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樱令 暮颜 1-5

  1
  暮颜,是种花的名字。
  纤细的叶,蓝色的花。如果肯仔细看,你会发现,它的花形非常的美,气质也格外的纯,但,它总是静静地开在背阴的角落。
  因为,它不能见光。
  所以,它只能在暗淡的夜里,悄悄地开放。
  每一朵暮颜花,只有短短一夜的生命。从诞生之时起,它就仰望着天空,运气如果好,就不用忍受风吹雨打,甚至可以有一点点渴望--渴望受到星光的抚慰。月光是会有的,但清明璀灿的月亮温柔看着的,永远不会是生长在角落,小小的,纤弱的--暮颜。
  所以,只要那颗星,看一眼,一眼就好。
  然后,就可以平静地,了无遗憾地,在清晨第一缕阳光浮露的一刻,满怀着喜悦和满足凋落。
  这就是暮颜,简单的暮颜。
  只是,即便是如此小小的简单的愿望,也并不是每一朵暮颜都可以实现的。
  暮颜,是一种花的名字。
  暮颜,是一个人的名字。
  我甚至可以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
  纤细的身体,但站得挺直。白皙的肌肤微微闪着透明的光泽。
  长长的头发没有束起,只是简简单单地用块丝巾松松地拢在腰际。他的头发颜色很奇特,在阳光下泛着荧荧的蓝色,又纯又浓,浓得化不开。随着身体的晃动,他那美丽的长发闪出耀目的光芒,直叫人移不开眼睛。
  暮颜,是一种花的名字,也是一个人的名字。
  我死了吗?睁开眼睛的我,看到的除了碧蓝的天和碧蓝的海,还有令人不可置信的碧蓝的眼睛和碧蓝的长发。
  好美!美得让我忍不住想抬手去抚摸。可是,手刚刚抬起,钻心的疼痛就从我的胸口冲击着我的全身。嗓中泛起甜甜的腥味。我不是死了吗?!为什么伤口还会疼痛,为什么口中还会吐血?
  “你还没死!”蓝发的主人冷冷地说,紧抿的双唇竟也闪现出一种诡异的幽幽的蓝色。这个声音,是我熟悉的汉语,他是中原人!
  没死,我没死!这摇摇晃晃的感觉,是在船的甲板上吗?
  我的头脑一片茫然,呼吸也渐细弱。拼着最后一口力气,我拉住了他的衣角。
  “送我……到中原……请你……”
  我看见他紧握的纤长而坚定的双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近乎低吟的声音随着海风飘进了我的耳中。
  “中原啊……”
  光艳的蓝色长发飘扬在湿润的海风里。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措吉朗巴颜,我叫他--阿颜。
  阿颜有一位妻子,叫雅各布。她的声音非常好听,长得很平凡,是那种见过一次,第二次绝想不来的长相。但她的笑容很甜,只要她一笑,天地仿佛都会在刹那间开朗起来。她笑的次数并不多,特别是在看着我的时候。
  阿布的年纪看起来要比阿颜大一些,武功似乎也不比阿颜差多少。
  阿颜有个刚满周岁叫“摩诃勒”的儿子,粉妆玉琢,十分可爱。他喜欢趴在我身上,扯我长过腰际的黑发。孩子的体温总是要高些,所以当他柔软的身体躺在我冰冷的身上时,我总是感到格外的舒服。那孩子,也有一头柔亮的蓝发,和一双明澈的蓝色眼眸。抱着他的感觉,就好像多年前,我抱着秀一,站在无人的宫门里一样。只是,那时候的秀一,长着一头罕见的银发,和美丽的琥珀色眼瞳。
  阿颜很爱小摩,阿布也很爱他们的孩子。可是,阿颜和阿布却丝毫不像一对夫妻。他们分开睡,彼此之间也没有亲密的动作。阿颜常常坐在船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远方,而阿布则一边抱着孩子唱着我听不懂的歌谣,一边偷偷地看着阿颜。目光里,有爱怜,有哀伤,有无奈,有怨恨,有惆怅。
  我的伤势很重,重到出乎我的想象。父皇那一剑没有刺伤我的心脏,但心脉却严重地受损了。激烈的战斗中我无法及时处理伤口,不断崩裂的伤口几乎流干了我的血,寒冷的海水虽然再一次伤了我的肺腑,但海水里富含的盐份又帮我止住了伤口不断流出的鲜血。我的性命如今命悬线,如果不是靠阿颜每隔三天输真气给我吊着,我可能不到陆地就死了。
  上岸,就踏上了中原的土地。被阿颜抱在怀中的我终于感到了一点安心。
  我为自己开了几副药,阿颜帮我抓来。我算过,这些药虽然不能彻底治好我的伤,但可以支撑我走完剩下的两个月的旅途。
  只要能再活两个月,那我,就可以再见他一面了。
  我必须积存足够的体力,所以我在漫漫长路上沉睡的时间比清醒的时候多得多。熟悉了之后,阿布对我不再冷漠,并且开玩笑似的认我做她的弟弟。越接近京城,阿颜越来越寡言少语,阿布的脸色也越凝重。
  京城,或许跟他们一家有着莫大的关系。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没有体力和精力去思考别的事了。
  接近京城,我的心开始有些动摇,甚至怀疑起当初拼命要回京城的决心。
