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含玉的心情很恶劣。
虽然外在表情乎静无波,状似悠闲地在金雁城最富盛名的茶楼里泡茶嗑瓜子,内心却波澜汹涌,灌入嘴里的龙井香茗怎么也浇不熄心底的烦躁。
「玉主子,品茗不是灌酒。」同桌而坐的程铢重新替程含玉斟满了茶,见他一杯接著一杯,完全没去品尝杯里澄黄玉液的甘、甜、香,忍不住出言劝道。
但程含玉的反应只是很淡很淡地觑了她一眼,又大口灌下她斟妥的茶。
程铢无力暗叹,又倒满杯中的茶水,才放下茶壶,继续剥瓜子肉供他食用。
方才,她正在房里替主子整理那一箱箱由曲府送回来的衣物时,就见玉主子进房来找人,她随口应了句「主子同四爷一块往糖仓去偷糖吃了」,结果,她就被一脸不悦的玉主子给拖出府来陪喝茶、嗑瓜子。
任谁都瞧得出来程含玉的心情恶劣。
「他究竟还要在程府死赖多久?!」
句子里的「他」没指名道姓,可程铢就是知道他在骂梅庄四当家梅舒心。
「铢儿不知。」
「不是有派人送信到梅庄,请他们来带人走的吗?」程含玉口气很平稳,平稳到十分不寻常,扣握在杯上的指节却浮现青筋。
「梅庄那边有回信了。」
「回些什么?」
「梅大当家请我们好好照顾梅舒心。」话一说完,程铢便听到了类似低狺的诅咒,也从那张和程咬金相同的脸孔上看到了全然回异的神情。
记得主子看到梅大当家的回信,只是轻轻牵起笑,答了声「知道了」,模样煞是可爱又期待,而眼前这张一模一样的脸孔上,却只写著愤恨及不满。
「梅庄人都是这般无耻吗?!」竟然好意思让自家人白吃白喝白住白睡地在别人家叨扰,不赶快来拎人回府去好生教训一顿便罢,还吩咐他们好好照顾那头色猫,天理何在?!
「铢儿也不知。」这问题她要怎么回答呀?她和梅庄人又不熟。
「啧!」继续灌茶浇愁。
程铢摸了瓜子再嗑,「不过我瞧主子心情很好哩,有四爷相伴,她看起来相当高兴。反正四爷现在也不忙,上程府做客刚刚好,总胜过主子以前这些时候都会犯起相思来得好吧。」虽然主子犯相思不会犯到茶饭不思的惨境,但心神不专总是事实。
「我看最高兴的人莫过於梅舒心了!镇日藉睡装疯,净朝咬金身上黏!」咬金那丫头也真是蠢,嫩豆腐被吃得乾乾净净还浑然不自觉。
「反正主子和四爷两情相悦,这也不是太坏的事,改明儿个让四爷快些找人来说媒,这样对主子也有个交代。」
「想娶咬金?」程含玉挑起眉峰,若说惊讶没有,说不屑倒是清清楚楚挂在眉边,「等咬金五十岁後我就考虑让他娶!」
这句话,不是玩笑。
「玉主子,那还要好几十年哩。」
「嗯哼。」
「您不会是故意不让主子嫁吧?」程铢明知故问,看程含玉没否认,她再问道:「从以前开始,我就觉得您对主子很独占,独占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也因为这样,您非常讨厌四爷,是您觉得四爷在同您抢主子,是不?」
不用他答腔,光从他现在的模样她就知道他是。
「不过有件事铢儿好生困惑,您、银主子和主子三人就像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主子很公平地待您俩都好,可您为什么独独对主子好,对银主子就差了那么一点?」嗑完了瓜子,她开始剥花生壳。
程含玉接过她递来的花生仁,「我喜欢在旁人眼中,看到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您本来就是呀。」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谁也不能取而代之呀。
「你是最没资格这样说的家伙之一。」程含玉只投给她一个颇不以为然的眼神。
「您为什么这么说?」程铢有些慌了。被主子这么一点名,好似她曾在无意间犯下什么大错一样。
「你常常将我和咬金搞混。」扣下罪名。
「那是因为您和主子长得一模没两样,铢儿有时一忙,揪错了人,这……这又不是人家每回都会犯的错误……」虽然一年里会发生个五六七八次,谁教三名主子的男装扮相那么神似,有时衣服还交换著穿,她总会看走眼嘛!
「但咬金没认错过我,一回都没有。」
从小,府里能分辨出他们三姊弟的人一根指头便算得出来,连生育他们的爹娘都得瞧上好几眼才能认出他们谁是谁,含玉做错了事情,罚到了吞银;咬金做对了事情,赏到了含玉。三张相似的脸孔,让他们三个人被视为一体,虽然感情甚笃,但对於他,总觉得在这世上有了另外的自己,在别人眼中,他可能是咬金、可能是吞银、可能是……
为什么他不能独独是程含玉,那么容易让人一眼就辨别明白的程含玉?
爹分不出来,娘分不出来,吞银分不出来,只有咬金,每回总能既肯定又快速地拍著他的背,故意惊吓他似地大声唤出他的名字。
他甚至曾为了试探,借了吞银的衣物,佯扮起吞银的那股蠢样,可是她给的回应只是一句:「含玉,你做什么学吞银呀?看起来好怪噢!」外加几声大笑,问她为什么没认错,她只是回他一个可爱又无辜的眨眼——
你是含玉,为什么我会认错呢?
她的反问,让他无言以对。
但他清楚,他喜欢这种在她眼中独一无二的感觉,无论何时何地,他就是他,不会有不属於他的名字挂在他身上。
「就为了这原因吗?」她不是很能了解玉主子的心理,不过有件事她实在不清楚该不该说……
她之前和主子闲聊时也有说到这个话题,她也曾很好奇主子怎能这么厉害分辨出银主子和玉主子,可……
你们没人瞧见,含玉耳上有颗痣吗?瞧那里就认得出来呀!
程咬金答得很吃惊,似乎对众人没发觉这点差异感到愕然。
「这原因已经太足够了。」程含玉轻哼。
只要有心,想分辨出他,并非难事。
而至今只有咬金有这等玲珑心思吧,这也就是他待咬金特别的地方。
程铢偷觑了程含玉一眼。嗯……还是别说好了……
「玉主子,我再去请夥计来加热水,这茶叶还能再回冲哩。」
「嗯。」程含玉随兴挥挥手,继续拿茶当酒喝。
茶馆二楼,凭栏处,有著一立一坐的身影,俯瞰楼下程府主仆的一举一动,此处视野广,楼下热络往来的人潮一览无遗。
支颐噙笑的黑衣男人自始至终没移开视线半寸,像是害怕眼帘间的身影会突然湮没在人群中,他几乎是连眨眼也不曾,鹰眸被太多欣喜给柔化了。
「曲爷——」
摊掌制止了身边恭立之人的打扰话语,黑衣男人沉沉低笑,朝楼下雅座张开了手掌,五指一拢,将远远的身影给握在手心——
「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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