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草平莎过雨新,
轻沙走马路无尘。
何时收拾耦耕身,
日暖桑麻光似泼。
风来蒿艾气如薰,
使君原是此中人。
——《浣溪纱(二)其三》·苏轼
昶王府喧嚣了整夜,在近黎明时,终于大夫确定地宣布——王妃流产了。
流产的原因众说纷纭,有的说是王妃身体太弱,有的说王妃蓄意跌倒,更多的人认为是王爷太不知节制,床第之间太过勇猛,瘦弱的王妃承受不了才导致这个悲剧。
对于这种说法,李央一点也不苟同。
因为当李央把流产的事告知在佛堂念经的朱见云时,他反而笑了。
“或许这是天意吧!这样也好,不该有的终究会趋势,我们两人的痛苦可以更少些,唉——”
“王爷,小的不明白你的意思。”自从他主子娶妻后,行事更是扑朔迷离,让人摸不着头绪。
“不明白是你的福分,你要惜福。”他的眸中闪过哀伤,“去吧!去照顾王妃,用最好的药品和膳食把她的身体调养好,如果她问起我,就说……”
“王爷在佛堂为夭折的小王爷念经?”李央小心翼翼地询问他的意见。
他摇摇头,“不,告诉他,我上校场练兵。”
“校场?”李央越听越糊涂,“但王爷你好几年前就把校场给关了,不管军队的事了啊!”现在洛阳附近的军队都是皇上直接派人管理的。
“是的,我要你这么告诉王妃。”朱见云态度坚决地交代。
“王爷,难道你要瞒着王妃去外头找姑娘?”这也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但看起来又不大像。
朱见云沉重地摇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可风永远都是我唯一的妻子。”
“那为什么……”
“不要问了,你照着去做就是了。”朱见云语重心长地嘱咐。
李央没办法,只好应是的退开。。
“等等。”他突然出声唤住他。
李央转回头,“王爷还有什么事交代?”
“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以保护王妃为第一要务?”他没头没尾地问。
“这当然,王妃也是我的主子,但我的第一要务是主子你呀!”李央理直气壮地表示。
他听了却摇头,“不,从今以后,我要你保护王妃,不管我说什么或做什么,你都要保护她。”
李央点头,“属下遵命,但王爷你呢?”
“若我遭到什么不测,你更要保护王妃,尤其不许她寻死!”
“王爷,你为什么这么说?”李央快急疯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以后你就会知道,下去吧!记得我的话,一切……以王妃为重。”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但是王爷……”
“住口,下去,没听见是吗?”朱见云摆出王爷的架势。
李央闭上嘴,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下。
朱见云又叹了口气,伸手推开窗户,看着窗外那一片缤纷的飞雪,忍不住掬满一手的冰冷,“雪呀雪!为什么你这样的冰冷却仍然洁白?为什么我这样的无奈,却洗不去满手的血腥?”如今连他的孩儿都赔上了。
他仰望着阴霾的天空,“天哪!如果我真的十恶不赦,就降罪在我的身上,不要牵连我的妻子,如果你真的有眼的话,就该明白犯罪的是我,不是可风。”
“王爷?”一个侍仆边跑过来,边大声唤着。
“什么事?”他转过身问。
“皇宫来了一封信,请王爷过目。”
他接了过来,信封上写着“朱见云亲启“的字迹既熟悉又感亲切,是在京城的皇兄朱见深写来的。
展开信纸,苍劲有力的字书写着——
见云吾弟
兄欣喜获知汝脱离佛家,不再执意出家的念头,也安慰获知你已娶妻,虽不是名家千金,也不是书香门第,但能获之青睐,必有其可取之处。
你我兄弟久不见面,盼汝择日来京,让兄一见弟媳,稍解兄之测想。
另,兄前日有奇遇,遇见一奇男子,行事作风诡异难测,行踪成谜,他称名为朱风宇,弟当记得此人,风宇乃你我之弟,如今重现不知是福是祸?
