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谭梦华(下) 第十章

  时间刚近清晨初晓,华韶宫的上上下下都已经开始有了动作,平时总是等待内侍唤醒的皇帝,几乎是彻夜未眠。
  玄烨坐在床边,目光空洞的看着自己所做的一切。
  原本洁白平整的床单被蹂躏得失去崭新的模样,上面沾染了许多汗渍、欢爱后的体液……还有鲜红色的血……
  床上一个小小人儿失去意识地躺着,原本被绑在床头现下已经解开的双手静静地垂落在身体两侧,手腕不但红肿而且颜色转为深紫近黑,在雪白的肌肤上看起来格外心惊。
  除了手腕上的伤,最严重的就是此刻仍渗着鲜血的红肿密x,似乎是伤到里头的血脉,从昨夜开始折腾到现在,依然有丝丝血液流出,一点一滴将床单染红,到处都可以瞧见那刺眼的色彩。
  看着这样的映蓝,他怎么可能心不痛,怎么可能不希望能尽自己所能叫御医把人给治好,但是……
  治好了之后呢?
  他该怎么面对醒来的蓝儿?
  因为难以面对,因此明知道自己该赶紧抱起人儿,将身上那些污秽给洗净,也懂若不快点叫人带御医来,伤势只会越拖越严重,可是当他想到若是这么一惊动床上的蓝儿,在他抱起人的一瞬间,那双蔚蓝的眼睁开,如往常一样干净且全心全意地看着自己时,自己该怎么办?他可以说些什么?
  该死的!
  脑海又浮起昨夜那一双仿佛一辈子都不可能怪他,永远不会怨恨他的双眼。
  昨天夜里他的行为是过分了,何止是过分而已,他变得一点都不像是冷酷理智的自己,根本不清楚为何会那样暴躁,只要想到过去两人之间的回忆,在映蓝的心里也许不过是一种不堪的过往时,理智就猛然自脑海中飞去。暴虐地在那完美的身子上留下自己的痕迹,仿佛这样就可以将自己完完全全地烙印在上头,即使蓝儿心里觉得这段回忆有多么肮脏,也无法轻易抹去。
  只是,当他清醒后,想起镶嵌在无瑕脸庞上的双眼,是如何毫无怨怼地看待自己,还有在战场上那厚厚充满感情和温暖的信、胸前的飞鹰,和瞧见自己时多么快乐高兴的灿烂笑颜……悔恨顿时占据自己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控诉着自己的愚蠢。
  「是朕的错……」
  是的,就算因为从小到大身为一个太子一个皇帝的尊贵,从没有人教他什么叫作认错,但这时他也懂得自己错得有多么的离谱。
  那现在,是不是在懂得认错之后,就该接着学会道歉?
  大手抚上枕上冰冷毫无血色的脸庞,玄烨觉得自己的心为这一份真实的触感颤抖。
  「皇上,您醒了吗?王爷有事想禀告,现在正在华韶宫外头候着。」
  门外的内侍早听到里头的声响,昨夜的事他们虽然不曾亲眼瞧见,可从那一声声的怒骂和求饶,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因此今早天方晓,他们也只敢待在外头等着,不敢入门冒犯,直到外面的侍卫通知王爷已经在外头等待皇上议事,方得到借口出声询问。
  玄烨被这提醒给唤回神智,他这次回来除了看看新科有哪些人才之外,还有两件要事该做:一件是为了好好看看这个始终在这里默默等待的人儿,另一件就是跟玄彻将这些日子以来的朝政重新整理决定,并且将边疆的战事回报给众人知道。然而时间已经所剩不多,偏偏他似乎不但没做到半件,还伤了他原本想好好珍惜的人儿。
  低头在掌中的脸庞上落下一吻,他这一去又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可以回来,等他回来时,他一定要好好重新理清两人之间的关系,并且对他的蓝儿说一声抱歉。
  「皇上?」
  得不到里头人的回应,内侍不禁再次开口,不晓得自己这样三番两次催促,是否会换来皇帝的责怪。
