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一瓢孟婆渡忘川渺渺尘埃步一桥奈何坠轮回彼岸花开
夕阳西下,霞彩满天,古朴暗房内,炉鼎燃着安神的微香。
轻撩起帐幔,古天溟缓缓在床沿边坐下,伸手探了探床上人儿的额首,复又滑进里衣里摩娑着未覆绷带的肩胛。
还好,看来好阵子没再发热,只是身子怎么还是这般温温凉凉地没什么暖意?
皱了皱眉,古天溟让自己的手留在那片微凉上添些热度。
已经第四天了,就算眼皮睁了开也只是无意识的空茫,人一直不曾真正的醒来过,而即使在昏睡中也不安稳,总是反复低烧着,烧着的时候不住痉孪连牙都咬得咯咯作响,烧退了则是卢汗淋漓整个人彷佛从河里捞出,据莫磊所说,这都是余毒的影响。
其实不用旁人解释,他也知道那汗全是让「留情」给折腾出来的,只因头几次发作时那样孱弱的身子竟也能挣扎到要人压制,更别提那声声让他心腔子紧揪的痛吟,细弱游丝,却认谁也听得出其中委屈。
一定是难受极了吧……抽回手,古天溟爱怜地理了理被褥上披散的长发,复替人将床被拉高至颊畔掖紧。
碍于那记贯穿腹背的重创,人只能夹在被堆中侧卧着,又因为那一剑伤及肺脉,整个躺平了也不行,得仰起半身才能让浅促的呼吸顺畅些,也就是说人几乎被一堆被褥夹裹着动也不能。
实际上,除了偶尔因为余毒发作的挣动外,根本和死尸也没啥两样,就只是胸膛还微微起伏着多那一口气。
难掩心疼地睇凝着那毫无血色的脸容,古天溟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是希望人早点醒呢还是就这样宁和地再睡久一点。
昨天云弟同莫磊一块过来时说了很多,关于「徐晨曦」这个人,关于他们和极乐公主间难断的情怨纠葛,关于他们汲汲企盼的那份微愿,关于……
那些不堪的历历过往连他这个局外人听了都忍不住替人感到痛,而这还是他不知能体会几分下的感受,因为完全不同于眼前人,有对很疼他的父母,更有一堆关心他的好朋友。
所以他只能想象,想象着自小没人爱没人疼的滋味是什么,竭力讨好却终只落得利用一语的感受又是什么,狠心背叛多年相处的伙伴时……
直到听着云弟娓娓道出一切,他才终于明白了人之前种种的矛盾所为,懂了寻阳之行雷羿不经意触碰到的是什么。
只是如果封若樱的存在是如此强烈的必要……
「唉。」轻叹了口气,古天溟一点也不敢想等人清醒后会是什么光景,就算是正常人也很难面对弒亲之罪吧,哪怕做父母的万般不是,更何况眼前这只对亲情的孺慕可离正常人隔着不知几山几壑远。
云弟最为担忧的也是这点,晨曦自己亲手毁了最朝思慕盼的,而且怎么看都带了一死百了的逃避意味,否则也不会用那般决绝的激烈手段。
死了,的确就什么都不必再想不必面对,但活着……该怎么办?
「唔……」
一声低吟霎时打断了无解难题的思索,古天溟连忙转头望去,就见人十指紧扣被褥,连背脊也挣扎着微微弓起。
怎么又这么严重?昨天不是好多了吗?眉微蹙,古天溟随即蹬了鞋翻上床去,钻进被里小心翼翼地将人抱入怀中牢牢缚锁,就怕人无意识的挣扎又将未愈合的创伤给挣裂。
「……乖,忍忍喔,一会儿就不疼了。」低语安抚着,因为两只手都箍圈在人双腕上,古天溟只能用唇在人颊畔边轻吮摩娑着权充抚慰,间或夹杂着些叫人啼笑皆非的哄儿软语。
「……骗……人……」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极弱的低呓突然掺在哄语间响起,有那么会儿古天溟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怔了怔才连忙抬起头,就见双湿漉黑瞳睫帘半启地瞅着自己。
「醒了?」看着那双眼闭了闭后迷蒙渐去,甫见人清醒的惊喜随即换成了不安忐忑,他可没忘了自己刚才唉声叹气是在唉些什么。
什么时辰不好拣,这家伙怎么就不等他想出个好方法再起床呢?
