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戏冷郎君(下) 第十二章

  挥退御医,玄昭小心翼翼托起冷夜语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折裂的腕骨虽然已被逐一复位,但听御医适才所言,即便伤愈,恐怕再也无法像原先那样运用自若了,也就意味着冷夜语要告别那种剑气纵横快意风云的日子了罢……目光慢慢移向自他进房后就始终昏迷的人——紧阖的眼睑,无血色的唇,只有散乱了一枕的黑发随呼吸微微起伏着。
  ——冷夜语!骄傲如你,若无法再握剑,你能接受这样的打击么?
  轩辕昊!你怎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事?……
  我,如果昨夜坚持不让他带走你,是否可以让你免受伤害?……
  心思瞬息百转,终是一声喟叹,轻轻放落冷夜语的手,凝视着他苍白的容颜:“你好生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可好?”昏睡中的冷夜语自然不会回答他,玄昭怔忡片刻,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又悄然掩上。
  回头望着静跪门外侯命的封衍、无影和御医等一行人,玄昭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
  “封尚书,冷卿就暂且在你府中养伤,有什么需要,你只管奏上便是。”玄昭淡然笑着:“时候不早,朕也要回去了。”
  “是,臣恭送皇上回宫。”封衍再次跪下行礼,一干人簇拥着玄昭离去。
  玄昭走了两步,似乎又突然想起什么,身形一顿却未回头,他略一沉吟道:“朕来探望之事,若冷卿未问,封尚书也不必多言,免得冷卿烦心……”一挥袖,扬长而去。
  直到众人走出视线,封衍缓缓抬头,沧桑而清澈依旧的眼里划过无尽隐忧:今日刚下朝回府就见冷夜语满身是伤被个陌生的黑衣人扶回,叫得一声“义父”后便晕厥过去,才手忙脚乱将他抱回房,昭帝居然带了御医侍从匆匆赶来——
  他扭头望向紧闭的房门——夜儿,究竟有什么为父不知道的事情?你的伤从何而来?还有昭帝……封衍脑海又浮现昭帝乍见冷夜语时的眼神——那震惊的、痛惜的、含着无限爱怜的眼神,却绝不是君臣、翁婿间应有的眼神……
  蓦然间,封衍似乎悟了,昭帝蹊跷的赐婚,还有冷夜语的愤怒与刻意隐瞒,不觉苦笑——夜儿,是为父错了,不该贸然荐你入宫……胸口一阵毫无预兆的窒痛,许久未曾发作的心疾竟又肆虐起来。
  ****
  冷夜语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封衍一直在他房内守侯,见他苏醒,忙扶他靠坐床上,拿过熬好不久的药汁喂他。
  “义父,夜语自己来就可……”冷夜语不忍见他如此慌乱,伸左手想抢过他手里药碗。
  封衍微叹一声,将他左手按回被中:“夜儿,你只有一手可动,又怎么——”猛地噤声,看着冷夜语骤变的脸色,暗悔自己怎么口无遮拦,拿冷夜语最不想听的话刺激他。
  冷夜语深吸两口气,面色已恢复镇定,含笑道:“是夜语忘了,那就劳烦义父了。”眼光移向层层纱布缠裹着的右腕,痛到麻木,右手竟似不存在一样,看来伤势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严重些,只怕日后连提剑都有困难。他呆呆看了一会,笑容里染上苦涩意味。
  ——腕骨碎裂的瞬间,我已知道这结局,为何还会难过不已?是因为这是我所爱之人给我的伤,我才会如此痛苦么?
  他眼神迷离,封衍心中又是一阵担忧酸楚,放低药碗,温言道:“夜儿,你有什么难处,说出来,为父也好帮你。”
  “谢义父关心,只是些小事,夜语自能料理。”冷夜语轻摇头——封衍如何帮得了他的感情之事?
  这孩子,总是将一切都闷在心里——封衍暗中叹了口气,对上冷夜语双眼,正色道:“夜儿,可是因为……昭帝?”