  心里还在想着在皇帝身边服侍果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时,紧闭的木门被轻轻地打了开来,内侍抬头就瞧见身上装扮显得有点凌乱,且神色也不是很好的皇帝正冷冷的看着他。
  「你去请御医过来,好好照顾一下蓝儿,别让他有任何损伤。另外那个古清忻把他给我叫回来,好好帮蓝儿打理,在这宫里连好好陪伴照顾自己主子都做不到的话,别怪我砍了他的头。」那清丽的男子,把皇宫当成自己家一样,全然忘记自己该做的工作,若不是蓝儿喜欢,他早把人砍了头喂宫里的猎犬去。
  「是!小的马上去!」
  玄烨望着内侍慌慌张张离开的背影,卑微的身形在长廊上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门的那一头。
  呵……
  这就是皇宫,他待了一辈子的皇宫……
  「玄烨,玄烨,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想这世界是不是还是这样的好?」
  「是的,如果你死了,这世界依然会像这样美好。如果我死了,这世间依然会有下一个皇帝,然后我们会被埋在荒烟蔓草之中,没有人会再记得我们。」
  「这样听起来好悲伤……」
  「可是那是事实。」不管是下贱的乞丐,还是尊贵的皇帝,都一样,全都是一样。
  「可是……活着的时候记得,你说是不是?」
  他以为小小的脸蛋一定会因为他的话而充满悲伤,但是偏偏转眼间,映入眼中的却是漾着光彩的灿烂笑颜。
  「只要我活着,我就会永远记得你,永远永远……」
  颓然,在门边滑落高大的身子,仰望天空,瞧见蓝色毫无边际的天,此时此刻他才想起那一天,蓝儿没有反问他……那你呢?
  只要我活着,我就会永远记得你,永远永远记得你,那你呢?你是不是也可以永远永远记得我……
  这样才是一句完整的问句,这不是每个人都该问的吗?
  就像每一个妃子都想要问的,问他是不是可以爱她记得她一辈子。
  为什么不问?
  为什么不恨?
  既然这世间每个人都一样,为什么他却会为了尊严和情感在这里挣扎?
  「皇兄……」玄彻遥遥站在一头,看着那个坐在门边仰望着天,却只是沉默的兄长,心口蓦地钝痛。
  他不曾看过这样的兄长,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记忆里的……哥哥,是的,哥哥,他以前曾经这么喊过,永远充满自信地领在他前方号令一切。他的哥哥是最棒的继承人,总是做好母后跟父皇吩咐的每一件事,总是用睥睨世间的目光高高地站在远方,没有人敢说他不好,也没有人能说他不好,他就像是一个皇帝的范本,将会是玄天令所有人称颂的帝王。
  只是……
  他的心里,却没忘记有那么一天,他和将来要成为皇帝的哥哥,一起扑在草地上,捕捉那只原本立在草尖上的蚱蜢时的样子。
  小小的脸蛋上,没有强撑出来的成熟,孩子气地大笑大叫,然后帮他抓住了那只小小的蚱蜢,将蚱蜢小心地放在他这个弟弟的手中,脸上满是自己可以宠爱弟弟的骄傲。
  只是那一天的后来,哥哥被父皇跟母后叫去了书房。
  隔天,失去表情的哥哥从书房出来时,他便再也没有机会可以让哥哥再帮他抓第二只的蚱蜢。
  真奇怪……哥哥现在的模样,和当年开心的神情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为什么偏偏他回想起的,却是最珍惜的那一刻?
  「王爷?」
  后面的内侍不敢抬头,只能奇怪王爷怎么就站在这里发起呆来?刚刚不是还很急?
  玄彻握紧手中的奏折。
  皇兄……成为太子后又成为皇帝的这些年来,你快乐吗?你像当年帮我抓蚱蜢时一样的快乐吗?
  「回去。」
  转身遮住后面内侍猛然抬起的视线,严厉的双眼看得内侍不敢多问,赶紧退后几步,等待王爷前行。
  这样的皇兄,他不准谁瞧见,谁都不可以!
