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冥卷(下) 第十五章

  余幽梦听到脚步声从身边消失,却没有阻拦。
  这个紫冥,简直越来越无法无天。即便他对紫冥用了迷香,确实有不妥的地方,紫冥也不该将阮烟罗当做出气筒!
  要是换成任何一人,敢打伤他的烟罗,他早将之撕成碎片喂老鹰。
  忿忿地朝院里张望,紫冥已走得不见人影。他心中怨怼,也不去追,回头拭干净阮烟罗唇边微渗血丝,眼光不经意落在阮烟罗腿上,顿时冷凝。
  “你的腿……怎么回事?”
  “没什么。”阮烟罗皱眉,暗骂自己粗心忘了放下裤腿。
  急着想拉下衫裤遮起大腿上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却快不过余幽梦。
  “你几时受了伤?”余幽梦拦住阮烟罗的手,缓缓蹲下身,凝视阮烟罗伤口处明显的兽牙撕咬痕迹,心底疑窦顿起:“这伤口,是什么东西咬的?”
  阮烟罗抿着嘴不吭声。
  旁边宁儿插嘴道:“是被山里的大蛇咬伤的,差一点,就连经络都咬断了。”想起那天爹爹一瘸一拐回到家的辛苦光景,泫然欲泣。
  “宁儿!”阮烟罗瞪她一眼,宁儿一怵噤声。
  余幽梦已听得清楚,心念微转,联想到那枚蛇胆,不由变了脸色。
  “你是不是为了替我找蛇胆,才被蛇咬伤的?”他紧紧盯住阮烟罗的双眼向他求证,期待中掩不住丝缕喜色——烟罗毕竟还是关心他的……
  阮烟罗头痛地拧起眉心,看余幽梦的表情,就知道这痴儿又开始想入非非,正琢磨着怎生编个好借口搪塞过去,那边厢宁儿恨不得快快打发走这个对她爹爹纠缠不休的可怕男人,也顾不上爹爹会生气,应道:“爹爹为了找蛇胆,接连在山里守了好几天呢!抓到大蛇的时候,紫冥也在场,他后来没跟你说么?”
  “小孩子家,少在大人面前多嘴!”阮烟罗动了真怒,看来今后真不该对宁儿吐露太多事情。
  宁儿鲜见阮烟罗对她冷脸,不敢再多说。
  余幽梦怔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厉声问宁儿:“你说紫冥也看到了,为什么他不告诉我?”胸口一股怒气渐渐膨胀——紫冥既然遇到了阮烟罗,却只字不提,还将所有功劳独揽身上……
  “……你居然骗我!”他目光森冷,铁青着脸,气得浑身发抖。
  “是我不让他说的。”发现余幽梦神情不对劲,阮烟罗忙着替紫冥开脱,却见余幽梦猛旋身,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耳里。
  糟了!他连忙站起,跟着想追出去阻止怒气冲天的余幽梦,在门口一绊,险些摔倒。
  “小心啊,爹爹!”宁儿赶紧搀起阮烟罗,扶到床沿,拧了毛巾帮他抹伤口。
  阮烟罗担心着那两人,不耐烦地推开宁儿:“等我回来再擦也不迟,你别碍手碍脚地阻我去找他。”
  宁儿十几年来,从没试过阮烟罗像今晚这样对她恶声恶气,又训又推的,不禁“哇”地哭了出来。
  阮烟罗登时乱了手脚,揽住宁儿哄她收声。
  宁儿反哭得更厉害了:“爹爹你以前从不会对我这么凶的。都是那两个人来了,把咱们日子弄得一团糟。你还要去找他们,你是不是连宁儿也不管了啊……”
  “我怎么会不管你呢?傻丫头。”阮烟罗见宁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疼得紧,揉着她头发安慰:“爹爹最疼的就是你了,这一辈子都不会丢下你不理,别哭了,乖!”