  我感到了,莫名的恐惧。
  九月的傍晚,残阳拖着失去温度的身子躲进了薄薄的云层里,映成耀眼的橙红色晚云后,隐隐地露出了圆形的,有些黯淡的身影。
  客栈后的两株高大的乔木随着傍晚的徐风飒飒地响着,半黄的宽大叶片努力地维系着与枝干的血脉。打扫得很干净的青石地面上,不知不觉又落上了几片枯黄的叶子,在秋日的晚风中瑟瑟发抖。
  阿颜出去,已经三天了。三天里,我们失去了关于他的一切消息。
  阿布每天清晨,会抱着牙牙学语的摩诃勒到客栈的门口等,而且,也习惯了坐在床前,数起了窗外的落叶。
  傍晚,阿布总回到我的房间,给我送来热腾腾的米饭和一壶过酽的温茶。
  “三天了……”我忧心地望着她。
  她愣了一下,低头用手拨弄着摩诃勒熟睡的小脸。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别担心,他会回来的,一定会。”
  她的笑容很温柔,也很空洞。
  “不找他回来吗?”我无力地靠在了床枕上,坐了一天,实在是太累了。
  “不用了。”她淡淡地答。“该回来的时候,他自然就会回来。”
  “我……是不是,很麻烦?”四肢冷得几乎失去知觉,我的眼睛也有些模糊起来。
  “他,要快一点。”看着阿布倏然变冷的眼眸,我苦笑了一声,“我知道,我的要求是过份了,只是,我已经快撑不下去 了。”
  “我知道。”阿布突然别过了头去,“你有时实在麻烦得想让人一刀劈了你。”
  “阿布……”
  “算了。”她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我,“反正我也舍不得真杀了你。只当,这是神佛的旨意吧。”
  “你……”
  “是不是知道阿颜去了哪里。”我叫住了她将要离去的背影。
  阿布的身体僵直了,她头也没回地对我说:“我知道。因为知道,所以更想杀你。”
  僵直的身体放松下来的时候,阿布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笑了起来。
  “你呀,真是个奇怪的人。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一心一意想到中原会的人竟然是那个人。早知道如此,当初我就该趁阿颜不注意的时候把你除掉了。不然,今天也不会让阿颜再下定决心回到那个地方。”
  “阿颜不在,你现在一样可以杀了我。”
  “太晚了。”她摇了摇头,“阿颜已经去了,而你,我早就把你当成了弟弟,还下得了手吗?”
  “我只希望,见到了你想见的人后,你可以好好地活下去。那么将来有一天,你或许就可以帮我和阿颜一个帮,就算是报答我们对你的恩情吧。”
  没有用的,我这付残破的身体还能苟延多久呢?我闭上了眼睛。
  “只怕,我今生再也没有机会可以报答你们了。”
  “……”阿布没有说话,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叩叩!”门上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让我从沉寂的睡眠中惊醒过来。
  今夜的月色昏暗,但我还是认出了站在我床前的身影。他全身上下沐浴在幽深的黑暗之中,只有两只蓝色的眼睛,在暗夜里闪动着莹莹的寒光。
  我抚着胸口,轻舒了一口气。
  “阿颜……”伸出手,我很自然地靠在了他的怀里。
  “流樱,现在你起得来吗?”阿颜的声音有些嘶哑,眼神也有些疲惫。
  “你怎么了?”觉察到他的异样,我抬起头。
  “轻点声,我要带你去个地方。”他伸出食指,轻轻放在了我的唇边。
  “去……去哪里?”我的身体开始发抖,阵阵眩晕感袭了上来。
  “先去一个离那里很近的地方,找一个人,他可以把我们带进皇宫。”
  “真的?!”我紧紧抓住了阿颜的手,“你不是在骗我吧。皇宫戒备森严,高手如云。如果是你一人独闯是没问题,可是要带上无法行动的我,只怕一到门口就会被发现了。”
  “我带着你进去一定不行,但如果是他,就一定可以。”阿颜斩钉截铁地回答,但回答的声音又苦又涩。
  “他,他是谁?他为什么肯帮你?”胸口一阵剧痛,让我差点昏厥。但在此时,我听到了一个幽幽的声音在我的门前响起。
  “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去求他了。”
  “阿布!”
  “阿布!”
  我和阿颜一起失声叫了出来。阿布的脸在昏暗的月光下显得诡魅而怨怒。
  “你去找他了是不是,你想丢下我和孩子是不是?”阿布的声音像是从地狱中发出的,尖锐而怨毒。
  阿颜后退了一步,突然倒在了地上,缩成了一团。他的双手不断地抽动,嘴里发出喀喀的声音。
  “阿颜!”阿布怨毒的神情陡然消失,飞奔着扑到阿颜的身边。“你怎么了,怎么了?”
  “阿布,冷静点!”我挣扎着下了床,摔倒在阿颜的身边,
  “快,揭开他的面罩!”
