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约好时间的出殡仪式由神甫按时主持,他们一行人赶到的时候,已是完成了。墓园里大中午的,没有什么人,初夏的蝉鸣已开始渐起,在不远处的树木间不停嘶叫。
只有他们三人在新竖成的墓碑前默立着,洪帮前来送肖飞的弟兄都已祭奠完毕,在远处站着。
看着墓碑上崭新的照片上那微笑的脸庞,林雨明的泪水无声无息落了满脸。仍然象初次见面时的那天晚上一样,这个人笑得温和而懒散,仿佛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似的。
恍惚间,他记起了那晚这人见自己发抖而随手为他披上的衣服,记起了他麻利地在自己口中塞了纱布,转头戏谑地对程旭调笑:“现在他没法反抗啦——要不要我替你把那帮兄弟再叫进来?”……记起了他叹口气,狡黠一笑,把匕首递到自己手中:“架到我脖子上吧……”
身子有些发颤,似乎想跌倒。旁边一只手臂伸过来,紧紧揽住他的腰。想起前些时在去医院的路上,程旭曾这样扶住他支撑不住的身体,他讶然回头,却迎上李剑浩痛惜的眼眸。
“他怎么……出的事?”李剑浩黯然开口,和肖飞接触不多,但他清楚记得他给过自己的为数不多的帮助。
“……他替我挡了整整一排子弹。”程旭的声音象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飘忽:“那晚和东兴火拼,他赶来援手。”
不知多久,程旭转头看着他们,眼光掠过李剑浩揽在林雨明腰际的手,痛得木木的心却似乎没有力气再做反应。“你们走吧……肖飞知道你们来送他,应该会安心些。”
李剑浩和林雨明默默无语,只点了点头。
“准备去哪?……”他涩然问。
李剑浩一楞,本想出院后先去新租的房子落脚,原本和林雨明合租的房间已退了,为的就是不想再让程旭找到。
“程旭……”林雨明觉得心里有处地方钝钝地疼:“以后我们不相干了,不要再问我……我和李剑浩去哪里。”
程旭怔怔地听着他决绝的话,那“不相干”几个字忽然地扎进了心。不甘如挣扎求生般叫嚣着浮出心湖,让他想作困兽最后的一拼。狠狠盯着李剑浩眉头一挑,他飞快扣住林雨明的一只手,一下将他拽离了李剑浩的扶持,“把他借我一会!”
凌厉地盯着被他拽到身前,蹙眉咬牙却不做反抗的林雨明,他清楚地感到从他纤细手腕上传来的沉默下对立的气息。他……到底该拿他怎么办?!
“知道吗?我真想——”他的眼眸里透着全身仅余的凶狠与强硬:“就这么不顾一切把你抓过来,再找间屋子困住你,拿锁链捆住你……”他的声音忽然放轻了,凶狠散去,哀痛与温柔并起:“直到……让你看得见我的真心。”
林雨明静静看着他,眼中似乎有晶莹的光芒倏忽一闪,在刺眼的阳光下,却看不清。
“程旭……”他温柔地开口:“你不敢的……因为我说过,你会后悔。”
“对!……你说对了,我的确不敢。”他惨笑:“无论我多想留住你,我却不敢。”完完全全的无能无力让他透不过气,他忽然发现强弱输赢已定。
“所以我只能最后求你一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和李剑浩重新竞争。只是……不要现在起判我出局。”
听着一向强势地听别人求他的程旭说出了那个“求”字,林雨明的心忽然颤动了一下。
有那么一丝久违的温柔心动好象在复苏,可这复苏,也同时唤醒了另一些记忆……不,是所有的记忆。
如此伤害过自己的他,和那般被别人伤害过的自己,真能还有路可走么?……
不,不要了。
“不……不要了。”他把心底那句话低低说了出来:“想补偿我,就让我……和李剑浩走。”
程旭痴痴地看着他,慢慢地,一寸寸地放开了紧紧扣住他脉门的手。墓园里笼罩的悲伤气氛与对面两人并肩站立的无形压力一起压着他,他已觉力不从心。