  宁儿抽抽噎噎地止了眼泪,听到阮烟罗说一辈子都不会丢下她,倒似夫妻情人间的亲密话,不由涨红了脸蛋,眼波流转,不知看哪里合适。
  她弯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脸上泪痕犹存,楚楚可怜中透出无限小女儿娇羞。
  阮烟罗看得心神一荡,情不自禁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
  “啊?”宁儿全身一震,眼泪汪汪望着阮烟罗,张口结舌。
  阮烟罗一吻之后,也清醒过来,接触到宁儿震惊的眼神,心头微微一乱。
  对这小妮子心怀爱意早已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始终顾忌着宁儿难以接受才处处掩饰,不露出半点蛛丝马迹。此刻一时冲动吻了宁儿,倒叫他下了决心——
  “宁儿,我一直都喜欢你,我永远都要跟你在一起。你也不要离开我去嫁给别的男人,好不好?”
  “我,我……”意外纷迟而至,宁儿全然不知如何应对,眼圈一红,又要落泪。
  阮烟罗忙替她拭着眼泪,柔声道:“我不是随便说说的。你知道吗?每次看到你对秦苏公子笑的时候,我就会嫉妒得全身都不舒服。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自己已经喜欢你喜欢到没药可救了。”
  “所、所以你才要带我离开村子,就是为了避开秦苏公子吗……?”
  宁儿总算有点信了,以她将近双十的年岁,村里同龄的女人都已生了好几个娃娃了,她却仍是未嫁之身。
  换做别人家父母,恐怕早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替她托人相亲,物色婆家。阮烟罗却毫不着急,还总是将她看得紧紧的,不许她随便与村里青年男子多说一句话。原来都是阮烟罗私心作祟……
  她本该生气的,可被阮烟罗那种痴情的目光注视着,想到这男人为她痴迷多年,神魂颠倒,她胸口竟如小鹿乱撞,窃喜、害羞和隐约得意更压过了丁点薄怒。
  阮烟罗微微一笑:“我这么做,也是不想你被别人抢走了。你不生我的气么?”
  宁儿双颊嫣红,良久才嗫嚅着摇了摇头:“我才没有生爹爹的气……”
  听到她软红的嘴唇吐出自己最想听的话,阮烟罗魂与神授,一把将宁儿抱进怀里,笑道:“傻丫头,你还叫我爹爹么?”
  “我……我一下子改不了口……”宁儿声如蚊蚋,被阮烟罗紧搂在胸前,阵阵浓郁的成年男子体味直冲鼻端薰人欲醉。
  泪眼朦胧中望出去,阮烟罗的脸容也似乎比平时更加英挺俊朗,连那条淡淡的伤疤也透着难以言语的男子气概……
  她羞红了脸依偎在阮烟罗怀中,听着男人心脏有力跳动,她一颗心也跟着怦怦越跳越快,大着胆子伸手揽住了阮烟罗脖子,看到阮烟罗眼里笑意,她蒙住男人眼睛,娇嗔道:“不要看。”
  “好好,我不看。”
  阮烟罗笑着拉下宁儿的手,本想再亲下她嫣红如霞的脸蛋,省起紫冥和余幽梦两人,心头一凛,压下绮念,拍了拍宁儿手背:“我要出去办点事,你先回房睡吧。”
  宁儿应了声,乖乖地任他送回闺房休息。
  阮烟罗安顿好宁儿,走出客来顺,只见四周黑云低压,狂风大作,卷着沙土树叶漫天乱飞,更听得云层深处雷声隐隐,正是暴雨将至的前兆。
  紫冥和余幽梦,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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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茫茫然被自己的双脚带着走,看到横亘在面前的溪流,紫冥终于支持不住,膝盖一软,慢慢坐倒岸边。
  余幽梦那一掌,几乎震乱了他的五脏六腑……
  “呵,你出手还真不留情。”他捂着嘴一阵咳,却又偏偏止不住想笑:“紫冥啊紫冥,你这大傻瓜,这次总可以死心了,还是乖乖回苗疆去吧,咳——”
  这里,已经再没有任何值得他继续留恋停驻的理由。
  他还以为自己会伤心欲绝,可真正痛到尽头,感觉反而变得麻木。
  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居然不是怨恨余幽梦的无情,只想尽快找坛酒来痛痛快快喝一气。
  他吃力地站起来,转身,就看见余幽梦顺流缓缓行来。
  男人的脸色,比背后墨黑的云层更阴沉。
  余幽梦一定恨极他对阮烟罗动粗吧!紫冥笑了——再给他一次机会选择的话,他依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若非伤了阮烟罗,他永远也不知道自己在余幽梦心目中原来是如此地无足轻重、微不足道……
  让他连最后一点幻想的余地都没有。
  “找想通了,你喜欢的人始终都是阮烟罗,不是我。我不该再缠着你……”他看着走到跟前的余幽梦,微笑道:“缘分既然到头,我也该走了。”
  “站住!”
