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两天的暖冽冬日,地上薄雪已经无影无踪,院里的草却枯死了大片,混着数月来堆积腐败的枫叶,踩在脚下,腻腻的,极不舒服。铁生一早就拿了笤帚来打扫。
慢慢地扫过了大半个院子,墙角老树下,那个银发披肩的人还是蹲在两个永远也堆不好的泥偶前,呆呆地,似乎在看什么。时而又低下头,对怀里的骷髅笑一笑,摸一摸,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铁生也从来不想去听明白,因为他知道,这很美的男人是个哑巴。
他还知道,这哑巴叫黄泉,大东家却喜欢叫他离儿。 离儿这个名字,他也并不陌生。从小和大东家一块长大,几乎什么事大东家都不会隐瞒他。他听大东家许多次酒醉后说过,离儿是大东家最爱的人,胜过喜欢女主人。
他的一生都献给了东丹家,最大的心愿就是尽心尽力伺候好对他不薄的大东家。甚至为此都没有想过要成亲,当然他私下里很渴望有个女人,有个家。所以他不懂为什么大东家十几年来放着温柔似水的妻子不碰,却总在夜深人静时念着离儿、离儿。
不懂归不懂,他绝不会试图去纠正大东家的想法。即便那一天,大东家杀了女主人,他也没有露出一点不满,反而暗中叫了声好。只因那女主人居然红杏出墙,给他最敬重的大东家蒙羞,着实该杀。那个奸夫就更加罪不可赦,只是他怎么也不明白,为何大东家竟斫下那奸夫头颅,还要他将人头化装成大东家的模样。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默默搬出年轻好奇时跟村里仵作学来的本事去完成大东家的指示。虽然不是行家,但替死人装扮要比活人容易得多,再加上些伤痕血迹,乍然一望,极为逼真。
自然他不会追究大东家要这个派什么用场,也不会刨根问底这么做的原因。他心目中,大东家是永远不会错的。
可是这一次,他觉得大东家真的做错了。
这个哑巴男人,再美,也已经疯了。大东家不该再留着他,还陪着他一齐疯疯癫癫。
心里想着,眼睛已瞥到大东家端了饭菜过来,轻声细气地哄哑巴吃饭。
这情形,他天天看,却依然天天难过。大东家,就被这哑巴拖累着,足不出户,样子一日比一日憔悴。
心隐隐作痛,铁生黝黑的脸牵了牵,扔下扫把,走去边门。
实在看不下去,他还是离开的好。前一阵购买的食物也将告罄,该去小镇采办点粮食布料,再过月余,便是年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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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完年货,已是日薄西山。铁生扛着沉甸甸两个布袋返村,没有直接回东丹大宅,而是穿过阡陌田埂,差不多走到村尾,天色全黑,才在孤零零一间亮着昏黄油灯的小茅屋前停步。
“小少爷,是我。给你送点年货来了。”
简陋的木板门应声半启,开门的青年脸色发黄,透着病容。见到铁生还是微微露出一点笑:“你上次买来的,我都没吃完。辛苦你了,又送这么多东西过来。”拖着腿,慢慢一瘸一拐,领铁生进了屋。
屋里的木桌上,放着一盆水,还堆着些泥巴,泥上赫然插着几把小刀。铁生一惊,瞪着青年:“小少爷,你哪来的刀?”