  “面罩,面罩!”阿布慌乱地扯下了阿颜的面罩,解开了紧扣的黑色衣襟……
  红色的,紫色的,黑色的伤痕。
  被咬的,被掐的,被刀割的,被火烧的……无数的伤痕。
  2
  一滴、二滴、三滴……
  细白的手指轻轻放在了遍布伤痕的胸口,又如火灼一般急速地收回。
  “我、我要杀了他!”阿布从齿缝间挤出的话语一字一顿刻在空荡阴冷的黑夜里。
  我收回惊骇的目光,手搭上了阿颜僵硬的腕脉。
  “天府、迎香、曲中、太阳、气海、心枢……”我干涩的声音和着阿颜痛苦的**回荡在客栈的小屋里,阿布运指如风,在阿颜的身体上推宫。阿颜的手指渐渐地放开,呼吸也渐渐平稳,只是脸上,那骇人的紫色益加的浓郁了。
  “阿颜,你怎么样了?”阿布拎起衣袖,细细地拭去他脸上细密的汗珠。
  “没事。”阿颜微微喘着,偏过头,避开了阿布的手。
  阿布抬着手愣愣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似哭又像在笑。映在眼中散落在阿颜雪色的肌肤上的那触目的伤痕,扭曲而狰狞。他额角已经湿透了,蓝色的过长额发纠结在一起,贴在阿颜的脸上,让我无法看清他的神情,只有紧紧捏着衣襟的左手微微地颤抖着,呼应着这黑暗的屋里弥漫着的不常气息。
  阿颜的手不再颤抖,那双手伸到我面前时,平静稳定得就像从来没有颤抖过。而他对我说话时,湿润的长发依旧挡住了我的视线,只有那熟悉的淡淡的冷漠声音从发后清晰地传来:
  “你,可以站起来吗?”
  “怕是不行了。”我摇摇头,“你知道的。如果你想抱我走,你最好再过一个时辰。你的毒气只是暂时被逼住,不适合立刻用劲。”
  “好!”
  我们三人又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中。阿布呆呆地坐在地上,也不管我,也不问他,只是这么痴痴地盯着阿颜看。阿颜盘膝坐着,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如老僧入定一般,竟不再理任何人了。
  “你为什么不问他?”阿布突然问我,“不问他因何中毒,因何受伤?”
  “我为什么要问呢。”我躺在地上,搓着我冰冷的双手,“他一定不会说。而你,你知道,但也一定不会告诉我。”
  她冷笑了两声道:“你怎么会知道我不会告诉你,我现在就要告诉你。”
  “何必呢。”我叹了一声,“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要告诉我,阿颜之所以受伤中毒,都是因为要帮我。因为我提了一个几乎不可能达到的要求,所以,他迫于无奈去找了一个他最不想见,你最怕见的人,是不是?”
  阿布猛然抬头,恨恨地盯着我。
  “只是,你别忘了。他曾经对我说过,我只是他的一个理由。”什么样的理由可以让他罔顾生死,去找一个如此伤他的人呢?看着脸色苍白的阿布,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忍,“一个去见那个人的理由。”
  “住口!”阿布嘶声喊着,瞪得大大的眼睛里缓缓地流下了两行清亮的眼泪。“你…你知道些什么?你根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捂着嘴,她压抑地哭出了声。
  “对不起!”我温柔地对她说,“如果想哭,就痛快地哭出来吧。”
  她摇了摇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阿颜。
  “我不怪你。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除了叹气,我还能做什么呢?
  窗外的月色黯淡而清冷,我无力地躺在地板上,看着窗外的月光和晃动的树影,不知为何,竟又想起十年前在内庭的樱树下看到鹤老师的那晚。
  漫天飞舞的樱瓣,银光流泻的月色,压抑地痛苦和扭曲的容颜。
  和今晚,一点也不像。季节不像,景色不像,月光不像,人物不像。
  可偏偏,我又记起了那夜。
  为什么?!
  我不知道。只知道,那时躲在廊柱后看着哀泣的鹤时,心里被撕裂的无助感和现在的痛苦,一模一样。
  身体渐渐冷了,眼睛也渐渐重了。
  古旧的地板承受着人的重压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现在那声音就停在了门外。
  “好了么?”寒冷如冰的声音,有着魔鬼一般的穿透力。那声音,重重地敲击着我的心脏,让我痛苦得喘不过气来。
  “我……我……”
  是阿颜的声音,可为什么他的声音抖得如窗外的落叶,听起来会如此的恐惧。
  那人的脚步坚实而沉稳。走到我的眼前时,我只看到了一双靴子,一双乌底精致的紫靴。
  “就是他?”我的脸被两根温暖的手指抬起,而我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可以抬起我的眼去看这个恣意轻薄自己的人。
  “果然很少见。”那人轻笑着,可笑声却让我阵阵发寒,“是个美人儿,而且是绝世的美人儿。”
  “唉……”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现在有些悔了,我不想送他进去了。这么个尤物儿,为什么不自己个儿留着呢。”
  “不要!”阿颜近乎愤怒地叫起来,“你答应过我,丈夫无信不立,你怎么可以出尔反而。”
  那人悠然地放下我,踱到了阿颜的身边:“可惜啊,我并不是你的‘丈夫’。而且先失言的是你吧。我的……措吉朗巴颜。”
  阿颜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辨。
  “你生气了。”那人笑了起来,“你知不知道,你一生起气来,眼睛里就会闪出蓝光。真得好漂亮。当初,我怎么会放你走的呢。”
  “住口!”阿颜的声音显然少了很多声势,只是那强忍着的痛苦和愤怒,就算我闭着眼睛,也感受得一清二楚。“我…我已经……什么都答应了。你为什么,为什么……”
  “答应?你什么也没答应过。我知道,躺在这里的人只是你的一个借口,回来见我的借口。”他得意洋洋地笑,“我的阿颜,你果然是没有我不行的。”
  “我,杀了你!”