  冷厉的命令像钉子一样钉住了紫冥脚步,他回头,尚未辨清余幽梦眼里的复杂神情,一巴掌已狠狠甩上他的脸。
  这一巴掌力道奇大,紫冥站立不稳,整个人摔了出去,额头撞上岸边一株粗可合抱的树身。
  眼帘前骤然发黑,额角热辣辣地似乎已擦破了皮。紫冥懵了好一阵,才逐渐恢复视力,按着额头慢慢坐起身。
  “……为什么?”他无法忽略余幽梦瞳孔里浓重的仇视和杀气,茫然间竟觉得余幽梦下一步就会取他性命。
  “为什么?这句话应该是由我来问!”
  余幽梦走近紫冥,全身寒气逼人:“你去捕蛇的那天,明明遇到了烟罗,为什么回来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你以为瞒着我,让我对他彻底失望,就可以哄我尽早离开这小村子么?哈哈……”
  他仰头大笑,震得无数树叶簌簌摇落:“我生平最恨的,就是被人欺骗!''猛然低头,冷笑着盯住张口欲语的紫冥:“骗我,我还可以容忍你这一次,可你居然想杀他,我绝不饶你。”
  紫冥遽然一震,嘶声道:“我没有想杀他,我只是要他答应回到你身边,我——”
  “哈,你花言巧语的,还想骗谁?”
  余幽梦一声讥笑,盖过了紫冥所有未出口的辩解:“我知道你早就对烟罗嫉妒得要死,这回你终于忍不下去,对他出手了,不是么?要不是我及时赶来,他已经被你掐死了。你还敢狡辩?以为烟罗一死,你就能独占我全部心思了?呸——”
  他劈脸啐了紫冥一口:“告诉你,别痴心妄想。有我在,你永远都休想伤他一根手指头。嘿,就算他死了,我心里还是不会忘记他……”
  听着余幽梦不绝怒骂,紫冥心头也跟着一点点凉了,打消了还想解释的念头。
  呵!反正余幽梦心里已经认定了他是这么个心胸狭窄又爱争风吃醋的下贱货色,说什么,都是多余!男人甚至连平心静气听他诉说的耐性也吝啬给予……
  原来,他于余幽梦,充其量也只是个可以用来发泄欲望排遣寂寞无聊的小玩意儿。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呵,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嫉妒他!”
  紫冥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能笑,但就是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我还恨不得他从来就没在世界上存在过呢!那什么五福堡的蠢材想对付他,我正求之不得,哈哈哈……”
  他看着余幽梦眼中的愤怒火苗因为他的话狂猛烧起,竟然感到一种泄愤般的快感,大笑着继续挑衅男人的极限:“谁叫你那么喜欢他?你越喜欢他,我就越恨他,恨到想杀了他!”
