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阵(下) 明月照清渠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花开花落,秋去春来之间,便又是一年。
  在这漫漫的三百六十多个时日里,尘归尘,土归土,江湖之中总免不了的,却是爱恨情愁,铿锵血溅。
  青光闪动。
  长剑相击的俐落脆响,山涧之中一群飞鸟已是齐齐惊飞,振翅冲天,而少年人不紧不慢的声音也在这个时候扬了起来:“师兄,你前胸露破绽,体力也已不济,这场比试,大概是我赢了吧。”
  落败之人暗中平复了一下呼吸,还剑入鞘,脸上倒是由衷地浮现出赞誉之色:“实在没有想到,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杜曜你竟能长进到如此地步。
  “一年之前虽然你已能胜我,但也总在两百招之外,今天这一战,往来不过四十七招……想当初碧落在你手中鸣震出鞘,师父把它传授予你,我们师兄弟几个总想着不过是巧合,但到了今日才知,奇剑真是会自己选主人的……”
  长长的一段言词,发自肺腑,杜曜却像是全然没有听见,低头在剑刀上微微摩娑了半晌,才有些心不在焉地拾起头来,“师兄,你刚才说,今日这一战,我赢你共用了四十七招……”
  眼见对方神色有些错愕,杜曜的声音也因为陷入回忆而慢慢变得恍惚起来,“那若是我要在十招之内便赢了你,师兄你觉得你还要再练几年?”
  “十招?这……这……”
  “师兄觉得不大可能?”
  “小曜,剑之一道,欲速则不达……虽说你天赋过人,又奋进勤苦,但年纪尚小,循序渐进才是正道。既有胜果,又何必对招数多少太过纠结?”
  “嗯……”杜曜微微一笑。
  剑影游离之下,白衣少年出手如电如虹的景象仿佛就在昨天。
  “那若是今日一战,碧落换做琉璃,师兄以为如何?”
  “琉……璃?”
  杜曜不过是神游之下随口而问,对方的脸色却是已经变了,“小曜,琉璃虽是盛名天下,传为天下第一剑,但却似非正品。
  “江湖这一年之中,腥风血雨无数,不少便是和琉璃剑脱不了干系……那些手法,邪辣残忍,虽说功力极高,但也是为我辈不齿的!”
  眼见杜曜神色恍惚,似是依旧沉浸於自己的念头中,对方忍不住声音更拔高了些:
  “小曜,剑器出炉之后依锋芒而鉴高低,排名有上下,但善恶之质,在乎一心……琉璃趋恶,嗜血刻薄,邪不胜正,你……你千万记得!”
  邪辣残忍……嗜血刻薄……
  杜曜怔怔地默念着这几个字,忽然之间,似乎是连吞咽唾沫也变得有些困难了起来。
  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一度看似平静的江湖,忽然就因为突如其来的杀戮而重新沸腾。
  妙到颠毫的杀招,残忍至极的手段。
  一片惊惶之中,越来越多的是关於琉璃、弱水、蚕音三剑重现江湖的传言。
  虽然并没有多少人真正见过这几柄传说中的利器,但也不会有任何人怀疑——那样的速度,那样的招式,根本就不会有更多的解释——就连杜曜在看完杀戮现场之后,唯一能想起来的也只有那柄剑,那个人。
  可是……可是……
  ‘你不杀我?’
  ‘……’
  ‘你不杀我,那一年之后可是还要再来找你的!’
  ‘……’
  那个面对他的挑衅,明明有出杀招的机会,却在赢了以后放他离开的少年……虽是漠然,但怎么也无法把他和邪辣残忍、嗜血刻薄这几个字联系起来吧。
  有些烦恼地甩了甩头,杜曜慢慢还剑入鞘。
  无论如何,一年之期已满,也该是应了之前的誓约,再次上山去会一会青和的时候。
  记忆中的山道依旧清宁静逸,层层叠叠的竹林延展着伸向远方,只有若有若无的迷迭香在牵引着方向。
  大概也只有在如此安和平静的山谷之中,才能真正做到心无旁骛,静心修炼吧——
  杜曜抬头望了望眼前曲折蜿蜒,依旧看不到尽头的青石长阶,不禁有些神往起来。
  一年不见,不知青和的剑术究竟精进到了何种地步……
  若种种杀戮真是他所为,那样的速度和剑招,自己一年的艰辛勤苦,大概依旧是没有半点胜算可言。
  还有那个叫楚莫言的笨蛋,不知道还是不是像那个时候一样让人讨厌……
  想着他口舌轻佻,神气十足,对着青和颐指气使的样子,杜曜不由得皱起眉,很重地哼了哼。
  虽然在达到之前,设想过好几种和青和重新对峙时的情形和对白,但真正赶到一年前的故地,杜曜还是忍不住一愣。
  草场木屋,桃花-瓣瓣,一切和一年前初到此地时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包括那股熟悉的迷迭香都依旧弥漫在空气中——只是混杂着浓郁的草药味道,变得有些恍惚起来。
  看起来好像是很平静的样子——只是眼前围合成圈,手持长剑摆出进攻姿势那些人,让杜曜看了实在觉得很讨厌。
  看模样大概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前来挑衅的家伙……只是不知为何,直到杜曜缓步靠近,都还是僵持着的局面。偶尔有人呼吸梢重,不大沉得住气的样子,却又不知忌惮什么而强制忍耐了下来。
  放眼四周并不见青和的身影,而被剑阵围在圈中,正在墙角边专心致志地蹲着熬草药的少年却倒是熟人。
  “喂!”
  杜曜扬了扬下巴,踏前一步,已经是走到剑圈的边缘,问道:“楚莫言,青和呢?”
  没有任何的回应声,莫言依旧只是专注地盯着炉火和已经微微沸腾的药罐,额头的地方却因为强烈的炙考,汗水一滴滴地落了下来。
  几只蝴蝶像是被他身上异香吸引,围在四周翩翩而舞,若是忽略掉四周兵器反射出来的森森青光,倒也是一派安详无争的局面。
  这人怎么还是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看来不像一年前那样把剑架到他脖子上,他是不会说话的。
  念头至此,杜曜重重一哼,几步上前,已是想拨开剑圈走进去。两道白光“匡当”相交,剑阵之中已是有人又惊又怒地挡了过来。
  杜曜看也不看,随手轻拨,身前之人已是被逼得退了两步。一直僵持着的剑阵蓦地开始骚动,十几把剑芒顿时齐齐朝着杜曜转了过来。
  “怎么,各位想打架么?”
  杜曜嘴角轻轻一挑,口气里都是不屑——眼前这剑阵看架式倒也不弱,但站位者功力有高低,就刚才的转身之势,他已是看得分明。
  只要击破一人,这剑阵便算是破了,因此对方虽然人数众多,他倒也不怎么放在眼里。
  一阵缄默,剑阵之中有人凝神在他腰间的长剑上看了良久,才慢慢发下话来:“琉璃冠绝天下,我们师兄弟几人虽然不才,但此番上山,便是盼着阁下赐教,让我们见识一二的……”
  一群蠢材!
  连剑都不认识,居然还敢在这里大放厌词,口口声声地喊着赐教。
  就这种眼光,也配向青和叫板?
  杜曜暗中一叹,冷眼朝着楚莫言的方向瞥了瞥,摘下腰间长剑,伸手一弹,碧落冲天而起,片刻之后急速落下,已是深深地插入地面,只听嗡嗡之声不绝,啸如龙吟,竟是尚未力竭。
  碧落位列天下名剑前十,名之缘由正是因为急刺之下,剑芒流澈如碧,光彩华美无比。
  杜曜这下出手,一方面是出於少年的高傲性情,表示弃剑只愿意空手对敌,另一方面,却也是让这群不知高低的挑衅者知道天外有天。
  “在下并非琉璃主人,不过众位若只是想长长见识,那在下尽量不负众望就是了!”
  碧落的震鸣声下,剑阵之中已是有人低低惊叫出声,满脸震慑之色。
  一片紧张的气氛中,草药却像是已经熬好,莫言把药罐取下,不声不响地倒入一只碗里。
  “喂,你去哪里?青和呢?我是专程来找他比剑的!”
  眼看莫言端起药碗,站起身来像是要离开,杜曜无心再和眼前众人纠缠,手腕一转,已把离他最近几人的剑绞落下来。
  剑阵之中众人又惊又怒,却并未因此而乱了手脚,几声呼喊之下,竟是阵形一变,重新恢复稳固防守的架式。
  “让开!”
  随口喝斥之下,杜曜身形腾地掠起,已经是朝着最弱的一个角冲去,急於撕开一个口。
  数个来回之下,剑阵之中年纪稍轻的几人已是支绌困难,但杜曜心中也不禁有些后悔起来。
  这剑阵之中任何一人单打独斗,在他手下都走不到十招,即使现在集结成阵,也绝非他对手。
  但他终是一个人惯了,对於阵术不曾有过研究,虽然凭着经验和直觉知道攻其弱手,各个击破,但阵势之中强弱互搭,相互补全之法,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够参透的。
  更何况他性情高傲,既然早已表明弃剑,便坚持赤手空拳地在剑圈中与人交战,现下虽是已大占上风,但若想要破阵而出,摆脱这些人的纠缠,却还是要耗上一段时间。
  “阁下竟非琉璃主人,又何必插手其中,趟了这趟浑水!”酣战之中,已是有人气喘吁吁地质问出声。
  杜曜久攻之下心里已满是焦躁,听到对方罗嗦,忍不住冷笑出声:“就凭你们几个也配打琉璃的主意?我插手不过是瞧不过眼,看你们一群人围攻一个全然不会武功的废物罢了!”
  他说者无心,只是眼看着莫言一直闷声不响,又是一副要走的模样,便盼着快快解决掉眼前的麻烦,拉着他问出青和的下落,却没注意到“全然不会武办”这句话,已是让剑阵之中首领之人忽然呼喝出来。
  微微一怔,杜曜已意识到那是变阵之令,不过顷刻,剑阵已是从一个整圈变化出大、小两个圈,大圈继续缠着他,小一点的圈却是在混乱之中,迅速地向莫言攻了过去。
  这一下变故完全出乎杜曜意料之外,虽说围攻他的力量本已势衰,现在人数减少更是不济,但阵法之中牵扯之力甚强,他虽然已下了重手,想迅速脱身援手却已是不及。
  即使杜曜心中对莫言些莫名的敌意,但也知道他身无武功,又是青和同伴,总不忍心看他伤於这群人之手。
  情急之下,杜曜没了要弄的心情,反手抽回碧落,直击敌方要害,嘴里也急呼出声:“喂,楚莫言!你小心!”
