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的人,真的住在这吗?」一个年轻却充满魄力的声音,打破了树林里的宁静。
「这……小的也不清楚,只听说那个刀匠住在林子里,好像顺着山道,绕过先前那块大石,就能找到人了。」带路的侍从支支吾吾的应道。
「好像?听说?光是靠这些子虚乌有的传闻,却没上来求证过?你们是怎么办事的!」北野城的少主水见冬生提高了音调,厉声责骂办事不牢的手下。
「少主,不如我们今天先回去,小的到附近村子里打探一下,等确定了刀匠的住处后,再挑个日子上山。」另一名侍从赶忙上前安抚小主人的怒气,免得小小的火星延烧,成了燎原大火,那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我今天既然出了门,没找到人我是不会回去的!」
水见冬生挥了挥手,要侍从扶他下马,可在他踩上满是落叶的泥土地,瞧见沾上鞋尖的软泥后,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你们几个现在就回山下的村子,找人问清楚路线再上来见我!」没费心考虑他们花了多久的时间才走到这半山腰,更不去体谅侍从们没马可骑,个个是徒步陪他走上山,水见冬生冷着声调命令道。
「少主,现在下山,再回来都天黑了啊,我们还是先回去比较妥当。」面对主子的无理要求,侍从们有些为难。
「天黑了又如何?总之我今天非找到人不可!」水见冬生拿起扇子,用力的敲了一下侍从的肩膀,「再说,迷路是谁的责任?如果你们先弄清楚刀匠的住处,现在哪来这个麻烦!」
听着少主的训斥,侍从们个个低着头不敢说话,但其实大伙儿都知道,这起迷路事件,应该由水见冬生负责。
在听到青岚山上有个铸刀名匠之后,水见冬生没叫人打探虚实,反倒立刻下令上山,这叫他们做下人的,哪来的机会准备啊?
唉,当真是下人难为呀!
「你们几个下山去,还有你们,到附近找找有没有住家。」水见冬生将人分成两边,要侍从们分头探查刀匠的住所。
「少主,我们必须保护您的安全,不能离开太远的。」侍从们骚动起来,倘若他们依小主人的命令分开行事,回去之后不被城主处罚才是奇事。
「啰唆!」并着巴掌声,水见冬生的怒吼在山林间响起,还惊动了周遭树上的鸟儿,教它们一只只受了惊吓飞离这个是非之地。
在雀鸟振翅的声音逐渐远去之后,他才接着续道:「我说什么,你们就做什么,这里没你们说话的份!」
「可是……」侍从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人敢有什么行动。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再不听话就叫你们全部切腹!」水见冬生说着还抽出腰间的配刀往侍从扔去,甚至不偏不倚地敲中其中一人的下巴。
摸摸伤处,受害者忍着疼痛,恭恭敬敬的把刀交还给少主,其它人看水见冬生真的生气了,只好无奈的依令行事。
一行人照着吩咐散开,只留下任性的北野城少主与任劳任怨的马匹。
轻风吹过树梢,令枝叶发出细碎声响,而夏蝉也放声高鸣,在随侍都离开之后,这些声音变得异常明显,但听进耳朵里只叫水见冬生心浮气躁。
「真是一群笨蛋,叫他们做点小事,却拖拖拉拉的磨蹭半天!」被蝉鸣声吵烦的少主没等多久,便皱着眉头抱怨起来。
「算了,我自己去找吧。」水见冬生牵着马匹,随便挑了个方向便往前走去。
至于他到底能否找到刀匠的住处,以及侍从们回来之后,见不到自己会有多紧张这些个问题嘛……
很显然的,水见冬生连想都没想过!
