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就有不速之客登门了。来人是两位老者,都已年近七旬。一位身高八尺,槐梧不凡,面红如血,一脸方正。另一位却黑黑瘦瘦,净面无须,形容猥缩。二人一进来,黄除强与徐扶弱就已认出二人。这两人都是久已成名江湖的名宿,那高大之人号“百臂拳”秋长天,另一人姓齐名飞,人称“笑面佛”。此二人都是圣手门长老。早在三十九年前,就追随第一代圣手门门主郭守业,建立圣手门,也做过不少轰动武林的事。只是近年来,圣手门日渐凋敝,此二老也少在江湖中行走了。
那秋长天一进门来,就满面不愤,怒气冲冲地道:“本门这几十年来,日渐衰弱。归门主在世时,心存忠厚,对门下约束不严,以致门风颓废。老夫曾多次进言,门主也不予采纳。原本以为新门主掌位,可以大刀阔斧,重振本门声威。谁知自打三年前接掌门主之位时见过一面之后,三年来再未露过真颜,以致帮中许多属下都不知门主究竟何等相貌。看看如今圣手门之状,哪还有当年郭老门主在世时的盛世?”齐飞叹息了一声,道:“秋兄,少说两句吧。”
秋长天义愤填膺,见他一副忍气吞声的模样怒火更炽,声音也不由高了起来:“少说!这些年还容得咱们说话么?就是太过容忍了,圣手门才落得如今的地步。想当年,郭老门主带着咱三老四使创建圣手门时,那盛况,就连天下第一大帮的丐帮也不敢缨其锋。后来一同立业的兄弟相继过世,左、右二使换成了郭老帮主的二位高徒归晨和武重子,前使谋逆被废,后使因私仇被杀,从此前、后两使就被撤了。再后来右使归晨做了门主,左使武重子因心存不满,一走了之。帮中四使名存实亡。如今只剩咱们三个老骨头还在死命支撑。就连门主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眼看着圣手门一天比一天衰败,他也不出来整饬门风,只顾得自己躲起来逍遥自在。”
“别说了吧,秋兄!”齐飞低声阻止:“这次门主召咱们来,必定有要事相商,你当着门主的面可莫要信口开河。毕竟是年轻后生,咱们也不甚了解,万一触犯了,不好。”“就是你畏首畏尾,顾虑重重,才令他如此肆无忌惮,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老夫怕什么?就是他来了,老夫当着他的面,也敢如此讲!”秋长天越说越激愤,声音也就形同叫喊了。齐飞连连摇头叹息,素知他的脾气,越劝越厉害,所以只有三箴其口。
忽听门外有人道:“执法长老所言极是!事无背人言,背人无好言。在下正要向两位长老讨教呢!”说话间,谷寻崖已面带微笑走进来。齐飞一见,急忙起身,恭敬地道:“属下见过门主!”秋长天只是斜瞟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连屁股都懒得动一下,竟全不把他放在眼里。齐飞看着他,不免为他担了几分心。
谷寻崖示意齐飞落座,扭头笑看着秋长天,道:“秋长老乃本门元老,从师祖创派时就已执‘执法长老’之职。在下现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教秋长老?”秋长天用鼻子哼了一声,也不开口,踞傲得很。谷寻崖也不在意,仍笑道:“秋长老掌执法之职,该当熟知本门门规,敢秋长老门规第三条是什么?”秋长天轻篾地道:“门主既为一帮之主,岂连本门的门规也不记得了!本门门规第三条是:不得居功傲物,僭越身份,视为大不敬……”话未说完,他的脸色不由得变了。谷寻崖神色不动,问:“怎样?”
秋长天急忙站起身施,道:“属下知错,请门主按门规处罚!但门主三年置本门生死于不顾,也是有失职责,才令门规渐废,门主也有不可推卸之责。”他据理力争,毫无寻私,也不退缩,不愧为执法长老。谷寻崖笑笑道:“如来令秋长老对门主不敬,倒是在下自食其果了!”秋长天昂首欲辩,齐飞急忙拉拉他的衣襟,示意他少说两句。
但秋长天要是肯知难而退,就不是秋长天了。只见他义正辞严地道:“那属下倒要请教门主,这三年曾见过门人几次?二年前,沙威公然叛教,自立门户,是掌刑长老肖罡带领门众平逆;一年前,何方被官府所擒,在京城被处斩问罪,门主可曾问过?各地堂口,各据一方,不听号令,恃强凌弱,聚众赌博,将门规禁令抛诸脑后。当年,圣手门创立之初,威望气势何等壮观。咱们走的虽是下五门,但行事也讲求仁义,所以江湖中人提起圣手门,虽说不能说拍手称快,但也无可指摘。可门主看如今,本门又是何等光景?武林同道提起本门,哪一个不是嗤之以鼻!”