「你,骗人……痛死了……」
才放声说几个字,徐晨曦就觉得两眼发黑快喘不过气,只得暂时把嘴张开当鼻用,十指再次屈握成拳紧扣,只不过这回抓着的东西似乎不太一样,多了份弹性也多了分暖意。
「嘘,别说话,我知道。」没在意手上小猫挠抓般的微疼,古天溟只是习惯性地凑上自己的唇在人微张的嘴边游移抚慰。
「你……」原本还有几分朦胧的眼霎时挣成了圆,徐晨曦呆呆瞪着寸许前那张模糊看不清的脸,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没睡醒还在作梦。
姓古的居然……居然学小狗凑鼻子亲、亲他!?
「乖,不要说话,想说什么过几天再讲,反正这里是我的和尚庙,跑不了的。」
是有很多话想说,正确而言是有很多话想问,头一桩就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怎么全身软绵绵地使不上劲?姓古的又干嘛变得这么阴阳怪气?哪晓得嘴才张还没发出点声就被人砸了一个「乖」字。
鸡皮疙瘩直起,徐晨曦颇有意见地皱起了双眉,他很确定以前这位门主大人的毛病没那么多,至少没看过拿个七尺男儿当三岁娃儿哄,到底是天塌了还是地崩了在发什么疯?
不满归不满,刻下身子的状况却也逞不了什么意气,徐晨曦不快地闭上有些酸涩的眼。
不能张嘴问总能自己想吧,他记得……记得……好象跟人拼了场酒,醉了?不对,就算喝过头遭殃的顶多也只是脑袋,哪像他现在整个人像在马车底下辗了圈。
奇怪,他又没被辗过怎么会打这种比喻?念头至此闭眼沉思的人才总算想起该张眼打量打量究竟是哪儿出了岔子不对劲。
头微低,就见微敞的襟领内白花花一片,左肩、胸膛、腹上满满全是绷带……
啧,灾情惨重哪,难怪手脚会沉得不像自己的,光是那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疼就让他很想砍人了,他究竟是做了什么丰功伟业搞得没处好肉?
嗯,记得好象有什么炸开了……火雷吗?……冯倩!
难怪,难怪被搞得破破烂烂的这般惨,女人哪,根本是招惹不得的恐怖,圣明如孔夫子不也甘拜下风留有名句传后。
想起了冯倩,自然也就想起了负伤的始末,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吃错了什么药如此尽忠护主,居然拼得挨刀子拉人闪火雷?
「好点吗?」拿着备在一旁的布巾替人擦拭着面上冷汗,同时细细观察着反应,古天溟心里头像是吊了十七、八只桶。
人看来似乎还算平静,就不知道这祥和的假象还能维持多久,他只希望这小子半睡半醒地脑子别太清楚,要哭要闹也得再多点体力,伤毒重创的身体实在禁不起太多的情绪波动。
「嗯。」低应了声,徐晨曦如人所愿又慢慢阖起了眼,这身子的确还没本钱向姓古的细索报答,光是保持着清醒就是件累人苦差。
不过见周公前该讲明白的可不能含糊过去,这回实在亏得大了。
「……没下次……下次……别再指望我还……会救你……」
梦呓般的呢喃细如蚊蚋,然而发出声响的脑袋就枕在自己胸前,古天溟当然不可能没听清楚,只是听了跟没听也没什么差别。
什么叫下次不救他?那一剑快吓掉他半条命的轰烈壮举好象跟他没什么关系吧?还是指「留情」那回事?可照种似嗔若怨的题外话实在不像这家伙现在心境该说的,怎么听都觉得奇怪,却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
而要不了几天,古天溟就知道那点「怪」到底是怪在哪儿了。
看着那个把人伤势看成是小菜一碟的大神医一脸活见鬼似和祸首眼瞪眼,古天溟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一团浑沌理不出个头绪的时候了。
「老大,小夜夜这回玩真的啦?」戳了戳自家老大的肩膀,雷羿也是一附呆鹅般傻相。
其实不光他而已,在场的只怕没一个还能如常不变脸的,一切都起于床上那个终于可以好好说话的男人问了一个很诡谲的问题。
『你是谁?』
别说在场的没半个陌生人,就算有真要轮,怎么也轮不到那位北水霸主的头上去吧?可这位据说是泷帮碧水堂堂主的老兄话就是对着那个合该是他前主子外加血缘亲兄弟的封大帮主问的。