  “畜生——”
  怒火将余幽梦所有的理智都燃烧殆尽,他红了眼,飞起一脚踢向紫冥。
  畜生啊……不久前,余幽梦不是还搂着他,笑吟吟地说他是上苍赐予的大活宝吗……
  真是讽刺!紫冥诡异地扯着嘴角笑,任那一脚狠狠踢了上来。
  “……呃……”胸膛在脚掌和背后树干的瞬间挤压下凹陷变了形,紫冥听到自己身体内部连续响起几记轻微低沉的骨头折裂声,腥甜的血一下子就从嘴巴和鼻孔喷了出来。
  他看见衣服上染上了暗红的血迹,心里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这一脚,算是彻底让他看清了自己和余幽梦的结束。
  只可惜,这个结束的方式不够甜蜜。他还天真地以为,能够心平气和地好聚好散……
  渐渐朦胧晕旋的目光里,望见余幽梦的嘴唇在不停开合,他却已经听不出男人还在骂什么。想到的,竟是那个月色清凉的夜晚,他摘了一大堆水灵灵的桃子回祠堂,快活地看着余幽梦吃桃子。
  鲜嫩的桃汁将余幽梦的嘴唇也染成了诱人的粉红色……洁白的牙齿咬着桃肉,每一口,都像在他心尖噬下个小小印记……
  之后一切的一切,耳鬓厮磨的数个日夜,余幽梦微笑着递到他眼前的那片最红最大的西瓜……都摇晃着变得不再真实……
  阮烟罗老远就听到余幽梦在骂不绝口,寻来溪边,看清状况不禁色变。
  “幽梦!你伤到他哪里了?”他一声断喝,等不及回答,焦急地走到树边,蹲下身替紫冥抹去口鼻血迹。
  又发现紫冥捂头的手指缝也渗着血,他硬是拉开紫冥的手,见紫冥额头擦破了大片皮,回头怒道:“是我叫他不要把我上山捕蛇的事情告诉你。即使他撒谎有错,你也不该下这么重的手。”
  余幽梦嘴巴张了两张,又见阮烟罗对自己怒目而视,心底一乱,却仍觉不解气:“这小畜生竟然敢对你下杀手,我怎能不好好教训他?”
  “谁说他是来杀我的?”
  阮烟罗皱紧了眉,知道这下误会大了,转头问紫冥:“你怎么不跟他解释清楚?”
  紫冥微牵了下嘴角,缄默着,鼻血又慢慢流了下来。
  阮烟罗见他脸上布满苦笑,心知以余幽梦的性子,多半根本不容紫冥争辩就出手痛殴。叹口气对余幽梦道:“紫冥来客来顺找我,是劝我跟你在一起。我不答应,惹火了他,他才动粗非逼我应承回到你身边。”
  看到余幽梦目瞪口呆地僵立当场,他严厉地道:“你还发什么呆?快过来帮他料理伤势啊!”
  “我……”余幽梦头脑里一片混乱——紫冥竟真的大度到甘愿将所爱之人拱手让人,还不惜为他去求阮烟罗回心转意?
  “紫冥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紧抓着自己胸口衣衫,觉得身体下一刻就要被一股从未体验过又难以任何言语笔墨描述形容的强烈情感涨破爆裂——
  见余幽梦周身战栗摇摇欲坠,阮烟罗也不指望等他来替紫冥疗伤,轻轻在紫冥身上摸索伤处。手掌刚移到紫冥左胸,听到一直没出声的人发出痛楚的闷哼。
  “幽梦,你打断了他的肋骨?”阮烟罗失声叫。
  什么?余幽梦脸色青白,刚才狂怒之下,哪里还控制得了力道?
  颤巍巍伸手,想去扶紫冥,却见紫冥忽然转眼,竟朝他笑了笑。
  “是我自己不好,惹你这么生气,你不用内疚。这伤我自己治得了,就不劳你费心了。”既然情已断,缘已尽,紫冥也不愿再与余幽梦有任何牵扯。
  不去看余幽梦惨淡的表情,他抹掉鼻血,忍着断骨处越来越剧烈的疼痛,扶住树身一点点站起,对满脸担忧的阮烟罗笑道:“都怪我非要多管闲事,呵,对不住,我不该强人所难,先前得罪了。”转身慢慢拖着脚步沿溪流往上走。
  阮烟罗默然。余幽梦盯着紫冥背影,面如死灰。
  蓦地,紫冥摇了摇,摔倒在溪水中。
  身后两人齐声惊呼。余幽梦肩头急晃,已越过阮烟罗纵上前,抱起紫冥,飞奔出阮烟罗视线。
  天空,滚过一个响雷。雨点由小到大地在溪中砸出一个个水圈,一场暴雨终于倾盆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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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电闪雷鸣,怒吼着将洪水倾盆倒下,宛如要把小镇灭顶淹沉,只有几点微弱的灯火在风雨里挣扎着飘摇。
