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月(上) 第六章 无悔

  思苦 忆苦 黑暗匍匐 自缚
  心天涯 相思断肠 无悔
  ***
  一场风暴,暂归寂静,要说两人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戎月开始若有似无地避着血螭,总是有意无意地保持着距离。
  从那天起,两个人就不再如昔日般同床共枕互汲温暖,就连同路也不再比肩并行,而是一前一后落着大半步的差距。
  俯身轻轻替人掖紧了被角,血螭痴凝着莹莹月色下的恬静睡颜。
  这段日子戎月表现出来的疏离他都默默看在眼里,只是故作未觉地嘻笑一如平常,仍旧三句没两句正经地同人打打闹闹,不想让无言的尴尬更加深彼此间的鸿沟。
  谁叫他咎由自取只能有苦自吞,那死女人远在天边怨念再深也解不了气,其实戎月没对他避如蛇蝎就应该烧香谢菩萨了,更何况比起原先预估的反目成仇这结果已好得太多,他该知足了才是。
  只可惜,人心从来就不是那样容易填满的东西,想要的总是更多……
  贪恋地再望了眼, 一如来时无声血螭去时也同鬼魅般无息。
  掩好门扉,朝暗处微颔首后血螭利落地翻栏掠出,月夜下衣彩翩翩,足过处花叶不坠水漪圈圈,飘逸优稚的姿态直似天外飞仙。
  迎风伫立在落雁楼最高的顶檐上,血螭冷眼俯瞰着足下的阑珊灯火,夜色墨浓,正是寻欢作乐的好时光,但也有人夜半不眠的理由同他一般无异——
  等着替这暗夜妆添血彩。
  就“暗”这两天呈报的,“黄泉”终于动了,落雁楼里外越来越多扎眼的人物相聚,谈不上调兵遣将那般盛大相迎,却也不只是虾兵蟹将那般容易打发。
  对手的心思,他很能理解,既是鬼域阎罗又是庙堂栋梁,总不好招来太多魑魅魍魉把这方人文荟萃的繁华京畿搞得乌烟瘴气,天子脚下忌惮想必不少,最好的办法就是能人高手速战速决。
  这点正合他意,送上门的若太过易与他还提不起劲打,无所事事这么多年向来懒惯了,既然非动手不可那当然是门当户对才痛快,话虽如此,但他也没狂妄到不看场合就徒惹事端。
  有戎月在,很多事情就算他想赌也赌不起,否则这一趟出门,他想交手玩玩的还不少,头一个送上门的阎罗就是他很想试的。
  “还不少只,一个个来砍到完大概也五更鸡啼了。”漫不经心自语着,语气却带了点懊恼,为了锁住体内的“魂牵一系”能使的内劲只余七成左右,清除的速度上自是大打折扣。
  冷哼一声,血螭不客气地再在帐本上记上一笔。
  足尖轻挑,掌大的琉璃瓦稳稳地飞上手,屈指微握即碎成了十来块,五指微张碎砾就如落叶般载掌间旋舞翻腾着,映着月光莹莹煞是美丽。
  “真的都是精英吗?呵……今晚一过‘黄泉’该不会倒店吧。”
  薄美的红唇邪肆地一笑,飒飒冷风中的单薄身影霎时并出迫人的气势,掌上的碎瓦不见什么动作便如银瓶乍裂激射而出,朝四面八方疾速飙去。
  “啧,一个也没打中,都挺机伶的嘛。”指点着颊,一轮圆月衬映的颀长身形完全没有掩蔽的意图,耀眼的纯白长衫随着风声猎猎恣意飞舞,既狂且傲 一如他就是这暗夜的帝皇,君临天下。
  不过几个呼吸间,肃杀的气息漫天席地卷来,炽烈窒人的、诡谲莫辨的,杀气斗意包罗万千,远眺明月的身影却依然扬着唇笑得邪魅,而不知何那圈圈艳红已盘踞了半身洁白。
  抬臂平举掌心朝天,绕过腕脉的艳彩顺着微屈的指尖悬扬半尺,圈在腰间左腿上的也自有生命般从紧缚变得如带浮飘,缓移着如似攀爬,像极了条艳红的长蛇相缠,掌间昂起的晶莹如蛇叶信。
  白衣依旧翩舞翻飞,给人的感觉却再无半点绝尘仙姿,就连原本柔和的目光也突然变得凄冷诡异,令人不寒而栗的全是一个“魔”字。
  硕大的月轮前,九道黑影如鬼魅般成包围状突现,有的紧弓如豹、有的抱臂面倚、有的则如逛街般轻闲负手于背,或立或踞在各楼阁的屋顶上,就是没人驻足在和狙击目标相同的一方。
  “怎么全停下来赏月了?刚刚的气势不错,亏我很期待呢。”露齿一笑,血螭轻甩着手中的月牙坠饰戏玩着,平静下来的艳红不再鲜活似蛇,让人明明白白地看清楚只是条拇指般粗的长绳而已。
  “不用失望,人生苦短,阁下何必急于一时。”轻摇着扇,东边文士打扮的人影不吝啬回了个笑容。
  “你是谁?为什么无故伤人?”和文士相距不远另名和尚般打扮的人物也接着开口:“洒家早不作和尚了,难道喝个小酒也碍着你啦?”