短短一句问话,立时就让所有人中邪般瞪眼如铃。
「臭狐狸,你到底是怎么把人顾的?」眼瞪得再大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莫磊索性把矛头转向一旁的责任主。
「你是让他拿头撞墙了还是小烧顾到大烧,烧成大白痴?怎么才睡个几天也能睡成条糊涂虫去?」
苦笑无语,老实说古天溟也很想问问这位神医大人开的是什么忘忧药,回想起来人大概从张眼的那一刻起就不对了,天知道这三两天他们两个鸡同鸭讲在扯些什么。
「我是虫?那你这眼大没神的红杂毛又是哪副棺里爬出来的丑鬼?」不等古天溟解释些什么,半卧床头的男人已极不爽地张嘴反击,苍白脸孔凛冷地像块冰,「想在青浥撒野也不先找把镜子照照自己有几分人样。」
「你!你这个臭黑心……」袖袍微动就是两根长针在指打算叫人知道个厉害,谁知才动念就让一旁封擎云拉住了手,就连后头想骂的也让情人请求的眼神给压了下去,打不得也骂不得,莫磊只有二话不说调头走人,省得自己一个忍不住毒死这个黑心肝的。
嘿,还是没两句就能叫人顶上升烟嘛……瞇了瞇眼,雷羿仔细打量着这个据称「又」失忆的麻烦家伙,不过就目前看来,性子倒是没多大改变。
「那你认得我吗?」怀着几分不安走向前,郝崭扬忐忑睇视着阔别已久的伙伴,原本还想说等人醒了要好好谈谈的,哪晓得人竟是连头儿都忘了。
「大娘你在发什么颠?十几年的哥儿们我会不认得?」
哦,原来这塔般大个儿就是那个缝衣补裤的贤慧男人呀……眼珠子微转,雷羿想起了那日的玩笑话,不过这一来他就更糊涂了。
小夜夜这回到底玩真的还是玩假的?哪有人是记一半忘一半的?
「那我呢?」终于忍不住跳上前,雷羿指着自己的鼻子对人问,不同于其他人的失落或痛惜,黑曜石般晶亮的双瞳里全写满跃跃欲试的兴味。
「雷猴子你也吃错药?咳咳……」俯身低咳了声,面无血色的男人显得有些不耐烦了,「想找乐子往别头去,敢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你就准备叫人替你收尸吧。」
收尸……打了个哆嗦,墨瞳大放的光韵立即熄了火,不过雷……猴子?
眨眨眼,雷羿发现自己似乎嗅着了点端倪,这口气就像是当初人刚到青浥没多久的那段日子。
「小夜,我跟你拜把做兄弟好不好?」再接再厉,雷羿故意摆露出小儿搬憨态、端出最无辜的神情向人撒娇着,他有种预感──这家伙不只是单纯忘了在泷帮的过往,分隔的那道线似乎并不是时序。
「你又发什么神经?要玩找大娘玩去。」
这下子连古天溟也听出了头绪,试探地喊了声:「晨曦?」
「干嘛?」
「没,看你好象有点累了。」
果然,晨曦和夜雾,两个名字两个身份在本人而言没有矛盾,显然其中转折男人也把它忘了,一如把泷帮和青浥一北一南毫无交集的人物也全兜在了一块。
「呿,原来门主大人也看得出属下累了,我还以为您贵人多忘事招子给忘了带出门。」阴恻恻地唇角微勾,徐晨曦没好气地赏了记白眼给人,这边疼那边痛还得应付一堆大呼小叫的莫名奇妙家伙,他真怀疑姓古的居心叵测想要它的命。
属下?敢情小夜夜当自己是青浥人了?转头无声比着口型,但见后头的狐狸也是无语问天的莫可奈何状,雷羿就不由得有股仰天大笑的冲动。
「怎么,还杵在儿当旗杆干麻嘛?要我跟未来的门主夫人借颗火雷送客吗?」
噗!死死咬着唇,熟知前因后果的雷羿费足了劲才忍得住僵着脖子不回头,就怕看了古某人脸上宛若彩虹的精采后会抱肚笑得惊天地泣鬼神,丢人现眼的事有一门之主代表就够了,他还是隐忍着少凑热闹为妙。
老实说,看小夜夜这样乱七八糟把大家搞得七晕八素的还挺好玩,反正就他个人而言是很欢迎小夜夜留下来啦,光是让他得以常见那张苦瓜狐狸脸就足抵食宿了,再说他们青浥富甲江南,什么没有米粮最多,就是真多口人吃闲饭也无妨。
揉了揉眼掩饰着忍笑憋出的水泪,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让雷羿更高高翘起了唇角。
不知道小夜夜那身看帐的好本事还记得几分?哈,未来有好日子过啦,别说那几叠小山高的帐本,连那只老压榨他的贼狐狸大概都有法子可治,他可没漏看自家老大这十来天的反常,怎么瞧都暧昧地叫人很难不多联想。