  冷夜语一愣,连忙摇头:“不是。”见封衍满脸含忧,怕他冒失去质问玄昭,虽说自己曾逼玄昭应允不为难封衍,但终究信他不过,焉知他会否假手于人,当下急急否认:“此事与昭帝一点关系都没有,义父不用多虑。”极不欲将封衍也牵扯进去。
  他急着辩解,封衍瞧来便似欲盖弥彰,更觉自己先前推测不差,想必是昭帝用自己性命威胁冷夜语,令他不敢说出实情。他一叹道:“夜儿啊,为父也不是糊涂之人,那赐婚难道并无隐情?想来是昭帝威逼于你罢!”
  冷夜语一震,无言以对。
  封衍望着窗外暮色渐浓,悠然出神,喃喃道:“我原是不想埋没了你,却反害你落入昭帝手中,无法脱身……”胸口一抽,心疾又发作起来,他清癯的脸上微微渗汗。
  “义父!你——”
  “无妨。”封衍举袖拭汗:“是一点旧疾,不碍事。”伸手一摸冷夜语苍白的脸颊,心里已打定主意,微笑道:“不说这些,来,夜儿,先喝药罢,不然就凉了。”重新端起药碗,一匙匙喂着冷夜语。
  ——夜儿,我的夜儿,为父绝不会看着你受制于人,我一定要还你自由!
  ****
  长夜凝深,万籁俱寂中听得更声滴漏,已三更了,冷夜语却仍辗转难眠,倒不是因为伤痛,而是想起晚间封衍的言语神情,似乎透着些不寻常。他张眼看着帐顶良久,终觉心中不安,披衣起身,向封衍所居的小院走去。
  封衍卧房内一团漆黑,书房却仍亮着灯光。冷夜语敲了几下门,轻轻唤了一声,里面毫无声息。他吃了一惊,左掌一推震断了门闩:“义父——”
  封衍静静坐在书桌旁,手里举着个空杯,不知在想什么,竟未听到冷夜语的叫声。
  “义父!”冷夜语上前一晃他肩头,封衍这才回神:“夜儿?你怎么来了?”微微一笑,放下空杯。他眼光里满是溺爱,拉过一张椅子,要冷夜语坐下。
  冷夜语只觉他今日极是反常,惊疑不定:“义父,出了什么事?”
  封衍不答,只是看着冷夜语,半晌,面上露出一个安慰之极的笑容:“夜儿,从明日起,你再也不用受那昭帝胁迫了,你想做什么事,都可以放手去做了,不用再顾忌为父了。”
  “义父!你这是什么意——?”最后一个“思”猛然哽在喉间,烛光下,一道细细的血线从封衍嘴角流出,竟是暗黑色——中剧毒特有的黑色。
  义——父——
  冷夜语一下觉眼前茫茫一片,所有思绪都停止了运作,只是瞪眼看着越来越多的黑血涌出封衍已变乌青的唇间。突然大叫一声,将桌上的空杯打得粉碎,盏底还残留着一点余液,他抱紧封衍渐渐无力下滑的身子:“义父!你……这是做什么……啊……”眼泪簌簌掉落。
  封衍唇边扬起微笑:“我若死了,昭帝就再也没了挟制你的东西,夜儿你可以脱身了。况且,我本有心疾,不过是,不过是早些解脱罢了。”他抚上冷夜语不停颤抖的背:“不要哭……”
  冷夜语哪里止得住泪水,他抬头,泪眼模糊地望着封衍:“义,义父,你何苦——”热泪上涌,泣不成声。
  “痴儿,痴儿……”封衍替他拭着泪,眼里温情无限,轻叹道:“夜儿,到这个时候,你还只肯叫我义父么?”
  浑身一震,冷夜语竟忘了噎泣,颤声道:“义……父……?”