  “唉,你这大和尚问的不是废话吗?枉费我这么好心主动打招呼,省得你们等不着好时机出手夜夜笙歌,酒肉穿肠过,色字头上刀,伤身哪。”戏语揶揄,血螭轻蔑地撇了撇唇,忽又一脸痛惜地望月长叹。
  “道上都传‘黄泉’家大业大,不会只一个残雪对我的胃口吧?偏偏打不得哪……”
  “喂,你就是碧落斋里住的人?”话已挑得明白,一抹倩影跟着也不讳承身分地问得直白:“还有一个呢?”
  “我还以为我已经够懒了,没想到这妮子的懒病比我还严重,大姑娘家的该不会懒到连澡都不洗吧,等会儿得记得离远点。”喃喃自语着,声音却不大小小让全部的人都听得见。
  “你!”
  “别急。”伸手拦下女子欲起的身影,文士打扮的青年合扇建议着:“阁下确定一人就能接下我们全部?何不把同伴一块招来多份助力。”
  “谢啦,只不过……你们老大不会是什么都没说就把你们推出来送死吧?”半真半假说笑着,血螭饶富兴味地挑了挑眉,他当然不会相信对方的用意真这么良善。
  再说那人或许隐瞒了些实情,但一定仔细解释过貌似残雪的戎月不会武,否则两方若不期然照上面岂不吓傻了这群找碴的让他有机可乘?该是有人探过门路,发现碧落斋外重重暗卡,却忌惮着状况未明不敢硬闯。
  “动手吧,再聊下去天都要亮了,我很困呢。”缠着红绳的左手掩嘴打了个呵欠,连夜星般的漆眸都慵懒地敛睫半眯,破绽百出人却显得毫不在意,谁知等了半晌却是依然动静全无。
  “呵,怕我吗?”孩子气地偏首微垂,勾挂着红彩的指尖抵着颊上的面具轻点,邪肆的笑徐徐从薄唇边漾开,月夜下的身影再次散发出狂佞的气息。
  “阎罗老大想必忘了交代,对我若太客气就……”语声渐微,血螭笑着抬起了头,映照着月华的璀璨双瞳森然凛寒,“死定了。”
  身形暴起,在带着鬼气的死字一出口,九条人影就几乎不分先后地自四面八方扑向中间的目标,然而等最后一个字如烟缥缈在众人的耳边散开,那抹白早不见了踪影。
  一道红彩并着点晶莹突现在月轮正央直冲天际,离得最近的三人甚有默契地成品字图围,双刀交锁迎上那点亮星般的光芒,青鞭席卷附骨缠上艳丽的红泽,最后的一人则是提气循着彩影往尽头疾奔。
  三个人的眼里完全只有这抹红,不是真脑袋发晕忘了操绳者才是大敌,而是犹记得还有六名伙伴,他们相信自己只要专注于眼前的兵器就足够了。
  这男人散发出的味道有多危险,栖身黄泉的他们感受再深刻不过,唯有分工联击才是风险最小的上策。
  就在双刀即将绞上那点星芒时异变陡生,原本陡直的红彩似不胜青鞭盘缠的劲力弯了抹弧曲,恰恰避开刀锋的锐气,紧接着绳尾一震那点晶莹就被抛用撞上了两刀相交处。
  离谱的是叮呤之声才响,两把该属名刀之流的双刃竟随着一阵风过化作片片碎彩跌落夜色中,而几乎同时那道缠着青影的鲜红就如翻江长蛟卷上了使刀人的下身,拧落的除了大蓬血雨外还有两条扭曲变形的腿肢。
  完全震骇于眼前须臾间的刀毁人亡,持鞭的人不能自已地拼命想将长鞭抽回,奈何相缠的红绳却突然变得如柱擎天撼动不乐分毫,本能地感到危险,使鞭者连忙松手几个连翻倒跃脱身。