  这么多年来,皇兄已经耗费太多的力量维持一种身为帝王之子的最高尊严,他不能让一切的努力,在这一刻白费……只是哥哥……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为你挡住下人探究的双眼,帮你维持当一个皇帝的尊严,但是当我为你做这些时,你会高兴吗?
  还是……能让你如此失态的,除了那个小小的男宠之外,再也没有其它人?
  ***
  「你不等他醒来?」
  玄烨没想到在他离开皇宫重回战场的最后一刻前,那个一直像是消失了一样的人竟突然出现在面前,一张清丽的脸庞冷冷地看着他,也许只是自己的错觉,可他就是在那张脸上找到表示着责备和嘲弄的神情。
  责备他竟然做错了事不说一句道歉就离开,嘲弄他离开得像一个最懦弱的逃兵一样。
  「朕必须在这时候赶回去。」他没必要对他解释,他是个皇帝,而他不过是个仗着他人来过好生活的小官,两个身份悬殊的人,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没那个交代的必要。
  但是攸罗玄烨不是那种明明知道自己犯了错,还会一错再错的那种人。他固然不喜欢这个总是奇怪地把他看得很低的男子,但是他相信这个宫里,只有他是真心真意会好好照顾他的蓝儿。
  「朕有朕的责任。」
  「映蓝也是你的责任不是吗?」古清忻冷冷的看着马匹上的男人,没有丝毫的恭敬,心里想着若是他敢反驳的话,他一定一脚把他给踢下马,管他是不是万人之上的皇帝。
  岂知,玄烨笑了,笑得像是早已经看透早已经领悟。
  「他是我的责任,一直都是我的责任。」带领将兵击退敌兵是他身为一个皇帝的任务,而映蓝却是他攸罗玄烨的责任,他「一个人」的责任,无关国家大事,无关乎他是不是一个皇帝。」
  「我懂了。」古清忻并没有因此感到任何的庆幸或是愉快,虽然他没说,但他还是懂得他的意思。
  他说的是「我」,不是「朕」……朕和我之间的一字之差,意思非常的明白。
  但……虽然两样都是责任,可早已经习惯当一个皇帝的人,怎么可能会把个人应尽的责任摆在皇帝的责任之前?
  说来说去,和过去的每一个皇帝有什么不同?
  转身,不想再多说些什么,微风带动衣摆的瞬间,所有人似乎都产生了幻觉,觉得风里有着什么清脆悦耳的声音,轻轻地在风中低吟,只是那一份低吟听起来却有种令人想要跟着落泪的悲。
  玲珑吟、玲珑吟,吟遍世间不了情,诉尽天下负心……
  「……朕不会……」
  玄烨仿佛听见了低吟中的故事,轻轻地在唇边发出誓言。
  古清忻没有因此停下脚步,天底下有哪个人会知道说出誓言的自己有一天终将违背?
  所谓的誓言,在说出口的那一刻,永远都是最美最真实的,残酷的则是在它该兑现却永远没有实现的一刻。
  「我说我不会……古清忻,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说,帮我跟蓝儿说,等我,等我回来……我会亲口对他道歉。」
  「等你回来说一声抱歉?你认为映蓝想要的就是这个?」敷衍得连他这个旁观者都想笑。
  一个皇帝口中的抱歉,就是那么值钱和了不起?