  封衍苦笑一下,又是一股黑血冲出,他指尖轻抖,摸着冷夜语苍白震惊的面容:“你该叫我爹才对啊……从你到我身边的第一天,我就,就知道你是我的亲生骨肉了。我——”突然一口气转不上,咳了几声。
  冷夜语脑间一团空白,身子却抖个不停。
  封衍宠溺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转:“你的眉眼跟你娘亲一模一样,咳,还有,你一有心事,就会咬着嘴唇,呵呵,当年你娘也是这个样子……”他回忆起往事,灰败的面色竟变得红润起来。
  冷夜语已震骇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听封衍提到自己娘亲,一下惊醒,盯着封衍,似乎想问他为什么要抛弃他们母子。
  似是猜到他心思,封衍摇摇头,喘息道:“我一生中最大的错事,就是迫于母命,违心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官家小姐,害你娘被赶出家门。”他眼中流露出痛楚:“我实在是太过懦弱,竟连自己心爱的人也保护不了,却又害了另一个我不爱的女子,她,她跟着我没几年,就郁郁寡欢而终。”
  冷夜语一手紧紧抓着封衍袍角,嘶声道:“既然你还喜欢我娘,为什么不去找她?”他自幼便知母亲遭遇,认定是封衍负心薄幸,但听他此刻口气,似乎对母亲仍眷恋不已。
  封衍眼神已渐渐涣散,听到他问,愣愣摇头:“我都找到过她,可是,可是你娘不愿回头了……我伤她太深,你娘那时也有了新的中意的人,我,我没法让她回来。”
  “……胡说,胡说……娘亲说过,你们发了山盟海誓,要厮守一辈子的,她一直盼你去找她,怎么会不肯跟你回来?”冷夜语胸口涨得难受,手背青筋都突了起来。
  “山盟海誓么?……”封衍呆滞着眼:“是我先辜负你娘,让她空等那么多年,什么都会变的啊。咳咳,是我自己错过了——”他慢慢摸着冷夜语:“你娘是个很坚强的女子,我找到她时,看她有了新家,有了孩子,她没有我,还更快乐些。”
  “……胡说……”冷夜语全身无法抑制地战栗着——母亲,你抛弃了我,将我送给陌生的路人,却还和别人生儿育女么?母亲!你抱着新儿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我呢?母亲!我从小就看着的、日日为抛弃你的人以泪洗面、念念不忘的母亲,可以那样轻易就割舍那份情意,在另一人的怀抱里找到快乐么?……
  ——人竟然可以如此善变!如此薄情!如此自私!
  “我,没有骗你……”封衍的手指开始抽搐:“你娘她是真正放下了,可我,我却要愧疚一辈子……夜儿,害你受那么多苦!”他想再摸下冷夜语的头发,却无力抬手,微微扯出一个笑容,却因嘴角肌肉已渐僵硬,显得甚是诡异:“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好开心。可你一直没有认我,是生我的气罢。我想,慢慢总有一天,有一天,你不再生气了,会叫我一声爹的。”
  “……我,没有……”冷夜语听得他那几句哀怨的话语,心如刀剜,泪水泉涌,只是不住摇头,说不下去。
  “……是没有生气,还,还是没有不生气?……”封衍眼神迷茫:“夜儿……我,想听你叫我一声……叫一声……”
  他声音越来越微弱,最终细不可闻,头一垂,没了生息。
  “……”冷夜语拼命摇着他的身体,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一感觉手中的人失去了平时的温暖,变得僵硬冰冷,冻得连他的心也要封结。
  ——我确实生过你的气,可当我来到你身边后,你的父爱已把我所有的恨都抹去了。我一直不敢认你,因为怕你不愿接受一个你不喜欢的女子为你所生的孩子。如果我早一点知道,如果早一点知道……
  伏在封衍僵直的膝头,冷夜语恸哭着,眼泪迅速濡湿了大片衣衫——我只想每天看着你,听你唤我一声夜儿,我,就很满足了。为什么这个小小的愿望都实现不了?我真的不配得到幸福么?
  昨天,我已失去了心爱的人!今天,我又要失去你了!连最后一个温暖的、可以让我安心哭泣的地方也没有了!我,是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
  一抔黄土,一座新坟。风过处,卷起满地冥纸,飘若飞花,扬扬洒洒,却落不到白衣男子的身上。
  声势浩荡的殡葬礼终于落下帷幕,曲终人散,唯留冷夜语伫立坟前。
  ——再也看不到你慈蔼的容颜,再也听不到你温情的呼唤。我,好后悔,没有叫你一声……
  微微仰起头,天边翻滚的云彩渐渐变换成封衍清癯的面容,又慢慢散开,再聚拢……竟已成了轩辕昊清晰无比的脸,甚至还带着怜惜和爱溺,深深注视着冷夜语……
  那浓得化不开的爱怜,仿佛要融进骨髓的情意!冷夜语颤抖着闭上了眼睛——不能再看,否则我一定会再次沉溺在你的柔情里。我已经决心不再见你了!是的,不再见你!