  这样的反应不能说是不快,只可惜龙腾九天般的红彩完全不予人片刻喘息,绳身密麻相缠的青影霎时宛如蜕皮般反卷甩出,如箭激射不住往外翮跃的人影,洞穿脑袋后去势依旧不减,紧接着对穿了右小腿笔直的鞭身才软下。
  一个人一条鞭,头脚相连被长鞭串成圈肉环,死法既血腥又诡异,然而一切都只发生在几个呼吸间,循着红绳回扑的第二人浑然未觉身后的同伴已踏上了黄泉归途。
  砰地一声,半空中坠下的肉块直至此时才狠狠摔落在屋脊上,混着小河般血流徐徐沿着檐瓦滑落,生死拼搏中的众人根本无暇顾及发牛了什么,只是片刻后下方突如沸腾般的尖叫喧哗令人不由地一怔。
  旋、跃、翻、腾,对付近身的敌人血螭只仗着动作灵活做着小幅度的挪移闪躲,一味忍让等的就是这一瞬,薄唇邪魅勾扬,臂上腿上的红彩再次无风自动宛若蛇腾。
  右足点地俯身疾旋,臂腿上的红绳各以奇异角度螺旋飘出,带着月牙弯坠的那端缠上文士突击而出的扇子,缚在大腿上的那端则是如发带般诡谲地盘上一名女武者的发辫。
  腿微勾,一个大车轮侧旋,长指在拽紧的绳身上轻弹,一股劲力随之传至扇端相抗,而被拽着发的女人则是踉跄地随着绳舞撞向另一名甫击出掌风的中年汉子,就在收势不及相撞的瞬间,红绳带着乌发圈上了女人和汉子的脖颈。
  抬起右手接下凌厉的掌风,掌心一片月华般的莹白,血螭借力回旋倏然紧扯红绳,喀地一声轻响两颗硕大的脑袋犹若连体婴般毫无缝隙地紧黏在一起,只是目瞪如铃青筋满脸,半吐的紫色舌瓣宛若厉鬼。
  在勒毙两人的同时,纤瘦的身形以扇为心曼妙地侧腾旋翻,戳刺的短枪利剑贴着左胁划过,带起了一串血珠却也随即被长腿扫来的艳彩束绑成捆,接着一股浑厚的劲力就让这一枪一剑脱手甩上了半宅。
  月夜下,雪白人影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似华丽的舞姿,丰姿绰约全无半点局促,若非伴着血花片落死尸具叠,很难相信这是场残忍的杀戮。
  “还有五只呀。”绚丽的舞影骤然静止,红彩也死寂地不再如蛇浮移,血螭翻腕轻搭着被扇骨紧扯的红绳,另掌则轻捂了下侧腹,缓缓举起浸染血色的长指,子夜般黑瞳盛着抹戏谑的笑意。
  “虽然说让我也见了血,不过……”伸舌舔去指尖的鲜红,如炬目光霎时直射犀脊旁的暗影,“戴斗等的,你带这八个来是让我替你们清垃圾吗?”
  交手不过百回合,血螭已经很清楚除了戴斗笠的神秘男人犹值得一搏外,其他的顶多只能算充场子摆门面,或许在道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对他而言,说是送上门让他练身手的一点也不为过。
  “ ‘黄泉’不是嫌吃白饭的太多了吧?”
  “你小子什么意思!”粗喘着气,和尚打扮的大汉尽管声如洪钟似无所惧,黝黑的国字脸上却尽是涔涔冷汗,只因横在眼前的事实让他很难装傻不明白对方话中所指。
  “什么意思?呵……你们认为这般光明正大杀得了我吗?