“几天前跟邻村的小孩子用泥娃娃换的啊。我答应那帮孩子,以后做了泥娃娃就给他们拿去镇上卖,他们也会给我送些柴米油盐过来。”青年平静地笑笑,拔出一柄小刀,修饰手头刚捏好的一个泥偶:“我最近发现,用小刀来勾泥娃娃的五官,比手工做更细致呢。”
“……小少爷……”铁生将一袋年货放妥,回头见青年仍在油灯下一刀刀刻着这小孩子的玩意,专注的神情让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勾勒完五官,青年搁下刀,揉着酸痛的手腕,对一脸忧伤的铁生笑了一下:“你放心,我不会拿刀来自寻短见的。我已经在鬼门关走过一回,再自尽,也对不起你那天赶来救我,还费心思为我找了具尸体做替身。”
轻轻垂下头:“元烈已经死在了池塘里,世上也没什么事情能再让他伤心绝望了。他不会再死第二次的。”
听元烈这么一说,铁生黝黑的面孔反而发红,讷讷道:“小,小少爷,你折煞铁生了。其实,是小人,小人私心,那天一回宅子,就去坟地挖了具身材相似的新尸,整成小少爷的模样,准备骗大东家的。正巧小少爷投水,小人便将计就计……”
元烈双眼诧异一张,很快镇静。了然于胸地点点头:“我也猜你是早有预谋的,否则哪有那么迅速?我刚走进池塘,你便来救起我,片刻后就弄来了尸体。只是,你为什么要骗,骗他?”兄长两字在舌底盘旋,终是没有说出口。
“小人奉命请小少爷回家一路上,就怕大东家一时冲动,对小少爷不利,说不定还会痛下杀手。可小人知道大东家其实是最疼小少爷的,他日清醒过来,一定会后悔。小人不想让大东家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只好出此下策,让他以为小少爷已死,就不会再继续错下去。况且,小少爷也是铁生亲眼看着长大的,小人怎能看着你死?”
铁生一口气说完,眼角竟隐约泛泪。尽管他一开始就知道,元烈是大东家抱来的孩子,并非老主人的亲骨肉。日前在雅筑外守侯时更听得清楚,元烈原来是那个哑巴的弟弟。但看着元烈从襁褓中的小婴儿长大成人,这份感情不亚于人父,早将元烈当自家骨肉般疼爱。在剑庐时见元烈跛了一足,已是心痛之极,是以途中绞尽脑汁,才想出这计策。
果然,那易容过的尸体换上了元烈衣衫,再加上故意划花了脸,又浸得浮肿,大东家和那哑巴一见,已失魂落魄,居然都未辨出真伪。
元烈的性命确实保住了,可大东家如今的样子,显是后悔过头,忆弟成疯。他原本以为假以时日,大东家会渐渐好转,但眼下看来,却似疯得越来越厉害。
一咬唇,突然跪地,对元烈连磕几个响头。
“铁生,你?”
元烈大吃一惊,过来扶他,却怎么也拉不动。
铁生又磕了数下,才将今日在心底转了一天的念头说出口:“小人想请小少爷回大宅去看看大东家。”
一怔后,元烈叹息:“他都不要我再跨进宅子,我还回去做什么?”
垂眸,昏暗灯焰映着他颤抖的睫毛,在鼻翼两侧投下深深阴影。微微一笑,涩然而酸楚。
好不容易,才强迫自己学会慢慢地,一丝丝遗忘过去,忘记意气飞扬、好打不平的江湖岁月,忘记那个美丽的,也是永远追逐不上的修长身影。决心在这村间小屋,开始过个平凡人的生活。
槁灰死水的心,无意再起波澜。
“他们现在都过得好好的,我只是个多余的人,何必再去扰人清净?”