三人立着,不知怎么,李剑浩开始敏锐地觉出刚才充盈在程旭身上的凌厉之气在一点点散去。
“你们走……快点,不然我也许会后悔。”程旭涩然开口,神态从没有过的无助和疲惫。
李剑浩一惊,心里明白这是他们的唯一机会。点点头,他拉起林雨明的手臂,快步向墓园外奔去。
行到几十步开外,程旭的声音忽然远远的传来:“等等!……”
李剑浩感到身边那人的身子一僵,回过头去两人齐齐看着他,心中百般滋味各有不同。
“李剑浩……既然相爱,就一定好好待他。”
那是临别前,林雨明听到他口中的最后一句话,却不是对他说的。
***
看着那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渐行渐远,程旭慢慢地在肖飞的墓碑前坐下,望着那张再熟悉亲切不过的脸,他泪眼朦胧,心痛如绞:“肖飞,我有点恨你……恨你和林雨明一样,让我欠了你们,却都不肯让我还。”
潇洒微笑的肖飞,漫不经心的肖飞;在自己额上半开玩笑印下一吻的肖飞;拿着刀在街头和自己一起厮混的肖飞;枪林弹雨中从容应对的肖飞……
无数的肖飞在眼前那照片中扑面而来,四天前那个晚上的一切更在脑海中纤毫毕现。
…………
“肖飞!回去你等着家法伺候!”他一边举枪,一边厉声发狠:“叫你不准来,你就是敢违背我的命令!”
“怎么处罚?三刀六洞还是挑脚筋?……只要你下得了手,我都认了。”身后和他背对背立着的人懒懒道,手下却不放松,双枪连发,堪堪击中了餐厅拐角的两人。
程旭气结,心里暗自发急。举手擦去脸上被崩溅的点点鲜血,他清楚知道一场恶战下来,雷风洋虽因措手不及被自己如愿打死,但双方都已杀红了眼却是事实。
虽然自己这边的人马因有备而来先占了优势,但东兴的人得到消息已立即倾巢而出,毕竟这是事关两帮生死存亡的恶战,随后赶来增援的东兴帮在二当家的带领下也个个疯狂反扑……
能不能全身而退,根本就是未知数。不过肖飞带来这些新增的援手,真的的确为已方的胜算大大提高了把握。
——就象现在,虽然餐厅里到处鲜血淋漓,断肢乱飞,分不清到底哪方的伤亡更惨重,但程旭凭着敏锐的判断,他嗅得出还是洪帮占了最后的上风。
枪声渐稀了,开始变的零星,那也是洪帮剩下的人在解决仅余的东兴顽徒。
肖飞暗暗松了口气,看来自己的预感又对了。若非拼死带人强冲进当时火力密集的这家餐厅,天知道最后在尸体堆里最后提着枪补射的人——是洪帮还是东兴。
餐厅里的枪声终于停了,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慢慢收起了枪。
“阿旭,回去罚我在刑堂关三天好了,不要三刀六洞——我怕疼。”他笑吟吟地转向程旭。每次他不听程旭的话擅作主张,程旭几乎都要撂下狠话来,却没一次兑现过。
“对,你怕疼!从以前拿刀砍人的时候,你就说你怕疼!”程旭冷哼,心里却暖暖的一动,想起几年前,他俩混在弟兄中拿着西瓜刀在街市砍杀的光景。
那时候肖飞穿着耳洞,常喜欢戴着希奇古怪的耳环。每次冲突起来,他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后方去不见了踪影。等到自己砍得手酸脚软时,他才笑嘻嘻冒出来。比谁都狠的一刀一刀收拾残局。
事后问他开始去了哪里,他总会一脸无辜地告诉你:“贴身肉搏人家会揪我的耳环,我怕疼……所以我先去把耳环摘了再回来打过。”
“回去我——”他的话卡在了喉间,诧异地望见对面的肖飞眼中急剧升起的恐惧,那眼神掠过他的肩头,向他身后疾射而去。
后面有人!……程旭心中一震。回头、或掏枪,应该都已来不及,能让肖飞作出如此反应的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对方枪已出手瞄准!