  话音未落,竟已有惨叫之声响了起来,在这空旷的山谷之中,听起来更是无比凄厉。
  杜曜终於也从剑圈之中脱身而出,凝神一望,呼号之声竟是发自刚才攻向莫言的那几人。
  肩手之上高高肿起的模样,看上去伤得不轻——只是以杜曜目光如炬,竟也不知这下变故如何而起。
  四周并没有剑气,应该不是青和出手……
  莫言静静端着药碗站在原地的模样,亦没有半点动作的痕迹。
  好奇怪……
  花香鸟语,一片呼号之中,几只蝴蝶绕在莫言四周,翩翩飞起,几圈之后,慢慢停上了他赤裸着的肩头和手臂。
  “众位还不走么?若是下山及时,遇到良医,身中之毒便还能解,大概也不至於要废了那条手臂,如果还要留下喝茶,我倒也不介意……”
  这是今天杜曜第一次听到莫言说话,比起一年之前,虽然还是懒洋洋的调子,却是多了好几分的疲惫和沙哑。
  呼号之声渐低,中毒之人像是筋疲力竭,相互对望了一下,疼痛的折磨已把斗志耗尽,勉强站起身来,几个人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下了山去。
  停在莫言肌肤上的蝴蝶微微颤动着,本来洁白的翅膀上开始浮现红色的纹络,身体也胀大了一些,像是吮吸了鲜血而绽放出最妖艳的色彩。
  杜曜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这些蝴蝶身携巨毒,竟是成了莫言武功全无之下,最有效的进攻武器。
  这类以身养蛊之术以前虽也听人说过,但感觉太过神秘,以为只是传言而已,此刻他亲眼见到,总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不过眼下,这个已经不是他计较的重点——纵身一掠,杜曜已是挡在了莫言的身前。
  “喂,你回答我,青和呢?”
  “死了。”
  “什么?”
  万万没有想过会是如此乾脆的一个答案,一愣之下,眼见莫言已是要走,杜曜长剑一拦,怒斥出声:“你耍我?”
  莫言垂着头,呼吸稍促,像是转着什么念头有些为难。
  杜曜略一思索已是哼了出来,“怎么,楚莫言,你若是也想用那几只蝴蝶对付我,倒不妨试上一试,看看是它们比较快还是我的剑比较快。”
  莫言终於把头抬了起来,眼睛与杜曜对上,眉头皱起,也不说话。
  杜曜这一路赶上山,要找的人没见到,却是莫名其妙地打了一场,现在莫言又是对他言词敷衍,心下不禁恼怒,冷哼之声更甚:“你说他死了……哼,他那样的身手,天底下又有几个人能杀得了他?
  “江湖之中这一年来的种种事端,你总该也知道一些吧。那样的招式和速度,除了青和,难道还会有其他人吗……”
  眼看莫言嘴唇微抿依旧不置可否,杜曜继续道:“这江湖之中,觊觎琉璃剑的,要上山报仇的只怕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既然这地方已经泄露了出去,那要找青和的人,我绝非第一个,也自然不会是最后一个……你不带我去,难道我把这地方翻上个几遍,还怕找他不到么?”
  话说至此,莫言的神色似也因为那句“我绝非第一个,也自然不会是最后一个”,而微微有些动摇起来。
  抿着嘴唇想了想,莫言轻轻咳了一声,随手推开房门道:“竟是如此……小曜,你跟我来吧!”
  一年之中,杜曜曾设想过千百次与青和重新对峙的局面,此刻跟在莫言身后,想着种种期盼便要成真,心里竟是莫名地有些紧张。
  搭在剑柄之上的五指紧握,掌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汗湿了。
  亦步亦趋的一段路,正待开口问些什么,莫言的脚步却是忽然停了下来。
  “这里是?”
  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丝毫的人气,简简单单的桌几之上,铺着浅浅的一层灰,看样子已是长久无人居住。
  杜曜目光四下一扫,脸色已是有些发沉,冷冷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干嘛?青和呢?”
  莫言背过脸去,“你不是一定要把这地方翻上几遍,找他出来吗?还没死以前,他住在这里便是了……”
  事到如今,他竟开口闭口就是“青和已死”这么一句。
  杜曜脸色涨得通红,只觉得自己的耐性快要被磨光了。
  盛怒之下,他随手一掠,犀利的剑气激荡而出,从莫言脸颊边划过,几缕鬓角已悄无声息断落在地。
  莫言也不惊惶,还是倚墙而立,只是随手从旁边的箱中拿起一物,抛了过来。
  杜曜伸手接住,眼一瞥之下,已是愣在当场,道:“这不是青和的琉璃么?”
  莫言点了点头,“反正我留着也是无用,你若喜欢,拿走了便是!”
  这是天下之间最具盛名的一把利器,江湖之中有多少事端便是因它而起,此刻莫言那句“你若喜欢,拿走便是”脱口而出,却是满脸无谓的样子。
  杜曜惊疑交集,低头凝神看向自己手中之物——即使隔着剑鞘,却已经能感到冷冷的剑气扑面而来。
  他年纪虽小,剑之一道上却是天赋过人,颇具灵性,此刻握着这么一把倾国倾城的名剑,那是无论如何也抗拒不了使之出鞘,一窥剑身的诱惑。
  心念既动,五指便已收紧,琉璃剑身不过刚刚才抽出几分,杜曜腰间一抖,碧落微震之下,已有低低的颤声如水波般荡了出来。
  剑与剑之间亦有相生相克的道理,此番两剑相距极近,琉璃又太过霸道,剑气冲撞之下,向来嚣傲的碧落竟是头一次露了怯。
  杜曜咬紧牙关,用力一抽,琉璃已是横卧在了眼前。
  同样是青绿色的剑身,相较於碧落的清澈晶莹,透澈灵动,琉璃却像是沉睡的玄冰一般,只有凝神相视,才能隐隐看出埋於底下的暗流来。
  手腕一转,剑身略偏,角度已变,碧色汹涌,顷刻之间杀气更甚,像是之前死在琉璃之下的怨灵都被封在了剑身之中,急於挣扎而出。
  “好厉害的剑……”
  过了半晌,杜曜才喃喃出声,正准备还剑入鞘,光线变化之下,却看到了一缕细细的血线隐在剑身之中。
  那一瞬杜曜如遭电殛,满脑嗡嗡作响,隔了半晌,才勉强发出声音:“青和他、他竟是死在……他竟是伤在自己的剑下么?”
  天下名剑皆有灵性,只有见了自己主人的血,才会在剑身上留下印记——只是即使是这番景象,杜曜依然不愿意相信青和已经死去的消息。
  眼见莫言并不答话,眼波朦胧,似是陷入深深的记忆之中,杜曜牙齿紧咬,几步上前,已是将剑刃架上他的脖颈。
  “你说他死了……他死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更何况……更何况他那样的身手,你告诉我,又有谁能杀得了他?”
  一句接一句的促声喝问,杜曜也不知道自己满心炸裂般的感觉从何而来,仿佛只要想起这一年之间,无时无刻不在向往着的目标就这样凭空消失,那个出手如电的少年再也不会站在他面前,就会觉得连呼吸也困难起来。
  强大的压力之下,莫言被迫得退了一步,又是一步。
  放在木桌上的药碗重重一晃,竟是“当”的一声摔了下来。
  细碎的药渣四下飞溅,苦涩的味道慢慢溢满了整个房间。
  ***
  那一夜,药味弥漫的空气中,杜曜便在青和的这间屋子里住了下来。
  虽然表面上看是如莫言所说,天色已暗,不熟悉环境的话下山太过危险,是内心深处,却觉得有什么东西,自己隐隐还是在期待着的。
  躺上床瞪着眼睛翻了很久,已是到了下半夜,却丝毫没有沉睡的欲念。想了想有些不甘心,杜曜乾脆坐起身来。
  琉璃就在枕边,一同被留下的还有剑谱——莫言说完给他以后,竟是真的是毫无留恋。
  剑师与剑之间,本就该是合为一体的关系,青和若非有了意外,又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任由莫言随手送人呢?
  想到这里,竟是不敢再继续下去,顺手抽过琉璃,杜曜怔怔地看着——不知道这把利器穿过自己主人的身体时候,该是怎样一副场景。
  夜风之中,地面却是忽然微微一震,几声几不可闻的闷响,转瞬之间又被宁静所掩盖。
  片刻之前的恍惚之色一扫而空,杜曜眼睛里精光芒动,脊背绷紧,披衣,取剑,几乎只在一瞬间。
  想了想,他回手将琉璃也挂在腰上,身体已是如箭一般,悄无声息地从窗口的地方掠了出去。
  穹如黑缎,四野无星,山野之间风声呼啸,像是所有的一切都快要被无止尽的夜色吞噬。
  浅浅的一层月色之下,木屋之前的院落里是朦朦胧胧的数十条人影。
  形式一旦看清,杜曜不禁暗中倒抽了一口凉气——从这群人片刻之前上山时的动作来看,整齐划一,悄无声响,竟都是当下一等一的好手,绝非白日所遇的那群乌合之众可比。
  此刻人数虽多,却丝毫不见杂乱,所站位置或前或后,形成一个半圈的形状,已是将莫言所居的木屋围了起来。
  那个大笨蛋……既然根本没有半点武功,为什么还会招惹上了这么棘手的一群人呢?
  现在被人找上门来,又丝毫没有任何戒备的样子,只怕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吧!
  心里狠狠地骂了几声,杜曜掠起之势更甚,剑柄已然握紧,只想在那群人注意力全部放在围攻莫言所居木屋之时,攻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急驰之中,脸前一凉,猛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正飞速地逼近,几乎同时,近在咫尺的一片树叶忽然没有任何声息地断裂,像是被极细的利器从中切断,然后瞬间就坠落下来。
  电光石火之间,身体的本能反应已是比思考的速度更快!
  杜曜腰间一拧,空中一个后翻,离脸颊不过分毫距离的地方,已是有物体猝然划过。
  虽然速度极快,但距离紧贴的情况下,杜曜还是已经看清,那道疾如利风的,差点要了他命的物体,竟然只是墨黑色的一条细细丝线而已。
  杜曜又惊又怒,知道自己行迹败露,对方已是不动声色开始了攻击。
  夜色本就深重,月光浅影之下可见之物不过一个粗粗的轮廓,而这丝线颜色既深,又几乎细不能见。
  杜曜脚一沾地,立刻又跃起,只觉得身体四周被利风刮得生疼,不知道又有多少条丝线切了过来。
  身体还尚在空中,杜曜已是反手一撩,剑光之下,碧落与细丝缠在一起,铿锵作响。
  杜曜心下骇然,却也被激出了一股傲气,暴喝之下,手腕一震,缠上碧落的丝线纷纷如碎屑般地坠下去。
  虽是暂时避开凶险,但这从死到生的片刻,却让杜曜冒出了一身冷汗,呼吸尚未平复,已经听得有人赞出了声:“这么年轻就能做到这个地步,一出手便碎了七根蚕丝……青和,你果然没让我们失望……”
  说话之人声音柔和,却是毫无生气,杜曜听在耳里,只觉得浑身一凛。
  张了张嘴,正想着要不要向对方解释自己并非青和,一个熟悉的声音已是懒洋洋响了起来:“既然朋友你们一个接一个的上山要有所见识,那大家也就不用客气……更何况,琉璃剑闲了快一年,今天晚上总算不会太寂寞……”
  不过轻描淡写的一个句子,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齐齐落在了杜曜的腰间。几声或长或短的暗令之下,阵势催动得更急。
  杜曜的错愕不过片刻,思绪急转之下,藉着兵刀的青光只见莫言站在一旁,嘴角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中恍然明白了过来——自己欲见青和而不得,却是中了他的计!