「小夜夜你好好休息,我们不吵你了。」
使了个脸色给另头一脸沉凝的原雇主还有那叫大娘的大个儿,雷羿堆着满脸笑容回头推着自家老大往外走,好还人原有的宁静。
现在可数这位爷最大,南水北水两大龙头全捧他在手掌心里顾着。
「三堂会审审完了?」
才进厅,就见之前被气出门的红发青年翘着腿好整以暇的嗑瓜子喝茶,望着他们的眼怎么瞧都是一脸准备看戏的兴味。
「那家伙把我们两边全混在一起了。」一屁股坐下,雷羿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准备啃瓜子闲聊,在场的大概只有他跟这红发的一样,事不关己,局外人一个不痛不痒。
「嗯,他以为那身伤是被火雷炸的,时间似乎是停在半个多月前浔阳分舵的最后一晚。」接着雷羿的话尾,古天溟补充解释着,对于那人是怎么拼凑这段记忆的他已大概猜得出几分。
「因为她吧……晨曦把所有跟她有关的都抹去了。」沉重地叹了口气,封擎云没想过再见面会是这般叫人黯然神伤的情景。
因为不想再陷在「她」罗织出的绝望深渊里,所以才会谁都认得就是不认得他跟莫磊,不认得他就不会记起和「她」有关的一切,更不会记得亲手抹煞希冀的那份椎心之痛,而不认得莫磊也就毋须背负着背叛、伤害过他的歉疚……
没想到到了最后,所有的痛苦竟全落到了晨曦一个人身上,身为这世上唯一称得上亲人的自己竟是没法为他分担半分。
「小鬼,干嘛又想那些有的没的?」一把把人勾抱在怀里,莫磊没好气地敲了敲那颗总想一肩扛的脑袋,「那是黑心肝自己的决定,又不是你逼他做的,那家伙可比你干脆得多,一刀两段干净俐落,连我都有几分佩服。」
干净俐落吗?闻言古天溟也不由地在心底跟着叹大气。
那人的确把和极乐公主的记忆都抹去了,所以时间才会停留在蒙面人突袭的那一夜,没有隔天的鸿门邀帖,后头这一串也就都不会跟着发生。
没有月下对酌的暧昧情愫,没有芦苇丛间的互信共计,更没有画舫离别之际对他诉倾的刻骨爱意。
心系情牵却只能站在朋友的位置……直到现在古天溟才懂了这份抑忍有多残忍,明明人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心却摇如天星远隔重山。
他不敢想,这是否也是那人挥剑想一并了断的,是否也是段不堪所以选择忘记的记忆。
是惩罚吧,在他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心决意有所回应时,老天却让记忆洪流如潮涌退,退至那个曾经他希望而今却恨不得从未存在过的初识原点。
因为他的退却他的懦弱,所以罚他不配得到那人的情。
再多吐不出的郁疼,全是咎由自取,是他不懂得珍惜,是他摒弃了那颗真挚的心。
「不光这样吧,好象只要是和从前不愉快有关就都不记得了,好比说跟我拜把的事,因为那时候好象也是勾起了什么伤心往事,结果他老大就干脆一并忘了。」拋了颗果仁入口,雷羿的表情也添了几分委屈。
雷猴子……呿,感觉还真不是普通的差欸。
「依我看,大概连最初老大从马车下捡他回来的那一段也没了,否则他不会以为自己是我们家的,唉……这家伙忘得可真多哪。」嘟囔抱怨着,雷羿也跟着无精打采地趴到了桌上去。
该说厉害还是佩服呢,几乎大半人生都让他一笔勾消了……
「喂~你们这几个唉声叹气是人死了还是房子垮了?」瞪着满屋子垂头丧气的家伙,莫磊实在搞不懂这些个据称都是道上颇具盛名的大人物们脑袋里塞的究竟是什么。
「明知道那小子是刻意忘的,想他记起来就进去说啊!保证戳他几下马上就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悻悻然巡了眼,就见个个全是巴不得拿手堵在他嘴上的惊蠢样,似笑非笑地露了露牙,莫磊偏是唱反调地再提高了声调。
「怎么,又不想了?你们这群人怎么这么难伺候,记起来了怕他崩溃,记不起来你们又意见多多,到底是想怎样!?」
到现在他还是搞不明白这些所谓个「正常人」为什么总别别扭扭地绕圈子,有话就说,想做什么就做不好吗?明明就没那么聪明为什么还老喜欢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等弄了一团乱然后才在乱里头钻不出来?简直没事找事穷极无聊!