  可我忘不了你!我很怕,怕有一天我会忍不住去找你,而后再重复一次对彼此的折磨和伤害!我不想再经历那种无法用任何言语表达的痛苦!我,想要忘记你!可我,要怎样才能忘了你?
  ……
  玄昭缓步走近,见到冷夜语墨泉般的长发轻轻漾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但玄昭清楚,他已经知道他来了。
  “冷夜语……”他轻唤,看着那白衣胜雪的年轻男子慢慢回身。
  两人平静地对视着。陡然,冷夜语清冷略显空洞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宁谧:“无影其实是你的人罢。”他微露嘲讽的笑意:“那次用如绵来偷袭我,应该——是你的指使,我却错怪了别人。”
  玄昭目光闪动:“冷夜语,我那次确实骗了你,不过有些事,我并没有撒谎。”
  “我并不想跟你追究。”冷夜语静静地道:“是谁指使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和他已经结束了。“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我刚开始,确实为了意气之争,想从轩辕昊身边把你抢过来,就用了些手段。”玄昭浅浅笑着,带些涩然:“但我后来发现,我真的喜欢你本身,所以,我更不愿放开你了。”他坚定地望进冷夜语清冽的眼眸:“我是为我自己而争。”
  静默半晌,冷夜语低低笑了:“真奇怪,你明明做着卑鄙的事情,居然还说得这样理直气壮。”
  玄昭傲然道:“既然做了,为什么怕说?况且,我不争取的话,又怎么能让你知道我的心意呢?”他温和地笑了笑:“如果一开始不是轩辕昊囚禁你,强逼你接受他,你会喜欢上他么?”
  冷夜语微震,但随即想到无影即是玄昭的人,自己与轩辕昊的种种,只怕都逃不过他的耳目。却听玄昭续道:“你刚开始,不也觉得轩辕昊很卑鄙么?我只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不去争取的话,那才会让我懊悔。”
  他侃侃而谈,一派坦荡,冷夜语怔了一会,吐了口气:“我也不明白你说的对不对,不过,我倒真的不知如何反驳你。”
  玄昭温文尔雅地笑着:“你不用反驳,你只需体会我的心意便是。”走近冷夜语,伸出手:“冷夜语!跟我在一起吧,我会帮你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过去——”
  冷夜语清澈漆黑的眸子定定看着他,玄昭仍是一脸和煦的笑容。
  帮我忘记么?抬眼凝视天际——真的可以忘记么?像母亲那样决绝,抛弃曾深爱的人,抛弃十月怀胎的骨肉,抛弃过去的一切去换取一个全新的人生么?我做得到么?我不是憎恨着母亲的善变、薄情么?
  “冷夜语……”
  视线落在眼前的清俊男子,冷夜语淡淡笑着,摇了摇头:“我并不喜欢你。”
  “……那只是你现在的想法,你可以从讨厌到喜欢上轩辕昊,为什么不试着接受我?还是说,你没有勇气再爱一次了么?”玄昭肃然道,犀利的眼光直视冷夜语,似要看穿他内心。
  身子轻轻颤栗着,冷夜语避开了玄昭明锐的目光——
  凝望片刻,玄昭终于逸出一声叹息:“冷夜语……让我来帮你忘记他罢……”执起冷夜语左手,紧紧握住。
  ——不是轩辕昊的手,但也是一样温暖的。这个人,真的可以帮我忘记过去么?忘记过去,就不会那么痛苦了么?我,不知道。可是,我很清楚,再怎么忘记,我的心也不可能回到没有认识你之前的样子!轩辕昊……
  ***
  春雨绵绵,已接连下了数日,整个宫城被笼罩在一片细细密密的雨雾里,雕梁画栋均蒙上几分晦涩朦胧,宛如始终看不透的人心……
  雅阁亦隐在烟雨迷茫之中,绵长如丝的雨水落进阁前的池塘,荡开圈圈涟漪,水底锦鲤悠然摆尾,却似游得甚欢,还不时齐齐涌向岸边,争食那白衣年轻男子抛下的饵料,众头簇簇,溅飞窜窜水珠。