秋长天越说越激奋,谷寻崖却轻笑不语。却听门外有人高声道:“秋兄,此言差矣。”话音未落又进来一人。此人年纪与秋、齐二人相仿,但须发皆白,长须飘然若仙,眉目间仍有几分年轻时俊逸,笑容和蔼,进得门来先冲谷寻崖施过礼:“门主。”谷寻崖道:“肖长老偏劳了,此行可安顺?”“一切顺利。”肖罡道:“人已带到。”谷寻崖点头不语。
秋长天惊诧地道:“肖老弟,你怎晚了一步?”“门主另有差遣要老朽去办,是以来迟一步。”肖罡道。“老弟方才所言是何意?”秋长天问。肖罡道:“秋兄,当年沙威入本门可是秋兄所荐?”“是老夫所荐不假。但他心术不正,人前信誓旦旦对本门如何如何忠心耿耿,暗地却培植自己的势力,谋叛之心早成了!”秋长天慨然道:“新门主继位,老夫就曾提醒过门主:提防此人!门主只当做耳旁风,终究让其势力做大,险些酿成不可收拾之势。”
“秋兄此言差矣!”肖罡摇头道:“沙威异心早起,而且已成气候,但终究是不曾显露真面目。当年门主新掌位,帮中人心背向。若冒然对沙威下手,必然会令帮中门众人心大乱,认为是新门主上任,剪除异已,倒令沙威趁机成事。门主所以按兵不动。沙威耐不住寂寞,自然就会先下手为强。此时出手平叛,岂不是名正言顺,也正好借此震威,令那些有异心者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秋兄说早对门主提过此事,实不知在秋兄之前,门主就已嘱吩小弟关注沙威的一举一动了。也之所以后来平叛才如此顺利!”
秋长天惊诧不已,似是大出所料,半晌才道:“那何方的事又怎说?”“何方虽为本门中人,但他恶霸一方,欺男霸女,强取豪夺,早已被官府立名捉拿。沙威叛教,只是本门的私务;但何方所作所为却已损及无辜百姓,理当由官府来处置。秋兄只怕还不知道下令将何方押解到官府的正是门主吧?”秋长天瞠目结舌,无言以对。齐飞“嘿嘿”低笑,道:“原来什么事也瞒不过门主的法眼哪!”
谷寻崖轻笑道:“当日在下答应师父掌管圣手门事务,只是暂代门主之位,他日若有合宜人选,在下自然会退位让贤。所以对师祖传下来的数十年基业,不得不慎之又慎。若非门下到了十恶不赦之地步,在下是万万不愿处罚治罪的。”“这些本是帮中大事,原本要聚集帮中长老、特使及各分舵堂口商议而定。门主却只交待掌刑长老去办了,把咱们这几把老骨头当废物了不成?”秋长天不满地道。“秋兄,你何必较真?”齐飞道:“这本来就是掌刑长老管辖之职。门主吩咐肖长老去做,有何不妥?”“那此番门主召唤属下来又为何事?”秋长天道。
“此番是为至尊赌坊的事。”肖罡代为回答。“至尊赌坊早该整饬了。”秋长天道:“胡远德依仗来路不正的钱财,无视门规,为非作歹。近年来更是为所欲为!不处置胡远德,门主何以约束帮众?上行下效,圣手门早晚要成为一盘散沙,名存实亡了!”“秋兄,门主不是已经令小弟把人带来了么!”肖罡道,对秋长天的食古不化无可奈何。
谷寻崖轻笑笑,道:“肖长老,你叫人把胡远德带进来吧。”肖罡冲门外喊到:“把胡远德带上来!”立即有两个彪形大汉押了胡远德进来。后面还跟了五六人,正是黄除强等人。
秋长天一见几人,不悦道:“此乃本门公务,几位怎地如此不通实务?”黄除强微笑道:“非是黄某等不通人情,实是贵帮帮主相邀。”秋长天看看谷寻崖。谷寻崖点头道:“不错,是在下请黄二侠几位前来的。”
“门主,此事不妥!”秋长天正色道:“胡远德为本门中人,如何处置是本门的事,如何能叫外人来说长道短!”谷寻崖仍不急不躁地道:“胡远德一人牵连非止本门。他身上还另有一件官司。是以在下自作主张请了古家的亲朋来指证,有何不妥?”秋长天还欲再言,肖罡却开口阻拦:“秋兄,何以诸事在你眼中都是不通的了?难不成门主凡事都要请教秋兄不成?”秋长天闻言,只得三箴其口。
此时,武重子与古悦人也走进来。肖罡等人见到武重子大感意外,但外人在前,也不便多问。谷寻崖看看人来得全了,才对肖罡道:“肖长老,开始吧!”肖罡领命,对胡远德道:“胡远德,你违背门规、恃强凌弱、逼良聚赌、以下犯上,你可有何话说?”胡远德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当年圣手门败落,若不是胡某慷慨相助,圣手门只怕早已树倒猢狲散了。如今你们却来过河折桥,还想方设法将这些罪名扣到胡某头上!”