「算了,爷爷懒得管你们这群麻烦,想当缩头乌龟就当吧,反正好日子再过也没几天,那个黑心肝的迟早会想起来。」
「什么!?」望着莫磊,封擎云神情明显有几分慌乱,尽管被人忘却在记忆彼端的感觉难免有些难过遗憾,但相较起来他还是宁愿晨曦永远别想起这些叫人痛不欲生的往事。
「小鬼,我说你这颗脑袋为什么老是该聪明的时候就笨的可以?该迷糊的时候又清楚过了头?可不可以把两边摇匀了在倒出来用?」
摇头再摇头,等抬眼时莫磊才发现不开窍的原来不只自家的笨小鬼而已,另外六双眼也全死死盯着他要答案。
「拜托~那家伙现在记得的根本就是东拼西凑乱七八糟,纰漏空子随便拣都一堆,只要哪天他肯想,兜不拢不就出包了?」
「……还不懂?」频翻白眼,莫磊简直想拿针替人开开窍。
「举个最简单的,他现在以为自己是青浥门的对吧,等出了房看到一堆不认识的甲乙丙……你们说他要怎么自圆其说?再者哪天随便想起一件跟大个儿有关的事,背景杂物跟这头对得起来吗?人地时物根本没一样对。」
「除非你们永远把他关在那个房间里,更除非他的脑袋永远搁着不用,否则迟早会发现这也怪那也不对的,再记不起来那就真是个白痴了。」
一顿话说完,莫磊就发现面前的四张脸更是难看的和地府阎判有得比,恼得他真想每人赏根针戳在笑穴上,或是干脆让他在黑心肝脑袋上扎几针算了,保证马上清洁溜溜什么也不留。
「暂时就这样吧,至少在他能下床前能瞒多久是多久,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让他能心平气和地好好养伤,其他的……见招拆招吧,我想有这么多人关心着,晨曦他该过得了这关。」微沉嗓音缓缓打破一屋子的僵凝,总算在莫磊发飙前有人先行恢复了常态。
唇微抿,重新挂上抹贯为的笑容,余晖徐洒下,半覆金芒的身影优雅潇洒宛若天祇,转眼间古天溟又是人前永远泰然自若的青浥当家,盈满令人心安的沉稳气息。
就这样吧……远眺着门外绚丽的霞彩,比诸担忧或是不舍疼惜,墨瞳里更为耀闪的其实是份窃喜。
私心吧,他还是希望人能够记起他俩间的点点滴滴,哪怕代价高昂近乎残酷,就算因此令那人儿的世界天崩地倾,他也有自信替人重新撑起,重塑一片只有欢笑的情暖人间。
「换药啰。」
一手提着药箱一手端着食盘,古天溟边打招呼边把手上的东西往桌上放,这些日子不管是递茶送饭还是净身换药,再细锁的杂事他都亲力亲为,一来免得闲杂人等一个不小心说出什么不对的,二来他也不想再错失和人相聚的每一刻。
韶光易逝,尤其在失而复得以后,每分共聚首的时光他都倍觉弥足珍贵。
看着人阖上书卷后略显孩子气地揉着眼,一边还不忘配合地撑起身让他坐到身后头,墨浓的深泽就不由地一暖。
从那天后没多久古天溟就发现了这处矛盾,言谈间虽然像是退回了朋友的位置,但肢体间却又从不避讳他的接触。
除了换药洗浴外,偶尔也会顺势倚在他身上随语闲聊,甚至对于晚上他以照顾为名提出的同床共眠也没多大排斥,好似情人般越来越似习惯他的抱拥,渐渐还会在他怀里挪蹭着找位子,彷佛一点也不觉得两个大男人挨在一起有多奇怪。
对于这份莫名的亲近,奇归奇他自是不会有任何意见,更甚者还配合着调整自己的坐相睡姿,好叫人把他当靠枕窝得更舒服些最好成瘾难戒,哪怕因此让雷羿每见一次就笑上一回。
「看来好很多,开始结痂了。」轻抚着白晰腹上的狰狞疤痕,古天溟小心翼翼地将莫磊留下的药液均匀抹上,再换了卷净布松紧适度地层层裹腹。
「难怪那么痒,又不能抓个痛快。」咕哝了声,说是不能抓徐晨曦还是忍不住伸手隔着绷带挠了挠,然而没抓个两下就被依之温暖大掌拉了开。
「知道不能抓还抓?等会儿药效发作该会好点。」握了握人不听话的右手示意,古天溟接着解起包裹整个胸膛和左肩胛的绷带。
