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些时间来,方湛侯没有什么改变,林靖杰却似乎变了。
只有在如此平静安宁的时刻,方湛侯才能静下心来寻思,不由苦笑,在林靖杰身边,言行思绪都不由得随着他而动,竟没有考虑自己的时刻。
方湛侯靠在一棵高大的相思树上,看落花悠悠,随风飘舞。
在边关遇到他开始似乎就在不停的惊异之中吧。
方湛侯皱着眉头想,把那一日的种种想个清楚,心里才得安稳。
虽才短短一日,如今想起来倒也足够看得明白。
林靖杰虽仍旧动作粗鲁,语气也不见得十分好,但时时流露出呵护之意,尤其解释纳妾一事更为明显。方湛侯当时虽未曾领会,事后倒也渐渐明白了他的心意。
是以当晚提出离开之时才着意用心体察他的想法。
那个时候的惊喜是真的。
林靖杰竟然能够以他的想法来思考,虽然不赞同却答应他的要求,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个惊喜。
与已往的时候实在是天坏之别。
只是,当时惊喜一过,方湛侯到此时,却仍觉一片茫然,林靖杰对他虽有情意,却定不会深刻,他或许是如湖水微略,起了涟漪。
可是林靖杰与他心结如此之深,些微情意又有何用?
岁月茫茫,历经种种之后,方湛侯已经灰心,或有惊喜或有悸动,却是如此轻微,很快归于平静。
方湛侯幷非无所期盼,只是一想到自己所期盼的那么遥远那么不可或及便觉得挫败,只想唉气。
倒不如不期盼的好,或许像现在一样,寻一所幽静的宅子,安静的读书养花倒是上佳的选择。
与他相见,难免不期盼,所以也不如不见的好。
方湛侯仰起头靠在树上,闭上眼睛。
林靖杰站在月洞门口,一眼便看到花园子里在一颗大树上闭着眼的方湛侯。
他微微扬着头,后脑贴在树上,下颌微扬,侧脸线条流畅而丰润。他似乎长胖了些。
突然想起方湛侯所说的那句话:我只要与你在一起,时时心惊胆战觉得随时会有噩梦,每一晚都难以入眠,且时时惊醒,你说如何能不瘦下来,若是时间再长些,只怕就死了呢。
果然他离开自己,整个人便丰润起来,且看起来气色上佳,似乎十分开心的样子。
不知为何,林靖杰心口一阵痉挛难受,掉头就走。
转过走廊,迎面撞见温近南,见他走过来便道:「湛侯不在花园里?那跑哪里去了?」
林靖杰顿住脚步,简短地说:「他在里面。」
说完继续又走。
温近南一把抓住他:「他在里面那你跑什么?他不要见你?」
林靖杰十分不耐烦,瞪他一眼:「我已经见到了,该走了。」
温近南却不肯放过他,只说:「你去哪里?」
林靖杰道:「回边关!」
温近南笑出声来:「你就这么巴巴的跑了来,人也不见见,说说话就回去?」
林靖杰道:「既然见过了,我自然该回去,边关虽还未曾开战,我身为主帅也不应擅离。」
温近南笑着放开他:「真是奇了,我说要回来的时候林主帅怎么没想起不应擅离?非要跟了来。」
林靖杰再不说话,只管走。
温近南不以为忤,笑道:「那好歹也跟人家打个招呼再走吧,说一句话也不见得耽误多久。」
话虽说得好听,却不见得有什么诚意,倒是七分像是在嘲笑他。
林靖杰不理他。
眼看林靖杰快要走出走廊,温近南道:「那要不要我告诉他你走了?」
林靖杰停下脚步,顿了一下转过身来,道:「随你。」
温近南见他挺拔身影走远,不由笑容满面,这个家伙倒是有点意思,比想象的好玩多了。
温近南在门口停了一下,已经拿定主意,走进去远远的便笑道:「湛侯!」
完全没事人一般。
方湛侯听到他的声音,便睁了眼转过头来,见他独自一人,眼中不由得掠过一丝失望神色,面上神色却是一丝不变的微笑着:「阿南,你可算是来了,你要再不来,我倒真怕会被人煮了吃呢。」
温近南笑着上前拍拍他的肩:「你倒会取笑我,谁敢呢?再说了就算有人有那个胆子也没那个手段,你成亲王一个手条子递出去这宅子早化了灰了,谁有本事动你半点?我倒要谢你高抬贵手。」
方湛侯微微一笑:「看你说的,我一介平民,能做什么?」
两人携手谈笑,不着边际,只谈别后种种。
温近南半个字不提林靖杰,方湛侯也没有问过一句。
此番一场虚惊,这绑匪不是方湛侯所想的通敌叛国之人,不过一场玩笑,倒微觉失望,更兼此人竟是廷宝的人,倒不便发作,也只得罢了。