  他引路,赠剑,留人,大概已是有预感夜间会有棘手之敌上山,自己一意孤行之下,对方也就顺水推舟地摆了个套下来。
  此刻天色已黑,敌方竟已错认,自己又身负琉璃,加上莫言刚才那几句暧昧不清,带着误导的说词,看来这挡箭牌还真是当定了。
  事已至此,心中虽是恼怒,以杜曜的高傲心性却也不屑再去分辩,更何况他一生之中,除去与青和交手那次,也从未身处於这般凶险的局面之中。此刻斗志已起,倒是兴奋比惧意来得更加浓烈。
  整个丝网是由十二只手拉起来的。
  比起最开始零散的攻势,竟是所有的上山之人都参与到了阵势中来——对青和和琉璃的忌惮,让他们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剑芒散落之下,杜曜的呼吸已经逐渐粗重起来。
  四周都是层层叠叠的杀机,黑暗之中,那些薄薄的丝线却是根本无法看见。布网之人犹如幽灵,丝线拉扯之间,每个人都在飞快地滑行着,十几条丝线交错进退,稍有一个不留意,便到了颈喉之间。
  这些丝线亦刚亦韧,即使锐利如碧落,一旦被缠上,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斩落的,更何况丝网圈越收越紧,杜曜腾挪闪避之下,已是难以发力。
  手臂一凉,肌肉终是被丝线刮过,血珠很快就渗了出来。
  结网之人中,已是有冷笑扬了起来,“青和,你撑到现在,也算是你厉害,不过,我现在已经很期待你被绞成一团血肉模糊的模样了……”
  杜曜心中大怒,侧耳辨明发声的方向,挥臂横扫,已是冲着目标一剑狠狠剌了过去。
  对方一声闷哼,已中要害,但杜曜为了这一剑之击,身体亦是被割出更多的伤口来。
  因为有人受伤而造成的乱势不过顷刻,还没来得及有所喘息,“簌、簌”几声,网阵已是垂新结起。
  被斩落在地上的丝线已然不少,但断上一根,便会有新的一根缠进来,像是没有止境。
  杜曜记得小时候在山间玩闹之时,是有看过蜘蛛结网捕捉猎物。幼小的昆虫一旦入网,层层叠叠的丝线缠绕上来,无论猎物平日里的攻击性有多强大,挣扎得有多厉害,也很快就会筋疲力竭——
  杜曜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被丝网缚住的昆虫,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不用等待太长时间,只要剑圈的保护微一松弛,任何一根丝线都可以要了他的命。
  该死的……好不甘心!
  败在青和手里也就算了……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死在这里!
  最可恶的是,如此狼狈的模样并非剑术不济——这阵势虽是精妙,但若是白日,他至少可以拉上半数的人陪葬——偏偏对方却是算准了这个时候交手,让他什么都无法看清。
  剑光的防护圈开始缩小,小腿的地方腾挪梢迟,又被割伤好几处,似乎就要快撑不住了。
  神思恍惚之下,他眼前却开始有星星点点的光——即使很淡很淡,幽灵般的丝线却已经现出了形影。
  杜曜精神大振,几个连斩,把丝网撕开了一个缺口,暂时得到一个喘息的机会。
  光点还在陆续增加着,越来越亮,杜曜凝神之下已是看清——那些小小的光点竟是一只只的萤火虫。
  明明是异常平静的深夜,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萤火虫忽然出现,而且前仆后继,像是有什么力量在促使……
  牵动网阵之人似乎也被这幅不合常理的景象惊住,连攻击都缓了下来。
  杜曜脑中瞬间闪过白日之间莫言以血饲蝶的场面——养蛊之术基本相通,他既是能驱蝶,那这些萤火虫难道也是……
  还来不及扭头细看,已是听到莫言纵声喝了出来:“小曜,这网阵和你用剑的道理是一样的,要破它就到最中心的地方去!”
  所谓极盛则衰。
  以剑而言,圈由剑心而衍,愈是向外愈是势弱,因此最强之处便是剑圈核心。但另一方面,最利之处同时也是最致命的地方,只要一举攻破,剑势立衰,便再也没有还手的余地。
  这个道理,杜曜早已经懂了的。
  只是眼前,面对的是一张网……最核心的地方丝线也就最密集,虽然那里是唯一一个可以进行全局攻击的点,但若非瞬间击出十二招,将扯丝之人一举击倒的话,他的身体立刻会被其余的丝线扯成碎片。
  这么短的时间里要击出十二招,且需要在飞速移动着躲避死亡的过程中招招命中……这样的事,杜曜之前根本未曾想过。
  但没有时间让他犹豫了——萤火虫带来的微光亦只有片刻,丝网只要抖动起来,那些小东西就会一只只地被剖开身体。
  深深一个呼吸,杜曜把身体重新绷紧,看准位置飞身掠了进去。
  碧落被拉到最满,青光洒落,黑暗中传来了剑中目标的声音。
  一声,两声,三声……随着一个接一个身躯的倒下,杜曜的心脏跳动得也愈发剧烈起来。
  随着最后一个“九”字从他的胸腔默念而出以后,开始了一片长长的寂静。
  接近完美的一剑,在杜曜年轻的生命中,这已是超越了他的极限。
  但无论如何,输了就是输了——剩下的三根丝线很快就牢罕地陷进身体,再一下就会四分五裂。
  濒临死亡前的片刻,原来竟是这样的宁静,内心深处,并没有太多的惧怕,只是有点遗憾而已——生命终结时的最后一个晚上,天幕之上居然看不到星星?
  仰面躺在草地上,数着天上那些美丽的小玩意,是他在练剑以后,最喜欢做的事情。
  杜曜轻轻叹了一声,眼睛慢慢地合上。
  然后,时间像是被凝固,很久之后,等待之中的撕裂感并没有来。
  腰间佩着琉璃的地方动了一下,像是被人瞬间抽走,耳侧忽然刮起了一阵风,速度快得惊人。
  杜曜眼睛再睁开的瞬间,已是看到了漫天的星光——那么绚丽又灿烂的模样,只有最快的剑刺才能绽放。
  每一个绝杀点都在不可思议的角度,可是还是被找到了。
  随着最后一个结阵主人的倒下,缠缚在杜曜身上的网丝慢慢散开。
  网阵的正中央,一身素衣的少年,手中的长剑斜斜地指向地面,剑身上细细的鲜血,随着他一下又一下的咳嗽在轻轻滑落。
  云层散开了一些,天色也渐渐开始发白。
  少年还剑入鞘,转过身体,朝着杜曜的方向微微一颔首。身上的衣裳像是在刚才的急刺之中,因为速度过快而被激荡的夜风扯开了一些,胸口的地方,一道又深又长的伤疤,狰狞得像是要穿破身体。
  杜曜一惊,像是才回过神来。
  他嘴巴张了张,“青和”两字还没来得及出口,那人的目光已经垂下,对着一地的丝线,身体不自觉地开始轻抖。
  莫言蹲下身子,随手捻起一根残丝,放在掌心里异常专注地看了很久。
  半晌以后,才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叹了一声:“既然是连这些人都找上了门……这山上,怕是真的已经待不下去了!”
  ***
  一直到漫天的火焰冲天燃烧起来,杜曜都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只在经历着一个不大真实的梦境——几个时辰之前还好好的小木屋,在火势中“劈啪”作响,看上去马上就要坍塌。
  莫言随手将打好的包袱甩在肩上,想了想,将满地的丝网也拾掇起来,一一扔进了火中。
  杜曜心下疑惑,眼看青和站在不远处,盯着火光,满腹心事的模样,忍不住凑到莫言身边推了推,“喂,你们真的要走?”
  莫言嘴角一挑,转过身来,“你觉得我这样子像在开玩笑?”
  “可是……为什么?”
  杜曜眉头蹙了起来,“这么仓卒的离开,难道是要躲什么人么?可是……可是以青和的身手,还有什么好怕的?”
  没有人再回答。
  莫言抿了抿嘴唇,向青和的方向瞥了瞥,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烟火混杂着木柴的焦味中,天色却已经亮了。
  下山之路颇为曲折,长长的一段行将下来,青和身形微滞,抑制不住地重重开始咳喘。
  杜曜怔了怔,想起他胸上那道狰狞的伤痕,这才意识到夜间他那一招绝杀拼尽全力,大概触到了旧伤。
  来不及多想,杜曜几步上前,伸手护住青和的后背,急声问道:“你……你如何?”
  青和摇了摇头并不答腔,咳嗽之声却是更为剧烈,胸前本已结痂的伤疤,像是因剧烈的震动而微微裂开,有湿红的颜色从衣裳内渗出来。
  杜曜手臂一紧扣住他的肩,还欲说些什么,一直闷声走在前面的莫言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子,伸手在包袱里找了找,递过一截短短的草茎,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现在这里没有办法煎药……你先吃了这个,虽然苦了点,暂时倒能止一下疼!”
  青和低着头伸手接过,声音发哑:“多谢!”
  这两人之间,客气得近乎生分的模样……杜曜只觉得有什么不对,张了张嘴,却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满心郁结之下,只能飞起一脚,把眼前的小石子闷闷地踢了出去——在他的记忆里,一年之前的楚莫言和青和,即使相互之间有冷眼,有恶言……却分明不是这个样子的。
  下到山脚之时已是正午,集市之上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日光暖晒之下,杜曜觉得恶战一场以后失血过多的身体,似乎也变得舒服了许多。
  匆匆找了一家客栈暂做休息,坐下不过片刻,店小二便从天井里打来了清水,杜曜卷起袖子,正准备把伤口上的血污清洗乾净,掌柜已是笑嘻嘻地亲自端了三碗米粥送上来。
  “几位小哥看上去风尘仆仆的样子,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垫一下肚子?”