  “可惜呀可惜,虽然只是二流,但如果不是落入圈套想仗着人多占我便宜……也不会落到连个机会都没有,你们这群傻瓜太高估自己了,残雪那异类天底下大概就这么一个,不是每个杀手都有本钱明着来。
  “阎罗不清楚我的底,所以派人试我身手对吧?你们这几个大慨平素忘了拍马屁,再不就是做了什么碍着你家老大的眼。”缓步走向抚髯无语的神秘人,犹陷紊乱中的杀手们纷纷不自觉地让出条路来,血螭却是连看都不看一眼如临大敌般戒慎恐惧的众人,左臂轻摆,缠在扇把上的红绳眨眼间绕回了臂上。
  “只是……你怎么确定能有命回去说呢?”抿唇微哂,血螭抱臂支颊指尖轻点着面具,不见什么动作,锐劲骤起却悄无声息,如只无形之手分锁身后四人的咽喉。
  错愕地,不信地,甚至见鬼般的惊恐神情,四个人毫无抵御地抚喉倒下,直至喉头嘶嘶作响咽下最后口气也依旧圆瞪着眼无法瞑目,没一个人想得透始终背对他们的白影究竟是怎么地出手索命。
  “何必惊讶?敢惹我就该有自觉,我向来很喜欢和正牌阎王作生意的,这点……你们老大是不是又忘了说?”
  风凉的话语像似说给渺渺孤魂昕的,但落在活人耳里又是另番韵味,始终沉稳的华服男子也忍不住慑于这诡谲狠戾的手法退了步弓身备战,笠影下的炯然双目不着痕地缓缓游移着。
  “别盼啪!于捕头的通常腿短跑不快,再说就只剩你一个,想混水摸鱼溜……难。”仍在原地未动,血螭好整以暇地抱臂估量着眼前人,夜眸流转的神采不经意透出股狩猎的嗜血欲望。
  “我想杀的人,到现在还没有福大命大躲得过的。”
  “咳,我是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福大命大,不过我知道你的伤哪儿有解药。”轻咳了声,戴笠男人习惯性地抚着颚下的尺把长髯,又恢复了从容气度。
  “你看我像中毒的样子吗?别怀疑,我没那么能忍,真中了毒一定叽哩哇啦叫,保证你再耳背也听得到。”不正经地说着玩笑话,张臂伸着懒腰的血螭又换了另种风情样貌,敛起慑人的邪佞狂念,改换上平常玩世不恭的调调。
  “喔,你小畏毒?”
  “也许。”当然没大方到自掀底牌给人看,血螭随口应了声,片刻后却眼色古怪地再次打量起面前人,“大叔,你不是这种时候还想着搜集情资吧?干杀手的有人有这么敬业吗?阎罗老儿是出了什么天价让你这股死心塌地?”
  “哈哈,你这小子真的很有意思。”爽脚的笑声响彻云霄,戴笠者挺直了身形负手而立,流露出睥睨群伦的气势,“话说回来,我有说我跟他们是一道的吗?老夫都不知道原来自己长得这么像杀手。”
  “……大叔,想活命也不必这么委屈装孬吧?”皱着眉,血螭些许困惑地眯了眯眼。
  这男人真是从头怪到了脚,光是那一身锦袍华服配斗笠就很碍眼了,遑论言谈间表露出的恢弘气度实往像极了个驰骋沙场的名门大将。
  这样的人物,就算不如残雪的声名大噪也不该籍籍无名才对,他却连点印象也没有……
  “你不是‘黄泉’的上来凑热闹干嘛?刚刚不也跟着那群人对我动手动脚?”
  “小子,你以为老夫年纪一把了没事还喜欢往屋顶上爬啊?还不是因为有块瓦莫名其妙地往我脑袋上砸,换作你,忍得住缩头当乌龟?”没好气抱怨着,听得出男子的满腹牢骚已隐忍许久。
  “还说什么对你动手动脚,那叫保命好不好?!谁叫你这浑小子二话不说就把老夫跟那群贼圈作堆一块打,我难道杵着不动闭目等死啊。”
  “……”嘴角隐隐抽搐,血螭没想过天底下除了那弯月牙外还有人能叫他如此头痛的,抚额摇头,眼角余光掠过无垠夜空,才发现月已两沉竟是天将大亮。
  “大叔,没时间跟你绕了,麻烦自个儿动手好吧,看在替我省事的份上我会帮你找间棺材铺收尸。”
  “什么?搞了半大我是路人甲你也不放过?”