林子里传出铿铿锵锵的吵杂声音,吸引了水见冬生的注意,顺着声音向前行,他先侍从们一步,找到了目的地。
随着打铁的声音越来越清楚,一栋木造民房、几个炼钢的熔炉、一名赤裸着上半身的大汉,就出现在树林间的空地上。
男子背对着访客,只顾着敲打台座上的熔铁,将它塑为刀形。
「你就是住在青岚山上的名刀匠吧,我需要一把刀,刀背为真栋、刀身的坑纹要菖蒲造、刀文为砂流……」没管对方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水见冬生迳自指定着想要的武器细节。
「我给你十五天铸刀,十五日后带着刀到北野城来见我,只要你的刀让我满意,我会赏你黄金千两。
」
滔滔不绝的命令声如流水般滑过空气间,尔后穿越四周的林子,化为乌有。大汉像是没听见水见冬生的指定一样,依然反复持续敲打着熔铁,对于身后的少年,他连理也没理,甚至可以说是忽视。
「你听清楚了没有?」面对这样的反应,水见冬生不满的皱起眉头。
他跨步向前,用力抓住大汉的手臂,想令他停下动作,却没想到男子的力气远大过他许多,反而带着他往前栽。
砰的一声,大汉依旧持续着自己的工作,水见冬生却失了重心,狼狈的跌倒在旁。
「你这个无礼者!」身为北野城的少主,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水见冬生拔了刀就往大汉砍去。
大汉对于水见冬生的攻击一点也不在意,只是挥起手边打得通红的刀身回挡,不过就在他们双方的刀刃相互碰撞时,自那烧得红透的刀身上甩出的火花,就这么毫无预警地往外散去,甚至不偏不倚地掉在水见冬生的身上,烫得这片山林野地迸出了凄惨的叫声。
「啊呀!」松掉了手里的刀,水见冬生连忙甩着衣袖,但火星已将布料烧出些焦黑圆点,甚至穿过衣料,烫伤了他的手臂。
压住受伤的右臂,水见冬生愤怒的瞪着一脸漠然的大汉吼叫:「我可是北野城的少主,你竟然敢对我如此失礼!」
「失礼?」大汉终于发出声音,低沉而厚重的音调让人感觉颇有威仪,甚至不输给水见冬生的傲气。
「你这是求人铸刀的态度吗?真没想到堂堂一个少主竟然这么没教养。」
「你……」这个大汉不说话就够叫水见冬生讨厌了,没想到一开口,更是叫他气结!
「我不是求人铸刀。」水见冬生咬着下唇,烫伤的右臂痛到无法举刀,害他不能好好教训眼前的男子,只能愤恨不平的低嚷:「这是命令,北野少主的命令!」
既然大汉住在北野境内的青岚山,就是北野的居民,身为这块领地的百姓,就该尊敬他这个少主、听他的命令。
「既是少主,就不是城主,等你当上城主,学些待人处事的道理之后,再来找我铸刀吧。」大汉仅是瞄了水见冬生一眼,便拿着热度渐退的刀身往回走去,打算继续自己的工作。
「你这混蛋!」水见冬生失去耐性的大吼大叫起来,「既然知道我是少主,还不叩头跪接?就算我现在不是城主又如何?我怎么说都是城主的独子,将来一定是我当城主,你不怕我到时命人砍了你的首级!」怒骂加上胁迫,滔滔不绝地自他的嘴里迸出。
打从出生开始,他就是父母的宝,更是将来要继承北野城的重要少主。眼前的家伙竟然无视他的身分,尽是给他难堪,还害他受伤,回城之后,非叫父亲把人抓进牢里治罪不可!
「如果你是这种不分青红皂白就乱杀人的主子,那我替你铸刀不过是助你伤害更多人,与其助纣为虐,我宁可死。」大汉没去搭理开始咆哮的水见冬生,只是拿起了工具,准备敲打刀身。
「谁不分青红皂白就乱杀人了?我找你铸刀是要抵御宇方的侵略,如果没有我们这些武士,你们早让宇方那边的人杀了!」水见冬生咬着牙,只觉得方才被火烫伤的右臂越来越痛,但个性高傲的他还是忍了下来,假装自己一点事都没有,对着眼前的大汉咆哮:「所以你应该要感谢我、尊敬我才对!」
「彼此彼此,如果不是我们这些人铸刀铸剑让武士们用,恐怕世界上早没有武士了。」大汉头也不抬地举起工具,开始用力地往刀身上敲打起来。
「你……」水见冬生没想到会碰上这样的人,他说一句、对方就应一句,甚至堵得他回不出话来。
看着男子依旧是一派悠闲,丝毫不受自己影响的模样,他就觉得有气。
忍着手臂上传来的疼痛,水见冬生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刀。
「武士不做背后偷袭这种事,所以你给我转过身来!」他要把这个无礼的刀匠大卸八块。
「原来你还有点良心。」大汉应是应声了,但却依然忙着自己的工作。「要我回头,就乖乖坐在旁边等我,如果伤口疼了,就去前边的水缸里自己取点水洗洗。」
语毕,打铁声再度猛烈地响起,震得山林间尽是回音,却再无人声。
傲慢!