  「……其它的也一样请等我回来,我会亲自对他开口。」
  那个背对他的身影,只是摇摇了头,再也不看他一眼。
  「皇上?」
  一旁的侍卫终于忍不住开口,事实上打从一开始古清忻满嘴的对皇帝不敬时,他就想拔剑砍了那个高傲男子的头,只是皇帝早已经有了吩咐,让他不能出手罢了。
  「走!」
  「可是……」
  「走!」他的例外,只对自己重要的人,在其它人面前他只会是玄天王朝最出色的皇帝,或许苦清忻懂得他的意思,更或许他其实并不是那么明白,但他不需要对任何人解释,需要他解释的人只有蓝儿。
  所以,蓝儿,请等我回来,回来那天我一定会亲口让你听见我的道歉,也许还有我最后的决定……
  ***
  「皇后,回宫吧!如此清晨,露水深重,要是继续在这里站着,怕伤了身。」一个宫女,连忙将手中挂着的披风展开,细心地将披风覆在晨起之后就一直站在这里遥望的皇后身上。
  皇后昨夜里就在新科宴会上瞧见了皇上,但是见皇上似乎没有露面的打算,而且还跟华韶宫那卑贱的男宠拉拉扯扯,怕出声惊动其它人的注意力,因此她们跟皇后都只是默默地看着皇上带着那个男宠离开。
  那时,她们以为等到晚上过后,也许皇上会过来跟皇后见个面,也许不是什么说情谈爱,但是皇后贵为后宫之主,在皇上出征的这一段时间里,将整个宫里上上下下维持得如此平和,照道理说也该来慰问一下辛苦。
  没想到,皇上不但没有来皇后这里看看,听说连王爷那里也只是匆匆带过,根本就没有更多的时间商讨国政,皇上将这次难得归来的所有时间,都给了那一个男宠。
  面对这一切,皇后始终没有多说什么,就连今早,也是在昨晚几乎没有歇息的情况之下,早早就来到这皇宫门前等待,等待皇上经过时,可以将手中已经缝制了不知多少时日的披风给他戴上。
  然而,直到皇上离开,那细心用针线一点一点缝出来的龙图,终究依然只能留在皇后怀中。
  皇上这一次回来,见了那男宠,见了王爷,甚至就连那男宠身边的下人都见了,偏偏只有最该见面的皇后,却连开口问一句是否安好都没有。
  当一个妻子,当成这么样的局面,是不是也算是一种悲哀?
  「回去吧!」
  皇后将怀中的披风细心地用黄色的缎子收好,美丽的脸庞十分平静地让宫女扶着手回到轿子之中,轿子上的门帘落下时,再也没有人能瞧见底下的神情该是怎生模样。
  该哭?还是该笑?
  她以为自己早就已经非常习惯,毕竟皇上喜欢宠爱新欢已经不是头一遭,当一个皇后却总是被冷落也不是第一次,早在坐上这一个位子时,她就已经有该有的觉悟。
  但很多时候,知道是一回事,看见又是另外一回事。
  华韶宫……华韶宫……
  她是不是真的该听听那些大臣还有所谓那些「姊妹」的话,去看看华韶宫里的主子,究竟会是如何妖言惑众的一个模样?
  按捺着胸口的悸动,她知道等到有一天,心里藏的最深的妒忌压过理智时,她将和历代的每一个皇后都是一个模样,像是一个没有办法逃脱的宿命,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可悲可笑的相同。
  ***
  皇帝在新科聚会那一天曾经回来过,只是回来时不但没有照着原来的计划主持典礼,还在那个刚进宫不久的男宠身边待了整整一夜的时间,直到隔天一早才又秘密回战场。
  这件事在有心人士有意无意的宣传之下,所有的人心中都有了衡量,一瞬间原本的计划都打乱重新规划,有些卫道人士甚至在心里头浮起了妖孽祸国这一类的想法,让乍看之下似乎仍照着常轨的生活,暗地里有了变化。
  那就像一个预兆,一个转折,将所有知情之人的命运,硬生生地扭转一个方向,没有人能阻止。
  这件事情过后,过去古清忻一直担心的事情,果然没多久就发生。整个故事是华韶宫里的意外,却是华韶宫外的意料之中,所有人都早已经心知肚明,只是差在谁必须先开头,谁最适合开始这个契机。
  在玄烨离开华韶宫重回战场后,那天晚上被折腾得彻底的映蓝病了好多天的时间,高烧一再袭上那孱弱的身体反反复覆,至今身体依然还没好完全,连被折裂骨头的双手都还缚着层层的白纱不好动弹。
  当他醒来的时候,瞧不见那个该待在他身边的身影,说不失望怎么可能?
  原本他以为事情就该这么结束,毕竟他是一国之君,身为一个皇帝,他怎能奢望皇帝能给自己抱歉或是承诺?