  “口说无凭,我又是宁可错杀一万也不漏放其一的那种人,所以如果真砍错了下辈子还你就是啦。”话依然说得俏皮,臂上盘绕的红彩却再次隐隐浮动,血螭缓步逼进,星眸中再无半点说笑的意思。
  翻脸比翻书还快就是指他这种人,说是冷血无情也好,薄情寡义也罢,就算送他个修罗之名屠手血号也无所谓,在他眼里本就无黑白对错可分,硬要分的话就只有那条鲜明的界线——戎月。
  更何况……弱肉强食本就是生存的唯一法则不是吗?这可是他能记事以来第一件学会的。
  用生死,刻骨铭心地体会。
  “下辈子?照你这是非不分的程度,天知道已经答应了多少人下辈子,哪还轮得到老夫分杯羹。”忍不住在嘴边嘀咕着,然而当察觉到对方的杀意毫无隐瞒地蔓延时,华服男子的态度也立即认真起来。
  “如果我能证明我的身分呢?”
  “没有用,不是朋友就是敌人,我不认识你。”
  确定那双如墨玉般晶亮的夜瞳里没半分妥协的神色,戴笠男子惋惜地叹了口气。
  “可惜哪,老夫还以为除了骥儿外总算找着个合脾胃的可以喝杯小酒说个两句聊聊,谁知道……交换个名字吧,我可不想万一真到了下头跟那群可怜鬼一样,糊里糊涂说不出个名。
  “祁世昌,老夫的名字。”缓缓摘下斗笠,露出的面容剑眉斜飞目若灿星,一脸的威严正气。
  “……九王爷?”微做一愣,血螭着实没料到此情此景下遇上的竟会是大祁的护国大将军,这位王爷的显赫功绩,掌管“暗”的自己再清楚不过。
  “听过老夫嘛,这样……咱俩能不能算认识?”拐弯抹角地攀关系,祁世昌是真的不想和这名莫测高深的年轻人交手,并不是怕打输了丢了命,而是有股相惜之情油然而生。
  他早从祁永乐那边得了消息,对于这个能让他七哥流露出那种表情的神秘人他可说是好奇得不得了,除了当年残雪那孩子外,他还没见过有谁能让那个铁石心肠、八风搬不动的兄长脸上出现耶种错综复杂的神色——
  又是兴奋又是惋惜,爱恨交织。
  然而好奇归好奇,他可是谨守本分没干预什么,今晚只不过刚好来落雁楼露露脸作作样,谁知道才进门就有这么大的惊喜等着。
  “……”沉吟不语,血螭破天荒地在杀与不杀间有了挣扎。
  英雄惜英雄,他本来就对祁世昌这个人存有不少敬意,加上刚刚那番交集,更对这名风趣直爽的老者多了分好感,只是……他姓祁,他是祁永乐的兄弟……
  他无法确定,这位王爷真与“黄泉”一点关系也没有。
  “动手吧,我送你一程。”不再轻蔑地要人自裁,收敛嘻色后的血螭眼里没半点邪饲张狂,一脸的漠然冷情,就连习惯微挑的薄唇也难得正正经经地不见点笑,这是他对这名敌手表达的最大敬意。
  “好,真让你送上这一程未必不是人生一快。”豪气干云地喝了声,祁世昌捻髯点着头。
  “可惜老父的‘雷霆’不在身边,就用这双肉掌和你手上的玩意过过招吧,注意了!”
  招呼打过,祁世昌立即举掌迎上,完全不托大客气什么,对手的厉害他可是亲眼见识过的,他心底有数即使兵器在手自己也还差上了许多,再自恃身份打肿脸充胖子,下场只有死得难看。
  狂风暴雨般疾扫白衫人影,旋起的气劲风雷之声大作,祁世昌的掌法一如他的人般,大开大合霸气凛凛,完全是战场上千人取一的豪情。
  相较于祁世昌烈阳般炽猛的攻势,斗局里的另抹人影可说是完全迥异的身法,掌法小巧圆滑,腾跃间也全是灵活回旋的步法,如叶轻舟翻腾在巨浪怒涛间,却始终不见覆没游刃有余。
  挺拔的身影依旧半身艳红相缠,然而片刻前拘魂索命的长绳此际却老老实实地攀附在手臂腿肢上一如饰品般,既无攻招也无守势,血螭纯粹只以双掌相迎。
  不是小觑祁世昌的本事,而是生平难得遇上可敬的对手,让他莫名地兴出股世人所谓的公平念头,一时倒忘了自己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盘掌相缠,掌指如蛇般灵活穿梭在充满劲力的铁臂间,交会而起的气旋削弱了不少风雷之声,连同地也每每逼着祁世昌中途撤招改势,数十回合下来,四掌虽然始终未曾相触,但攻守间瞬息万变,惊险不下刀刃相交。
  薄唇微抿,圆融的掌法倏然变得刁钻狠戾,指如剑掌如刀,锐利却无声息,原本只让人觉得有些白皙的掌指越发地晶莹耀眼,像似覆了层银白月色,蒙蒙泛着光晕毫无血肉的真实感。
  汗淋漓,沿着两鬟滴淌,祁世昌出招越见凝拙,尽管攻拒有度一时还不见败象却是有苦自知,饱满的双颊早不复润红,苍白若纸还隐着淡青。
  开始抢先的那点优势已殆尽全无,那两只白得很诡异的手掌施予的沉压直逼得他喘不过气,还没实质交击两条手臂就已经酸麻地快抬不起,随着时间缓逝每下愈况,眼见命丧黄泉只是迟早的事。
  “不要杀他!”