汝与他宽一许交情(此处必有错,但不知正确的是什么),或许能来京,为兄探之。
盼速来。
兄笔
朱风宇,那个他又恨又敬的弟弟,他永远也忘不了,就是这个朱风宇让他明白了他的罪。
他闭眼想起遥远的记忆,他记得这个“弟弟“自生下来,就长得一副金色的眼瞳,大家都说是妖孽转世,但父皇却不信,认为他有异人之风,将来对国家必有建树。
他也曾远远地望过,对这个弟弟虽然好奇,但却不会想太过接近。然后有一次父皇病危,他从战场上赶了回来。
在御花园里,这个弟弟走了过来道:“皇兄,我看见你的手上沾满了血腥,你的身后全是冤魂,再这样下去,你会客死异乡,死无全尸,生生世世,不得善终!”
当时他只是笑说:“胡说八道,五岁的娃儿懂得什么?去去去,去玩你的纸鸢,别来烦我。”
但朱风宇却固执地摇头,“你既然有缘成为我的哥哥,我就应该要救你,你该看看那些死人的恐惧和悲哀。”说完这些话,他就走了。
本来他也不以为意。
可自从那天起,他就梦见凄厉的冤魂、梦见血染红了大地、梦见他化身为他所杀戮的人,一次次一遍遍地品尝被自己所杀的恐惧和痛苦。
他终于领悟到自己犯了多严重的罪!
但领悟却丝毫不减他夜夜的梦魇。在梦里,他一遍遍地杀人,又一次次地被杀。
这痛苦没人能懂
“八弟?”他低喃,不知是该恨,还是该感谢他的点醒。
但这梦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盼望能再见到八弟,或许八弟会看在是他帮忙让他逃离宫闱的份上,解脱他的痛苦。
她的噩梦在延续,全身剧烈地在痛。
她看到她站在一片血泊边,到处是沉浮的尸体!有完整的、有残缺不全的,四周是一片湿热的臭气,晦暗之中,传来一声声——救命啊~~
这是哪里?她失神地往前走,到处有人伸手向她求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她摇着头,慌乱地向前走。她怀疑自己来到了地狱,因为她竟狠心地要杀害自己的孩子和心爱的丈夫。
如果因为要惩罚她,让她沦落地狱,那她还能救谁?
是的,她谁都救不了,连她自己都没有办法救自己。
“可风,可风?”
是谁的呼唤,这么的熟悉?
她眯起眼极力寻找,是她爹和娘,他们站在血泊上,并肩慈爱地远远望着她,他们看起来好极了,没缺手没缺脚。
“爹,娘?”她大声呼喊,冲动地要涉过血水奔向他们。
但她的爹娘却朝她挥了挥手,“回去吧!可风,回去吧!你不该来这里,这里不是你的家,回家去吧!回去你丈夫的身边……”
“不,他不是我的丈夫!”她大吼,好怕爹娘误会她罔顾他们的冤死,竟和仇人结为夫妻。
但她爹娘还是慈爱着一张脸笑着,“回去吧!可风,回去你丈夫的身边。”
“不!”她大吼,“他才不是我的丈夫——”
她眼睛陡然睁开,四周哪里来的血泊、哪里来的尸骸呼喊救命?这里是她的房间,她还在昶王府里。
满室的药水味,又闷又热。回忆一幕幕地涌现,厌恶、愤怒……很快的累积。
“王妃,你醒了?”她的侍女优莲欣喜的脸庞在她床边出现。“太好了,我们终于可以放心了,你昏了三天三夜呢!”
三天?的确是很长的时间,但她更关心——
“孩子呢?”她喉咙干涩地问。
优莲露出一脸的遗憾,“王妃,你不要难过,你还这么年轻,以后还有机会。”
“孩子呢?”
优莲犹豫了一会儿,“孩子他……他死了。”
果然。她黯然地闭上眼睛,就连他们的孩子也承受不住他们之间的仇与恨,所以,选择离开这个世间,离开这么矛盾的父母。
也罢!不生下来或许更好。
从今天以后,她跟他之间,再也没有什么永久的羁绊。她应该可以专心真人地执行复仇。
“王妃,你不要难过,你跟王爷一定很快就有孩子了。”
“再也不会有了!我跟他之间,不能有孩子、不能再有任何关系。”她喃喃低语,泪水似断了线的珍珠般流下。
随着孩子的逝去,过去的仇恨汹涌地向她袭来。
她牢牢的记得那一场腥风血雨,还记得他在孩子流掉之前,硬是压在她身上,残忍地说——我是昶王,我是朱见云,我杀了你的父亲,还逼你娘自杀,还逼得你掉落溪里,你记得吗……我亲爱的可风,你爱上我了,难道不是吗?你根本下不了手杀害你的爱人,更何况我还是你孩子的爹。
现在,他谁也不是。
“王妃,你为什么这么说?”优莲不解。
这笔仇帐,只需要他们两人清楚明白就够了。
“下去,不要烦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可是王妃,你摇还没喝,而且你也该吃些东西好恢复体力。”优莲尽责地提醒道。
“够了!我不要吃,我不要喝,统统撤走。”
话一出口,她转念一想,再这样下去,她只会继续衰弱,什么时候才有体力复仇?