  周大夫房里还亮着蜡烛,正在研究针灸书。他是镇上年纪最大的郎中,几年前老伴走了,膝下又没有子女,好在他医术不错,人又厚道,颇得小镇远近百姓敬重,看病求医时往往给多几分诊金。周大夫又不嗜酒色,倒也生计无忧。
  暴雨不断敲打头顶的屋瓦,周大夫终于心烦地看不进书,抬起头揉揉眼,就见黄旧的墙壁渐渐渗出浮水印。没多久,啪啪地,雨水从屋瓦漏隙里滴了下来,砸着屋里的小青砖,溅起一朵朵水星子。
  “房子老了,跟人一样不中用咯……”周大夫甩了甩老胳膊,起身拿了个铜脸盆搁在漏雨的地方接雨水。豆大的水滴掉在铜盆子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砰砰砰——”大门也适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击。
  这么深夜大雨的,会是谁?他一怔,刚走过去想开门,敲门人仿佛已等不及,砰地震断了门闩——
  狂风里着冷雨畅通无阻地直灌进屋,周大夫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门外站着个男人,臂弯里还横抱着一人。男人全身衣服和头发都被淋得湿透,可背脊依然挺得笔直,他肩头,赫然停着头双目血红如琥珀的黑鹰。
  “你是……”周大夫僵在门边,嗫嚅着问,转眼就被男人投到他脸上的目光震住了魂魄。
  男人的双眼,比吹到他身上的寒风冻雨更阴冷,泛着濒临疯狂绝望的气息……
  瞥了周大夫一眼,男人什么也没说,就径直走进屋,掀走了床上被褥,轻轻地,像放置什么易碎的瓷器般,将怀里同样从头湿到脚的青年放在床上。
  回过头,对两眼发直的周大夫冷冷下了命令:“替他接骨。”
  原来是来求医的,周大夫胆气立壮,心疼地瞅着被青年满身泥水弄脏的床铺,捻起花白胡子不悦道:“要看病也不该弄脏我的床——”
  男人冷笑一声,伸出手,在书桌的一角轻轻摸过,细如粉尘的木屑簌簌掉落。手掌移开时,书桌已经缺了一角。
  周大夫瞠目结舌,再也说不出个完整的字。裤脚突然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他毛骨悚然地浑身一哆嗦,低头才发现原来门外还趴着个人。
  “叶掌柜,怎么是你?”这不是镇东大药铺“春善堂”的掌柜么?平时总是衣着光鲜,此刻却全身拖泥带水,狼狈不堪,差点认不出了。
  叶掌柜苦笑,偷偷望着屋里的男人,红了老脸:“周大夫,您老千万别怪兄弟给你引人来。那位爷半夜来铺子,把我从被窝里拖出来,要我带他找镇上最好的大夫……您老也知道,兄弟我上有老,下有小……”
  周大夫总算明白来龙去脉,就听男人冷冰冰地道:“你们聊够了没有?”一指叶掌柜:“你不许走。待会要用什么药,你立即给我回药铺去抓。敢抓错半毫份量,我就杀光你老婆孩子,如果不回来,我连你老父亲的皮也剥下来。”
  “小人知道,知道。”
  叶掌柜连滚带爬地进了屋,不住地抹额头冷汗,点头如捣蒜,乞怜地望向周大夫:“周老,您就快点替人看病吧,兄弟的身家性命现在都靠你了。”
  周大夫沉吟着,终于走到床边,解开了青年衣服查看伤势,见到青年左胸一片乌青,肿得像个发酵的面团,不禁变了脸色。
  “这下手的人也太狠了,唉,打断了人家四根肋骨。有根断骨差点就刺进肺叶了,好险……”他一入病情,倒是聚精会神,絮絮叨叨地搬出药箱准备施救,全然没留意到男人的脸变得苍白如雪。
  余幽梦颓然往桌边一坐,盯着周大夫忙前忙后:身上衣服还在滴水,可他半点也没想到要脱下衣服拧水。
  脑海里,除了紫冥灰白的脸庞,再也考虑不了其他任何东西……
  手指狠狠插进湿漉漉的头发,似乎想靠这个动作来压住某些快要爆发喷涌而出的情绪,却徒劳无功。那种感觉来得如此猛烈,让他的心脏也几乎承受不住地痉挛起来。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紫冥喜欢他,紫冥看他的眼光,就像他当年追逐阮烟罗时同样的痴迷。可迷恋一个人,不是应该将那个人牢牢抓在手心,不容任何人分享?
