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 第一章

  围墙内传来绝美的声音:“原来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
  “停停停!"十三岁的少年,听到这声音,眼光流出害怕。
  "段小曲!你唱的是杜丽娘的角儿,你的手怎么比划的?啊?怎么比划的?要媚!懂不懂!媚!师傅的话你当作耳边风是不是?眼睛死啦?教你抛媚眼,你给我翻白眼!不打不成角儿,言儿给我搬条凳来!"
  段师傅一向是用高压手段教孩子们学戏,稍有不慎,就像现在……
  “裤子脱了,翻身上凳!"小曲虽然害怕,却不敢稍有迟延,乖乖地脱下裤子趴在凳上。
  “叫你懒!不开窍!"啪!狠狠的一鞭子。
  “啊!……谢谢师傅敦诲。”抖著声音,强耐疼痛也要说谢谢师傅,这是规矩。
  “叫你不成材,糟蹋好嗓子!”啪!又一鞭。
  “谢谢师傅教诲。”咬紧牙关,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不行!掉眼泪的话师傅会更生气!小曲狠狠咬着下唇,忍住泪水,告诉自己,快了快了,再忍一下下就好了。大腿和臀部火辣辣的痛。
  “叫你翻白眼!翻什么白眼!"啪!再一鞭。
  “谢谢师傅敦海。”这次比较没那么痛了,但整个臀部几乎都麻掉了,不过根据经验,今晚才是最受罪的时候,整晚痛得不能动,可还是要强迫自己人睡。睡不好,明天嗓子哑了又是一顿好打。
  “下来!”段师傅生气的说。
  “谢谢师傅。”小曲清秀的眉头轻蹙,纯黑色的眼珠子蒙上一层雾光,白玉无瑕的脸上泛著桃红,朱唇因为刚刚用力咬著而更显美艳。”
  “怨师傅打你?”
  “小曲不敢。”他惊慌地回答。
  段师傅放下手中的鞭子,转身走向院子角落的茶几,端起一杯茶。
  “喝!润润嗓。”他把茶水递给小曲。
  “知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师兄弟,师傅老打你?”他的声音变柔了一点。
  小曲接过茶谢过师傅,“因为小曲笨,不开窍、不成材。惹师傅生气。”他的声音仍因疼痛而有点颤抖。
  “再喝点水!师傅打你,是因为你的嗓子好,身段、脸蛋,那样不是人中之凤?你不好好练练,这是浪费!会遭天谴。天子而辞反遭其咎,不成名角儿,你要跑龙套?”
  段师傅心痛地斥喝著,这个徒弟是他从没见过的天生唱戏的好料子,如果他这辈子还有什么心愿,就是造就这样的人才,把他捧上天。
  “告诉你,想当龙套你还不成!看看你的脸蛋,要是不成名满天下的名角儿,就是落到兔子窝去当相公!你想当相公吗?啊?卖身子给别的男人,你想这样吗?”说著又用手指用力击叩小曲的脑袋瓜。
  “小曲不想当相公。”虽然不大知道相公是什么意思,戏中的相公好像也没做什么不好的事,但听师傅说的这么可怕,让小曲惊惧不已。
  “不想当相公就给我练出个名堂来!去!开开嗓,回头再练。”段师傅指著院中的一个角落。
  “是。”小曲乖巧的走过去,双手插腰“啊~哈~”提高声音,把紧张的嗓子撑开。
  到了晚上,果不其然,臀部和大腿痛的要命。小曲趴在床上不敢乱动,只有轻轻哼哼著。
  “小曲!小曲旷有人摇动他的小腿,小曲回头看。
  “武师兄?”