这是水见冬生从陌生刀匠身上感受到的情绪。
不去反省是自己失礼在先,因而惹得别人生气,他独断地认定大汉是个不知好歹的活老百姓。
哼!要不是从背后攻击敌人是武士之耻,他一定动手砍下这个混蛋的首级,把他弄不清楚状况的脑袋拿到前头的水缸里洗一洗,看看能不能变机伶一点。
「好,我就等你!」就让男子完成这把刀,也算一了他的遗愿。
水见冬生在心里立誓,等那把破刀铸成,他一定要手刃这个羞辱自己的平民!
大汉没出半点声音,也没去理会水见冬生为什么突然静下来,他只是专心一意地敲打着刀身,仿佛那把刀便是他生命里的全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寂静与规律的节奏声不知互相碰撞了多少次,就在阳光逐渐变得昏黄,晚霞染上天边之际……
砰的一声,大汉身后突然迸出物体落地的声响,引得他不得不回头。
「怎么回事?」大汉纳闷地瞧着不知为何昏倒在地上的北野少主,丢下工具朝他走去,扶起一身狼狈的水见冬生好好检查后,他才发现这小家伙在发烧。
「真是……不懂得照顾自己的小鬼,连清洗伤口都不会吗?」
大汉稍稍拉开水见冬生的衣物,这才发现打他们见面到现在,小鬼都放着伤口没去理会,所以烫伤的地方理所当然的发炎,甚至引起高烧,在这种情况下,昏倒也是正常的事情。
无奈之余,他将水见冬生抱起,转回屋内,放到房里唯一的床铺上。
扯开北野城高傲少主的袍子和衣物后,混杂着伤口的白嫩肌肤暴露在大汉面前,他转身到屋外去,取了些水替水见冬生擦洗伤处,又拿来平时就预备好治伤的药草,涂抹在水见冬生的伤口上。
为了加速退烧,他还体贴的将湿毛巾放上水见冬生的额头。
「唔……」前额传来的冰凉感,让水见冬生清醒过来。
勉强张开眼睛,确认了一下四周的状况……
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进了屋内,上衣又为何被拉了起来,但这些事情都比不上身旁坐着那个差点把自己气死的男子这点,更教水见冬生惊讶!
「你这个无礼者,我一定要杀了你!」猛然坐起,却又在同时感到一阵晕眩,逼着水见冬生不得不倒回床上去。
「不想死就躺着。」大汉一把抓过棉被,替水见冬生盖好。「你给我好好休息,免得我还得替你挖坟墓。」
他其实大可不管这个吵死人的小鬼,但是仔细想想,好人家的孩子几乎都养尊处优惯了,不知礼貌算是常事,狗眼看人低对他们来说更是应该的,所以孩子终究没错,错的只在教导他们的人没好好注意
,因此他还是将水见冬生带进屋里治伤。
不过如果这小鬼不受教的话,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怎么?你怕死?」水见冬生推开棉被冷哼一声。「告诉你,你怕死,我可不怕死,而且武士不受侮辱!」
努力撑起因发烧而头昏脑胀的身子,水见冬生打算和刀匠来场公平决斗。
「怕死?我是不想你白死。」大汉单手一张,便将水见冬生又压回床上。
「不管你想做什么打算,现在只许睡觉!」
这小鬼到底是怎么被养大的啊?开口闭口净是这些烦人的礼节、教条和命令!
「我不用听你的命令!」水见冬生扯开喉咙吼道。
怎么说他都是北野少主,要做什么得由他来决定,根本没必要听这个老百姓的话!
「我想睡时自然就会睡了,现在……我得先教训你这个无礼的平民才行,所以把你的脏手拿开!」
原本水见冬生是想爬起来的,但男子手臂的力气大到超出他的想象,不但单手就能把他压在床板上,甚至令他动弹不得。
面对这样子的状况,平时高高在上的水见冬生,也顶多只能逞口舌之快,躺在床上大吼大叫了。
「想教训我也得掂掂你自己的斤两。」大汉睨了水见冬生一眼,唇边扯开一抹讪笑,「如果你爬得起来,再来跟我谈教训的问题。」
他就不信这个浑身上下看起来没几两肉的小鬼,有什么天生奇力能够扳倒他。
「你……瞧不起我……」水见冬生努力想撑起身子,但不管他怎么使劲,就是无法突破大汉的压制,反而让费尽了力气的自己,连说话都变得断断续续。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瞧不起你,除非是你瞧不起你自己。」大汉见水见冬生连说话都有困难,忍不住放轻了点力道,毕竟他原本为的只是叫小家伙休息,可不是要勒死他或压死他。
「你没资格对我说教……」感觉到加在肩膀上的力气轻了一些,水见冬生下意识的跟着松了口气。
真不知道这个男人哪来的怪力,竟然可以把他压得死死的。
稍稍动了一下肩膀,觉得舒服许多的水见冬生,又不客气的嚷嚷起来。
「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平民罢了,哪能跟我平起平坐,还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没有我们这些平民,你这个少主又有何用?」大汉瞪了水见冬生一眼,开始觉得他或许是个不受教的蠢材。「你不知道主子的存在是为了保护家园和百姓吗?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的你,有什么资格拿少主的身分出来炫耀?」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会不知道?」水见冬生大声的反驳,「所以我才命你替我铸刀,我拿刀是为了上战场,从宇方的侵略下保护北野,你也是北野百姓,就该听我的命令,为我铸刀!」
英勇的上阵杀敌、不畏死亡的冲锋陷阵,绝不胆小的躲在士兵后头,这就是好的将领!
