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流云交错,场景骤然转换。
隐蔽的山坳一下变成相对开阔的树林,长相妖异的女人站在高耸入云的古木前。她一袭绿衣,衣摆坠地,袖口及膝,如瀑的黑发垂在她的胸前,厚重却柔顺。隐约有光泽从她的衣底透出,让她整个人变得明亮。在这只有月色的黑夜里,闪闪发光。
“你喊什么?”易向心的尖叫似乎让她很不舒服。
看着她的脸,易向心好半天才凝住一口气,说:“你杀了自己的丈夫。”
“那又如何?”
“你怎么下得了手?”这个绿衣女人,就是乌里族的吉儿。易向心不明白,吉儿是阿莽的妻子,阿莽拼了命救下她,她却亲手砍下了他的头颅。
“我要为族人报仇。得到神木力量的唯一方法,就是献上自己最重要的人。阿莽当时已经受了重伤,我不砍下他的头,他也会死。”
“报仇真的那么重要吗?你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人,就算让你报了仇,你也不会好过的!”
“你知道什么?!”吉儿打断易向心,“说得轻巧!要是你的族人全死在你的面前,你也会做出跟我一样的选择!”
“我不会!”易向心挺直背脊,肯定地说:“我不会去伤害我最亲的人!我绝对不会像你一样!”
“是吗?”吉儿冷冷一笑,而后慢慢抬起了手。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手了,衣袖之下的是一段乌黑的树枝。
那树枝指向空中的某处,易向心抬起头,发现她的哥哥易向行不知何時被吊在了树上。她大惊,连喊了几声“哥哥”,可易向行完全没有反应。树枝缠在他的胸前,他垂着头,像死了一样。
易向心强迫自己稳住情绪,质问吉儿:“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给你个选择。”
收起笑容,吉儿向右边移了几步。易向心这才看见,吉儿身后的古树上还绑着一个人。那憨厚的面庞,熟悉的样子,差点让易向心晕厥过去。是陈实,被绑在树上的男人是她的丈夫陈实!易向心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自己的眼睛,陈实不是已经死了吗?
“选一个吧!”吉儿慢慢走到易向心的身边,用她的树枝手掌递了一把剑给易向心,“杀了你哥哥,我就放了你丈夫。或者,杀了你丈夫,放了你哥哥也行。”
那是一把重剑,钝钝的剑身,乌黑的颜色。仔细察看,能发现上面有些痕迹,绛红的,干涸的血迹。片刻之前,吉儿就是用这把剑斩下了阿莽的头颅。
“陈实已经死了!”易向心咬牙,不肯接剑。
“原来你想他死,那我就遂了你的心愿。”
吉儿话音一落,绑住陈实的藤蔓就开始收缩,半秒之后,就听陈实痛呼道:“向心,救我!向心!”
那声音像大刀砍过易向心的胸口,易向心不敢看他,只听到自己的心头在滴血。
“向心,救我!我是陈实啊!我们说好要去海边渡蜜月,我们说好明年要生第一个宝宝,我们说好要一起到活老的!救我,向心!”
眼泪一涌而出,模糊了易向心的视线。不用怀疑,树前的人一定是陈实。因为他说的那些话,只有陈实本人才会知道。易向心再也按捺不住,立刻飞奔向自己的丈夫。可就在她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一把钝剑横在了她的面前。
“你想救他,就先杀了你哥哥。”
“不!”易向心疯狂地摇头。
吉儿又笑了,只听她冷冷地说:“你不选一个,那就两个都得死!”
***
萧慎言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自己陷在了一个奇怪的空间里。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天,没有地,四周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定睛凝神,他感到一阵恐慌,于是他玩命似地往前跑,一直跑到双脚发软,气喘吁吁。
“没用的。”一个声音阻止了萧慎言徒劳的举动。
他抬起头,看见缺了一只手腕的邢优,不由颓败地坐到地上,问:“我们被困在吉儿的意识里了?”
“对。”
“有办法出去吗?”
“没有。”
早就猜到了这个可能,萧慎言并没有太大的惊讶。于是他转而问道:“她拿着你的头去做了什么?害你这么些年都不能转世投胎……”
附在邢优身上的“阿莽”就是吉儿的丈夫。萧慎言无法想象,被自己最爱的人杀死,是什么样的滋味。
“吉儿拿我去换神木的力量的时候,我的魂魄早就被神木给打散了,只存下最后的一点意识而已,没办法投胎了。要不是邢优去烧床,激得我拼命去保护吉儿,我也不会突然变得强大,还附上了他的身体。”
爱的力量是无穷的。回想起易向心为了保护哥哥,连楠木床里的金丝都能挣脱,阿莽的力量会变强也不是没有道理。
“附身很辛苦吧?要压制身体里本来的意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是啊!邢优的爸爸死了以后,我就有点压不住他了。可是我的魂魄不全,不借他的身体,根本无法说话。”阿莽苦笑。
“你想跟吉儿说话吗?”事已至此,萧慎言真不知道阿莽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想说服她放下心里的执念。”
“我真不明白,她的仇都报了,为什么还是怨气冲天?”