  “嘘!我给你偷药来了。”馆中的男孩子们是十个人睡一间通铺言武不想把所有的人都吵醒。
  “你趴著别动,师兄给你上药。”言武拉下小曲的裤子,每天都在一起洗澡,裸身相向,所以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小曲依顺的让言武拉下他的裤子。
  冰凉的触感果然让伤处感觉好了许多,小曲感激地转过头,“谢谢言武师兄。”
  “药我放著,明天起床再擦一次。”言武和其他较年长的师兄们睡在另一个房间,他半夜跑来如果被师傅发现就惨了,小曲想到这心里充满感动。
  言武的五官线条明显,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而且体型,俊拔修长,所以他学的是小生,是戏中扮演男子的角色。在牡丹亭这出戏中,他就是扮演著持柳枝的青年柳梦梅,与自己扮演的杜丽娘邂逅。
  “媚眼?怎么样才叫够媚?”小曲喃喃自语著,他真的抓不到诀窍,每次都因为这样被打,真是叫人不甘心。
  每个月的最后一天,是那些没有被买断的孩子的返家日。像小曲和言武这样被买断了,连姓氏都跟著师父的孩子,则是可以放一天假,天黑前回去就好了。
  小曲和言武相约到了湖边看船,言武手里抓著一支柳,无聊地甩动著,让小曲想起持戏中柳枝的柳梦梅。
  “小曲,你干啥老挨师傅揍啊?”从那天起小曲不知又被擦了几次,连言武从师傅那偷来的药都快不够用了。每次被打之后都让他更紧张,更表现不出思春的媚态。
  “你以为我喜欢啊!”小曲委屈地嘟著嘴。
  “师傅每次都说我不够媚,可是我真的媚不出来嘛!"他皱著眉,要一个人事未开的少年,去做出千娇百媚的姿态,真的不简单。
  言武停下脚步,“小曲,你跟我来。”他拉著小曲往没有人烟的地方走。
  “言武师兄,你要带我去哪?不要再走了,这里都没有人,好可怕,迷路怎么办?”
  小曲不像言武,一放假就到处乱跑,把城里每个角落都摸透了。“就是要没有人的地方。”他把小曲拉入芦苇丛中,突然靠近他嘴巴。
  “干嘛?”小曲吓了一跳忙往后退。
  “我教你怎么样才会媚,你不要动。”
  言武凑近小曲嘴唇边,用手抓住他的肩膀,犹豫了一下,又往他的耳朵靠近。
  “好痒!"小曲扭动著想挣脱。
  “不要动啦!再动我就不教你了。”
  言武用舌尖舔著小曲耳廓,麻麻的感觉让小曲觉得腿都软了。言武又用唇亲吻著他的耳根,让小曲呼吸变的急促,他的体内好像有东西骚动著……
  “不要哭啦!这样不是很舒服吗?”言武赶紧站起来,把小曲的裤子也拉上。把小曲拥著,轻轻拍他的背,言武觉得他现在的样子真可爱。
  “看我!"他捧起小曲的脸蛋,小曲的眼中有著恼怒、羞涩、迷惑、胆怯……和一点点媚。
  “以后你唱戏,就想一想刚刚我做的事。”
  “恩!有效吗?"小曲的脑袋瓜里真是一片混乱。
  “有吧!你现在的表情一定合格。”言武认真的回答,小曲羞红的脸和含著水的眼,看来跟城中最有名的花旦,在台上思春的表情很相像。
  又是新的一天,跟师兄弟一起开完嗓子,段师傅就把小曲叫到一旁独练著。
  “没乱里春情难遗,摹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蝉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春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兀而眠。”
  歌声己了,段师傅仍用利锐的眼神看著小曲,让小曲一阵恐惧,该不会又要挨打?“师傅……要不要再来过?”他已经努力回想言武师兄昨天做的事了,自己也觉得投入得不错,暖昧的戏词他似乎有点领悟。可是师傅的脸很吓人,好像锐利的眼神要穿过自己的身体了。
  “好!好极!哈哈哈!我段某也有这么风光的一天!段小曲,我的好徒儿,你准备艳惊四座,让众人仰慕你为你鼓掌吧!”段师傅起身高兴的击掌。