“等等。”她出声制止了优莲的动作,“搁到桌上吧!我待会儿饿了再吃。”
优莲的脸上露出喜色,“那这药呢?”
她费力地撑起上半身,“拿过来,我喝。”
他听下人们说了,可风终于开始进食吃药,再没有呕吐的情况,健康恢复的情况良好。
他们也说,王妃会这么努力,一定都是为了王爷,想再为王爷怀个孩子。
朱见云只是微笑,什么也不多说,只是在佛堂里念阿弥陀佛。
但今日,他的心静不下来,满脑子想的是她的情况,想看她的欲望特别强烈,特地吩咐大夫开了方让她睡得很沉的药。
在夜深人静时,他踏雪而去,悄悄地打开她的房门,静静地伫立在她的床畔。
他眷恋地看着她安详的脸庞,脑中回忆着在凄凉山上的甜蜜,他多希望时光就凝结在那个时刻不动;他多希望生来只是个平凡的农夫……
太多太多的希望,到了最后都变成绝望,他的世界原本就到处都是敌人,如今再添上一个她——他的妻子。
这样的生命很无趣,也很苦。
苦海无边,何时能得解脱?
他伸出手指,抚摸着她细致的脸颊,他最爱这样摸着她,温柔的触感从手指传到心窝,一点一滴地添满……
“可风?”他轻唤道,欣慰的看到她脸色丰腴了不少,“今生今世我欠你的,我这辈子还;只希望下辈子我们还能再做夫妻,而且是平凡的夫妻,不再是仇人。”
她的眼睛陡然睁开,看着他的眼里有坚决的杀意,让他讶异地缩回手。
“你怎么……”
“我怎么没睡着是不是?”她撑起上半身,“因为你的仆人们很高兴地对我说,你今晚要偷偷地来看我,建议我不要喝那碗药,把握机会要回你的宠爱。是啊!我当然会把握机会,但我要的不是你的宠爱。”她手一扬高,一把锐利的匕首握在手上,“我要的是你的命!”
她迅速地掀开棉被,向他扑掠而去。
他闪过要命的一刺,再闪过她狠绝的回击,连续倒退十数步,惊讶地看着她。她变了!变得对他无情无爱。
她阴狠地笑了,“现在,你能说我下不了手吗?你能很肯定地说我爱着你吗?呵呵呵!”
“阿弥陀佛。”他双掌合十一拜,“恭喜你冲破情关。”
她一愣,“这可不是好事,我要的是你的命。”她不喜欢他这么平静,好像事不关己。
“我说过了,我的命是你的,你要何时来拿,随你。”
“是吗?那我现在就要!”她飞扑过去,她一定要逼他露出原形。天底下没有人可以把生死看得这么开,她不相信他真的不在乎。
但他真的一动也不动,那双眼直直地看着她,眼里充满了……“情”!
她在他面前一个紧转,临时改变了主意,将匕首狠狠地刺进他的左臂,鲜血汩汩地流了下来。
他的脸色苍白,她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痛吗?”她起初是担心地询问,然后想起自己伤害他的原因,马上硬声地嘲弄,“很痛吧?”
他皱着眉头,捂住匕首造成的伤口,老实说:“很痛。”
“死亡比这个更痛、更恐怖,你怕吗?”她“假装”怜悯地询问。
“怕。”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死亡的滋味,他每夜梦见的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这死亡的滋味,他早已尝过千万遍。
“既然怕,为什么不大声呼叫?叫人来救你呀!”她嘲讽道,如此轻易杀“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不值得,也没有复仇的快感。
他固执地摇头,“这样你就变成了凶手,会被通缉。”
可恶!都“死到临头”了,还这么为她着想,为什么他就是不明白,她是他的敌人,他应该要大声嚷嚷,呼唤他那些忠心的部下保护他,围剿她这个刺客,好让她有机会奋勇杀敌,在鲜血的沐浴下,取下他这污秽恶魔的性命!