“因为她杀了我。”阿莽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能做到她这一步,杀掉自己最爱的人,来换取神木的力量。”
“所以……”
“她需要证明她不是最狠心的那个,她需要解脱,需要有人告诉她,她没有做错。”痛苦在阿莽的眼中慢慢沉淀。为了吉儿,他仅凭一缕意识强撑了数百年。他不恨她的狠心,只是心疼她迷失了自己。
“怪不得!”萧慎言恍然大悟,“邢优的爸爸明明是易向行杀的,吉儿却认定是邢优。她的潜意识里是希望邢优杀了他爸爸,这样她心里就平衡了。”
吉儿杀夫换取报仇机会,如愿以偿的同时也坠入了内疚的深渊。为了不让悔恨吞噬自己,她不断寻找与自己际遇相同的人,希望看到有人跟她做出一样的选择。只是几百年来,她一次又一次地失望。累积的怨念加速了心灵的扭曲,今天的吉儿已经迷失了本性。
“她只错了一次,却再也无法回头。我要帮她,至少让她从这痛苦中解脱出来。”阿莽说。
“怎么帮?”
“我在吉儿身边游荡了这么多年,发现神木当初不过是个低等的树精。树精修炼靠的本是天地间的灵气,可人的怨念往往比灵气容易得到,而且力量更强。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开始的,但自从吉儿出现后,它的力量就不断增强。现在他们已经结为一体了,我相信只要找到消灭树精的方法,应该就能将吉儿解放出来。”
“我先祖传下的书上有记载,消灭那张床只要在正午的时候烧了它就行。”
可那样也救不了吉儿。后半句萧慎言没说,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阿莽,树精既然与吉儿结成一体,就不可能再分开。
“我们都被困在这里,如何去烧床?”
“所以要先想办法出去。”萧慎言看了看白茫茫的四周,暗恨自己学艺不精。如果他有先辈一半本事,就不会在这里束手无策了。自己丢了性命也就算了,还连累了猫子,叫他如何向姐姐交待?
***
肚子里传出叽哩咕噜的声音,提醒猫子,他饿了。这种时候只要找到舅舅就好了,因为舅舅一定会把他喂饱。可是,猫子四下看了看,却没发现舅舅的踪影。
黑黑的树林,月光时有时无。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地上厚厚的落叶,猫子迷迷糊糊地向前走着。
好饿!舅舅去哪里了?
就在猫子为方向发愁的时候,他听见隐约的哭声,于是下意识地顺着声音走过去。远远的,就看见一个绿色的背影。那背影由里向外透着光,看起来像个巨大的灯笼。绿色的,让人害怕的灯笼。
猫子走近一些,发现哭声并不是那“灯笼”发出来的,而是另一个穿婚纱的女人。她跪在地上,双手握着一把长长的剑。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穿婚纱的女人的声音猫子认得,那是易向心。舅舅说她是生灵,猫子看不见她,但每次都在帮她传话。
“我逼你了吗?我给了两条路让你选,很公平。”
绿衣人的声音猫子也认得,他好像也为她传过话。是什么时候的事呢?猫子忘了,他的脑子不太好,总是会忘了一些重要的事。狠狠地捶了捶自己的头,猫子用力地想着,可惜一无所获。
绿衣人不耐烦了,侧身指着猫子的方向,说:“不要再考验我的耐性,快选!”
猫子吓了一跳,还以为绿衣人指的是他。不过很快他就发现,绿衣人指的是他身旁的一棵大树。这是一棵又粗又壮的大树,树干上还钉着一个头颅。那头颅的嘴一张一合,正在叫喊着:“向心,救我!救我!”
自幼长在特殊的家庭中,让猫子从不害怕那些死人或者鬼怪,所以见到树上的人头,他也仅仅是觉得奇怪而已。一个只有头的人,为什么还能说话?猫子不明白。
“陈实!”
易向心撕心裂肺地喊着,哭声越来越大,那么伤心,让听到的人都忍不住跟着落泪。猫子揉了揉发酸的鼻子。看易向心一直痴痴地望着树的方向,似乎是在为树上的头颅哭泣。是那颗头说的话惹哭了易向心吗?猫子这么想着,心中有了决定。他要让把那颗头从树上弄下来,让它闭嘴,这样易向心就不会伤心了。
见易向心迟迟没有动作,吉儿挑了挑眉。吊在半空中的易向行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包裹住,几乎要把他碾碎了。巨痛中,他睁开眼,看到底下的妹妹。
“向……心……”易向行想对妹妹说话,却发现自己已经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不断升级的疼痛让他只能发出悲惨的叫声:“啊!唔……”
听到哥哥的声音,易向心立刻抬起头。鲜血从易向行胸前的伤口渗出来,正滴在她的脸上。
“哥!”
怎么办?要怎么办?一边是最亲的哥哥,一边是最爱的丈夫。易向心不知道要如何选,她根本无法选择。手中的铁剑又冷又沉,她恨不得一剑刺穿自己的胸膛,也好过在哥哥和陈实中选一个。终于,易向心举起了剑。
“你要选你哥哥?”看见易向心的剑尖指向了易向行的方向,吉儿以为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我……我……”剑太沉,易向心的手不停地颤抖着,缓缓将剑举过头顶。她要结束这一切,死吧,死吧!只要她死了,一切都会结束的。
“我谁也不选!”艰难地说出自己决定,易向心手腕一转,将剑尖对了自己。
“向心!”