  “人不疯魔,戏不人。小曲,你记著了。再经一番磨练,你就可以登台亮相。”
  小曲就像一颗宝玉,在自己一手琢磨下,渐渐绽放出七彩的光辉,只要到完美的地步,段师傅就会一鼓作气,推小曲出场。
  春节里整个京城中都喜气洋洋,达官显贵们也趁机互相交际结党,城里的端亲王府里更是车水马龙,来拜年的人络绎不绝,应该是可以休息的假期里,反而最累,端亲王爷爱新觉罗奕擎,著一身极为不适的装扮应酬著。
  身为亲王,奕擎不像一般王孙公子流连风月,却对人永远是冷淡淡的,一张俊脸很少有笑容,所以众人都叫他冷面王,他也不以为意。
  在先王严谨的家教下,奕擎整天只知奉旨听差办事,高傲的个性与官场中人格格不入,只因身居高位,又颇受皇帝深信,才让大小官员频频巴结。
  他自己也能感觉到,众人只是表面上奉承他,真正的他是孤独的,傲然遗世。朝中倒只有放荡成性的文华殿大学士朱安庆,跟他是真正的知己。
  “王爷,文华殿大学士朱安庆送来拜帖。”婢女倩儿在书房门口禀报。
  奕擎摊在椅子上,头上戴著束发紫金冠,身著描金压墨线盘龙夹袍,浓浓的两道剑眉在俊美的脸上紧皱著。
  “拜帖应该交给叶总管,倩儿你是忙昏了,怎把拜帖也送到我跟前。”通常登门拜访前,会先有拜帖到,这样主人就可依对方官位大小准备相关礼仪。端亲王府中的拜帖一向由叶总管负责,他对繁琐的礼节非常熟练。
  “回禀王爷,是朱大人亲自拿过来的。”
  朱安庆是奕擎的挚友,虽身为文华殿大学士,但为人不拘小节,潇洒大方,更常常不按牌理出牌。
  “啊?他人在那里?"奕擎大喜起身。
  “王爷,新年好。”来人竟然已站在书房门外,一脸顽皮。
  “朱安庆!你这家伙懂不懂规炬。倩儿,你又收他多少贿赂,胆敢放他进来?"
  倩儿一吐舌,“不多、不多,十两而已……我先退下了,大人请进。”
  “朱大学士,你还真闲啊!我这里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你那里难道没人上门吗?不在家招呼客人,跑到我这采干什么。”
  “奕擎兄,您这么说也太无情了吧!我可是抛下满室宾客,特地来找你。”他也不等奕擎赐座,便自做主张地找了一张椅子坐下。
  “少来这套,老狗玩不了新把戏,我看你是被烦透了才跑到我这避年。”奕擎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唉!我是狗?那些家伙才像狗勒!整天跟在屁股后面甩也甩不掉,托官的、讲情的……烦都被烦死。”朱安庆说著又站起身,走到奕擎面前端详了一会儿。
  “我看贤兄您好像也很累,不如把官服脱掉,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寻乐子。”
  “你还能有什么好地方?上次也夸说要带我去什么好地方,结果居然带我去百花楼。”
  百花楼是一个妓院,里面的妓女都是上上之选。朱安庆看奕擎丧妻后一直没有再娶,所以带他去那里,想让他放松一下,他总觉得这个王爷太压抑自己了。
  “这次不一样,你有没有听说,城里怡园新出来一个名旦,风靡全城,听说才十五岁,靡靡之音却能绕梁三口,保证你满意。
  “算了吧!我又不爱听戏,哪能像你这般放浪不羁的。”对他而言,听戏仿佛是不入流的娱乐。虽然皇上也爱听戏,但是个性死板的奕擎,对文人雅七的风流浪漫却怎么学也学不来,连王府中的私班子,他都没听过几次。
  “这次不同,那角儿听说长得是沈鱼落雁、玉骨冰肌、明眸皓齿……”
  “哈!够了够了!朱大学士,我已经觉得你的话语够让人遐想了,再说下去只怕你停不下来。”奕擎被他的话笑的前仰后翻。
  “你以为我在说笑?这些都是那些文人雅士给他冠的溢美之词,可不是我瞎编篡的,还有人称他花神呢!废话少说,到底你去是不去?”朱安庆被讥笑得有点恼怒。
  “我要是不去,你会愿意滚出我家吗?"奕擎对他可是十分了解。
  “不会,本学士可不做这么危险的事。”开什么玩笑,人是不会“滚”的。
  “那本王非得跟你这藏皮狗一起去放荡不可罗?”