  手一扬,撒尽最后一点鱼食,男子收回目光,转而望向似乎永无尽止的雨幕——细长连绵,丝般牵延,恰似心头情思,剪不断,理还乱……
  剪不断啊……
  冷夜语迷茫若失地将右手举到眼前,伤骨已然愈合,缠裹了自己两月有余的纱布也在几天前拆走了。他轻轻笑了起来——原来那日随玄昭回宫后,不知不觉间,自己居然已在这本是最不想逗留的地方度过了两个多月,冬去春来,日子仍如往常一样平淡逝去。
  修长的指,光洁的掌,与往日无异的完美外形,却已使不出原先的力道,即便宫内有最高明的医师和最灵验的伤药。犹记拆开纱布时御医的一脸惶恐与无奈:“……奴婢等已经尽全力了……”玄昭则带着惋惜的忧容。
  惋惜么?冷夜语惘然一笑,淡涩的痛楚再一次袭上心头,早已分不清是什么滋味。
  ——这是你最后留给我的回忆吧,轩辕昊……
  玉佩被你亲手打碎了!玉簪被我亲手折断了!你曾经许下的誓言都已消散风中,只有这伤痛伴随着我……
  不知是否我的错觉,右手虽然痊愈了,可总有一股细微的疼痛缠绕腕间,当我静心的时候,那痛就益发鲜明地沿骨髓透进我全身,钻进我脑海,提醒着我与你的一点一滴,让我无法忘记你留给我的痛,让我无法忘记你……
  疲倦地垂落手掌,冷夜语微闭眼帘。
  ——我以为能忘记你!我以为和别人在一起,就可以不再想你,不再念你,不再为你魂牵梦萦!但我做不到。你的音容笑貌,你所有的一切都像这伤痛一样,日夜缠绕着我,入骨入心,叫我如何忘却?
  我忘不了你,轩辕昊……
  眼光越过蒙蒙烟雨,投向不知名的远方——你,此刻在哪里?你,此刻在做什么?你,是否在恨我?因为那日是我亲手折断了你送我的玉簪,是我亲口说出不再相见的决绝言语,拂袖而去。狂傲如你,能容忍我那样的绝情么?
  你折裂了我的手,我却并没有怨恨。是我昏了头脑去亲近别人,辜负你的爱意,算是我应得的惩罚罢。因为倘若是你与我以外的人亲近,我的愤怒绝不会比你少半分!我,依然爱着你!可我,真的不愿接受你那种禁锢我的爱,那种要将我的自由、自尊、自我统统剥夺的爱,我不要!为什么你总是不明白?……
  “……为什么?……”无意识的呢喃飘散在雨雾水气中,冷夜语轻轻摇首,墨发也随之荡漾。
  入宫两月余,轩辕昊都没有再在冷夜语面前出现过,宫中也听不到丝毫有关轩辕昊的消息,仿佛他突然凭空消失一般——是玄昭令宫人不得在自己跟前提起任何轩辕昊的事情吧。冷夜语微微苦笑了一下。玄昭的确是在帮自己忘记轩辕昊,可不闻不见,就真的可以把所有思绪都摈除了么?心,反而比以前更孤独冷清,渗着阴寒的空虚,还有无穷无尽的思念……
  ——想你想得心都痉挛,想见你、抱你、亲你、把你揉进我的体内。可是,我不敢再去找你了,怕又一次重蹈覆辙,伤害彼此……而你,轩辕昊!你大概也彻底放弃我了吧,放弃我这个任性又自私,总是辜负你心意的人了罢。
  不再相见,不是我想要的结局么?可我的心,为什么还是日夜痛个不停?……
  为你心痛不已……
  张着迷惘的黑眸怔怔出神,冰雪般冷峭的脸透着无法言语的脆弱和伤楚——玄昭走进雅阁,便见到冷夜语如此神情,原本温和含笑的脸黯淡下来,但随即又漾开笑颜。
  “冷夜语……”温和清朗的声音将神游天际的冷夜语拉了回来。回过头,他露出淡淡笑容。
  “……我有样东西送给你。”玄昭一招手,身后随侍的宫人连忙上前,恭敬递上手中捧着的银剑。
  剑?!冷夜语淡然的笑僵在嘴角,直直盯着玄昭将剑送到自己身前——闪耀森冷银芒,与自己从前所用相似的一柄细细窄窄的银色软剑。
  “我吩咐剑匠按你原来兵刃的样式重铸了一把,你试试看。”玄昭温和地笑道。
  身体微微颤抖着,冷夜语清澈的眼瞳染上痛楚,微哑着嗓子:“为什么?……”为什么要送剑给我?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右手已无法再拿剑了吗?为什么要逼我想起我不愿回忆的事情?