  那米粥看上去清淡爽口,杜曜从昨日上山之后一夜苦战,已是大耗体力,此刻闻着百合、莲子混合小米的清香,咽了咽唾沫,很快就拿起竹筷坐了下来。
  端起粥碗正准备赶紧喝上两口,下一秒却是“咚”的一声又摔了回去,杜曜挠了挠头,低低地抱怨出声:“这粥看上去没什么热气,想不到还真烫……”
  青和微微一愣,拿起竹筷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掌柜呵呵笑着,温声道:“小兄弟,你慢点,别着急……我这再给你们拿些小菜!”
  莫言先是把粥吹了吹,然后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眼睛很快就惬意地眯了起来,“掌柜,这粥的味道很不错啊……大概算是金字招牌了!您这店开了也不短了吧?”
  似乎是被莫言的赞誉之色所感染,掌柜的笑容看上去更加愉快了些,“承小兄弟你吉言,老朽经营这小店……到现在快有十年了……”
  杜曜耳中听着这两人絮絮叨叨的对话,只觉不耐,便学着莫言的模样凑在粥碗边吹了吹,感觉到凉得差不多了,正准备重新端起,却看到青和侧过脸来,“小曜,我背上的伤……不大方便……你能不能帮我上一下药?”
  杜曜“哦”了一声,赶紧站起身,心下暗自抱怨自己粗心——下山之时就已经知道青和旧伤未愈,昨夜又太过劳损,既是休息下来,本就应该立刻检查伤口重新上药,只是一路奔波,腹中饥饿,竟是全忘记了。
  只是……换药这种需要贴身而为的事,青和为何拜托的人是自己?
  按道理说,他和莫言才是熟人不是么?
  眼见掌柜已经出了房门,莫言眯着眼睛一下又一下地用竹筷敲着木桌,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并不朝他们这个方向多看,杜曜咬了咬嘴唇,把缠着青和大半个胸口的布慢慢解开。
  颜色已经变成深褐色的一道疤,竟真的是穿透过了整个胸口。杜曜把伤药小心翼翼地敷上去,觉得自己手指都在发抖。
  可以想像出这几乎是断绝生机的致命一剑,很明显伤到了心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如此巨大的痛苦中挣扎着活过来的。
  而且这样的伤,即使是活着,只要遇到变天或者阴寒的天气,大概也是非常难挨的剧烈折磨吧……
  昨天晚上,为了破丝网阵,他飞身疾刺牵扯到了那么大的动作,不知道会痛到何种地步。
  想到这里,杜曜的动作尽量放得更柔和了些,一直憋在心里的疑惑却是再也忍不住。
  “嗯……青和……”
  有点犹豫开了口,眼见掌柜端了小菜回来,正一碟一碟地放上桌,眼睛却是有意无意地瞥过来,像是在好奇着青和伤痕累累的脊背,杜曜的声音不由得放得更低了些。
  “我想问,你的伤……我是说胸口上的那道剑伤……是谁伤的你?”
  话音才落,青和的身体已经绷紧,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本就极瘦,此刻上身赤裸,胸口、后肩……都满是触目惊心的伤口,内心激动之下,肩骨的地方颤动得厉害,像是随时就要刺破肌肤挣脱而出。
  杜曜心下异样,抿了抿嘴唇,正待说些什么,已经听到莫言重重地哼出了声。
  杜曜眉头紧拧,扭过身来:“你哼什么?我问的又不是你!”
  莫言嘴角微撇,也不顾掌柜在旁边拼命陪着笑脸,已是一嗤:“我只是觉得你爱管的闲事还真多!”
  杜曜因为昨夜莫言对的他利用之事,本就不忿,此刻听他冷言冷语,心下大怒,迈前一步正待发作,却觉得五指一凉,已是被青和轻轻扣住。
  那一下的肌肤触碰异常清晰,杜曜只觉得对方手上薄薄的冰凉,竟是直接浸到了心里去。
  眼看青和朝着他微微摇了一下头,似是让他有所忍耐,杜曜拼命克制着自己,终是没有再动。
  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掌柜脸上的表情也终於松弛下来,夹了几筷子菜在莫言碗里,陪着笑开始劝:“小兄弟你多尝尝这里的手艺,若是喜欢,这几个菜就当是我送的!”
  莫言也不拒绝,每个菜都夹了一筷扔在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杜曜看着他和掌柜越谈越欢,丝毫不顾自己和青和被晾在一旁,粒米未进,心中恼火至极。
  半晌之后,莫言终於把每个菜都尝了一遍,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顺手斟了一杯酒递了过去,“掌柜,你这里菜不错,人也不错……你这个朋友我算是交定了,敬你一杯!”
  对方似是有些迟疑,在莫言大大的笑容中终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莫言眼睛眨了眨,凑过身去,容颜之中已有几分淡淡的微醺之色,连说话也模糊了起来:“掌柜的,这酒的味道如何?我想你自己未必经常有这么好的机会来痛饮一杯的……”
  越来越低的声音,到了最后几近无力。莫言身体一晃,已是软在椅子上,额头上渗出一层层薄薄的汗,手里的酒杯“当”的一声滑落到地上。
  “这个酒,还真是劲大……”
  嘴里勉强地嘟囔着,眼看身前的掌柜站定不动,嘴角边却是微微冷笑,刹那间像是已经变了一人,莫言脸上的笑容终是僵硬,挣扎着嘶声问了出来:“你……你在酒里下了什么?”
  “酒里没什么……倒是你刚才喝过的粥,吃过的小菜,我免费送了点辅料而已……怎么样,楚莫言,味道是不是还不错?”
  “为……为什么?”
  额头上的汗水更密,莫言身体痛苦地蜷成一团,已是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为什么?呵呵……因为有人特地交代下来,要让你们死得不要太舒服……”
  掌柜走近几步,撩起莫言额前已经汗湿的头发,似乎有些惋惜地叹了出来:“可惜了你这么漂亮的一张脸……想到它一会慢慢烂掉,血肉模糊的样子,还真有点不忍心……”
  莫言的眼睛蓦然瞪圆,喉咙里“荷荷”作响,像是被恶毒的言词震得说不出话来。
  对方皱了皱眉,看到他挣扎的模样,忍不住低下身子把耳朵凑近了些,“你是不是还要说什么?”
  莫言重重地喘息着,抓住领口的双手一阵痉挛,“我……我……”
  眼见莫言的容色开始扭曲,似是痛苦到极点,掌柜的身体更低了些,“你要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掌柜你家的菜味道的确是很不错!”
  忽然之间就恢复清亮从容的声音,莫言拍了拍手,从地上跳了起来。
  那掌柜一怔,还未有所反应,腹中一阵剧烈的绞痛让他闷哼着晃了晃,脸色已是变了。
  这几下的形势转变太过突然,让人目不暇接。
  刚才莫言乔装中毒之时,杜曜虽是第一时间握上了剑柄急於相救,却被青和扣住手臂拉在一边。当时虽没有明白状况,但却相信青和既是不让出手,必定有他的道理。
  此刻见莫言恢复平日的神采,已控制住局势,虽还是不明就里,但总算是放下心来。
  莫言嘻嘻笑着,一直看着对方痉挛之下,虚脱般地跌坐在地,才慢慢走近,用手拍了拍对方的脸,“掌柜的,酒的味道还好么?”
  对方紧紧地咬着牙,缄默了片刻还是不甘心,狠狠地抬起头来,“你……你明明吃了那些菜,为什么没有中毒?
  “还有……你什么时候给我下的药?斟酒的时候,从头到晚我都看着,你哪来的机会下手?”
  莫言啧啧几声,摇了摇头,“你看着又如何?别说下药,当着你的面我就算下个蛋,你也未必看得出来!”
  杜曜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想着自己一直讨厌莫言的立场,很快又把脸板起来。
  眼看对方气得脸色铁青,莫言叹了一声,已是把五指展开,送到对方眼前,“呐,我这个人很好,你既然那么好奇我怎么下的药,这就让你看个明白!”
  圆润漂亮的指尖上,几道细细的刀口,沾着酒迹,血也未乾,应该是片刻之前才割开的,“呐,这就是了……刚才给你斟酒的时候,怕味道不够好,所以加了点这个……”
  眼见对方依旧满脸的疑色却还未明白,莫言一笑,继续道:“难道交代你来要我命的人没有告诉过你,怎么样都好,但是万万不要对我下药么?
  “你的那些东西,对我来说,真的只是辅料……以前在我身上试药的人可是药毒的老祖宗,施用的手段可比你现在的这些厉害多了!”
  话只说到这里,对方的脸上已是浮现了恐惧的神色,“你、你说的是药王夏清扬?难道你竟是做了他的药人……那你的血混在了酒中……”
  莫言点了点头,声音却是缓了下来:“其实也并非没得救……你只要告诉我是谁让你对我们下手,我就……”
  话才说到这里,被对方森然打断:“楚莫言,你想威胁我么?你和青和既是心中已然有数,又何必再问我?”
  眼见莫言神色肃然不再接话,对方的脸缓缓转开,轻笑了出来,“青和,你大概也知道,叛徒从来都是会死得很难看的,对於你会怎么样一个死法,我实在是很期待呢……”
  话只说到这里而已,再没有了声息。
  莫言看着对方已然狠狠插入自身腹部的匕首,和地上慢慢蔓延开来的血迹,叹了一声,站起身来。
  一屋子的安静,空气里沉闷得没有半丝风。
  半响以后,青和紧紧扣住杜曜的手指,才一根一根慢慢松开。
  这只是下山以后的第一站,却像是陷入了一层层密不透风的陷阱里,杜曜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彷佛捕捉了些什么,细想之下,却又没了头绪。
  想着对方适才描述过的中毒以后的惨状,一股凉意从脊背的地方直窜上来——若非莫言有所觉察,现在躺在地上七窍流血的人,大概就是他们了。
  眼看莫言手脚麻利地开始在屋内四下翻找,似是想要出些什么有用之物,杜曜悄悄撞了撞身边的人,“青和,你刚才让我帮你上药,是故意不让我碰那碗粥是不是?你也知道那里有毒?”
  青和薄唇紧抿,像是陷入了某种久远的记忆,直到此刻,才惊觉般地一震,短短地“嗯”了一声。
  杜曜听他声音乾涩,似有惧意,心下不禁诧然。
  虽然之前被莫言冷言嘲讽过“你爱管的闲事还真多”,杜曜此刻还是忍不住凑上去,“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他好奇的神情太过认真,青和终於回过神来,指了指满桌的残余,道:“刚才你要喝粥的时候,还烫成那样子,那掌柜的却是一路稳稳当当地端了过来,那双手分明就是有练过的……”
  “所以你就开始怀疑了?”