  这位置可是一票难求耶!我都订好位了。”要想拿怡园的位置,不但要有钱,还要有点背景才行。
  “想不到你不但狎妓还迷相公。”对奕擎而言,唱戏就等于是卖色,根本是下三滥的行业。
  “你怎么这么顽固啊?人家不是相公,而是名角儿、名旦,你没看过怎么知道传言是否属实?劝君莫做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还是你想在家应付那些大小官员?这我可没话说。”一提到应酬……“等我一下,我去更衣。”奕擎转身就走。
  走近戏园门口,只见绿色瓷瓦屋檐下,一个约五尺见方的黑桧木牌上,用金粉漆草书著怡园二字。丝绸扎的五彩牌坊下,吊著两盏琉璃灯。
  进门后有一栋精巧的雕花木屋,屋槽下挂著一列蓝色的彩灯,感觉很雅致,没有想像中糜烂的不适。
  戏园内已坐了二三十人,每个人都叽叽喳喳的交谈著名旦的风采,奕擎只觉耳里不断听到“……段玉楼……段玉楼……”似乎每一句交谈中都有这三个字。
  侍者带他们人最前面的贵宾座时,奕擎不禁想:这些人该不会是疯子?迷一个低贱的戏子到这种地步。”
  身为皇族,自然是少不了跟大小官员周旋,不但府里有自己的戏班子,也看过几次私人的堂会,每次唱完戏,台上的戏子就会入座陪酒。
  只是奕擎对那浓妆厚粉的戏子一点好感也没有,想到戏子就联想到那种故作暖昧不清的神态,让他不敢领教。
  乐音乍起,全场突然安静下来。奕擎从未到过戏园,不知道一般的戏园总是闹哄哄的,就算开场了还是有人品头论足地交谈著,只有段玉楼的场子可以让人这么安静的等待。
  上场门口帘子一掀,莲步轻踏,身著大红戏服的人,轻轻按节奏走出。
  还未抬起头来,白皙修长的颈子就吸引了奕擎的目光,柳枝般优雅的身型,每踏出一步都如一阵春风袭人,台上的人抬起头来开了口“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接下来的戏词,奕擎几乎听不清楚了。
  他昏眩在台上人散发著的光晕中,厚粉下稍带稚气的精致鼻梁,洁白如玉的牙齿,比划著的手指纤细又修长,手势优雅而妩媚,身体柔软的变换不同的姿态。脸部的表情随剧情时而娇腆,时而怒目,目光流转过之处,仿佛被金光洒过。
  台上人的目光抚过奕擎,浓密的黑长睫毛下晶莹剔透的黑瞳,似乎在他身上停了一下,奕擎的呼吸也停了一下。
  那瞥过的一眼像是一种恩赐,只有接收到的人才能领会其神妙之处。台上的人君临城下的姿态,让人不觉得他是低贱的戏子。
  耳边的声音是那样凄美又缠绵,一声声嵌人奕擎心上,却觉耳朵是听不见的,听见的是深藏的灵魂。
  每唱完一小段,照例会有一点点空档让观众叫好,场内自是掌声掀了天,但奕擎只觉,那戏子又若有似无地瞥过他几眼,不知是自己自傲多情,或是那神仙般的人儿也留意到他的目光。
  花神段玉楼一日只出来唱两场。很快两场戏唱完,戏园为安抚被迷醉了的人心,又安排了热闹的武场戏目莲救母,朱安庆还津津有味地随剧情叫好,奕擎已被不堪的热闹搅得头疼,不耐的四处张望者。
  忽然看到同排的贵宾席上站起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北静王世荣,不知他走入后台干什么?想了一想,奕擎回头对朱安庆说:“北静王爷也来了,我去打声招呼。”说完便作势起身。
  “你应酬得还不够?北静王爵等还差你一节,倒要你去巴结他?”朱安庆拉住奕擎衣袖。
  “罗唆!我去去就来。”亦擎甩掉朱安庆的手。
  走入后台,经过蜿蜒的长廊,远远听到吵吵闹闹的声音,奕擎不安的加快脚步。
  只见尽头一间小画阁前围着一群魁梧的男子,把房门围得密不透风。
  北静王被挡在前面,忿忿不平的叫骂!"给脸不要脸!本王送你多少彩头,你敢不见客?不过是个相公,就算本王派人赏你几鞭,你也得给本王叩头谢恩!”