  “你舍不得。别说你中了我的血玲珑,就算你现在好好的,一样也舍不得杀我。”
  “他舍不得,我舍得!”
  “阿布姑娘,你以为你可以吗?”
  3
  “你为什么不好好歇着呢?窗口风大,你还是回床上去吧!”
  我没有回头看他。他的声音,温柔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为什么不肯说话呢?”他轻叹了一声,没有半点懊恼忧心的样子,却充满了猫捉住老鼠时尽情玩弄的得意。
  他伸出手,轻轻地把我的脸转过来与他对视。
  “你,不想见他了么?殿下!”
  他的皮肤很白,白得并不健康,就像是一直在黑暗中蜇伏的人,褪尽了阳光的颜色。他的发色很淡,发褐的长发又柔又亮,高高地束在精致的玉冠之中。
  “你啊,怎么又把眼睛闭上了呢?难道你不知道,你的眼睛有多美吗?”他啧啧有声,手指在我的脸上滑来滑去。“真是难得啊,居然可以看到殿下如此娇弱的模样,如果让他看到,不知道会怎样疼你,只怕,连正主儿也要忘了吧。”
  “……”我试图转头避过他蠢动的手指,下颌却被牢牢地固定住,动也动不得。
  “真是奇怪。”他口中喃喃,“明明长得那么像,可为什么我只会对你有兴趣呢。我可是越来越舍不得把你送给他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流樱……哦,不对不对,应该说,正仁殿下。”
  我猛地睁开眼,狠狠地盯着他。
  他脸上依旧是那悠然的淡淡的笑。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咬着唇,艰难地说完话,早已喘在了一处。
  “好可怜哪。”他摇摇头,脸上却看不到半分同情之色,“半年前看到的殿下是多么英武俊朗,可如今……”
  他从怀中摸出个小瓷瓶,拨开玉塞,在掌心倒出一颗雪白的小拇指大小的药丸来。他伸手到我面前,淡淡的清香迎面扑来。
  是天山雪莲!
  “这是疗伤圣药,虽然不能根治你的伤,但可以暂时减轻你的痛苦。”
  看我迟疑不决,他挟着白丸放到了我的唇边,湿热的气息吹乱了我耳边的落发:“你,不想见他了吗?”
  我的唇张开了一线。
  清凉的药丸顺着食管滑落到胃里,冰凉中略带着雪莲特有的淡淡苦味,我体内乱窜的真气渐渐平息,胸口的剧痛也轻了不 少。
  “说实话,我不得不佩服你,你的身上新伤旧伤,轻伤重伤有一大堆,以你的伤势早就应该见阎王了,可是你居然能挺到现在,除了毅力惊人,身边还得有个高手每隔一段时间发功为你续命,更得有个精通医理药石的神医用药替你悬命。高手是谁我当然猜得到,只是那神医是谁殿下可不可以告诉我呢?”
  “你既知晓,何需问我。”**在窗台上,静静地等待药性完全发挥。
  他笑了起来,身上紫色的锦服随之轻轻抖动,绣着精致蟠龙暗纹的衣服,非麻非绸,非革非布,映着阳光,发出耀眼的光芒。
  他走近我,把我拦腰抱起,轻轻放到了床上。
  “我听说,东瀛有双璧。未知公主姿容绝世,聪慧刚强,心思缜密,志向之高丝毫不让须眉男子。正仁皇子少从明师,一身武艺在东瀛鲜有敌手,而一手使毒用药的本事更是让许多心怀不规的人退避三舍。当世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对双璧凯觎垂涎。如今,未知公主已为我新唐皇妃,正仁皇子嘛,外传已战死殉国,但我知道,他不但没死,现下还正在我府中做客。”
  “你会做我的‘朋友’,而且会是很要好的‘朋友’,对不对!”他脸上带笑,目光冰冷地盯着我。
  紫色的瞳仁。
  他有一双异于常人的紫色的瞳仁。
  如果没有与他近距离对视,很难发现,他那双凌利的目光下,那带着异样紫色的瞳仁。
  我有些怕他,并不是怕他的心机和手段,而是,他那双可以轻易蛊惑人心的紫眸,和那与某人身上极其相似的气势。
  “你的外面的伤口虽早已愈痊,内伤却更加严重,你精通医理,却不找地方静养,服些固本培元的良方,只是一味地颠簸赶路,一路之上,又不知服了多少只求吊命,不管伤身的猛药,你的五腑六脏皆已受损,如果没有异草名药加上武功高强之人帮你运功疗伤,你的伤就算扁鹃重生也决无指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的额头几乎要碰上我的,紫色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像要看到我的内心深处。
  “因为你根本不打算活下去。”
  “不是……”我虚弱地反驳。
  “因为你根本打算见了他后就死,最好是可以死在他的面前,或是……怀里。”
  “不是!”我挥手打去,还没落下便被他牢牢地抓在手里。
  “你其实不需要如此,就算要他出兵为你家族复仇,也不需用如此激烈的方式。”
  不是这样,我,不是想这样!内心里大声地喊着,口却不能言语。
  我,只是想,见见他。眼眶热了起来,视线也变得有些模糊。
  “你的家族并非只剩你一人,除非你知道,就算你的妹妹,他的妻子跪下来求他,他也不会答应出兵。但如果是你,或许另当别论。”
  他不肯出兵?小雪跪下求他……他也不答应,为什么?为什么!