  激斗中突然传来了喊声,听得出来人已是竭力大吼,却因为毫无分内力,穿过重重气劲后只剩微弱的轻响,然而这一点轻响也就够了,只见白衣人影如中雷殛般顿了顿,身形一闪而逝须臾出现在说话的人面前。
  轰然一声巨响,两掌只轻触一黑一白的人影就各自震退了三四步,双方似是旗鼓相当,只是一人来得仓卒,一人臂弯里则还挟着另抹身影。
  “放开他!”低叱了声,耀着冷芒的墨瞳戾气重重,红彩再次飘浮流转,强烈的气劲风暴般在周身狂旋,墨浓长发挣脱了束带瀑散冲天恣意扬舞,怒张的气势再配上狰拧鬼面,宛如就是个来自炼狱的地府修罗。
  “你误会了,我是残雪……呃,戎雪的好朋友,戎月你说对吧?”用最简洁的言词说明一切,一身素玄的男人赶紧把怀里护着的人往前推,他可一点也不想和这个恐怖家伙打场冤枉架。
  “嗯,他就是我要找的祁大哥。”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惊愕之余戎月心里头是百感交集说不出的怪异。
  眼前的男人……真是那个总没半分正经逗他开心闹他笑的血螭吗?
  不是没见过这男人溅血夺命,也不是没见过他偶尔流露出的凛冷邪佞,却是第一次彻底体会到何谓战栗,真的只有可怕两字能够形容,尽管这份气势并非针对自己而来。
  绝对的压迫感,恣意且张狂,炽猛地宛若冲天烈焰,焚融万物……
  狂炽的杀气骤然平静下来,当妍丽的俏颜映入眼里血螭才倏地意识到自己这副鬼样八成吓到戎月了,和那人儿的关系已是如履薄冰般的脆弱,再加上如今这一笔,只怕要人不畏他如洪水猛兽也难。
  心口一阵紧揪,血螭恨不能将时光倒回片刻,更恨不得把眼前害他原形毕露的祸首给挫骨扬灰。
  “哼,还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原来靖远大将的胆子就这么点大,要个护身符在旁帮腔开口。”再恨再怨,眼下却也只能逞口舌出气,血螭紧握住左拳,红绳绕缠的五指全狠狠嵌入掌心里抑忍着杀意。
  “……”苦笑地撇撇唇,祁沧骥赧然摸了摸鼻子。
  他承认,是使了点小手段,但若不拉上戎月一道,眼前这个一身鬼气的男人哪可能这么听话说停就停?不把他也圈着一块打才真有鬼。
  “钱塘酒肆”一别,他可没小雪儿他们那么悠哉好命,拼了老命披星戴月地兼程往回赶,就怕自家那个死脑筋的老爹把小雪儿硕果仪存的宝贝兄弟当成敌国死对头杠上,到时不管是谁掉根发少块肉自己都没得好受。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禀着地藏菩萨的救世精神他只有身先士卒赶在前去灭火救人,没想到正主儿好端端地,落难的反是局外无关的九叔。
  “嘿,说来说去都是自家人,失礼之处还清高抬贵手多包涵,不知九叔是哪儿得罪了阁下?沧骥自当给个交代。”尔雅一拱手欠身赔罪,祁沧骥的笑容温煦如阳,眉弯眼弯地刻意强调“自家人”。
  早在戎螣之前那番不明不白的揶揄言词中嗅着点蛛丝马迹,再看看眼前对方一副想把他拆解入腹的狠样,这男人和戎月的关系早已不言而喻。
  不看僧面看佛面,就这点关系而言,眼前的僵局应该还有转圜的余地。
  “骥儿,老夫没得罪他,只是运气不好出现的时机不对,这小子把我当成黄泉的同路人了,好说歹说就是不相信我跟那什么阎罗的没关系。”歇过口气,祁世昌心不在焉地三言两语打发了过节,一双眼全盯在自家侄儿身旁的娇客身上。
  真是太像了!想不到残雪那张宜男宜女的芙蓉脸天底下竟是一双……捻着胡须祁世昌由衷赞叹着……唯一的区别就是冷热温差了,眼前这张脸给人的感觉可是春天呢。