比起前腹,后背上的创伤严重得多,谁叫这人回手拔剑时可不是乖乖地怎么进怎么出,足足扯了道近三寸的口子,按莫磊所说,若再多个半分力向上损及心脏就是大罗神仙也难救,饶是如此,往后留下的毛病也已经不少。
处理好伤口,古天溟端过食盘上的碗盅递上前,才开盖就见人立即捏起鼻子一脸嫌恶状。
「又是这个!就算我救了你的命,咳咳……也不必一天五餐当猪养吧?」死死捏着鼻子,徐晨曦实在怕极了那碗不知添了什么药的大补汤,第一天闻还不觉得如何,就是稍微难喝了点,可是连吃了半个月后……
呕,光是看他都会想吐。
「莫磊交代的,你这回不但伤了肺脉也伤了胃,每餐不能吃太多,尤其睡前一定要喝点热的暖暖胃底,否则很容易畏寒染病。」
「……那个臭红毛根本就是公报私仇!」闷闷嘀咕了声,对于那天逞一时之快种下的大难徐晨曦实在懊悔极了。
他哪晓得好死不死得罪的恰恰就是救他一条小命的大大夫,后果就是报应来的比雷劈还快,每碗汤药他都怀疑那小心眼的家伙加了不少不必要的。
忿忿接过碗仰脖吞下那些个黑七八乌的,俊秀的脸庞霎时白中隐青黑了大半,好在身后人还算有几分良心,马上塞了块蜜饯果子到他嘴里,否则他很可能原封不动将下肚的全还回碗里。
舌卷着蜜饯一分分舔吮着,徐晨曦瞇起了眼,老实说他并不太喜欢这些让唾沫直流的东西,但偏偏只有这酸甜并济的滋味才能够安抚惨遭荼毒的肠胃,之前试过蜂蜜麦芽什么的,结果只有更加催化。
「还好吧?」眉蹙眼瞇的表情多看个几次,古天溟也知道这可怜的家伙并不嗜酸,奈何方子是莫磊开的,就连门里最负盛名的李大夫也说不出来什么是多添的可以剔除,更不敢擅自更替其他药方,因为红发青年的医术实在太过高明。
众人有目共睹的就是床上人儿危及性命的伤势居然一点反复也没有,出乎所有大夫预料外地稳定渐愈,就连「留情」这令人变色的难缠之毒余势发作个几次也渐无踪影,神乎其技的医术别说门里的大夫个个看傻了眼,就连他一时间也很难把「神医」两字跟那人百无禁忌大剌剌的性格连在一块。
对此毫不感意外的似乎就只有云弟了,他甚至在人还没大好前就带着所属先行离开洞廷,凭恃着就只是那红发青年听来实在不怎么认真的随口一句「没事」。
这种相知之情落在他眼里不讳言地又是一种刺激,更是一份憧憬,他不禁浓浓艳羡起自个儿手足拥有这宛如一体的交融对象,忍不住期待着不远的一天自己也能领会这窝心的滋味。
「喂,我一直想问你我到底怎么伤的?怎么前后两面都遭殃?我记得是拉着你背着火雷跑对吧,肚子上这记又是怎么来的?」
猛然一凛,古天溟不由庆幸起这当口自己正偏首把空碗放回几上去,否则难保脸上没露出什么异样。
莫磊说的没错,只要人静下来开始想,不对劲的地方就会一个个冒出来,无忧的日子似乎快到尽头了。
「怎么,被炸昏头忘啦?」没事人般回过头,古天溟一如平常云淡风轻笑着:「那颗火雷作怪前你就已经挨了剑,不过应该不算吃亏,那几个伤了你的全下去跟阎王爷报到了。」
「咳……这还不叫亏?」轻咳了声,徐晨曦习惯性地提掌按住隐隐做疼的左肋,前个洞后个洞,我真怀疑已经前肚穿后背连到一块去,你不是嫌这样还不够惨吧?」
唇角颤了颤,古天溟一时还真不知该接哪句话好,只能不置可否地闭紧嘴看人把事实当作笑话讲,心底则是再次默谢着老天的厚待──好在雷羿不在,否则准穿帮。
「对了,听说那两个二马的要来?」
「……小羿说的?」不必多想也知道是谁的大嘴关不牢,除了那位唯恐天下不乱的雷大总堂外想来也没人这么勤快,古天溟无奈地叹了口气。
哪壶不开提哪壶,竟挑这种时候跟人说这个?这小鬼该不会也和薛伯一个样,想替他脸盘换颜色到不择手段了……
哭笑不得微摇头,古天溟不禁后悔找了个看戏的搭伙,简直是搬砖头砸自个儿的脚,平白添乱。
「嗯。」应了声表示人猜得没错,徐晨曦唇边漾开抹打趣的神色:「看来咱们古大门主的魅力可真不小,前脚才走没多久,就让人家姑娘朝思暮想后脚追着来,还拖着自家老头一道跑,若是你俩角色换一换,我还真要以为那两个二马是上门提亲的。」