  “嗯……”
  “可是……江湖之中,酒房掌柜有练过内功,深藏不露的,虽是不多,可也并不奇怪,你们又为何知道他并非善类?”
  “那是因为……莫言刚才特意有问他经营这家店有多久,他说十年了。可是这家客栈,一年之前,其实我们曾经来过,掌柜什么的,都还记得……”说到这里,青和的声音已是低了下去。
  莫言正在收拾东西手一僵,头慢慢转了过来——太长时间里,都刻意回避掉的视线,终是重新交汇在一起。
  很多事情,本以为如果不再提起,就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可这世上又哪里会有如果这回事情——而回忆一旦有了一个开始,剩下的部分就会犹如惊涛骇浪一般,从记忆的深处涌来,深刻得让人难以呼吸。
  ‘青和,答应我……今天晚上,哪里都不要去,明天我们回到山上,以后……以后我们都这样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莫言,我是答应了你,可是我也答应过我自己,如果他们不都死掉,我这一辈子,都会一直做噩梦的!’
  一年之前……
  就是在这间客栈里,他和莫言抱在一起抵死缠绵……
  然后是他骤然出手的一掌,然后是莫言绝望的眼神,然后是封凌和离觞的横尸惨死,再然后,是莫言抱着他的当胸一剑……
  竟然什么都没有遗漏掉。
  竟然什么也都还记得。
  怔怔对视着的目光,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在杜曜的试探性的轻推下被惊醒。
  莫言背起包袱从他旁边擦身而过,嘴巴张了张,像是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青和收回目光,默默地跟了上去。
  杜曜愣了片刻,紧追几步,“喂,你们这是要去哪里?才下山就被人盯上了……现在这个情况,岂不很危险?”
  莫言的脚步顿了顿,“你难道现在才知道?”
  杜曜也不理他,只是快步走到青和面前,想了想,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何况青和你……你现在伤势未愈,身边又拖了一个……拖了一个,哼,什么武功都没有的家伙,若真是有了麻烦,只怕难以应付……”
  他性格直率,爱恨分明,对青和虽是大有亲近之感,对着莫言却是从来没好气。刚才那一番话更是说得毫无顾忌。
  莫言听到这里,眼睛一瞪,“若不是有个什么武功都不会的家伙在这,你怕是已经死得不怎么好看了吧。”
  杜曜像是根本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执拗又倔强地站在青和身前。
  青和想了想,像是思量着什么,半晌以后轻轻摇了摇头,“小曜,我虽是有伤,但若要赢你,胜算还是会有七成以上的,你一定要现在和我比么?”
  杜曜连连摇头,“不是,我不是要和你说这个……比剑什么的,可以等以后再说。”
  青和略有些惊异,“那你是要说什么?”
  “我……嗯……我是想……”
  有些嗫嚅地含糊回答,在青和直视的目光里,杜曜的脸不知为何开始涨得有点红,声音一点点变低了。
  莫言站在一旁,到了现在,已是看得明白。
  眼见杜曜神情窘迫,却还是异常固执的样子,莫言忍不住一笑:“小曜你既然舍不得走,跟着来就是了……
  “何况到了现在,你还怕这前面没有架给你打么,又何必一直说着要比什么剑呢?”
  话说到这里,已是不自觉有些泛着酸味的口吻,话音才落,不仅青和一愣,连莫言自己也觉得有些异样,很快地转了过去。
  在这种每个人都各怀心事的尴尬景况下,从来都和莫言针锋相对、不愿输上半分的杜曜,却是在被嘲笑之后第一次愣愣地,没有辩驳出声。
  ***
  集镇之中已是不能再走——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有江湖的地方总是有免不掉的阴谋和诡计。
  为了避免硬碰硬的对峙和防不胜防的陷阱,莫言便专门选着人迹稀少的地方前行,到了黄昏时分,树林渐多,再走片刻,便是再也不见有人出现,似乎是已经进入山林腹地。
  山谷之中,地形本就繁杂,越到深处,湿气越重,眼看日头渐落,再行下去必是难以见物,几人也就不再勉强向前。
  凭着从小在山间长大的经验,倒也很快找到了可以栖身的林穴,稍微清扫一下,铺上干燥的枝叶,片刻之后,火堆也燃了起来。
  此刻虽是天地为铺,草叶为枕,远不及客栈里的大床来的柔软舒适,但毕竟是在这样一个远离了阴谋和算计的环境里,火堆映照之下又是异常暖和,杜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情也终於放松。
  包袱中带着的干粮暂时还能勉强对付着过一晚,草草吃完以后,却是谁也不再说话,气氛一时安静得有些诡异。
  杜曜好几次想要开口打破沉默,却是看着青和火光之下忽明忽暗的脸,又强制忍耐了下来。
  莫言远远地坐在一旁,把随身带着的东西稍微检查了一下后,便是合衣闭上了眼睛。
  他体质异於常人,又特意选了个靠近洞口的位置,随着呼吸声渐转悠长,身上的花香也远远地飘散出去,倒似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山林之间虫物虽多,却也丝毫不敢靠近。
  随着柴火燃烧的“劈啪”之声,杜曜也渐渐乏了,眼见青和倚在山壁上似已入梦,便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
  半夜之时,火堆慢慢地熄了下来,只剩下一点点余灰捂出来的微温,杜曜只觉得有些冷,便下意识地想朝着火堆的地方靠近,才一翻身,却是感觉身边有人在轻轻地走动。
  他反应迅速,对周遭本就敏感,此刻又是在如此陌生的环境下。声音才一起,立刻警觉,眼睛偷偷眯起,藉着着微弱的火光,已看清了眼前之人竟是青和——
  他脚步极轻,边走边将身上的长裳慢慢脱下,最后站定在莫言身旁。
  山林中宵风寒露重,莫言身无内力,体质本就极弱,而为了克制毒物、虫蛇之类进洞侵扰,又睡在洞口的地方,此刻寒冷之下,虽然尚未转醒,却也是紧紧地缩成了一团。
  青和慢慢蹲下身把长裳盖了下去,看着莫言眉头紧锁的睡颜,似是想伸手触碰一下,最终还是放弃般地轻轻一叹,站起身来。
  那一声叹息极淡,却似藏了无限情愫……
  杜曜只觉得心被重重地揪了起来,虽是看不清青和的表情,脑海反覆着的却是他蹲下身搭衣在莫言身上的一幕。
  有什么东西,内心深处像是忽然明白过来,却又因为某种尚在懵懂的原因而不想去承认……
  情绪烦躁之下,只能把五指狠狠地掐紧,听着青和走回,坐下,呼吸转匀,而后不知又过了多久,才重新合上眼睛。
  再次转醒之时,天色已经泛白,洞外鸟声清脆,一派生机盎然。
  青和靠在不远处的石壁上,嘴唇紧咬,额上是一层薄薄的冷汗,手压在胸前,像是疼痛难当。昨夜搭在莫言身上的外裳,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重新盖了回去。
  还来不及开口问什么,莫言已是走了过来,“小曜,我要出去找几味药,怕是要晚些才能回来,洞口我滴了血界,倒不用担心会有蛇虫干扰,只是别的事,就要拜托你了!”
  他向来说话吊儿郎当,现在一番话交代下来,却是难得的正经,杜曜一愣,倒也是很顺服地点了点头。
  想了想,莫言走到青和身边,声音压低了些:“你忍耐一下,那几味药也不会太难找,我很快就回来……
  “只是,即使再痛也不要勉强运气,那种饮鸩止渴的方法,对身体是有损无益的。”
  青和抬起头,对上莫言的眼睛,像是忽然就轻松了起来。微微一笑之后,点了点头,“我知道。”
  昨日的火种一直埋着,杜曜卷起袖子,很快就让火堆垂新燃了起来。
  温暖的感觉似乎一定程度上减轻了身体的痛楚,看着青和的脸色慢慢有了血色,杜曜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也跟着变得很愉悦。
  随身带来的干粮已是不多,又都是粗糙乾硬的模样,杜曜撇了撇嘴,决定到这洞口附近摘些新鲜的果子,顺带再打些山鸡、野兔什么的回来。
  这山林之间植物相当富饶,虽说许多不知名的果子忌於毒性不敢贸然采摘,但山梨和野果毕竟还是认得。
  不过片刻的工夫,已是摘了好几十个,顺带用小石头击晕了几只肥大的野兔,计算着大概连晚饭也差不多解决了,杜曜这才心满意足地折身往回走。
  既是收获颇丰,回程的路上倒也有了欣赏景致的闲情逸致。四下张望之下,忽然瞥见不远的树下有花盛放,形如青莲,洁白剔透的模样,连气味也异常淡雅。杜曜心下欢喜,小心翼翼地摘了下来,塞入怀中。
  回洞之后,随手把食物放下,杜曜先是把那枝奇花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找了一处积水的小石槽,养了进去。
  青和见他这样的举动倒也有些好奇,凑过身来一嗅,只觉得花香淡雅宜人,片刻间让人连五脏六腑都舒服了起来。
  他和杜曜并肩而站,想着年少的时候,莫言在山间东游西荡,也喜欢摘一些奇奇怪怪的植物回来研究,说一些他不怎么能听懂的药理,不禁微微一笑。
  杜曜本是一脸兴奋的神色,转过头来见到青和和煦的笑容,脸不知为何竟也有些红了。
  吃了几枚果子暂时填了一下肚子,两人把野兔剥了皮,掏了内脏清洗乾净,用粗大的树枝穿了架在火堆上烤起来。
  只一会儿,熟肉的味道就四下溢开,杜曜抽了抽鼻子,只觉得平安喜乐,心满意足。
  他对青和本就大为亲近,此刻满心愉悦之下,更是毫无顾忌地聊了起来——他从小闯荡江湖所闻颇多,此刻讲述起来虽不似莫言那般伶牙俐齿,舌灿莲花,但也极是精采。
  青和听他说得有趣,倒也听得津津有味,只是待杜曜说到和这一年之间,江湖之上杀戮不断,事端滋生之时,脸色却是慢慢变了。
  杜曜心中也是有些后悔——明明是那么温暖的时刻,他并不想去破坏,可是很多问题如鲠在喉,如果问不出明确的答案,便会一直无法安宁。
  眼看青和薄薄的嘴唇紧抿成了一条线,显然心事汹涌,杜曜狠了狠心,更是逼近了一步,凑到身前,盯着他的眼睛。
  “青和,我知道那些事,并非你所为……是不是?你这么严重的伤,一旦运气,便是、心肺大损……
  “虽然那些剑招和出手的速度,的确……的确让人怀疑,可是,我知道不是你……”
  话说到这里,声音已是带上明显的颤音,语句中的底气甚至是难以说服自己。
  青和终於扭过头来,看着杜曜神情激动,微微一叹,缓声开口道:“小曜,这些事端虽非我亲手所为,却也因我而起……”
  眼见杜曜嘴唇翕动,似想再问,青和摆了摆手,开口之间却似转向了一个全然无关的话题。
  “你不是曾经问过我,胸口上的剑伤是谁人所为么?”