这些是水见冬生自小受到的教育,对于这样的信念,他也从不怀疑,所以面对无知刀匠的批评,自然让他异常光火。
「就算你是为了百姓而要我铸刀,该有的礼貌还是一样都少不得!你以为强权带来的服从能够维持多久?像你这么傲的少主,若是真当了北野城城主,只怕不出半个月,百姓就会起而反之,理由是暴虐无道、不知民间疾苦!」大汉仿佛是要一口气吐尽心中的不快一般,声调越提越高,音量也越来越大,几乎要将水见冬生的耳朵给喊聋。
「我哪里不知民间疾苦了?我就是知道大家生活困苦,才自愿上阵的。我肯为北野牺牲,百姓还有什么好不满?」第一次让人这样吼,水见冬生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不服气的喊了回去。
「别把自愿上阵打仗说的那么伟大,好像全北野只有你一个人是慷慨赴义。」
大汉对于水见冬生的论调完全是嗤之以鼻,「想想为北野城打仗的百姓们吧:你以为他们高兴去打仗?若不是为了家人、为了妻小,为了一份和平的生活,谁想打仗?比起他们,你这个穿金戴银,只知对百姓呼来喝去的少主,根本没什么了不起!在我看来,无法给人民安定生活,而迫使他们得上阵杀敌的主子,一点都不值得旁人尊敬!」
「我……」听男子这么一说,水见冬生顿时词穷。
仔细想想,事实似乎正如眼前的讨厌鬼所说。
统治、管理领地的人是他的父亲,他看过父亲大人为北野政务忧心、终日奔波就为了让百姓过得更好,但自己仅是挂着好听的少主称呼,甚至还未元服,根本还是小鬼一个,从来没替百姓做过什么。
至于宇方的侵略,虽然他肯舍命上阵,的确能说是勇气可嘉,但败阵断后的,永远是他不放在眼里的小士兵,他从未在战场上落单,没体会过即使只剩一人,也要为家园而战的心情。
「不是我不想给人民安定的生活,是因为我还不是城主,不能管事,而且害百姓上战场的是宇方城主,这可不是我的问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非和眼前的男子争辩到底不可,不过水见冬生就是不想认输示弱,即使说出口的理由牵强到令他心虚。
「现在又说自己无法管事来推卸责任了?就连问题都一并丢给自己的父亲?」
大汉迸出狂笑声,而且声量大得足以震开屋顶。「真是妙!没见过这么没用的少主!像你这样的小鬼还想上阵杀敌?不如在家乖乖多吃点饭、多长点身高,免得打仗时给人添麻烦!」
他就知道这个小鬼没见识又没用,果然是个不受教的孩子!
「今天床就借你,明天烧退了就回去,别碍着我工作!」大汉说罢,也不管水见冬生是否要起床教训自己,便直接将棉被扔到他身上蒙住他,然后转身往屋外走去。
再跟这孩子鬼扯下去,他的刀身不知何时才铸得完,不如早些着手,免得浪费时间!
望着门板被重重合上,水见冬生脸上写满了错愕。
没用的少主?
刚才那个大汉是这么说他的吧?
这个粗鲁无礼的平民,竟然敢嘲笑他,甚至用这样鄙视的字眼来说他,不行!他一定要叫这个男子把话收回去。
努力撑着身子,艰困的伸直四肢,勉强从垫被上爬了起来,水见冬生使劲甩了甩头,想叫发烧的自己清醒一贴,只是这个举动,却让他原就昏沉的脑袋感到更加不适。
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感,让他再一次昏倒在地,只不过这回,可没好心人来扶他了。
于是这位高傲的北野少主,就这样趴在地上,度过了他绝无仅有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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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风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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