「……也差不多吧。」眼色微闪,古天溟笑笑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在人以为事情不过事前脚接后脚,实则中间多了一大段变化,光是近月前的前岛之役对整个江湖态势就影响深远,一方面南北水域两大势力首次联手御敌,再加上云弟身世的公开,两大帮派对立的关系已转趋祥和,而另方面这一战无疑也是南水十八帮重要的内肃整合。
短短一日内,位列盟邦大老的「巨鲸帮」和「天蛟寨」顿失当家带头的,盟里态势俨然已一面倒地倾向青浥,他古天溟作为同盟共主的地位也越发难以动摇,如此一来浔阳那头当然得有所行动了。
不论冯犹原来和那两位已是阁王座上客的大老有过什么允诺交易,谈得再多现在也全成了泡影,手上还能撑得上筹码利用的就只剩他和冯倩的婚约了。
他若没猜错的话,这趟洞庭之行除了顺道探听总舵的动态外,主要的应该还是想催他早日把冯倩迎娶进门,好坐稳南盟**岳丈的位子。
「真的?」
看着人带着点惊讶地偏头望向自己,古天溟不动声色地探查着那双黑眸,莹莹黑泽里除了诧异外他如愿看到了点他想见的沉色。
「这也算放长线钓大鱼?你老大该不是懒得等所以干脆决定把鱼饵吞了?小心吞太急被饵噎死!」一连串问语不经脑地飘出口,却是连徐晨曦都不懂别人娶老婆自己哪来这么多意见。
新郎倌都不当回事了,他在替人穷操什么心?
「呵,那妮子的那点份量还噎不死我。」伸指轻捺上人不自觉微拢的眉心,古天溟笑得又更欢愉了些,「老实说,小倩其实很适合做青浥门的女主人。」
「……」嘴张了张又顿了顿,好半晌徐晨曦才放弃似地吐出耳语般的轻喃:「……我知道呀。」
当然知道啊,从上回那精彩的一夜他就明白冯倩完全匹配得起身后的男人,说是匹配得起青邑这快招牌也不为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以后的日子要称那女人一声门主夫人心里头就不痛快,沉甸甸地像压了什么很是难受。
记仇吧,谁叫未来门主夫人的手下把自己害得这么惨,到现在都还下不了床,这样子大概得多点时间消化了。
大不了,闪远些眼不见心不烦,这总行了吧。
「怎么了?」明知那一句咕哝闷语八成是因为那点男人自己都不知道的妒意在作祟,古天溟却犹作局外人般缠问着,不是他故意欺负这前尘尽忘的家伙,而是实在忍不住心底那点小小期盼。
想看人更多苦恼的神情,更多点为他吃味的烦郁,只有这样他才敢确定自己在这人儿心中不是毫无份量,不是真已如陌路人般无谓。
「没,你确定吃得下就好。出嫁从夫,也许嫁给你以后她的心就不会在向着他老子也说不定。」深吸口气甩去胸口莫名的闷沉,徐晨曦回手擂了拳身后的阔肩,刻意露了个如阳般的灿烂笑容。
「大门主就多多施展魅力把夫人迷得团团转吧,少了那妮子的脑袋帮忙,光凭老家伙很难玩出什么名堂,再不放心的话就让我到浔阳去,只要和钱有关的,保证那老头再也翻不出我的手掌心。」
「就这样?」眼微眯,古天溟第一次觉得那春阳般的绚烂笑容竟也有刺眼的时候。
「什么?」
「想对我说就只要这些吗?」唇微勾,漾出个迷人的笑容循循善诱着,他想听到的可不是叫他对其他人施展这份魅力。
「……恭祝门主与夫人白头偕老百年好合!这总可以了吧?咳咳。」才放大些嗓门胸口就又是一阵躁动,徐晨曦忍不住边咳边没好气地抱怨:「喜酒还没喝到口就非讨我一句好话?你这当家的怎么这么小气!」
「……」看人低着头嘀嘀咕咕囔囔着,向来潇洒迷人的笑容霎时僵得比什么都还要难看,古天溟一点也不怀疑自己现在的模样和钟馗老道差上哪去。
这家伙……刚刚明明就还嗅着了点类似醋意的酸味,怎么转眼又眉开眼笑地跟他恭贺道喜?居然还自动请缨到浔阳帮他看着人去?