幽幽低语着去拉铁生:“天色不早,你也该回去了。”
铁生布满沧桑的脸一阵抽搐,捶地嘶吼:“不好,不好!小少爷,算铁生求你,你就去看一看大东家吧,让他别再疯下去了。”
元烈呆了呆,还没来得及细想铁生话里意思。身子一轻,铁生已将他抱了起来,剩下那一袋年货也不拿了,撒开大步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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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洒满清冷月光的院子里,元烈凝望远处树下默默无声堆着泥人的背影,震讶地抓住身旁铁生衣袖:“……这,这,他是在干什么?……”
“小少爷,你也看到了,他在堆泥人啊。”铁生轻轻扶着元烈往前走:“自从他见到那具尸体后,就变成这样了。每天抱着尸骨在院子里忙碌,因为大东家告诉他,你只是在睡觉,只要他堆好泥人,你就会醒过来——”
头脑嗡嗡响做一团,元烈已根本听不清铁生在说什么,瞬息不眨地盯着黄泉肩头银灰波动的长发,看他纤美的长指粘满了泥,一点点地捏着泥人的脸——
方方的下巴出来了……再上去,是略厚的嘴唇,挺直的鼻梁……
熟悉的,元烈自己的容颜……原来,黄泉竟记得如此深刻……
曾以为早已干涸不会再流泪的眼湿润了,元烈战栗着,拂开铁生的扶持,一步步走上前,越来越快,心也越跳越厉害,似乎立刻就要从嘴里蹦了出来。
“……黄泉……”
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痉挛的喉咙里吐出轻轻两字,怕黄泉听不见。但黄泉却一僵——
是元烈在叫他?!
几乎同时就旋身,银发在月色下扬起绚丽弧光。
微带血丝的眼波凝滞了,又缓缓转动,望望裹在毯中的骷髅,再转回元烈身上,便再也没有移开。
狂喜像滔天巨浪湮灭了一切,他大叫着,丢下怀里尸骨,冲上去,狠狠抱住元烈,狠狠地捏他的脸,捏他的手……
软的,热的,眼前的,是个活生生的元烈。
他的元烈,终于肯醒过来了。
积压了数月之久的痛苦、忧郁、无助、孤独、委屈在刹那间急遽迸发。黄泉放声大哭,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用力捶打元烈,又狠狠托起他的下颌,把元烈所有的声音都锁进了唇间。
滚烫的泪,剧烈的吻,打在身上的拳头再重,再疼,元烈也感觉不到,整个世界里,只有黄泉的呜咽和拥抱……
从来没有见过,甚至不敢想像,黄泉那么孤傲冷丽的人,竟会哭得如此悲恸而不加掩饰,像个被抛弃的孩子,终于见到了亲人……
一遍遍抚摩黄泉颤栗的背心,吻着满脸泪珠:“黄泉,别哭,别哭,我就在这里,就在你身边啊!”
泪水慢慢止了,黄泉紧抱元烈的双臂却收得更紧,仿佛一放松,元烈又会消失不见。在元烈面上亲了又亲,破涕为笑,艳丽不可方物。
“烈儿?!————”
被黄泉的大哭惊醒,东丹天极披衣入院,望见月光下相拥的两人,骇然大呼。
元烈真的复活了?!还是鬼魂?!
脑间一时混乱到几欲爆炸,他捧着头踉跄后退,喃喃道:“烈儿,我那天没有想逼死你!真的,真的没有!”
脚底蓦地喀嚓几声脆响,却是踩碎了骷髅,他惊得寒毛直竖,狂声尖叫:“我不是有意踩毁你尸骨的,烈儿,烈儿,你不要生气。”
元烈不由心悸,忙道:“哥哥,我不是鬼。那个尸骨不是我,你别怕。”
黄泉和东丹天极都是一震,瞪视元烈。
“是啊,大东家,小少爷没有死,池塘里的那具尸体是小人找来的替身。”铁生也忙不迭跪倒,半点不漏地将他那移花接木的计策尽数倒出。
黄泉与天极两人均是绝顶聪明之人,只是关心则乱,兼之事发当日都对元烈做了违心之举,愧疚于怀,才会一见浮尸便心神大乱,如疯如魔。此刻听铁生一说,须臾顿悟,不约而同狠瞪铁生一眼。
瞪归瞪,黄泉心里还是感激多过气恼。若非这铁生相救,元烈可是真的做了水中冤魂。思及不觉后怕,牵起元烈,朝铁生点了点头,就往墙外飘去。
“慢着——”
东丹天极也不知道自己是想阻拦哪一个,但见两人要走,登时红了眼,飞身挡在两人面前,双臂一张:“你们不许走!”