  但……
  「我说我不会……古清忻,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说,帮我跟蓝儿说,等我,等我回来……我会亲口对他说抱歉。」
  清忻说,这是他离开时,要他告诉自己的话。
  不很完美……可,想起那个高傲得连自己妒忌生气都找不到原因的男人……够了……也许有人会觉得他的想法可笑,但是他真的觉得他心目中的玄烨,有很多很多的地方仍像个孩子,一个不懂得怎么喜欢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低头说抱歉的孩子……
  所以我等你,等你回来跟我道歉……然后如果可以,多希望也可以从你口中听到喜欢……很小声的一句也好,偷偷趁着他睡时跟他说也好,真的好想好想从那张总是不自觉冒出「朕」这个字的口中听见喜欢。
  坐在水池边的凉亭里,映蓝望着水面随风点起的层层涟漪,想着他微笑。因为一直待在宫殿里晒不到太阳,内侍觉得这样显得人十分憔悴,因此每次午睡过后他们就会扶着自己到外头晒晒太阳,希望脸色可以看起来好些。
  映蓝晒太阳的时候很喜欢坐在水池边,那样即使晒得暖暖的也会有一种清凉的感觉,而且令他想起以前跟玄烨在那个湖上山庄时的时光,很短暂却很美好,仿佛完全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事一样。
  而且……也可以忘记那一晚,那个身为一国之君的男人是怎么对待自己……只记得他会回来……
  闭上双眼,风中有着窗边玲珑吟的声音,还有淡淡的花香,那种香味和一般的花儿有点不同,常常有种明明闻到了,却总觉得不过是幻觉的不真实感,那香味来自盛开的琉璃花心。
  琉璃花……
  很奇特的一种花,就像古清忻所说的,原本在东北角的琉璃花真的先在四个角落各长了一株,慢慢地将整个华韶宫给包围,今天就突然绽开了朵朵的琉璃花。七彩的琉璃花就像用琉璃做成的一样,在阳光下非常的耀眼,整个骨干连同花心都带着透明晶莹的美丽。
  等玄烨回来,看了一定也可以和他一样高兴,因为清忻说琉璃花不是种了就可以开,没有让它盛开的引,就算千年百年也不见得能开上一朵,但是现在整个宫里有千千百百朵呵!
  玄烨,早点回来,别等花谢了……
  「映蓝妃子真是好兴致,午睡后在园子里赏花呢!」轻轻柔柔的声音带着点隔离,在近花园的门边响起。
  一切都是那么的意外,一个宫装的妇人在数字宫女的领头下,终于踏进这一个原本只有他跟玄烨两个主子的宫殿,一张小脸甚是美丽,只是跟映蓝相比之下,多了点人工的造作和后天培养而成的华贵。
  如果没有映蓝,她也许是这上苍的殊宠。
  但是,这世间有多少的如果?
  她的侵入,没有人通报,于是映蓝只能坐在原来的位子上,抬起头来看向对方,一个人来面对心里渐渐满溢的不安。
  他知道她是玄烨的妃子,却不晓得是那一位,从他进宫以来,就没有人告诉过他要去看看谁拜访谁,实际上玄烨也暗自让内侍好好照顾他,别让这些后宫的人太过接近,但那只有说别让映蓝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去见其它的妃子,没想到会有妃子竟然大胆得不曾得到他的允许而擅自进了华韶宫。所有人都知道,华韶宫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算是一个有如潜龙殿一样的禁地。
  「请问您是?」
  「我是谁想来整个后宫里也只有你不清楚而已。」
  上扬的眼角目光微微看过这个她曾经向往过的宫殿,只是她懂得帝王不曾提过的事情,最好别傻傻地擅自要求,这是她最后终能获得皇后这个位子的原因,因为所有人都觉得她不贪求。因此从她进宫的那一天起,就只知道这里的好,不曾好好进来看过。
  但是,爱一个人,喜欢一份权势,怎么可能会不贪求?那真是笑话!