  我瞪大了眼睛,一股恶寒从脚心直上头顶。
  “因为他不相信,不相信你死了。如果出兵,他就相当于承认你已不在人世。”他冷冷地哼了两声,“傻瓜,真是个傻瓜。”
  他说谁是傻瓜?我,还是他口中的“他”?
  他放开了我,优雅地起身。
  “不管怎么样,我总算是确定了一些事。”他突然笑了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十分好笑的事情,开怀大笑起来。
  “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殿下。遇见了我,你的愿望一定可以实现。不过可惜,只能实现一半。因为,我一定会把你送到他的手里,而他,一定不会答应让你死在他面前。所以,你可以活下去,他想你活多久,你就得活多久。”
  “难道你不知道,我那可爱的皇兄,一向是把稀药贵材当饭吃的吗?”
  朝旭……,我的胸中一阵刺痛。
  “等一下。”我喊住了将离去的他,“阿颜,阿颜你把他怎么样了?”
  他转身,意味深长地对我笑笑:“他死不了。我不准他死,他就一定得活下去。有雅各布和那个小娃娃在我手上,他更乖了。想见他吗?等你进了宫再说吧。”
  我松了口气。像他这种人,根本不屑骗我,那么,阿颜和他的家人,应该是安全的了吧。
  “你放心,我不会要你报答我什么的。毕竟,我送你去,原本就没安什么好心。”
  他大笑着,出了门。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紫衣侯--李朝剡。
  带上房门,李朝剡勾起了靠在门旁的人低垂的下颌。
  “你都听到了吧。现在还要说我言而无信吗?”
  他皱皱眉,一把扯下了那人头上裹着的黑色头巾,蓝色的发如瀑坠落,落了他满怀。
  “我说过,在我的府里,你根本不需要把自己的样子隐藏起来。在我的府里,还有人再敢说你是妖怪吗?”
  “没有。”他扭过脸去,低声地说:“只要不是在主宅,就不会有人说。”
  “你是想说,只有主宅的女主人会这么说吧。”李朝剡冷冷地说,又把阿颜的下巴抬高了些。
  阿颜闭上了眼睛,原本令人恐惧的紫色早已褪去,只在眉心处,还隐隐约约露出一点淡淡的莹紫。长长的深蓝色的眼睫轻轻颤动,在雪白的眼窝下方映成两弯美丽的阴影。
  李朝剡轻轻地笑着,伸手勾住了他纤细的腰身。
  “很好,你越来越乖了,阿颜。”
  紧贴着的身躯密不可分,纠缠着的唇舌或浅或深。空气中传来了衣帛撕裂的细微声音,和不经意之间流泻而出的,轻轻的喘息。只是,有一道晶莹的光芒,在阿颜的眼角忽隐忽现。
  4
  “我一直在等你。”
  濯泠池边,他向我伸出了双手,削瘦的脸颊上,我所熟悉的黑色眸子熠熠地闪着光。
  “我知道,你不会死的。所以,你一定会来找我。”
  就像在海中漂迫已久的人看见了久违的海岸,我奋起全身力气扑进了他的怀抱,感受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温暖。
  “我,终于……可以……见到你了,朝旭。”贪婪地看着他的脸,享受着他坚实的臂膀紧拥着我的感觉。
  “我有……多么的……想你啊……”近似低喃地喊着他的名字,我在他的怀中陷入了沉睡。我不怕他知道我的心情,因为,他怎么能听得懂我用的语言呢。
  我好像,变成了一只鸟。
  轻飘飘地,在空中滑翔。
  我看见的,是一片清透纯净的蓝天。身下,是沉寂无声的深蓝的海。
  空中弥漫着海水又咸又湿的味道,急速的飞舞让我在空中无法控制我的方向。风呼啸着从耳边刮过,吹拔着我的羽毛。
  好痛!
  不光是被风重重地吹打着的胸口,还有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
  我惊慌而徒劳地挣扎哀鸣,却引来了更猛烈的风的嘲笑。
  蓝天忽然变得阴暗,而那平静的蔚蓝也在转瞬之间深凝成了近乎黑色的狂暴。翻腾的巨浪掀得老高,几乎要打到我的双翅。
  我被狂风吹得七零八落,身体像要四分五裂般的疼痛。倏地一个巨浪打来,暗流汹涌,我被打入了无底的深渊。
  一半是寒水,一半是烈火。
  我的身体一半在烈火中焚成灰烬,一半冻成坚冰。我哭了,焚成灰烬的一边眼泪甫一流出,变成了蒸气消失不见,冻成坚冰的一边眼泪刚出眼眶变凝成了水晶。
  我听不见自己心跳的节奏,也听不见自己血流的声音。张开嘴,我无法呼喊,睁开眼,只有一片黑暗。
  身体越沉越低,却总也触不到底。黑暗的海底死一般的宁静,再也听不到海面那震耳欲聋的风暴。
  眼前忽然亮起一线。亮线渐渐变宽,光也越亮越炽。可奇怪的是,在这暗无天日的海底,那炽亮的光线居然显得如此柔和,如此宁静。
  我的面前出现了一条通道,光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是我无法知晓的世界。
  “正仁,正仁!”