  他略带怨怒地看着玄昭,玄昭却只是一笑:“你不想再握剑了么?”
  “……想,但是可能么?”冷夜语背转身,幽幽道:“我何尝不想能像昔日那样……呵,可惜……”他涩然笑着,看了看垂落身侧的右手,没有再说下去。
  “当然可能。”玄昭转到他面前,将剑塞入他左手,正色道:“你伤的只是右手,为什么要连左手都放弃呢?”
  冷夜语浑身一震,玄昭微笑:“你若用心去练,左手一样可以运剑,或许比原来更好都不一定。”
  这样的笑容,这样的言语,冷夜语觉得心里某一个角落开始慢慢温暖激荡起来,不自禁握紧手中银剑:“玄昭——”
  “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玄昭清俊温和的面容登时神采飞扬,话里掩不尽的情意让冷夜语逃避似的别过头,望着暮色渐沉里兀自飘飞的雨丝,无语应对。
  静静看着他的侧脸,片刻,玄昭拉起他的手:“冷夜语,天色已晚,回去吧。”
  ****
  用过晚膳,回到玄昭寝宫。冷夜语自随他回宫后,玄昭以他有伤在身,坚持要他如原先那般睡在自己寝宫,冷夜语拗不过他,也只得作罢。
  沐浴更衣后,宫人挑暗了灯火,冷夜语躺在榻上,不觉又想起昨日与玄昭说起翠凝之事,玄昭只是淡然一笑:“既然你已愿意和我在一起,我自会另行降旨,撤了赐婚一事,那什么驸马府也不必再建了。”
  冷夜语惟有苦笑,心道,你说得轻松,那班朝臣又不知会传出什么闲言闲语,有损翠凝名誉。思及入宫至今,翠凝始终未曾来找过他,微觉歉疚。又想封衍一心要帮自己离开玄昭,不惜饮药自尽,结果自己却仍和玄昭在一起,世事无常,只白白连累了父亲,心中不由一阵抽痛。
  辗转数番,仍无睡意。翠凝、封衍的模样不停在他脑间轮转,但到得最后,满心满眼都只有轩辕昊的俊魅脸容,带着宠溺笑容,用那双细长幽黑的眸子深情无比地凝望着他,将他牢牢吸进那深邃黑潭之中——
  与每夜入睡前一样,同轩辕昊的往事一幕幕又在心头流过。那温柔体贴的、当他如珍宝般小心呵护的轩辕昊,热情似火要将他一同燃烧的轩辕昊,为他情伤痛哭流泪的轩辕昊,……却惟独没有轩辕昊残虐暴戾时的回忆,也许心中早已原谅他了罢。
  冷夜语掩着嘴,肩膀微微颤抖起来——轩辕昊!轩辕昊!
  ——我不愿失去自由身,接受你禁锢的爱,所以再怎么爱你,我还是强迫自己忍痛放手。
  可是,放手之后,我才发现,我的心早已经被你禁锢。即使我永远不再见你,即使我逃到天涯海角,我的心却始终被你抓在手中。我逃不开你啊……
  我该怎么办呢?
  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去,沾湿了枕褥。冷夜语将头埋在枕间,不让自己哽咽出声,但全身仍因痛苦而忠实地颤栗着。
  蓦地头发被抚摩了一下,冷夜语一惊,只听玄昭喟叹道:“冷夜语……”声音里含着无限怜惜。
  冷夜语悄悄在枕上拭了泪,坐起身,见玄昭不知何时已站在榻前,满脸含忧地望着他。
  两人一时怔忡对望,都没有说话,只有冷夜语几声强忍的呜咽飘在寂静殿内。
  “……你又在想他了……”
  “我没有!”冷夜语急忙摇头——他已决心要忘记轩辕昊了,不是么?怎能让玄昭知道自己还如此眷恋着轩辕昊?
