貉冥王。
  ***
  永嘉古城在战火中保留了下来。
  改朝换代的混乱血腥往事已经在满地的庄稼重新茂密而旺盛的生长起来之后变成了脆弱的旧纸,被人们烧成了灰烬,丢弃在记忆中。也许很多年后,经历了那些事情的人都变得苍老,他们会在茶余饭后偶尔的时间空隙中窥探旧事,只是不是现在。
  女人出门淘米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男人,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年纪,皂色的衣服上有风尘,可是衣服却是暗隐的华丽。
  男人有一双罕见好看的眼睛。
  「大嫂,问一下,周家的大宅怎么走?」
  男人说的是北方那边的话,脆脆的,很好听。
  女人用湿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条河,「看到那座小桥没有,过了河,再过了桥,前面直走,你能看见写着连中三元的牌坊,那就是周家的大宅了。」
  男人道了谢,这才走了。
  其实,他知道路,只是有些近乡情怯,想要做些什么。
  不知道,那个人是否还记得他,是否还想见到他,是否,依然爱他。
  那条河真好看。薄冰下面是潺潺流水,古老而精致的石桥横亘在河水之上,深秋的雨似乎可以把石板路打透了,鞋子踏在上面的确有惊心动魄的清淡。
  龙泱看到了,也闻见了,空气中似乎有丁香花的味道,又或者是栀子花,又或者是别的,总是淡淡的香气,好像很多年前就这样。
  他手中的十六骨的油纸伞撑开了一方没有雨水的空白。
  他敲开了那扇门,里面出来一个很老的老头,看着他。
  他说,「走累了,能不能讨口水喝?」
  好紧张,好紧张,不知道再见他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
  天空中的雨水似乎停了,龙泱把伞收了起来。
  那老头颤巍巍的走进去说,「公子,是旅人,他说走累了要喝水。」
  「是吗?」一个清淡的声音,让龙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是他,虽然没有当年的软绵,可是还是他,只是他。
  同记忆中的声音一样,不会错的。
  他的所有一切似乎都已经刻进了龙泱的生命,不会忘记。
  老护院打开了大门,那个人一身月白色的长衫,半臂的水貂坎肩。
  没有少年时候的团团气和当年在新州时候的憔悴,眼前的人斯文俊朗,就是笑起来还是当年的那个样子。
  他笑了。淡淡的。
  「没有水,只有酒,你喝不喝?」那可是周家特有的状元红,有二十多年没有喝过了吧,他伸出了手,拉住了龙泱的手。
  凉凉的。
  此时距离他们第一次相遇,整整二十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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