  “北静王爷好大的脾气。”奕擎从后面走上去故作从容的说。
  叶世荣惊讶的回头,赶紧说道:“世荣给端亲王爷请安。”说完打了一个礼。
  “我说你大过年的也不到我那坐坐,原来跑到我的人这里来胡闹。”
  “您……您的人?"
  “这段公子是本王的忘年之交,难道北静王爷不知道?"奕擎故意提高声调。
  “世荣有眼无珠,确实不知道。还请端亲王爷大人不计小人过。北静王不安的回话,什么时候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冷面王爷也逛起戏园了?“不知者无罪!何必紧张,来!前头正唱的热闹呢,我们再回去听听好戏。”说完不待北静王回答便转身离开,北静王也只好不甘心的乖乖跟著。
  正走著,奕擎似乎听到门打开的声音,他犹豫了一下便回头看。
  门口站著的正是段玉楼,他已脱下戏服,只穿著全身白色底衣,头套也解下了,乌黑的长发披在身后,脸上的厚妆还没卸。他皱著眉头,一双明亮的眼忧伤害怕地看著他。
  奕擎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笑容,意思是要他别害怕。段王楼仍扶著门,一动也不动的,一脸惊恐,并未放下心的样子。
  人走了,门再次关上。
  “吓死我了,师兄,那北静王真是无礼。”他面对镜子坐下来,拍拍胸口心有余悸地说。
  从去年开始登台,就不断有人邀宴,还好师傅给他请了几个护院,让一些人怯步。
  可是最近来邀请的人都是有权有势的王孙贵族,硬是要私下见他。
  段师傅成天教训小曲,一下了台就别和任何人说话,免得人家以为他是轻浮可欺的人,到时候麻烦就大了。
  可是被拒绝的人并不就此罢休,常常硬要把重礼送上门,要不就是围在戏园外叫骂不止,把小曲吓得连门也不敢轻易出去。
  “小曲,谁要你收人家彩头和礼金,送那么重的礼,肯定不安好心。”言武不高兴的回答。
  “谁收了他的礼呀!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师傅收下的,我连个影子都没看到。这人也太没格调了,送得心不甘情不愿的,不如不要送。想要求我到他家唱堂会,还想要我陪他喝酒……师兄,师傅不会真让我去唱堂会吧?”小曲停下了正在卸妆的手,不安地回望言武。
  一般戏子唱了堂会之后,都会人席陪酒,小曲没登台前和戏班子去了一次,叫戏的人硬拉不是主角的他陪酒,还对他上下其手,段师傅严词喝阻时还跟对方吵起来了,吵嚷时对方辱骂小曲贱娼淫妇,还有一些他从未听过的肮脏话。
  回园之后段师傅不但不安慰吓得直哭的小曲,还痛打他一顿,说他尽会勾引些不三不四的人……那时他才十三岁。
  而小曲现今是越发明艳照人了,卸妆到一半的睑上,黑的白的红的妆粉搅得一踏糊涂,却掩不著那双眼中晶莹的黑瞳。巴掌大的脸,小巧的鼻和唇,在一片浑沌中依然线条优美。
  言武面对小曲蹲下,双手扶著他的膝头,“小曲,别怕,无论发生什么事,师兄都会保护你的。”
  小曲笑了,他知道师兄是护著他的。去年有一次上街,被几名恶霸拦住调戏。言武深怕小曲受辱,出手打了那几个人,自己的额角也擦破一层皮,回来又被师傅揍个半死。