只是在这里耽误了些时日,一时还没定下行程,又见温近南如鱼得水一般,倒多住了几日。
正犹豫间,却接到了朝廷密旨。
密旨上责他孤身涉险,不以身份为重,有违当初密旨,令他即刻回京面圣。
果然来了。
方湛侯苦笑,对恭谨地躬身侍立在跟前的大内一等侍卫首领,这二年来一直暗中跟随他的幕睢道:「又是你坏了我的事?」
幕睢道:「王爷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卑职护卫不周,自当请罪。」
方湛侯本是洒脱之人,最怕下人一本正经回话,自己府里的奴才骂过几次倒是好,这人是圣上调教出来的,就跟圣上一样,严明方正,明知自己说也无用,只好闭嘴。
幕睢见他不语,便道:「皇上请王爷即刻回京。」
方湛侯仍是有点犹豫。
沉呤片刻,十分拿不定主意,他是不想回去的,可皇上既然下了旨,只怕又是有什么事呢。
幕睢觑他面色,禀道:「皇上派了内相到此送密旨,卑职本想请那位公公稍停,一起护卫王爷回京,不料那位公公竟然还有密旨。」
方湛侯哦了一声,一时间有点不明白幕睢为什么突然说到这种小节。
他幷非多嘴之人,今日倒是奇怪。
幕睢道:「卑职一时好奇,多问了一句,那位公公才说是因边关统帅林靖杰竟在近日擅离军营,十日方回,虽边境尚未开战,未曾酿成大祸,也是获罪之举,圣上震怒,只是念临阵折将会损了士气,方才降了密旨,严加申饬,命其将功折罪。」
方湛侯轻轻咬咬牙,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幕睢,寒意夺人,好一会儿才说:「好、好、好,幕睢你果然长进了——传下去,三日后启程回京。」
次日见了温近南,脸色竟也不好看,有些恨恨的样子。
温近南笑道:「你今日怎么了?谁得罪你了吗?」
方湛侯不理他。
温近南也是灵透人,见状目中流光一闪,笑道:「呵,我知道了,你眼线这么多,怎么到了今日才知道?」
方湛侯道:「人人都存心瞒我,那些奴才,看我回去一个个不揭了他们的皮。」
温近南笑道:「你这不是拐了弯子骂我么,实话告诉你,我是存了心不告诉你的,反正你早不打算和他再有什么瓜葛,我告诉你白白惹你心烦罢了。」
温近南拿他以前的话堵他,倒堵得方湛侯说不出话来。
温近南暗笑,又道:「我知你三日后上京,届时我要与你同行。」
方湛侯白他一眼:「你去做什么?不好好待在这里,有人已经什么手段都为你使出来了。」
温近南呲一声笑:「谁管他,他那下三滥的手段,叫我哪只眼睛看得上。我还是随你上京吧!」
方湛侯皱皱眉头,呆了一呆,便正了脸色,缓缓道:「阿南,你我朋友一场,对我说实话吧!」
温近南闻言,收了笑,道:「你心中果然疑我,我确是受人所托你在外时跟随你,此次送了你上京,也就罢了。」
方湛侯不语。
温近南轻轻一笑:「想必你疑我已久,只是不肯说,我其实也不过受托保护你罢了,倒也不怕说。」
方湛侯眉头仍是皱着:「是谁?」
温近南笑道:「这个倒是不能说,人家又不指望你承他的情,再说了,这种人有多少呢?你自己慢慢想去,哪里会想不出来。」
方湛侯真拿他无可奈何。
这温近南看起来温柔斯文,骨子里其实最刚硬不过,他不肯说便定是不会说的,方湛侯自是早已明白。
温近南看他苦笑,道:「你心中石头既已放下,自然该快活一点,今日我高兴,等会亲自下厨做几个你喜欢的菜色请你。」
方湛侯这才真正笑起来,不由取笑他:「如今果然不同,竟肯下厨了。也真难得。」
温近南情绪的确高昂,却不肯承认,只道:「这可是为你做的,你不承情吗?」
方湛侯笑:「怎么敢。」
方湛侯三日后出发,拗不过温近南,只得让他跟着。
两人相交日久,早知道温近南刚硬的性子,也只得随他。这宅子的主人没有随他们一起上京,不过看温近南容光焕发的样子,方湛侯也就知道了几分。
他们手脚倒快,闹的这样子,才几天就没事人一样了。
方湛侯不觉有几分羡慕。
明着走在路上的只有他们两人,青衣小帽,看起来仿佛游山玩水的书生,悠闲自得,只有方湛侯才知道暗着跟着他们的有多少。
一路上十分顺利,进了京,方湛侯请温近南去他府里住,温近南笑道:「你那房子太大,我住不惯,我住我自己那里去。」