  “嗯!”
  “我告诉你,是莫言……”
  “为……为什么会这样?”
  太过震惊之下,他已问不出别的字句,即使心中曾经揣测过各种答案,却万万没有想过从青和嘴里吐出来的,会是这个名字。
  杜曜浑身一抖,几乎要跳起身来。
  青和慢慢拨弄着身前的火堆,声音愈加低缓:“因为……因为我曾做了很多对他不起的事……”
  “什么?”
  “我害了他再也不能拿剑,害了他身中奇毒,每到发作就生不如死,然后我杀了他的朋友,杀了他的兄弟,杀了从小和他一起青梅竹马长大的人……他要杀我,本也是应该的……”
  眼看杜曜完全愣在当场的模样,青和微微一笑,继续道:“可我还是继续活了下来……大概是他给了我一剑后的一个月以后……或者是更长的时间?
  “我的意识刚刚转醒的第一瞬,便立刻又疼晕了过去,等到我转醒的次数逐渐增多,却能感觉到,是他每天守在我身边,给我擦洗伤口、煎水、换药,什么事情都是亲力亲为,一个人在做……
  “最开始的时候,我除了能够听到声音和保持最基本的感知,身体完全不能动,连偶尔睁开眼睛都很费力。第一次把眼睛睁开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他蹲在墙角的地方煎药,额头上都是汗……
  “屋子里很热,可是他要随时看着我,怕我忽然有什么不适的反应,不敢炉子什么搬到院子里……
  “他每煎一种新药,都会在自己的身上先试一下,才敢给我吃,那些东西味道都很古怪,有些药性烈得厉害,他很多时候疼得蜷成一团连话都说不出来,我也是看到过的……
  “再后来,他给我吃药,我咽不下去,他就自己先喝了,然后来喂我,每次都这样……这么长的时间下来,咽到他肚子里的药大概比我喝的还多。
  “我疼得急了的时候就会什么都不知道,唯一能用上劲的地方是牙齿,就拼了命地乱咬,他的嘴唇被我咬破很多次,以至於后来药水到喉咙里的时候,血腥味都已经把苦味给盖过了……”
  青和说到这里,像是有些困乏,稍稍顿了一下合起眼睛。
  他口吻淡然,面色平静,明明是有些带着情色味道的句子,却依旧说得不急不徐。
  杜曜手持树枝上烤着的野兔忘记了翻动,早成了一团焦炭,他却依旧浑然末觉。看着青和消瘦的侧脸上睫毛抖动,杜曜五指紧捏,只觉得整颗心都已经揪紧了。
  虽然一直能隐隐感觉到他和莫言之间有些别扭,既不像普通的朋友,也非师兄弟之情,但他终究心思单纯,从未想过他们之间竟是如此复杂的关系。
  一洞的沉闷气息中,那朵青莲倒似在清水地滋养下鲜活起来,花-瓣舒展,颜色更是清丽。青和只觉得暗香涌浮,一阵莫名的恍惚之下,慢慢也就重新开了口。
  “我一直在想,莫言为什么杀了我以后,又要把费那么大的力气把我重新救回来……我不是应该死了,才能还掉那些欠他的东西么?
  “直到后来,我有一次睁开眼睛,看着他跪在地上,一个个地擦着景落云、顾真、封凌还有离觞的灵牌,这些都是他曾经最亲的朋友……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到有眼泪一颗接一颗地砸在地上……
  “我在那个时候才意识到,我已经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毁了,如果我死了,他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所以即使做了叛徒,我也要活下去……我一定要陪着莫言活下去!”
  杜曜这一路听下来,只觉得有什么不对,想要打断青和的言词,心下却是莫名地烦乱不堪,眼前始终挥不去的是青和笔直的锁骨,和薄唇微抿着的模样。
  勉力咬了咬牙敛了心神,杜曜低声开口问:“青和你刚才说……叛徒?”
  “嗯……”
  大概是火势过炙,青和把自己的领口随手扯开了些,声音也已经沙哑起来:“我杀了自己同门的师兄弟,背弃师父要我杀了莫言的嘱托,又怎么会得安宁,我又怎么会被放过……
  “师父的手段我知道,活着会比死了更难受……可是,可是我还是想陪着莫言活着……”
  他话说到这里,喘息声已经越来越重。
  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听在杜曜耳里,却是让心里许多残碎的片段串联起来,只梳理了片刻,便已是忍不住叫出了声。
  “青和,江湖上的那些事端,原来……原来竟然是……难怪一批又一批的人上了山去找你和莫言的麻烦,复仇的也好,觊觎琉璃剑的也罢,一个又一个的应付下来,你们,你们……又哪里会有安宁?”
  青和点了点头,道:“有人上山滋事,在我刚能够下床走动不久后就开始了。一次又一次,各式各样的理由,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而且下手都绝不会留半分余地……
  “莫言那么聪明,很快就明白了过来是为什么,可是我那个时候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可能避到哪里去……
  “你知道,莫言是根本没有办法和人过招的,最开始的时候只能凭着摆一些奇门阵术来御敌,可只有他一个人的力量,那又怎么会是长久之计?
  “好几次形式太过危急,我忍不住出了手,可是每次出手的后果就是会牵动心脏的伤,直至昏迷……莫言就每次都不眠不休地守在我身边,陪着我把生死之间的那道槛迈过去……
  “到了后来,实在没有办法可想,莫言就瞒着我开始下蛊——山林中的蝴蝶、蜈蚣、虫蛇、山鸟……很多都是有尝过他血的滋味……
  “有一次我挣扎着爬起来,走到他的房间门口,他正在喂一只娱蚣——那大概是山里娱蚣王,足足有小臂那么粗,身上的花纹都变了颜色,它爬到莫言的手上咬他手指吸了很多血,我看到他一直在发抖。
  “那个晚上他发了高烧,倒在地上撞来撞去地说胡话,半只手臂都肿了起来,变成了黑紫色……可是那只蜈蚣终於被他驯服了,变成了他的蛊物,很多次救过我们的命……
  “我没有对莫言说不要这样,因为我知道,我是阻止不了他的,也知道我们根本没有别的办法可想,我只能拼命让自己的身体早点好起来,能够早日反击,或者早日避开。
  “可是,慢慢的我才知道,那一剑刺中心脏,是永远不可能再完全康复了,再怎么调养也好,若是没有药物,还是每天都会发作……更不要说运用内息倾尽全力……”
  说到这里,青和顿了顿,缓缓续道:“所以……小曜,你要找我比剑的事,怕是……”
  杜曜闷闷地摇了摇头,“不用了!”想了想,随即补充道:“我知道我赢不了你。”
  青和微微一笑,回身把琉璃取在手中,抽出剑身轻轻拂拭了一下,便递了过去,“给你。”
  杜曜一怔,“什么?”
  青和手心展开,将剑托到杜曜眼前,“莫言不是说了,把这个送你么?其实如他所说,琉璃不仅是他留着没什么用,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意义了。它和你也算有缘,你若喜欢,拿去便是。”
  杜曜眼中只见青和薄薄的手掌近在眼前,纤细苍白的模样,几乎连皮肤之下浅青色的经脉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愈加觉得烦躁不安。
  想起不久之前在客栈之时,青和的手和他扣在一起时的感觉,想伸手触碰他肌肤的冲动竟是越来越强烈。
  满心奇怪的念头一阵强过一阵,勉强克制之下,杜曜悄悄坐远了些,乱七八糟摆了摆手,“不是这样的!我……我并没有存心要这把剑,只是楚莫言说你死了,我始终都不信罢了。想着琉璃若是在我手里,终究是能见到你……”
  话说到这里已是过了界,杜曜只觉得平日里那些藏在心里模模糊糊的念头,不知为何忽然就变得躁动起来。
  眼看青和并不答话,只是呆呆地坐在原地,脸上不知何时开始染上了薄薄的一层绯红,杜曜心下一跳,大着胆子把脸凑过去,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
  最初只是嘴唇之间轻轻的触碰,更多的是怀着试探和怜惜的心情——他对青和从闻名到交手再到现在,始终是带着几分敬畏。
  反覆轻啄之下,却能够感觉对方唇-瓣清凉,呼吸温热,鼻音轻哼之中,不仅没有丝毫抗拒,竟是连舌尖也主动探了过来。
  那一刻杜曜如遭电殛,心底虽是有个声音在反覆告诫着,这一切似是有什么不对,可是满室芬芳的清香之中,最后那道防线也很快崩溃下来。
  他正是年少,情卖初开,对青和又是倾慕已久,此刻欲念上涌,不知如何控制,越来越烫的喘息声中,已经把青和压在了身下,毛毛躁躁地撕扯着他的衣服,从嘴唇到小腹一路吻咬,最后流连在了脖颈之间。
  朦朦胧胧地,只感觉青和的腰软了下来,不知是因为火堆还是情欲的焚烧,肌肤变得滚烫,揽住他肩膀的手像是要推开,却又是搂得更紧。
  隐约之中听见对方喉间轻喊着意味不明的句字,杜曜抬起头,颤抖着吻到了他耳边,“青和,你说什么?我弄痛你了么?”
  青和睫毛颤了颤,看向杜曜的表情闪过一丝困惑,胸脯起伏得更加厉害。隔了很久,才不确定般地呢喃出声:“莫言?”
  这一下的呼唤声音极其柔软,杜曜却是立刻僵在了原地,像是被谁重重地击了一锤。
  看着身下青和神情迷乱,衣裳半敞,胸口、肩头在自己的吻咬之下都已是青紫不堪,连伤口的地方也都裂开,杜曜头中更是“嗡嗡”乱做一团。
  羞愧自责之下,神志已经清醒了一些,正待从青和身上起来,却听到了洞口地方重重的哼声。
  杜曜脊背一凉,咬了咬牙,缓缓地转过身,和莫言的双眼对在了一起。
  莫言早间出洞采药,一路也算顺利。除了计画中的那几味,竟还寻了许多并不常见的珍惜异种。
  眼看已过了午时,惦记着若是再不煎药,青和的伤势只怕是疼痛难当,他不敢继续再行,匆匆赶了回去。
  离洞口还有好几十丈的距离,莫言已经嗅到了某种香味,若有若无,却是浸人心脾。
  他体质奇特,对药物格外敏感,本能只觉得有异。
  想了想,他随手摘了一尾汁液丰辣的草叶抹在鼻下,保持着思维的清晰,只想给青和煎完药物之后再细细查看。
  谁料走到洞口之时,看到的却是杜曜与青和二人纠缠,吻在一起的画面。
  眼看杜曜慢慢走近,神情又是倔强又是歉疚,像是想说些什么的模样,莫言已来不及和他计较,只是扔下手里的药材,皱起眉头四下查看起来。
  洞内的香气越来越浓,初时的清雅已经变得慑人心魄,莫言在那朵青莲前停了脚步,随手掩住了口鼻。
  杜曜凝神之下,已发现那朵青莲荷瓣舒展,竟是比刚采摘之时大了一倍有余,初时的清纯之姿已是变得媚态横生。
  还待细看,莫言已是快步上前扯下花枝,瞪眼看着杜曜,恨声道:“这个鬼东西……赶紧给我扔出去!”