“咄!”肖罡怒斥:“胡远德,你当年所立之功,前门主早已奖赏过!你就是自恃功高,才不将门规放在眼里,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不要以为你的所作所为无人知道!莫忘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老夫这里有你这些年的帐目数册,人证无数,笔笔清楚,容不得你抵赖!还有雇用问心堂欲害门主之事,也有你的心腹指证,你如何狡辩!”
胡远德放声狂笑:“你们难道又干净了么?胡某的钱财来历不正,可你们又何尝少用了?谷寻崖杀害我侄儿,我难道不能找他报仇么?你们一个个是正人君子,我倒成了小人!孰不知正是胡某这样的小人才有你们这些个惺惺作态的君子,如今反过来又指责胡某诸多不是。当年你们早知胡某是何等样的人,为何还要纳胡某入门?还不是看中了胡某手中的财势!大家都在一个染缸里,谁青谁白,心知肚明。你们给我记住,胡某今日就是你们的明日!”
“满口胡言!”秋长天怒喝:“老夫行得正,坐得端,岂能与你这鼠辈一般下场!”胡远德放声大笑:“可笑你们一堆老骨头,哪天被人剥皮抽筋,死无葬身之地也不会明白,自己被人利用了!”“咱们被谁利用了?你倒是说说看。”肖罡道。“他!”胡远德一指谷寻崖。所有的目光都朝谷寻崖射去。
谷寻崖神色不动,淡淡笑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也罢!我且不问你暗地里做过什么事,只问你如今的财富由何而来?你一个当年精武堂的无名小卒,转眼就发迹。你做了亏心事,难道不怕鬼叫门吗?”胡远德没想到谷寻崖会提起这件事,脸色立变,嘴上却抵死不认:“门主这话好生奇怪。胡某早年是曾在精武堂下呆过。精武堂后来败落,胡某才改投圣手门,这本就不算触犯门规,门主问的哪门子的罪!再说胡某今日之财势是胡某拼死挣来的,有何奇怪?”
谷寻崖轻笑:“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在下今日就让你见一位旧相识,或许你还有不少话与之叙呢。”说着冲古悦修使了个眼色。古悦修会意,对古悦己低语了几句,古悦己起身出去。胡远德貌似平静,实则心中忐忑,不知谷寻崖所讲的“旧相识”是什么人,目光闪烁暗自盘算。
片刻,古悦己带了简大名进来,将他往胡远德身边一推,喝道:“你们一对狐朋狗友,久别重逢,好好叙一叙啊!”简大名浑身战栗,待看清胡远德的面目时,惊叫出来:“是你!”胡远德也没料到相隔十八年又会见到他,骇然失色。
“这话不用在下点明了吧!”谷寻崖淡淡地道:“你身后就是古家的后人,你是不是该把话说清楚了?”胡远德一看抵赖不过,把脖子一挺,一副大义凛然地模样,道:“不错!胡某是由古家得来的财产发了迹。但古家血案原本是由精武堂所为,胡某当年只是个马前卒,这笔帐又岂能记到胡某头上!”
“有没有关系,你心知肚明。”谷寻崖道:“但照门规处置,你在本门所犯的过错可以功过相抵,但你在入门之前的恩怨,却要你自己了结。所以今日,你的生死不在圣手门如何处决,而要看古家后人要如何处置你。”胡远德冷笑道:“你今日是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了!”
谷寻崖但笑不语,抬头对古悦修道:“剩下的就由你们来定夺吧!胡远德你们可以带走了。本门还有另一件公务,诸位不便在旁,请退避。”古悦修明了地点点头,与古悦己上前押了胡无德跟简大名,跟黄、徐二人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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