  没想到这一次进来,竟然是在众人的要求下,为了要让一个男宠懂得点规矩。
  越想越是觉得荒谬可笑,这皇宫活像是集天下之讥笑为一炉的地方,每个人都不过是别人眼中的丑角儿。
  「您是皇后娘娘?」
  「看来不是个傻子。」
  收回目光,看了那一张可以说是倾国倾城的脸一眼,后宫里的美人众多,但是美得如此清灵脱俗的他倒是第一个,而且还是一个男人。
  又是一个笑话。
  一个男人生得如此根本就是一种上天开的玩笑,多大的一个错误,男人空有一张脸能做什么,除了当男人的玩物之外根本就没有其它的价值。
  「听说新科宴会的那天,陛下有回来过,还在你这儿待了一晚才走?」
  在皇后的预想之中,听见她的问话,这男人该是一脸得意或是一脸娇羞的表情才是,毕竟后宫佳丽三千,皇帝独宠他一人,甚至为了他从战场上赶回来并且放弃主持新科大典,这样的立场怎么看,对一个皇帝的宠妃来说都是该感到骄傲的,即使这样的骄傲能维持多久……就算这样的骄傲也许会给自己带来下半辈子的悲哀,但,至少拥有过不是吗?
  可是映蓝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些表情,她的话令他想起一直想要忘却的那一晚,玄烨对他的残酷,将他捆绑在床榻上,见他反抗就下药,对他的任何情绪都视若无睹,用那种根本就是玩弄的心态去摆弄他的身体,将他的心打击得遍体鳞伤,不管他怎么去求怎么去道歉,换来的却是仿佛永无止尽般的粗暴对待。
  他昏了又醒,醒了又昏,来来回回几次睁眼胧胧之间,都可以看见那一双充满怒火冷酷地看着自己的眼。
  他几乎以为自己会在那时候死去,事实上若不是事后御医赶得及的话,他今天的确是不可能继续待在这里去感觉那种被伤得体无完肤的痛切。除了si处根本就难以停止血液溢出之外,不堪一折的骨头更是裂开不少处,大大小小的瘀痕遍布全身,看着自己的模样,多像是孩子不要的破碎玩偶,又丑又……脏!
  紧闭起双眼摇头,想晃去再度涌上的记忆,无瑕的脸庞上剩下的除了伤痛之外还是伤痛,如果可以,他想忘记那一天,只记得玄烨要清忻跟他说的……等他回来……
  「回答本宫的问题!」
  「那天,玄烨是在这里。」
  「大胆!竟敢直呼陛下的名讳!」
  皇后愣了一下,才懂得生气,因为她成为皇上的后妃如此多年,打从他是太子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同床共枕,偏偏玄烨这两个字,她一次也不曾在他面前说出口,甚至是在别人的面前,家中姊妹的面前也都不曾。她害怕一旦她叫了,换来的冷淡双眸,会打破自己最后的一面心墙,碎得只剩残垣断壁。
  年小的时候,她还会傻傻地去问娘亲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不能喊自己心爱的人的名字?她多想和娘一样,不管是生气还是快乐的时候,都可以喊着爹的名字一起度过,因为总觉得,只要那样一次又一次喊着,总有一天,被喊着的人会愿意回头笑着看着自己,笑着看着自己的双眼,深邃的瞳孔中自己会是唯一……
  可不用等她长大。
  她只在宫里待了两年的时间,就明白了事实的绝望,一个宠妃因为仗着自己正受宠,在许多人面前想表现出自己有多独特,公然喊了皇帝的名。
  那一瞬间,她没忽略掉那一双原本柔和的眼变冷了,冷得让人以为之前的笑闹不过是梦境一场。
  然后自那天开始,那个受宠的妃子,再也没有被临幸过……所有人都知道,喊丈夫的名,在这宫里,也是一个禁忌……
  但眼前的这个男子,竟然说得如此不在意,就像过去每一天和皇上相处时,都是这样喊着他的名。
  那该是多么的亲密?
  这样的亲密,竟然不是她这个正统的妻子所能拥有的权力!