  他极少疾言厉色地说话,此刻有了怒意,低吼之下竟是让人浑身一凛。
  杜曜也不多言,学着他的模样屏住呼吸,挑起那花的枝叶。
  走到洞口,略微有些迟疑,想想还是不放心,他忍不住回过头来,问道:“这个东西……青和他是不是中毒了?”
  莫言蹲下身子看着青和微微痉挛的模样,正待检查他的伤口。听见杜曜发问,忍了忍,还是答出了声:“这花名叫步步生莲,没有毒性,只是若遇上高温,香气散了出来,便是极厉害的媚药!”
  眼见杜曜目瞪口呆,莫言声音缓了缓:“他吸了太多香气,伤势也很麻烦,我要仔细查看一下……这本是意外,小曜你也不用太过自责!”
  杜曜心下羞愧,匆匆地奔出洞口,奋力用石块将那青莲砸得稀烂,他想着方才在迷乱之下,差点做出的出格之事,还有青和那声柔软的“莫言”,心下一痛,抱剑在离洞口不远的地方坐下,浑身如同虚脱一般,只觉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洞内花香已散,青和的神志却还是未曾有清明的迹象。
  莫言知他之前被施过读心术,而后心脏又被重创,无论是体力或是精神力都极为薄弱,此刻吸了大量花香,却不能像杜曜那般运转内息进行抵抗,只能把他抱在怀里,用丰辣的草叶汁水涂抹在他的太阳穴、人中、口鼻之处,只盼能尽快把那些媚香去除乾净。
  手指抚上嘴唇的时候,青和的痉挛稍缓,眼睛也慢慢睁了开来。四目相接之下,莫言已是有些尴尬——
  虽说他救回了青和,这一年来换衣、喂饭、哺药也都是做惯了,但那么多的恩怨纠葛,毕竟也不是真的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所以即使很多举动是不得不为,却都是尽量保持着小心翼翼的距离,若非必要,他们之间绝不多言,客套生疏的气氛,比小时候尚在磨合期时更甚。
  而眼下,青和的嘴唇在方才与杜曜的纠缠中,已经轻微地肿了起来,水色潋滥的模样,莫言的手指反覆摩擦着,竟是有些微妙的情色。
  心下一阵悸动,莫言抽回了手,只想站起身来赶紧去煎药,身形才一动,腰间却已被青和抱紧。
  他不忍用力挣扎,稍微犹豫了片刻,伸手摸了摸对方的额头,柔声问道:“你……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话才出口,青和已是有些怯怯地凑近,小动物一般将脸贴着他的颈间。
  莫言感觉他呼吸已平,身体的温度减低,神智应是已经清明,便也不说话地由他抱着。
  片刻之后,青和声音低缓地开口道:“莫言,我刚才好像做了个梦,和一年前……和一年前的那个时候很像。
  “我不知道身边是不是你,可是、可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心里很害怕。后来睁开眼睛,看见是你在抱着我,我很高兴。”
  他一字一字地说着,语气并不太起伏,莫言却是知道他心中想起的是何事,想着他被迷奸,身心皆残,以致最后入了魔障,造下那么多孽端,心下一阵发苦,终於忍不住伸出手回抱了过去。
  青和咳了几声,继续道:“莫言,这一年里,我一直在想,如果一切再重来,我还会不会杀了封凌,杀了落云,杀了顾真……
  “师父从小对我说的,这世界上若是有人对你不起,你便是要十倍百倍的还回去,可是我想了这么久,如果我杀了他们以后,会让你变成现在这样不开心,我……我……”
  他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转了一圈,被人狠狠地伤害过,却也狠狠地伤害过很多人。
  这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也够他把过去的事情反覆想上很多遍了。
  莫言的隐忍,莫言的眼泪,莫言擦拭灵牌时候颤抖的背影,莫言在睡梦中呢喃着的他、落云还有封凌的名字时候痛苦的表情……他觉得很多东西自己像是一点点的明白了过来。
  刚才那一番失去控制的局面,恍惚之间犹如时空交错,一切又像是回到了一年前,内心的恐惧还在,幸运的是神智清醒之后,看到的却是莫言陪在身边。
  现下和对方抱在一起,紧绷的神经已经慢慢放松,内心里夹杂着痛苦和忏悔的情绪却是汹涌而来——
  对於景落云、顾真、封凌、离觞这几个名字,像是刻意逃避一般,在这一年之中,谁也不曾提起,可青和知道,莫言一直都是记得的。
  此刻他鼓起勇气开了口,随着那几个名字回荡在空气,昔日的种种惨烈全都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
  等了很久,莫言却只用手轻轻抚摩着他的脊背,静静地听着,半晌之后,才缓缓埋下头来,看着他的眼睛,神情变得有些奇怪:“青和,你还没说完……若你知道杀了他们之后我会不开心,你又是要如何?”
  青和只觉得头脑沉闷,片刻之前被莫言唤醒神志的舒适已然消失,隐约之中似有琴弦律动之音撞击着耳膜,那句想好了的“我必定不会选择再那样做……”却是梗在了喉间,无论如何再也说不出口。
  半晌之后,心烦意乱,话到嘴边已是变了另一番模样:“莫言,你那时因为落云和封凌他们而杀了我,事后你又何必把我救活……
  “你是不是觉得我死了也不够补偿,想让我不得安宁,所以用了这么个法子来折磨我……”
  这个问题莫言像是从未想过,一时之间神色也变得极为茫然。反手之下,却是把身旁的琉璃抽了过来,慢慢对上青和的脖颈,手臂颤抖,像是在极力挣扎着这一剑是不是要刺下去。
  青和心中大骇,已知道事出有异,若是继续这般下去,两人必定陷入魔障。
  危机之中,也不及顾虑自己不可凝息用劲,拼着心下最后一点清明,一手握住琉璃的利刃,一手已是击中莫言的肩头,将他重重推了出去。
  几乎同时,丝线断裂的一声微响,已是有人影缓缓从洞外踱了进来,杜曜挡在洞口,长剑当胸,一个斜刺,却似击在了鬼魅身上一般。这样的情形,杜曜即使与青相交手之时也未曾遭遇过。
  对方步履闲逸,连眼睛也不斜一下,却在杜曜的剑光之中游走自如,那份功力,已不知高到了何等地步。
  想着洞内青和与莫言一人伤势严重无法出手,一人完全没有还手之力,杜曜虽已明白没有丝毫胜算,却也是急急追了进去,待看清眼前的景象,剑还握在手里,人却已经愣了。
  青和适才勉力出掌,胸前伤口迸裂,血成股地流下,染在胸前分外的刺目,此刻看着来人,却是不敢稍作擦拭,只是费力地爬起身在来人面前跪倒,全身抖得彷佛快要散掉。
  杜曜知道他心高气傲,从未见过他这般谦卑胆怯的模样,此刻又惊又疑,却也知来人非同寻常,便是警惕地站在一边,偷眼打量。
  那人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面目清秀,眉宇之间却隐隐有戾气透出,此刻盯着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青和看了许久,眼角眯起,竟是冷笑两声。
  那一瞬杜曜只觉得周身一寒,浓重的怨气和压迫感竟是铺天盖地重压了下来。
  青和抖得更加厉害,胸口起伏,似是连咳嗽都不敢了。
  杜曜心下虽也知道厉害,看到青和身前的泥土都已被鲜血染红,心下焦急,正待踏上一步,莫言已是踉跄着走了过去,扶起青和的身体,撕开自己衣裳的袖子把他胸前的伤口缠了起来。
  来人也不阻止,只是冷眼着看。
  待到青和流血稍止,莫言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双膝跪下,朝着来人磕了一头,低喊了一声:“南羽师叔!”
  杜曜这才恍然,却见那人冷然一笑,“你也知道我是你师叔?”
  莫言神色不变,只是抬起头来,“前几日上山之人结了网阵来对付我与青和,所用丝线虽比不上离觞手中的天蚕琴弦,却明显是出自一地。
  “慕容前辈所传之物,所制之法,除去师父和师叔,所知之人不会再有第三人可想。那时候我便想,师叔大概觉得江湖之中那些乌合之众太不中用,想要亲自出手了。
  “适才的琴音惑人心思,那般厉害,世人都说天下第一琴师是离觞,依我之见,方才之技只怕更在他之上,若非师叔,又有谁有这般本事呢。”
  对方和他对视半晌,见他不卑不亢,竟毫无畏惧之意,哼了一声,右掌展开,五指之间赫然绕着几段丝线。左手一拨之下,清韵之音流淌——
  方才那些扰得他和青和差点刀剑相向的声响,竟非用琴,而只是用五指之间绷住的琴线奏出。
  莫言暗中抽了一口凉气,心想之后也只有他,才能教出离觞、顾真和青和这样的弟子了。
  南羽随手抛下丝线,踏前一步,森然道:“青和,我从小便告诉你,任何人都是不可信赖的,你不去算计,别人就会算计於你,景落云和封凌你若是不下手,你以为身分败露之后,他们还会留你活口么?
  “你这一年来犹犹豫豫的愧疚些什么?难道还是不明白么?”
  青和双手撑着地面,五指抓紧,鼓了好久的勇气,才把头慢慢抬起,“师父,弟子是不明白……”
  感觉到莫言扭过头来凝视着他,视线炙热,青和喉结滚了滚,继续说了下去:“弟子刚上山的时候只觉得很害怕,对谁都不敢说话,对谁都提防着。
  “景落云怕弟子孤单,就去抓了小野兔送了过来,让它陪着弟子。弟子不敢要,晚上偷偷地扭断那只兔子的脖子扔得很远。景落云以为是那只兔子偷跑了,冒了很大的雪又去重新抓一只回来……
  “后来开始跟着穆朝风学武,每次下山受伤回来,落云就守在弟子身边煎水,换药,擦伤口……
  “有一次弟子中了毒,膝盖的地方都烂透了,敷了药以后需要不停地用清水洗,景落云守了好几个晚上,再后来我的腿保住了,他却发起了高烧……
  “还有封凌,他嗓子很大,说话很恶毒,可是他听莫言无意中说起弟子喜欢小狗,就去偷了几只来送了过来。
  “有一次弟子和他一起去见穆朝风的路上遇到了山豺,他以为弟子不会用剑,就挡在前面,让弟子快跑……”
  他的声音颤抖,显然对这个师父极是敬畏,却依旧是努力说着。
  莫言只记得一年前他出手杀人之时心肠极狠,没有丝毫手软,却从未知道他心里竟是被这么多的记忆折磨着,此刻听他一字一句说来,悔意极深,回想着景落云、封凌言笑晏晏的模样,眼睛已是湿了。
  眼见南羽表情仍没有丝毫变化,青和重重磕了一个头,“师父,弟子真的不明白,他们都是对弟子很好的人……可是真的就像师父所说,如果我不杀了他们,最后死的人就是弟子么?”