陈实声音再次响起,易向心忍不住留恋地看了一眼,没想到却看到了出乎意料的一幕。陈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猫子瘦小的身影。他站在树前,手里捧着一个血淋淋的头颅。易向心吃惊地瞪大眼,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半空中的易向行最先反应过来,立刻对妹妹高喊道:“向心,杀了她!杀了吉儿!”
易向心下意识地轮起剑柄,用尽全身气力,一剑砍向吉儿的方向。剑太钝,砍进一半就卡在了吉儿的身体中。吉儿回过头,眼眸中凶悍的绿光直直刺向易向心。易向心吓得松开了剑柄,软倒在地上。
捆住易向行的藤蔓断了,他从空中摔了下来,掉在离妹妹不远的地方。看到吉儿的树枝手伸向自己的妹妹,易向行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冲上去,迅速拔出嵌在吉儿身体里的铁剑,大喝一声,再次砍向她。吉儿的身体从腰部应声断成两截,伤口没有血,只有金色的光芒自她的身体流泻而出。
困在纯白之地中一筹莫展的阿莽与萧慎言只觉脚下一震,那白色就突然被外力给撕裂了。阿莽先一步从裂口中跑出来,正看见易向行斩杀吉儿的一幕。世界塌陷了,他的眼中一片黑暗。
“猫子!”萧慎言注意到自己的外甥,顿时欣喜若狂。而他的声音,也引起了吉儿的注意。
那个瘦小的孩子破坏了她的计划,揭穿了陈实的幻象,不能饶恕!
身体被砍成两截,吉儿却还活着。她不是人,是妖。妖体虽然受了重创,可她照样有办法活动。只见她前臂一抬,枯黑的树枝手突然伸长,对着猫子直飞而去。见状,萧慎言本能地抢在吉儿前面,推开了猫子。
“啊!”
一声惨叫后,树枝穿透了萧慎言的胸膛。猫子呆呆地看着,全身僵直。
只剩下半截身体的吉儿,见伤错了人,想收回树枝手,却被萧慎言牢牢抓住。拉扯之下,竟被拖到了萧慎言面前。
“阿莽不恨你,他从来没有恨过你。”萧慎言的嘴里不断涌出鲜血,他却完全不顾,只是直视着吉儿的双目,一遍又一遍说着:“阿莽不恨你。真的,他不恨你。阿莽不恨你……”
“他不恨我?”吉儿偏着头,不太相信萧慎言的话。
“他不恨你。他一直在你身边,等了你几百年。”
“他在哪里?”
“就在你身后。”
吉儿回过头,看见身后的邢优。她问:“你是阿莽?”
“是我。”
“邢优”点点头,露出一个悲凉的笑容。他的脸变了,慢慢变成阿莽的轮廓。方正的面庞,粗黑的眉毛,挺阔的鼻梁。吉儿的眼底,终于浮出了爱人的影像。
“阿莽……”血红的泪珠自吉儿的眼底滑落,她问:“你恨我吗?”
“不恨,从来不恨。”阿莽摇头。
“对不起,我不想杀你的。”
“没关系,我不恨你。”
“我真的不想杀你。”
“我知道。我不恨你。”
听到阿莽的回答,吉儿笑了。她眼中的绿光慢慢黯淡下来,树枝手也渐渐变成了人类的形状。阿莽把她的手从萧慎言的胸中抽出,抱着她半截躯体,跪到了地上。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看见吉儿体内的金色光芒逐渐变成鲜红的血液,沽沽地流淌出来,慢慢地血流干了,肌肉也开始逐渐萎缩,很快就变得皱巴巴的,一点点消弥,直至变成一副枯骨。
黑夜褪去,明亮自东方扩开。转瞬间,阳光洒满了整片树林。
吉儿的威胁已除,易向心搀着哥哥,走到萧慎言身边。抱着头颅的猫子,仍然呆站在舅舅身旁。握住易向行的手,萧慎言吃力地说:“帮我照顾他。”
虽然嫌那孩子是个累赘,但此时此刻,易向行也只能点头。
“别让他看着我断气。”萧慎言又说。
易向行点点头,放开萧慎言,伸手捂住了猫子的眼睛。而后,萧慎言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呕出几大口鲜血,双目圆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易向心别开脸,不忍再看。易向行伸出另一只手,搂紧了妹妹的肩膀。顺势低下头,易向心看清了猫子手中的头颅。那是陈实的头!吉儿用陈实的头颅做了个幻象,让易向心以为丈夫还活着,其实他早已死于非命。
易向心拨开丈夫额前的头发,轻抚着他的脸。眼泪再度涌上来,滴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别哭!猫子心里说着,伸手擦去易向心手背上的眼泪。擦着擦着,易向心的手突然模糊了,猫子抬起头,发现她的脸也正在慢慢变得透明,四周的一切也跟着失去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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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床 第十二章 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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