  映蓝一开始不太能理解为何她突然显得激动,但……
  现在在众臣面前,你要叫朕陛下,朕会让你知道当朕的宠妃,究竟是不是多可耻的一件事!
  他想起来了,他不该叫他玄烨的……不该……
  「抱歉,我忘了,我该叫他陛下的。」
  那一天他就是那样称呼自己……朕……
  「啪!」
  皇后一点也不想去想为何他说这话时会是那样的绝望,也不愿去思考他脸上的表情和夜夜在深宫中看着别人的宫殿亮起灯时的自己是多么的相像。她只知道自己,被那样简单的几句话一给刺痛,在心的最深处刺进一根又尖锐又长的刺,带来的已经不是隐隐作痛而已。
  什么叫作我忘了?
  意思是在告诉她,他从跟陛下见面开始就一直是喊着他的名?
  因此,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理智慢慢地走上前,用力地打了那男人一巴掌,狠狠地就像要把心中的那把刺扎到他身上一样,痛也一起。
  那一巴掌,不只打偏了映蓝的脸,深色的暗红色痕迹立刻顺着巴掌印在脸上渲染开来,几乎占了整张小脸的一半的痕迹,看得令人觉得怵目惊心。
  痛入骨髓的疼如火烧炙在脸上一样,映蓝摸向自己火热的脸颊,转回被打偏的头,看着那一个似乎为自己的出手而感到讶异的女子。
  老实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去生活如此单纯的他,连跟一般人摆弄心机都不懂,又怎么可能去了解这后宫之中参杂着情感与政治的一切,凭着这女子脸上的神情,他只能猜测出其中的怨恨来自什么原因,但更多的东西,他无法懂。
  她和他一样爱着玄烨吧?
  也许是为不同的原因而爱,但,必然和他一样已经付出太多太多的情感无法收回,所以美丽的双眼之中才会有着那般难以数尽的恨意。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他眼中的悲,再一次让皇后的心刺痛,看着他那被自己打得红肿的脸。一开始她的确是慌了一下,她并没有自己出手打人的打算,身为一个皇后,从过去到现在她还没有像现在这般失去仪态过,这是第一次,因此一丝丝的歉疚淌在心里让她差点就出声道歉。
  然而也只是差点,下一瞬间这男子的眼让她想起自己在成为皇后之前,也曾经像这样被当时权力最高的宠妃打过,只是那时她的眼虽然自己看不到,可必然充满着恨。
  她恨那仗着自己的权力打她的女人!
  这男子不是,他太干净,被她打了竟然还为她心痛……干净得叫她觉得自己的位子受到了威胁,只不过才见了他不到一刻的时间,她竟然有种明白皇上为什么会爱上他的想法。
  开玩笑,皇上怎么可能会爱上这男人!怎么可能!
  「我不是同情……」
  她不想听,听他说话,看他的双眼,她会害怕,那种打从心里升起的恐惧会占据她身体的每一处,她害怕她会忘了自己该恨这个男人,会傻傻地去相信两人之间不该有冲突,因为他们也许根本就是同样的可悲。
  她不要当一个可悲的女人……
  这一辈子她得到的悲哀还不够吗?
  她才多大的年纪?她有多少人称颂的美貌?多少人羡幕的权力?她一生里的愿望不是一个一个都实现了?
  有一天她可以爱上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可以给她所想要的一切,像是权势,像是财势,然后她所爱的男人也可以宠她、爱她……
  娘……皇上他不可以爱我吗?
  为什么我这么的爱他,为他付出一切了,他却还是不爱我?
  娘,您是不是骗了我?您以前说的全是在骗我,您说只要我好好照顾他、帮他、爱他,有一天皇上就会记得我。但是您知道皇上多久没好好看我了?您的女儿有多久的时间没好好看自己的丈夫过了?