  南羽听到这里已是冷笑出声:“难道你胸上的伤还没好,却是已经忘了疼?你曾是为了楚莫言一次又一次的背叛於我,最后他照样可以一剑杀了你。
  “一剑穿心……哼……一剑穿心,连招式都和他那师父是一模一样。虽说他又救了你,你也清楚,不过是觉得你死了还不够,变了法子折磨你而已………不然这每日都要发作的疼痛,你以为很舒服么?”
  青和肩膀沉了沉,似是想看一下莫言的表情,却终究没了勇气。一片沉默之中,手上一热,却是莫言的伸掌握了过来。
  青和扭过头去,眼见莫言脸上泪痕交错,却是冲着他温然一笑,心下已是慢慢安宁。
  南羽看着他们双手相握,虽然已是全无反抗的待宰之势,却似忽然间开始无所畏惧。他自从被穆朝风负心重伤以后,性格全然扭曲,见不得任何人两情相悦,亦是不再相信任何真情。
  青和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弟子,随着年纪渐长,那种爱恨交杂、倔强矛盾的个性,让他彷佛看到了十几年前的自己。
  而莫言,神采眉目之间本就丰神俊朗,此刻与青和凝神对视的模样,专注而温和,竟彷佛和穆朝风的样貌交叠起来。
  南羽只觉得又恨又怒,这一年之中故意挑起那么多事端,扰得他们整日疲於应付,就是见不得青和背叛之下,竟还和穆朝风的弟子安生在一起,却没料到他们二人逃过了一次又一次。
  加上杜曜的意外搅局,最后竟从他派上山的丝网阵中活了下来。
  此刻他若是亲自出手,要他们二人性命不过只在顷刻,偏偏对青和的背叛,对莫言的迁怒,对穆朝风的愤恨,对自身的不甘,让他心中恨极。
  南羽左右一看之下,把琉璃踢到二人身前,“青和,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杀了他!”
  青和将那柄剑抓过,不说话,却也不动手。
  南羽看他如此,一掌击出,青和不敢躲,身子晃了晃,琉璃已经“咚”的一声坠了下来。
  南羽也不看他,转过头,随手把扑身过来的杜曜重重击到一边,对着莫言冷笑一声:“好,他既是犯傻下不了手,那楚莫言,我同样留个机会给你。你折磨他这一年也是够了……你杀了他,我便是留你一条性命……
  “你不是一直想着给你那些个师兄弟报仇么?”
  莫言抱过青和,正拼命擦着他嘴边的血迹,听到这里终於是慢慢站起来了,“师叔,不是你想的那样……已经没什么仇要报了。
  “在一年之前我给青和的那一剑以后,所有的恩怨就都了结了,青和不会杀我,我也不会杀他……”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满洞的血腥氛围中,眼角边的泪痣轻轻一颤,眼睛因为回忆眯了起来。
  “那一天,青和靠在我的身边,没了呼吸,我手里握着剑,身上都是他的血,我想我已经是为司晋、为落云、为封凌他们报仇了。我亲手杀了青和,可这又能改变什么呢?死了的人还是死了,始终是救不回来。
  “一个误会而已,却让那么多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这不是慕容前辈想要的,也不是我想要的……
  “我抱着青和想了很久很久,然后我想,如果可以重新开始,那所有的仇恨就都让它过去了吧。
  “还好,上天给了我一个机会,青和他……终于是醒了……”
  他说话的语调并不高,也不如何激动,偌大的山洞中,却只是回荡着他低低的声音。青和之前虽是被他救活,却丝毫不知他竟是存这份心情,此刻听他静静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伏身拾起了琉璃,再从包袱里拿出弱水和半截木片,莫言已是恭恭敬敬地朝前递了过去。
  “师父临死之前有特地交代于我,若有一天得见师叔,琉璃、弱水和蚕音定是要交还回去,即使见不到,也必要埋于师叔坟塚之前,了却他的心愿。
  “现下蚕音已毁,只留了这半块琴身,记载了当年慕容前辈所留的秘密……现在便是一并交还师叔了吧。”
  他躬身而上,南羽却并不伸手相接,隔了半晌,才缓缓道:“你刚才说……穆朝风死了?”
  莫言点了点头:“是……”
  南羽接过莫言手中东西,眼睛从那些他少年时候曾经无比憧憬,最后却带给他无数噩梦的东西上一一扫过,骤然间狠狠一震,琉璃和若水已是飞入石壁,直至没柄。
  只剩下那块写着“剑舞琴音”的半截琴身,落在地上飞速旋转起来。
  “死了?”他冷笑起来,“居然没有等到我把那一剑还给他,他就死了?”
  莫言心下难过,并不接口,心里却也知道穆朝风这十几年间,都在愧疚之中负罪而过,到了后来,恩怨越结越深,看到几个弟子都因为此事牵连或死或伤,终是郁郁而亡。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一声,正待说些什么,南羽已抽回琉璃抵在了他的喉间。
  “穆朝风死了,你既是他的弟子,那杀了你也是一样!”
  莫言知道到了这一步已是躲不过,心里并不如何惊慌,任凭脖颈破开也不闪避,只是扭头转向青和,见他伏在地上难以动弹却是神情平静,知道两人此刻已是心意相通,微微一笑,也就闭上了眼睛。
  南羽见他和青和对视之下,神情自若,手腕略转,暂时避开了他的要害,冷声补充道:“楚莫言,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我告诉你,青和我不会杀,他背叛於我,休想死得那么容易,你们也休想死在一起!”
  莫言听到这里,一直闭着的眼睛蓦地睁开,叹了一声,道:“师叔,我知道你武功高强,我们是丝毫没有还手的余地。可人若是有心要寻死,无论是咬舌还是自断经脉也不过就是片刻的事,你真以为你还能管么?”
  他边说着边踱至青和身畔坐下,做了个鬼脸,用力将身边人抱住,对周遭一切再也不管,只是低下头,在青和唇上一吻。
  青和只觉剑气逼近,脸被利风刮疼,往莫言的怀里缩了缩,也就张开双唇,任由他越吻越深。
  南羽见二人神情自若,亲密温暖,声音渐渐开始发抖:“你们……你们真的不怕死?”
  除了唾液交换的暧昧声响,已没有人再回答了。
  人影如幻,抱在一起拥吻的人是莫言和青和,南羽只眨了一下眼睛,却是回到过去。
  ‘朝风要做最厉害的剑师对不对?’
  ‘嗯……可是啊,南羽必须是要一直都陪着我的!’
  ‘这么冷的天还要练剑么?’
  ‘没有关系,和南羽这样抱着就不冷了……’
  剑最终练成。
  一剑而出倾天下,到头来却是幻灭。
  穆朝风,你那时那么执着於天下第一剑师的名号,那我就会让你的徒弟最后好好看看这一剑。
  琉璃忽然发出的剑啸,响彻山林——青和做了它这么多年的主人,也从未让它发出过这样激昂的声音。
  那本是这世上最坚硬的一把剑,此刻却像是长弓一般绷成了一个半圆,碧绿色的光倾洒而下,照亮了每个人的眼睛。
  杜曜知道,那个半圆重新绷直的时候,便是势不可挡的最后一击。任谁也躲不过去。
  拼着胸骨碎裂的剧痛,杜曜一点点地向前爬着——他已不知道自己是想阻止,还是出於一个剑师的本能,想要把这绝世的一剑看得更清楚些。
  一片青光汹涌而下,剑身划破空气,仿佛青龙破水而去,吟啸之声不绝於耳。
  杜曜想放声大喊,却仿佛被堵住了喉咙,什么也喊不出——满脑充斥的都是这令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完美一剑。
  时间彷佛停止了,只剩下泼满一地的血色潋艳。
  很久很久之后,中剑之人慢慢倒下,然后便是琉璃砰然坠地的声音。
  ***
  青和把最后一把土捧上坟头,又用心地磕了几个头,才慢慢站起身来。
  山野偏僻,工具也少。但他和莫言、杜曜三人齐力之下,总算把坟塚建得像模像样。
  琉璃、弱水还有蚕音的半截琴身,都和南羽的尸体埋在了一起,也算是了了穆朝风临死前的心愿。只是但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见了,能够忘了这一世的仇怨。
  山头之上风有些大,青和咳了几声,想了想,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莫言,你老实告诉我,我这样的伤,大概还能撑多久?”
  莫言挠了挠头,“之前你乖乖吃药,不乱动气息的话大概也有三、五年好活,现在这样折腾下来,大概也就一年左右了。”
  青和“哦”了一声点点头,却被莫言从背后抱住。
  “我这一年来养了那么多毒蛇、蝴蝶、蝎子、娱蚣什么的,这些老兄每个都占我便宜,咬上几口,加上之前夏清扬那个老妖怪的药,最近发作起来,我好像也不大控制得住了。
  “诶……也不知道我会不会赶在你之前,先去见师父……”
  青和只觉他蹭着自己的脖子,有点发痒,微微瑟缩了一下,道:“那也没关系,真到了那时候,我陪你就是了。”
  莫言眼睛瞪了起来,“什么叫到了那时候,难道你现在就不要陪我了么?”
  见青和只是笑,也不说话,莫言把头埋在他颈间一咬,“反正这山里也不错,你就在这里陪我好了……真要无聊了,我们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比如……比如……嗯,青和,你胸上有伤,我们可以换个别的姿势试试,我不会弄痛你的……”
  青和听他絮絮叨叨罗嗦个没完没了,也懒得再去听,看着天际之处夕阳渐落,烧出一片云霞灿烂,只是点了点头,拉住莫言的手,说了一句:“好。”
  山脚的地方,杜曜已把行李都收拾妥当,想着要去道别一声,却又怕与青和目光相接之下说不出口。
  他抬起头,看着青和与莫言站在山头轻轻拥吻着,衣裳被风吹起,映衬得犹如画中人物一般,抹了抹脸上不知何时掉下的眼泪,悄悄退开了。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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