  朝对着自己眨动的水灵大眼皱眉挤了挤眼,果然马上换来一个如阳灿烂的笑颜,祁世昌立即回以一个合不拢嘴的大咧笑容,脑里发出的惊叹则是——
  原来雪小子开心笑起来是这模样啊,看得真是过瘾。
  看着一老一小隔着他偌大个人挤眉弄眼玩得愉快,祁沧骥也不由地想发笑,他哪会不知道九叔怎会童心突发逗着人玩,理由不用多想也只有那么一个,谁叫他家小雪儿平命总是冷着脸,遗憾就只能从他这孪生兄弟身上得到补偿了。
  不过这头玩得开心,那边却阴风惨惨地快要下雷雨了,再不说点中听的那男人大概就要抓狂了吧。
  “明人不说暗话,我的背景阁下大概知之甚详,也就不拐弯说场面话了。”微一思索,祁沧骥就明白了前因后果,虽然对于眼前人竟能知道他老爹的双重身份不无惊讶,然而让他更感兴趣的是这男人的身份。
  能让戎螣那家伙如话家常挂在嘴边的显然不会单只是血字十卫而已,再说若只是个护卫,不该有权力也不太可能有本事张罗出这样出色的情报网。
  好朋友吗?笑笑否定了自己天马行空的想法,祁沧骥微眯了眯双眸。戎螣那家伙就像他家的小雪儿,朋友之于他们这类人简直叫作神话,顶多称得上看得顺眼。
  所以他实在不得不好奇这男人是否和他那个深藏不露的老爹同款样,卸下面具后……又会是哪样惊天动地的人物呢?
  “我可以担保月王和阁下平安出城,虽然就算临渊堂好手尽出,也未必能完全截下黄泉杀手,但至少‘那个人’我会想法子拖住,除却他外偶有几条漏网之负……阁下想必都能轻松应付吧。”
  拖住的人是谁不言而喻,双方心照不宣。
  “……算了,反正也都还囫囵完整没掉什么零碎,看在小月的面子上这次我就不计较。”慵懒的口吻一派闲散,血螭懒洋洋地张臂伸了个懒腰,片刻前惊天动地的骇人戾气连点残影也不剩。
  “不过大将军最好把‘那个人’看牢点,若叫我遇上了……”溥唇微扯,漾开的又是抹令人不寒而栗的邪佞笑容,长睫半掩的黑瞳锐芒倏闪,“那家伙不比这位大叔,我可不会停手的,到时别怪我这个‘自家人’不给面子呀。
  “过来小月,天亮我们就回家找你哥去,那几个现在可在窝里吃香喝辣的,哪像我们这么苦命,餐风露宿还被人追着四处跑。”
  伸手迎向戎月,血螭不再隐瞒戎雪的行踪,看着和祁沧骥招呼后毫无犹豫地跑向自己的可人儿,冷凛的气息瞬息消散无踪,从见面起就隐隐仓皇的心总算安定了下来。
  “等等。”
  “怎么了大叔?还想留我喝酒聊天吗?”似笑非笑地斜睨了眼刚从阎王殿上逃得一命的大祁王爷,血螭顺手拉开外袍把奔近的人儿拥入怀里,夜风沁凉,他可不想冷着了他的月牙儿。
  “行啊,老夫家的酒窖可不是摆好看的,不过找天晴儿……呃,雪儿也在的时候吧,那小子能喝得很,连骥儿都甘拜下风,也许你怀里的小朋友这本事也不错。”顺风搭话,祁世昌毫不掩饰自己对神秘男子的好感。
  “……”低头瞅了眼怀里人,血螭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唇,实在不忍回想过往逢年过节的惨况,这弯月牙不但是标准的逢酒必倒,之后的精彩更是叫人闻之色变望风而逃。
  “有话直说吧大叔,再蘑菇下去都要鸡啼了。”
  “有人托我送你个消息。”眼角一瞥自家侄儿,祁世昌脸上有抹不显见的暗红,肚里的话最初是被打得没机会说,后来则是忙着逗人……忘了说,他到现在着实有几分尴尬。
  “咳,那个人说……他买卖虽然做得大,不过不代表这圈子里就只他一家独门生意,初晴重现碧落斋已不是秘密,该知道不该知道的差不多全知道了,意思明白了吧?”