温三公子虽为温家弃子,比起那些世家子,他的排场倒一点不逊色。
方湛侯也不勉强,让他去了。
他自己一个人,却又不想回府里,想了想,便遣人去了静水寺,和那里的主持说了,收拾了几间干净上房出来,带了人住进去。
其实迟早要去见皇帝的,只是想先歇一歇。
看起来清闲日子就要到头了,皇帝要他回来也不过是那个意思。
方湛侯坐在禅床上,窗外松树静静伫立,随微风飘来一丝清香,不由心中松动了许多。
既生就了这个命,怎么可能一生逍遥,能偷的这些闲也算是不错了。
皇帝还一点也偷不了闲呢。
想到这里不由得便想到皇上与廷宝,不知这两年他们如何了。
出京之时最放不下的便是那个小家伙,如今果然闹的事情大了,真不知要怎么收场才好。
方湛侯闲闲的想着,倒也不怎么担心,廷宝虽小,且任谁看起来也是一派天真烂漫,任事不懂的样子,可仔细想想,到底是先皇的儿子,又是在宫里长大的,什么没见过?也下知到底多少心眼子,那副样子,不过是哄哄他的皇帝哥哥心疼罢了。
方湛侯笑,便把自己担心的心情放在了一边,在这蝉鸣松香中沉沉睡去。
在静水寺住了好些日子,方湛侯自觉自己心境已经渐渐适应,终于选了一个傍晚独自进宫。
恢弘皇宫从外面看起来高大而阴暗,寂静无声,只有傍晚的夕阳浅浅照亮了一点,方湛侯站在门口,突然失笑,自己这么一个人来,可怎么进去?
怎么离了两年,连规矩都忘了呢。
一边笑一边转身回去静水寺,看来明日回了王府才行,他现在是平民,连递折子的资格都没有,还得请人禀明皇上呢。
当日他与皇帝都没有想到这一层,倒弄得现在麻烦。
刚走了一步,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王爷留步!」
方湛侯不由自主停下来,转过头去,却见是原来自己为领侍卫内大臣的时候宫里的侍卫晋若流,这些侍卫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见到倒是亲切,晋若流见他转身过来,笑着行礼请安:「卑职请王爷安,王爷一向安泰?卑职刚刚看着着实象是王爷,只这个样子还不敢认呢,没承想果然是王爷。」
他一行礼,旁边的那些不认识的侍卫忙都过来见礼。
方湛侯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呢,我可不再是王爷了。」
一边扶了他们起来。
方湛侯见晋若流穿了四品服饰,笑道:「恭喜高升了,你家王爷可好?」
晋若流是皇上的亲弟弟恭亲王至修的家奴,有恭亲王提携,升为侍卫首领倒也是名正言顺的。
晋若流见问候他主子,连忙垂手道「以前倒一切安好,只是主子爷前月遇刺,所幸没有大碍了,只还不能起床。」
方湛侯吃一惊,忙细问了当时情形,知道皇上已经下旨增加京里及各府防卫,方点头道:「也是应当的,三爷到底没有伤筋动骨,不然不知又要闹成什么样子,你回去禀上你家王爷,我见过皇上了就去看他。」
晋若流连声答应,又道:「王爷这会子来可是来见皇上的?」
方湛侯笑道:「本来是,不过走到这里才想起来我如今一介草民,怎么能见到皇上,正想要回去呢。」
晋若流便赔笑道:「王爷说哪里话来,再怎么说您和皇上情分是在的,既然王爷来了,怎么有不能进去的理?请王爷稍候,卑职这就去请旨。」
方湛侯拦住他,笑道:「你小子还真历练出来了,知道说话了,比以前好许多,你主子果然调教的好,你也不用去请旨,若真这么说,就让我自己进去就罢了。」
晋若流微微露出一点为难之色,但立刻就道:「王爷既然这么吩咐了,卑职自然从命。」
方湛侯微笑,拍拍他的肩膀,果然潇潇洒洒进了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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怅晚词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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