黄泉生生顿住,恨得咬牙切齿。东丹天极看在眼里,方自一怵,又听元烈道:“哥哥,就请你放过我和黄泉吧。”
“不——”生命里仅存的两人就要从此离他远去,东丹天极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慌乱中想都不想,脱口道:“烈儿,你们不可以在一起的,离儿他才是你的亲哥哥——啊————”
长长一声惨叫,他怔怔望着伫立身前,同样表情呆滞的黄泉,徐徐垂低目光——
黄泉的十指,深深扣进他胸口……
“……你,你真的杀,杀我……”东丹天极嘴角扭曲着,绽开一个笑容:“原来我怎么忏悔弥补,你终是不肯原谅我,离儿……”
黄泉浑身开始发抖,他没有想到自己真会下毒手,可听到东丹天极吐露秘密时,他什么也忘了,唯一的念头就是要阻止东丹天极,绝不让他说出来。当神智恢复,他的手已经插进了那一个曾经偎依缠绵过的胸膛。
惨白着脸,猛然撤回双手,摇摇欲坠。
元烈此时才从震骇中惊醒,大叫着扑上前,搂住东丹天极颓然倒地的身躯,拼命用手按着他伤口,胸腔急涌的鲜血瞬时染红了手掌。
“哥,哥哥……你刚才说什么?黄泉,黄泉他怎么会是我哥哥啊?……”
东丹天极凝望着他,没有回答。
热乎乎的血不断地冒出来,臂弯里的身体似乎在一分分失去温度。元烈用力抱着他,用力摇:“哥哥,你不要死,不要死啊……啊嗬……”
从小陪他玩骑大马、捉迷藏的哥哥,教他识字、教他练功的哥哥,宛如神坻一样不可挫败的哥哥,竟然就在他怀里消逝吗?
“不要啊,哥哥……”
眼泪雨点般滴落东丹天极面上,烫得灼人。轻轻地叹着气,东丹天极伸手擦着元烈泪水,微微一笑:“傻烈儿,哥哥骗你的,离儿当然不是你的哥哥。咳,你,你是我最喜欢的亲弟弟啊。烈儿……”
拍了拍元烈颤抖的手:“以后哥哥都不能再照顾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还有,还有离儿,你千万不要恨他伤了哥哥。这条命,是哥哥十六年前就欠他的,现,现在还给他,我毫无怨言。”
声音越来越低,努力偏首望向一旁苍白轻抖的黄泉,东丹天极温柔地笑了笑,唇红齿白,神采四溢——
“离儿,烈儿就交托给你了。你们从此,从此就远走高飞,好好地,过一辈子……”
眼帘渐渐阖起,笑容却仍凝结在唇角,如毕生心血浇灌的情意和爱,灿烂绝伦。
元烈和铁生抚尸痛哭。黄泉茫然相望良久,终于跪倒,执起东丹天极冰凉的手,轻轻一吻,眼角跌落一滴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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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萦绕间,健马嘶鸣,昂首待发。
鞍上两人,却尚在为去向争执。
“我们就一路直返悬崖吗?可我还想玩遍天下名山大川呢,黄泉。”元烈倚靠身后宽阔肩膀,卷弄着银亮发丝,半撒娇半耍赖。虽然当日是他提出要在崖底平静度日,但怎么舍得浪费与黄泉浪迹天涯的乐趣。此刻,也算是体会人心贪婪。
黄泉挑起妩媚眼眸,瞪着元烈,蓦然扬唇一笑,指尖在元烈手心写着字——
“陪你玩也行,不过,先要跟我回射月国去见家人……”
元烈还没念完就腾地涨红了脸:“不去,不去,要是你家人问起来,我算什么?”
你其实,是我亲弟弟,所以才想带你回射月国,悄悄见一见你我的父王……
——如果能与你相伴到老,即使为你疯狂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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