  “……为什么?紫冥……”
  他找不到任何理由来解释,心乱如麻间,听到紫冥昏迷中也在无意识地低声申吟,他狠命咬紧了嘴唇:
  恨自己为什么不肯听紫冥解释!为什么没有对紫冥多一点信任?
  周大夫虽上了年纪,手脚却端得利索。四更时分,已将紫冥断骨处一一搬正,涂药打上夹板包扎停当,额头的伤口也用纱布包起,又开出满满三张纸的药方。
  叶掌柜早在旁等长了脖子,也不待余幽梦交代,如获至宝地抢过药方冒雨冲了出去。不过半柱香就返回。从一个大油布包捧出药材,居然还有几套全新的里外衫裤,赔着十二万分小心,战战兢兢送到桌上,只盼能讨好眼前的瘟神,早点放他脱身。
  余幽梦看到干净衣裳,倒醒起紫冥全身湿透,不换掉恐怕会引发风寒。他走近床边就去帮紫冥脱湿衣服,一不小心触到紫冥伤处,紫冥猛地发出声惨叫,吓得他不敢再碰。
  “哎呀,你别把他刚接正的骨头又碰歪了,走开走开!”
  周大夫正在煎药,忙放下手里活,将余幽梦推过一边,帮紫冥换上衣服。
  紫冥痛楚紧皱的眉头慢慢地展开,嘴唇微微蠕动,开始断续呓语,突然间大喊:“我真的没有想杀他,为什么你不相信我?”
  他叫得十分尖锐凄厉,余幽梦周身发抖,冲到床边,见紫冥脸上肌肉扭曲,双眼紧闭,原来还是在说梦话。
  余幽梦无力地坐在床沿,想跟从前那样用手指帮紫冥理顺纠结一堆的头发,竟提不起勇气去碰。听到紫冥声音又低了下去,申吟了几声,居然轻轻啜泣起来。
  “好痛……我不要你喜欢上别人……不要……”
  余幽梦鼻梁一阵酸,低头凑在紫冥耳朵边轻声道:“别哭了,这下半辈子,我除了你,不可能再喜欢上别人了……”
  第一次,阮烟罗被他抛到了脑后。不是想不起,而是跟紫冥为他所做的一切相比,他之前对阮烟罗的执著显得那么幼稚可笑。
  “……我想我直到今晚才明白,什么才算真正地喜欢一个人。我也终于知道,谁是真正喜欢我的人……”
  他根本不理会旁边周大夫和叶掌柜两张老脸已经尴尬地越垂越低快钻进地皮里,轻吻着紫冥散乱枕上的湿发:“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就回悬崖,从此再也不理江湖上的是是非非,好不好?别再提什么缘分到头的话,我后半生,都要和你在一起的……”
  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伸手去拭紫冥眼皮下隐约的一点血迹,指尖与紫冥脸庞接触的瞬间,紫冥又开始抽噎。
  “你为什么要喜欢别人,要丢下我,燕南归……我胸口真的好痛,燕南归,你别走……你不要死啊……”
  余幽梦的微笑就此凝固。
  紫冥还在低唤哀求着,泪水缓缓淌过鼻翼两侧时,余幽梦遽然省悟,紫冥口中反复念着的这个名字,应当就是那玉瓶中的亡灵——
  “……原来,他才是你心中最亲最重要的人么?”他扯着僵硬诡异的笑容问。
  胸口腾起的酸涩就是嫉妒吧……余幽梦凝视紫冥鼻侧泪痕,忽又兴起想笑的冲动。
  说到底,他和紫冥,究竟谁将谁当做了替身?这场角逐中,他们其实两败俱伤……
  抱着心头一丝不甘,他再度凑近紫冥,想听清楚紫冥的嘴里是否也会吐出他的名字。可紫冥停停喊喊,叫的始终都是燕南归,偶尔喊一两声爹爹,又没了声息。
  一罐药熬成,他终究没有听到自己最想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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