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吗?面前的男人是真的忘了他们间的那份情爱,对他已经没有一点留恋了吧,否则为何能把离开说得这么容易……
「睡吧,别又咳得难受。」完全没了片刻前捉弄人的玩笑心情,古天溟一点也不想再继续婚娶的话题,而尽管心情郁沉到了极点口吻依旧和煦。
抱着人缓缓滑下些身子,在伸手扯了床轻暖的丝被覆上,为了上肺腑有伤的人儿能够睡得安稳些,这些日子他始终都陪着半坐半卧的没摊直躺平。
「恩。」习惯性地窝入背后温暖的怀抱,徐晨曦让人将手臂搁在腰上轻轻覆着小腹,这样一来左肩抵着人厚实的胸膛就不怕睡梦中一个不小心扯痛伤口,而腹上剑创被大掌暖暖捂着也很舒服。
「睡熟点,别光顾着我,小心两只熊猫眼……吓跑……老婆……」
语声渐微,徐晨曦没撑着等人回答,之所以临入梦前说这些是因为他知道漫漫长夜身后的男人总不时帮他调整姿势睡得舒服些,不是真曾在三更半夜醒来过,而是天明清醒他从没觉得手酸脚麻哪边不舒服过,十几天下来不用多想也知道怎么回事。
温柔的家伙……意识朦朦胧胧地渐如黑沉,脑海中最后浮现的是个只该在有情人间的甜美辞汇,熨心烫暖却也莫名地拥起股凄凉酸楚……
「晨曦?」轻唤了声没有应答,古天溟知道人已是入梦了,也许因为病体孱弱极需休息,受伤以来总是眼一闭就睡得不醒人事,而且熟沉得没有一点武人该有的警觉。
他可以自作多情地以为——是因为有他在身边吗?
自嘲地微撇唇,古天溟缓缓撑肘起身,原只想确定人真睡了帮人掖紧被子盖好些,没想到看到的竟是颗悬垂在眼角的晶莹。
「……」伸指拭去那滴余温犹存的珠泪,沁出的确实更多烫热水液,一愕后墨瞳里幽色渐深,附带着点歉疚,大掌转而轻轻摩挲着那张仍没什么血色的俊秀脸容。
还以为,真的都忘了……
「傻瓜哪,两个大傻瓜。」软语低喃,古天溟怜惜地在带着湿意的长睫上印上自己的唇,即使那涟涟珠泪终于骗散了这些日子来起伏不定的烦人不安。他却没有丝毫欣喜,有的只有满心不舍的心疼和对自己迟钝的懊悔。
不管人记不记得过往琐事,对自己的那份请根本就始终未曾忘却,否则堂堂男儿怎能够如此怡然地在他怀中安歇?有怎能坦然接受他这般亲昵的碰触?
轻抚着指下层层绷带旁的滑腻肌肤,古天溟实在不明白素来能轻易洞烛人心的自己怎会突然变得这么笨?竟笨到学起市井村妇拿他人试探那颗赤诚的心!?
情爱两字,果然使人目盲哪……
「别哭。」吻去睫羽间的残泪,古天溟轻轻贴唇覆上那张微启的唇-瓣,温润的唇舌柔柔抚慰每寸泛着悲伤的温凉。
「我在这儿,谁也要不去的。」
一直一直,只属于我俩的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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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下) 第十一章 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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