  “你啊,有时候真会折磨自己……”玄昭又是一声轻叹,目光掠过冷夜语犹自泪痕斑斑的脸:“你每天都在想他罢。”
  “我没有……”冷夜语摇着头,不想让自己的软弱展示玄昭面前——自己居然为了一个男人如此日夜伤怀,无法自抑。
  玄昭平静地道:“你何必欺骗自己?”他微微露出一个淡涩笑容:“每天醒来,你的枕上总有一片湿痕,我知道,你每夜都在为他哭——”
  “没……有……”强作的镇定终于被玄昭轻易打破,冷夜语哭哭压抑的泪水再度滴落,他抬起头,望向玄昭,苦涩地笑了起来:“我竟然像个女人似的,每天为他流泪。呵呵,我真是没用。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他一边笑着,眼泪却潸潸而下,不绝落在衣间、被上。玄昭默默看着,突然半跪榻前,将他的脸靠在自己胸前,双手轻轻摩挲着他披泻腰背的长发,柔声道:“哭吧,有什么难过,就痛痛快快地哭吧。”
  冷夜语反而止了泪,抓着他衣襟,苦笑道:“我这样的男人,是不是很丢脸?我都讨厌自己这个样子——”
  “没有。”玄昭正视他:“你在意他,为他痛苦流泪都是人之常情,怎么能说是丢脸?你如果不悲不痛,反倒奇怪了。若不是你并不爱他,便是矫柔造作,那才真正可笑。”
  他望进冷夜语泛着血丝的眼里:“你,其实忘不了他,你是不是每天都盼着他出现在你眼前?”
  冷夜语周身一颤,没有说话。玄昭却长长一叹:“我原本不想让你知道的,但看你这个样子……轩辕昊两个月前便已经离开京城了,他——”
  “他早已不在京城了?!”冷夜语瞪大眼睛,揪着玄昭衣襟的手不住颤抖。
  玄昭颔首道:“不错。上回依罗行刺失败,迦泺国怕我朝出兵,便先宣战,占了边关四座城池,我自然要迎战。”他顿了顿,微微苦笑:“轩辕昊却自动请缨,要求带兵出征,已在两个月前就挥师北上了——”
  “……原来,他早就走了……”冷夜语木然道。
  ——你又和上次那样悄悄离我而去了。冬宴一场争执,你回去了离京十里的别院,而今,你去到千里之外的边关。那一次,你还回来看我一眼,这一次呢?你要到什么回来?即使回来,你还会来看我么?
  是我说不想再见到你,所以我怪不了你。
  我,不怪你。可我的心,真的好痛,好痛……
  你,就真的这样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夜夜痛苦流泪……
  你、就、这、样、走、了!
  “轩辕昊——”热泪伴着悲沧呼声泉涌而出,眼前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也什么都不想看,什么都不想听。冷夜语紧抓着玄昭双肩,埋入他胸膛悲恸呜咽着——是什么人都好,我只要找个可以让我安心哭泣的地方……
  滚烫的泪水急遽染湿了玄昭胸前大片衣衫,哽咽颤抖的哭音声声传入玄昭耳中:“我怎么这么没用……我忘不了……我忘不了啊……”
  阵阵悲泣早把偏殿值夜的宫人吵醒,赶来看到此景,宫人们个个张口结舌,带着一脸震惊诡异的表情呆在当场,最后还是在一个机灵的内侍示意下悄然退了出去。
  丝毫未注意宫人的来去,玄昭抚着冷夜语颤栗不已的身体:“哭吧,尽情哭吧……”惆怅的叹息和凄楚的恸哭交缠着,回旋在静谧夜中。
  ——冷夜语!如果可能,我也想陪你一起痛哭,因为我的心也一样疼得厉害。你就真的那么在意他,为什么不试着看我一眼呢?看一眼一直默默陪着你的我呢?
  只因为他比我先一步认识你么?所以我就怎么也追不上么?只能看着我喜欢的人在我怀里为另一个人痛苦流泪么?
  嫉妒和伤心让玄昭不由用劲握起拳头,但见到冷夜语似乎流不尽的眼泪后,玄昭所有的愤怒不平都化作爱怜——我一定会帮你忘记他的,让你不再为他痛苦。我,想看到你重新露出真心的、无忧无虑的笑容。我一定可以做得到的。冷夜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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