但他现在却慈悲得像个佛,心甘情愿地双手奉上自己的性命。
可这样的命,她不屑“缺!
“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她冷硬地警告他,狠下心肠,把匕首再用力地往里插。
他惊喘一口气,这样的折磨真的很痛,但他并未出声求救。
“你叫还是不叫。”
他仍然举止地摇头。
“想要我的命,现在就拿吧!这痛,对我来江是稀松平常的使,我天天都挨受着,根本不算什么。”他伸手轻抚向她的脸颊,面露微笑,“但我不能让人目击你行凶。”
天哪!这样的人为何是她的仇人?她的手,稍稍的松了。
“你说你天天都挨受着,什么意思?”她不解。
他苦涩地笑了,“可风,我也有噩梦。在梦里,我是杀人的人,也是被杀的人,我也曾是你爹,大刀砍过我的身躯……”他凄惨地笑了,由于失血过多,让他的意识有些迷幻。
“这一切……都怪我奢求太多,我只不过是个村姑生的孩子,能够成为王爷已是万幸……我千不该,万不该奢望所有的人都认同我……就算我再……再怎么努力,我还是比……比不上皇兄……比不上皇后生的孩子,为了我的……贪欲……丧失了多少的性命……”他的意识渐渐模糊。
她的脸色骤变,他造下杀孽是因为他需要认同?是因为他在宫中没有安全感?
“可……可风,杀……杀了我,为那……那些人报仇。”他喃喃地低语,说完后便陷入昏迷。
她看着他的容颜冷笑,她是来取他性命的复仇者,如今,却变成解放他脱离苦海的仙子?!
不!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他想痛快地死、想以死偿罪,他不让他如意。
李央有一个嗜好,那就是画画,他常趁着夜深人静时,一个人悠闲地磨墨挥笔,不讲究名家的笔法、不求写实,只是简单的挥毫,把他心里的景象挥洒出来,反正只有他自己欣赏。
今晚他的兴致很高,画了幅天上冰冷的月,映照着凡间寒冷的风。
灵感来自何处?
不知,反正是平白无故的跃上他的心房。当他画得兴致正浓时……
“砰!”一声巨响。
他转头本想大声喝斥,却见到王妃雪白着一张脸站的门口,白衣上沾染着惊心动魄的红,像是血。
他急忙地奔过去,“王妃,发生了什么事?”
秦可风突然举起手,手上竟握着一把染血的匕首,令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别叫我王妃!”她的声音冷冽地道,“我不该是王妃,这一切都错得离谱,从今天起必须修正。”
李央不明白,“王妃,你别说了,让我叫大夫来看看你的伤势吧?”
“受伤的不是我,是你的王爷。”她冷然地说。
他的嘴巴咧得好大,“王爷?”
“对,我把他刺伤了。”她扬了扬手中的匕首。
他的想法是——他们游戏玩得太过火,这下终于玩出问题了。
“为什么?”李央还是要问。
“因为……”她凄凉地笑道:“因为他是我的仇人,他杀了我爹、逼我娘自劲屠杀我的族人一百多条人命,你说我该不该杀他?”
这是什么跟什么?李央听得更糊涂了。
“王妃,你一定是弄错了。”
她摇着头后退。
“我怎么会弄错呢?我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怎么可能弄错?李央,去把你的主人救醒,调集所有的兵力保护他,因为我下次再见到他,可不只伤他一条胳膊而已。”
为了表示她说的不假,她一甩手,匕首像利箭般射了出去,削下李央几丝鬓发,然后插进他身后的木柱。
“李央,记住了,下次再见到你主子,我可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说毕,她迅速地飘远,才眨眼,已不见她的身影。
李央冲到门口,只见到门外雪地上有一行足迹,证明他没有做梦。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爷要他保护王妃,王妃却要他保护王爷,他们是鹣鲽情深,还是仇深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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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伤月 第七章 鹣鲽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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