  温柔而亲切的呼喊声中,盛装的母亲在光的那头向我伸出了臂膀。
  “过来,孩子,过来啊……”
  “妈妈!妈妈!”我伸出烧焦冰冻的双翅,在接触到亮光的刹那,它们变成了一双赤裸的臂膀,我的臂膀。
  “来呀,快过来。”母亲的声音蛊惑着我,让我踏入了光路的前端。
  我呈婴儿之姿立在那里,身体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光的彼端,母亲正在声声呼唤着我。
  “父皇……祖父……哥哥们……”那些逝去的亲人们,在那里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我。
  泪模糊了双眼,我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向他们奔去。
  “不许去,流樱。不可以过去!”
  一只手横亘在了前方,阻止了我前进的方向。我推,我扯,我咬,却怎么也无法撼动分毫。
  “不要,放开我。让我过去!”
  我徒劳地喊着,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得越来越远。
  亲人们忽然消失了。
  在我的不远处,我看到了一个蜷伏着的人。他低着头,肩膀微微地抽动着,蓝得耀眼的长发飘散在海水中,随着水流如有生命般缓缓地晃动着。
  “阿颜,阿颜!来救我,快来救我呀!”我挣扎着试图挣脱那只手的束缚。
  阿颜还是那样伏着,没有看我一眼。
  “阿颜!!”
  他动了动。
  缓缓地、缓缓地……他抬起了头。
  不是阿颜,不是他!
  他有一双紫色的眼。眼里流出的是鲜红的血。鲜红的血,像是他的泪,从眼眶中流出,流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的怀里,抱着一颗头颅,同样苍白的脸,和一双蓝色的眼。
  “啊……,啊!”
  “流樱,醒醒,你快醒醒!”有人在拍我的脸,那熟悉的声音,是谁?是谁!
  白花花的模糊渐渐结出一个个清晰的图像。我看见,一双深如秋潭的眼。
  “你醒了?你醒了!谢天谢地,你总算醒过来了。”他像孩子一样又笑又叫。
  “你昏迷了整整十天了。”他用双手拢着我的手,“好几次,我以为你会再也挺不下去。可是,天可怜见,你终于还是醒了。”
  “我好想你!”他轻轻地吻我的指尖。
  “我也是。”我发出微弱的声音,但,不是用汉语。
  “什么?”他的眼睛放出了光芒,把耳朵凑到了我的唇边,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一点……也不……想你!”我费劲地说着,脸上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长久以来不再有的笑容。
  他如同捧着一件易碎的名瓷,轻轻地、小心地、温柔地--抱住了我。
  经过了漫长的晨昏,今夜,我将无法入眠。
  *****
  “他走了?”
  “嗯。”我笑着看他推开窗翻身跃了进来。
  他楞楞地看了我半天,也笑了。
  “你笑起来的样子,很美!”
  “你笑的样子,也很美啊!”
  他皱了皱眉,径自坐在床边的几旁,举手倒了一杯茶。
  “称赞男人美丽可并不是件让人愉快的事。”
  “彼此彼此。”
  “不过,能见你一笑,倒是十分得难得了。”他低下头,唇就杯口的时候,高高束起的蓝发滑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
  “茶凉了,要不要我喊人替你换一壶?”
  “不用了”他摇摇头,“我喜欢喝凉茶。”
  他的眼帘垂着,长长的睫影映在他略陷的眼窝里,朦胧在银色的月光下。
  “阿颜。”
  “什么?”他抬头看着我。
  “我很喜欢你不戴面罩的样子。”
  “是吗?”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回来了,就没必要再隐藏了。”
  “你笑的样子我也很喜欢。”我侧着身,双手抱着又轻又柔的被子。
  他笑了笑,没有作声。
  “你真应该常笑的,就算……”就算笑得有些勉强,有些无奈,有些悲伤。
  “你也是啊,今天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笑呢。”放下茶盏,他坐到了我的床前,用手揉了揉我的发心。他的身上传来了一股说不出的幽幽清香。
  “你好像有些变了。”怔怔地看着他,我说。
  “变?哪里有变。”
  “以前你除了看着摩诃勒的时候,你从来不笑,话也少得可怜。在船上你不蒙面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一块坚冰,不,是没有任何表情的坚冰。”
  他的眉头动了动。
  “现在的你……”
  多了很多话,也多了很多表情。喜悦的你、忧伤的你、愤怒的你,会一一为我展现,展现在我的面前吗?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很像?”我如梦呓般地说出了正在胸海中盘旋的问题。
  他神情一动,旋即淡淡地说:
  “怎么会呢?我和你,相貌不同,经历不同,脾性不同,身世也不同……”
  “可我就是觉得……”
  觉得什么?