  娘,爱这东西,不是你给了就可以得到……从来不是……从来就不是……是我傻,傻傻的以为只要我爱他,他就可以爱我……
  她不可悲,谁也不能让她相信自己不过是个可笑的皇后。
  谁都不可以。
  所有的冲突隐藏在冷漠的面具里,没有人可以看得到那一张清丽的脸庞底下,情感早已经腐烂沉痾。「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余地,本宫今天来这里,只是要让你明白,在这后宫之中,谁才是真正发号司令的人,别以为你空有一张倾国的脸,就可以得到一切。」
  语毕,旁边的宫女马上伸出一只手,将那个完全无法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人儿给推下水池。
  这才是一开始他们要做的事,她答应了宫里的姊妹必须给他一点苦头吃吃,也答应了众臣千万要给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多么的低贱,不能因为受宠而妄自尊高。
  一边华韶宫的内侍惊呼,他们虽然不敢硬阻止皇后入宫,但是却有接过玄烨的命令,不得让映蓝受到一点的伤害。刚刚那一巴掌因着皇后的身份无法出手阻止,现在再不阻止的话映蓝妃子若是有了什么意外,到时候皇上回来,他们恐怕也跟着没命。
  只是想归想,身体离得不够近,当他们反应过来想要出手挽救时,人已经落入水池子里溅出大量的水花。
  落入水面之前,映蓝完全忘了该挣扎,冰冷的池水迅速地将他淹没,然后额头像是撞到什么一般地剧疼,隔着水面,他睁着双眼,可以瞧见皇后一直看着自己的双眼有多恨,含着那种累积已经有数十年的痛毫不保留地凝视着他,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一样。
  许多年后,自己会不会也是这般?
  空有他努力坚持的爱,最后是不是只能和她一样空等待,等待……已经不要自己的玄烨回来……
  他已经不要自己了是不是?
  他已经讨厌自己恨自己了是不是?
  否则那天为何会那样对他?
  冰冷的水从眼睛、从鼻孔、从耳朵一点一点进入身体,原本就已经被水模糊的视线,慢慢地暗了下来,除了浑身的冷然之外,再也感觉不到其它,那个原本会在自己冷的时候抱着自己取暖的人,现在不在身边呵护他了……
  映入眼中的最后一幕,是和那天他们在湖上山庄划船时的波光潋艳一样的美丽,只是一样是过去美好的回忆,一样是当今残酷的现实……
  「我说我不会……古清忻,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说,帮我跟蓝儿说,等我,等我回来……我会亲口对他说抱歉。」
  不……我想起来了,玄烨……要我等他……
  他一定不讨厌自己不恨自己,他只是生气了而已……所以才会叫他等他是不是?
  玄烨,我等你,蓝儿等你……所以…请快点回来…蓝儿等你……
  一个离水池最近的内侍赶紧跳下去将人给扶上水面,只是这水池纯粹是观赏用,池水不深,刚刚那一摔虽然有水阻隔,还是碰着了底,湿淋淋的右额上鲜血淋漓,衬着刚刚被打红肿的脸,怎么看怎么惊人。
  皇后心里其实吓了一跳,她知道在自己的吩咐之下,尤其映蓝还算是受宠中的妃子,她手下的宫女绝对不会太过放肆,伸手略微教训而已,怎么如此容易就磕破了头?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这责任即使她贵为皇后也逃不了,她不敢想象皇上生气的模样,相处这么多年的时间,她太清楚他的冷血绝然,若是犯了龙颜,谁也救不了她。
  「来人啊!快叫御医过来!快!」
  所有人慌成一团,他们已经开始体认到若这映蓝妃子出了什么意外,到时候皇上回来绝对不会放过自己。
  而华韶宫的一角,一个刚从后头院子转过来的人,看着这纷乱的一切,在心头冷哼一声,但是在瞧见那沾满鲜血的苍白脸庞之后,刚刚的嘲讽转为无尽的心疼和悲伤。
  世间就是如此巧合,命运不是那么容易说更改就更改,他不过是转个身到后头去照看一下刚开花的琉璃花,听见吵闹走过来,一切事情就已经发展到他无力阻止的地步。
  短暂的一瞬,却已经是千手万念也改不回……
  映蓝……你会怎么做?
  真的去傻傻的等待那个连自己的人被欺负了也不能回来保护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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