  可是当小曲哭哭啼啼的道歉时,他却满是的笑著说:“还好你没事,你那张脸要挂了彩,回来师傅肯定打烂你屁股。”
  “师兄……对了,后来来的那个人,他从在台下时就一直看著我。”
  “台下哪个人不看你呀?你还真傻!”言武爱宠地敲一下小曲的头。
  “那不一样,其他人看的是我的戏、我的躯壳。可是他的眼光……像看到我心底似的,让人忘不了。”小曲的眼睛亮了起来,闪动著一种幽光。
  言武不语,他今年十七,小曲儿也十五了。
  十五岁,半大不小的,也该懂情事了,只是小曲一向单纯,被自己护著,没有机会谈情说爱。
  言武站起来,认真地打量了他全身。
  “小曲,我们是戏子,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王爷,对他们而言,我们像只小狗小猫似的,只是看著有趣,没事逗逗打发时间的。没有人会关心我们的想法,没有人在乎你的身躯里装得是怎么样的一颗心,你可不要傻傻地用真心对待这些玩家、票友,到最后受伤的是你,他们可不心疼的。”
  小曲的眼光黯淡下来,他又转回镜子前,看著自己的脸。是啊!他不过是戏子……上天给他过人的外貌,却也给了他磨折的命运。儿时的记忆几乎不复存在了,他只能隐约记得,似乎有许多孩子跟他一起玩耍。
  然后呢?不知何时起,每天辛苦的练功,师傅说:“台上转一眼,台下苦十年。”
  为了台上风华绝代的那一眼,自己苦的,不像只有十年,简直漫长的像是一辈子。
  好不容易出了师登了台,每天都有人来邀酒,胆敢不从,就被人骂得难听极了。一去应酬,又要让人以暧昧的眼光、yinhui的言语污辱……谁来为他想想呢?泪光浮现在镜中人眼底。
  言武把小曲搂著,像小时候他挨打之后那样安慰他,前后轻轻摇著。
  他提气轻唱起:“凝碧旧池头,一听管弦凄切。多少梨园声在,总不堪华发……小曲,有师兄在,无论世事如何变化,师兄都不会放你一个人独自去面对。”
  窗外阳光依旧,远方隐约传来叫好声,房内的两个人互相依靠著,忧伤安静的分享台后无人可诉的凄凉。
  回到府里,奕擎不安的来回跺步,临走前段玉楼忧伤害怕的一双眼,不停浮现在脑海中,他护得了一次,可下次呢?官场中常听人说今天谁包了那个戏子,明天又是谁包下哪个戏子。偶尔应酬时也有人叫相公陪酒,酒意一来,总对稚气的小相公们上下其手的。
  那段玉楼呢?也要面对命运无情的调拨,哪一天也这样让人玩弄羞辱吗?临别一眼,让奕擎深深看入他的灵魂,看到那亮丽外壳下的哀愁。
  “王爷,您找小曲有事吩咐吗?"叶总管垂手站在门前。
  “准备五匹银红蝉翼纱,一辆穿珠玉如意,一对湖水碧玉舒,汉宫春晓白石砚,五百两白银,把徐知府送的凤鸣焦尾琴也找出来,让十个亲兵带上,你跟著送到恰圆锦联班段玉楼处,亲兵留下护人。放话出去,段玉楼是我奕攀的人,谁敢动他就是和我过不去!"奕擎眼中闪过一股杀气。
  “段玉楼?那个怡园的相公戏子啊?"叶总管对端亲王竟然也玩起相公,感到极端不可思异,还不知死活的追问。
  “你是猪脑袋吗?人家是名角儿,名旦!懂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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