  “我觉得,我们应该会是知己,是朋友!”
  他的脸忽然有些红了。
  “我早就,把你当成了……朋友。”
  我笑了,因为我知道,以他的个性,我一定是他--唯一的--朋友。
  “阿布和孩子都好吗?”我的心情难得地好,语气也轻松了不少。
  “好。”阿颜笑着,眼神中却露出淡淡的忧愁。
  “要不要,我对…他说说,你以后就可以常来看我了。”
  “他?”
  “就是、就是皇帝……”不知为何,我的脸突然有些发烧。
  “他呀。”阿颜摆了摆手,“不用了,我早在十年前就认识他了。他也知道我常来看你。”
  怎么会?我瞪大了眼睛。
  “前些时候你一直昏迷不醒,他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我有时候会在夜里来看你。遇到他的时候,他总爱问我你这几个月的境况。如果不是他下令,我又怎么能如此轻松地常常来看你呢?”
  我的思绪一片混乱。
  阿颜、朝旭、朝剡,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5
  我已经渐渐习惯了,白天沉睡,夜晚醒来。
  冬天,越来越近,夜,也越来越冷。窗外,萧瑟的落叶丛中不知名的秋虫悲啼着最后的时光。空气中,时而会飘过一些淡淡的花香和成熟秋实的味道。我并不知道外面的景象,惯于夜色的双目只能捕获到透过窗棂映在月光下的晃动着的叶影,习于沉寂的双耳敏锐地聆听风扫过枝叶时发出的沙沙声。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盛夏时栖于高大杨槐上的声嘶力竭的蝉声不复存在,少了那单调的聒噪后,夜里风动虫鸣的声音反而显得静谧得可怕了。
  我在这个荒僻的院落里已经整整两个月。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对外宣示我的存在的,我只知道,在这个远离喧嚣,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的类似冷宫一样的小院中,每日陪伴我的,只有两个十四五岁,失去了说话能力的小太监而已。
  他当然会时常来。来的时候,总是静静地坐在我的床边,说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或者,用他那燃着火焰的双眸看着我。
  我知道他想抱着我。但除了初返濯泠和那一次从梦境中苏醒过来,我不再同意他对我的亲密动作。我和他,不可能有任何结果。认识到这点虽然让我的胸口感到疼痛,但却可以时时提醒我的理智。
  雪樱有时会来看我,挺着巨大的,即将临盆的肚子来看我。她的眼神复杂又冷漠,看着我的时候,我可以深切感受到她的悲伤。是为了他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她的请求吗?
  她向我诉说着分离后的思念,构画着未来的孩子的样子。说着儿时的点点滴滴,说着我不愿再提起的父母的慈爱,兄弟的争执,后宫的争斗,以及,鹤的往事。
  “我应该谢谢哥哥你。”她美丽的眸子黯淡了许多,“如果不是当初哥哥坚持把我嫁到中原,现在的我,只怕早死了,或者成了义政家的玩物屈辱地活着吧。”她笑着对我说,眼里却滚动着点点泪花。
  阿颜还是常常会在半夜溜进来看我。他的美丽一天天地绽放开来,在明澈地月光下流放着耀眼的光辉。谜一样的身份,谜一样的措吉朗巴颜。
  “他最近很少来了。”月光照在阿颜苍白的脸上,隐隐映出一丝紫光。
  “他又拒绝了你的要求了吗?”今夜的阿颜给我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是暗夜中的精灵,随时都会随风而逝。
  “他说他有很多难处。”坐在床上,我怅然地答。很久没有活动了,我的身体酥软地有如刚刚打出来的棉花,手腕也越发得细了,臂上浮现出的青筋时刻提醒着我身体羸弱的程度。现在的我,只怕连短刃也举不动了罢。
  “身为帝王,”我苦笑着,眼角却不禁有些湿润起来,“他说,他有很多不得已的地方。”
  “为什么,你们要见面呢?”阿颜抱着膝,仰首望着窗外皎洁的圆月,“如果你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人,那有多好!”他茫然地看着窗外,低声地喃喃自语。
  “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只是他的藉口呢?”他突然问我。
  “藉口?!”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藉口?隐隐猜到的我不自觉地掐紧了领口的衣带,呼吸也沉重起来。
  “如果他出兵灭了叛军,作为皇族唯一幸存的继承人的你,又该何去何从呢?”他转头看着我,湛蓝的双眼胧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你会回东瀛做你的天皇,对不对?”
  胸口的伤痕一阵阵抽痛,五脏六腑纠结着窒息了我的呼吸。
  “我……我……”嗓子像被钝了齿的锯子来回地锯着,涨满的酸痛占据着我的口脑,张着嘴,我竟然答不出一句。
  阿颜笑了起来,淡淡地紫色透出他白皙的肌肤,散发出一种娇异的媚色。
  “所以啊,如果是我,我一定死也不会发兵。”
  我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流樱,你等我一会。”悄无声息地,他再一次失去了踪影。
  我该,怎么办?