  眉微挑,墨泽中精芒一闪,血螭巡睨了眼吐出惊人之语老者的身旁人,就见那位火将军瞪眼如蛙,样子很像是想捏把自己的大腿确定自己没在做梦。
  显然,质疑那家伙会说出这种话的人并非只他一个。
  “咳咳,九叔,我没听错吧?”瞅着自家长辈,祁沧骥的神情是说不出的古怪,他真的很想扯扯耳朵拍拍脸颊好确定自己不是在梦游。
  他那个忠君爱国死心眼到极点的爹几时这么开窍了?不是敌我分明到根本不近人情?想当初可是铁石心肠到连他这个亲生儿子都舍得下手宰,现在怎么可能这么大方放过小雪儿的兄弟,放过一个敌国的前任王者?
  身兼“黄泉”头子的爹亲大人向来奉行的不是未雨绸缪斩草除根那一套吗?
  越想越是狐疑,面上的表情也就越如见天开,就见祁沧骥真的伸手朝耳朵拉了拉,不能怪他这个作儿子的对自家老爹没半句好话,大半年前和心爱之人差点撕心扯肺的死别至今想起来都仍余悸犹存。
  “还说哩,我也问了跟你一样的话,结果差点没被他瞪出两个窟窿来。”没好气地斜睨了眼人,祁世昌的心情很是怨叹,平平说给谁听谁都会一脸诧愕,连儿子也不信老子的话,怎么挨刮的却是自己。
  “那人说,这个过气的王抓了也没人会赎,杀了又有人要找他拼命,弄个不好,‘某个’男大不中留的家伙又会在他耳边哭哭啼啼,他可没‘某人’好命,闲到游山玩水大半年的不见个影,才没空陪这几个玩,为了避免日后不必要的误会引起麻烦,所以叫我传话示警顺便表明他的意思,日后天塌还是地崩都一概不关他的事,要怪就只能怪那张脸的名头太大,像块香饵,让人很难视而不见过耳不闻。”
  一席话,解了众人的疑惑交代地一清二楚,也说得某位闲人甚是难得地红了整张俊脸,祁沧骥从没像现在这般庆幸长夜漆漆,不过如果照九叔说的,爹不再把眼前这两个当敌人……
  意思不就是他刚才千辛万苦卖出去的人情全是废话?!
  眯着眼,血螭十分玩味地看着面前这两个一搭一唱地演双簧的敌国王爷与大将。
  两个人和他手上资料形容的都有段差距,有意思多了,尤其是那个有着靖远之威的男人,他才在好奇一个循礼依法的皇亲贵胄怎么有法子驯服得了戎雪那样目中无人的冷血杀手,原来皇亲贵胄是真,循礼依法则未必。
  也许,哪天和这些个王爷不像王爷将军不像将军的怪人喝喝小酒聊聊天也是不错,拼命不能拼酒总可以吧。
  “……大叔,你之前说想知道我的名字对吧?”揽上怀里人儿的腰畔,迈步前血螭非常好心情地打了声招呼,看着同时望来的四道视线,微挑的嘴角边透着抹狡黠。
  “螭,魑魅小猫的魑字去鬼加虫,意思是……无角之龙。”
  刻意隐去血字还好心地送上句注解,余音袅袅中血螭搂着戎月转身掠离,虽只须臾,他没漏看初见时那位靖远大将眼里流转的兴味。
  好奇他是谁吗?那他就送点提示让那家伙想破头伤脑筋吧,权充是份“自己人”的谢礼好了,虽说他卖的人情已无意义,但毕竟给了个机会让自己知道——
  即使化身修罗狰狞似鬼,这双血手依然有个人愿意这般牢牢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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