  咬着下唇,我揪着衣摆,用着令人发疼的气力撕扯。
  闭上眼,眼前闪动的尽是母亲发青的脸,父皇颠狂的剑,漫天的火海,飞裂的残肢,耳边似乎又响起凄厉地哭喊,刀剑切割着骨肉的声音。那冲入鼻翼的腥臭的血腥让人阵阵作呕。
  “朝旭,你为什么要逼我。”我绝望地咬着自己的手指,“难道一定,一定要我作这样的决定你才甘心吗!”
  “送给你!”
  抬起头,我看见阿颜美丽无俦,独一无二的蓝色眼眸,和被夜露微微打湿的蓝色长发。
  他的手上,有一束美丽的花朵。沾满露珠,小小的,娇嫩的,和他一样蓝得让人心疼的--花。
  “喜欢吗?”阿颜爱怜地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那细致而易伤的**。“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暮颜。只有在黑夜里绽放的美颜。”
  好美!我接在手上,那娇艳的花朵轻轻地颤动,**上的小小露珠映着穿入屋中的银色月光,折射着幽蓝的眩光。
  “它是无香的。”看我俯首想去品闻花香,阿颜说。
  怜惜似地轻触了一下花叶,阿颜盯着我手中的暮颜,悠悠地告诉我:“它不能见光。一生,也无法见到阳光。”他的蓝色眼睫低低地垂落着,目光温柔得似要滴出水来。
  “所以,它只能在暗淡的夜里,悄悄地开放。”
  “每一朵暮颜花,只有短短一夜的生命。从诞生之时起,它就仰望着天空,运气如果好,就不用忍受风吹雨打,甚至可以有一点点渴望--渴望受到星光的抚慰。”
  “月光是会有的,但清明璀灿的月亮温柔看着的,永远不会是生长在角落,小小的,纤弱的--暮颜。”
  “阿颜!”我握住了他的手。为什么,我总觉得好像是在说他自己。
  “命运常常会作弄人,所以我说,人生来是在世上受苦的。或许,前世我们都有什么罪孽,所以上天要我们今生来偿……”
  “阿颜……”我的心里一片茫然。
  他抬起眼帘,夺目的双眸灼灼地看着我,“流樱,你告诉我,下辈子,我们会不会不用再受苦?”
  “我……不知道。”我避开了他的视线,“我不要等下辈子,下辈子的事任谁也不可逆料,我只要此生可以认真地活过。”
  他笑了一声,收回了目光,指尖却依旧在暮颜的枝叶上摩挲。
  “想知道最新的扶桑来的消息吗?”他问。
  我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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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摩诃勒还好吗?我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了。”
  我出神地望着懒散地坐在窗台上的他,那大异于常人的发色和肤色着实难叫人转移目光。他身上那种诱人的娇异散发着致命的魔力,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他总是在人前密密地隐藏自己的风致了。
  “他啊,”他笑了起来,露出了洁白的贝齿,“他会喊爹爹了。”
  “是吗?”我也笑。记忆中那软软的,散发着乳香的小东西也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
  “过段时间,我就要走了。”他的手里把玩着一柄剑,又薄又细的短剑。
  “走?你要到哪里去呢?”心头一紧,顿觉怅然。
  “我啊,想带着摩诃勒回故乡呢。离开这么久,故乡是什么样子我都快忘了。”悠悠的语气中满是犹豫和……惆怅。
  “可是阿颜……你回去太危险。”我知道,阿颜不是个简单的人,我也知道,如果他回到那个故乡,可能会遇到多大的危险,所以我担心。虽然我们之前交谈的次数不多,但我早就把他当成了朋友。
  “不用担心。”他温柔地笑着,“我现在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没有人可以再伤害我。”
  “问题是,现在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他沉默了一会说:“阿布也会跟我走。以她的智慧和武功,足可以照顾好摩诃勒。”
  “是吗……”可是你的毒怎么办呢?我忧地看着他眉心忽浓忽淡的紫气。
  “这次回京,我已经见到了我要见的人。”他怅然地说。
  “哦!我该恭喜你吗?”就是那个给你下了毒的人吗?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他苦笑一声,闭上眼睛。“我一直恨着他,却又一直想见他。原本我就打算回乡的,我想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所以一直很想最后见他一面。”
  不知为什么,我眼前浮现出一张和朝旭有几分相似的人的脸,还有他那双让人无法忽视的--紫色的眸。
  “听说九州已被攻陷。东瀛最后一块忠于皇室的领地也被义政家夺到手了。”
  他站在窗台上,风吹动他的长发,拂起那黑如暗夜的衣角。
  “谢谢你,流樱。”他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开口,就这么,静静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这夜,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满山满谷,美丽的暮颜,在灿烂的阳光下,一起腐烂。蓝色的花海忽尔变成了一片鲜红的,燃烧着烈火的--血海。
  屋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让我从梦中惊醒。
  赤着脚,我下了地。
  青石铺就的地面,刺骨的寒。
  披着中衣的我,掩住了削瘦如柴的身体,轻轻地,打开了门扉。
  夜,凉如寒水。
  我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却笑着迎向诧异地注视着我的人。
  脱下第一件衣服很简单。
  脱下最后一件,也不再是原先想的那么困难。
  我,微笑着向他伸出了双臂,微笑的表相下,心,在哀哀地哭泣。
  我发抖的身体被密密地包在了宽实温暖的胸膛里,身上落下执着而细密的吻。
  可是,为什么,泪止不住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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