怎么办?向左还是向右滚倒?!一刹间,几种判断已在他心中翻了个遍。
便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对面的肖飞已无暇多想,蓦然出手,手掌正面向他推来。忽然而来的大力正中他前胸,将他的旧伤击得一阵剧痛,身不由己就着推势直直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连发的枪声应时而起,全数打在了再也无暇闪避的肖飞身上……程旭眼睁睁地倒下,看着身前的他胸口上忽然开出的绚烂花朵。一时间,四周似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满眼的红色越开越大。
几个大惊失色的洪帮弟兄飞奔而至,齐齐出手,把在背后偷袭的一个东兴头目打成了蜂窝。刚才搜寻一遍,那人竟一动不动地装死躲了过去,偷眼见程旭正在眼前,杀红了眼之下,也顾不了许多了。
“肖飞!……”程旭狂扑过去,眼见着那几枪密密的击中肖飞前胸一片,大股大股的鲜血从他身上如泉涌般流了出来,他只觉一阵眩晕。一种熟悉的巨大惊惧袭上心头,犹如那次见到林雨明一头撞在石柱上一模一样。
肖飞微微皱起眉,神智依然清醒。看着面前程旭手足无措,泪水夺眶的模样,他忍不住低低咒骂了一句:“别他妈的哭的……象个女人。”
“你……别说话,我们这就去医院。”程旭哽咽,心里恍惚知道这伤的严重。看着肖飞口中随着说话涌出的大股鲜血,他只是想:血这样流下去,可怎么办呢?……
肖飞努力挤出个微笑,身上开始渐渐有些麻木。想起似乎很久以前,程旭冲过来,想也不想地伸手帮他挡了一刀的情形。不过那时候是血光四溅干净利落,不象现在……自己身上的血似乎一点点往外奔着。
“阿旭……这次算我还你的。以后别老仗着……以前替我挡过刀,就老对我……摆老大威风……”他挣扎着把每个字吐清楚,眼中依稀闪过一丝调笑的神色。隐隐感到口中有拈腻的液体不断流出,顺着下巴和脖颈流向了上衣,这让一向爱洁净的他微微蹙眉,意识开始飘忽起来。
“知道了……可你不准死!我不想倒过来欠你。”程旭咬牙,刚想抬起他的身子想动,血竟象小河般加速流淌。看着肖飞脸上的笑渐渐变浅,眼中的光芒越来越弱,他的心飞快地、无止境的下沉。
“阿旭——有句话想对你说……”肖飞只觉得胸口几乎不太疼了,身子却越发不象自己的。看着程旭近在咫尺的脸庞,他恍惚起来。想了又想,他微微地笑:“上次你说做梦……梦见我吻你——那不是梦……是真的。”
***
又是一年春来早。
阿全看着面色阴郁望着窗外发呆的程旭,抬腕看表,不得不上前打断他的沉思:“老大,时间不早了。晚上的饭是叫人送来,还是出去吃?”
程旭收回了目光,看着阿全。这人当初是肖飞亲手提拔的,年纪比他和肖飞还大些,做事一向勤勉,且有头脑。自从肖飞不在了之后,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他很快让阿全接手了肖飞的位置。
——以前肖飞常派他做事,看着他在身边出入,好象有些恍惚的时刻,会让程旭觉得肖飞其实只是在别处忙,所以派了别的手下来暂代他。
“还是去碧风塘的西餐厅吧。”他有些意兴阑珊地道。
“是,我去订老座位。”阿全恭敬地答,那位子的订餐号码他已极熟,一个人的时候,老大几乎全去那吃饭,他实在不清楚那的口味到底有什么好。
车子开到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餐的高峰时间,程旭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熟悉的靠窗座位上,要了一份牛排。阿全和另两名手下在另一角找了座位坐了,各自用餐。
看着46层高楼外的华灯乍亮,他的心空空的。春天到了是不假,可闹市区的四周几乎见不到太多的绿色,随处可见的盆栽植物是绝没办法和直接种在地上的花草树木比的——无论是枝叶的繁茂程度还是勃勃的生机。就象别墅后花园中的那几株广玉兰树,要是换了栽在的盆里,不出一阵,必然没了样子。
想到玉兰树,他的心象有根针又插了进来。那个人的影子竟是无时无刻地会袭上心来。这么久过去,无所不在。
看着对面空空的座位,他自嘲的笑。在心里自言自语:“肖飞……没法子,我还是会想他。可那次放了手,我知道我便再没了勇气……和资格。”
不知道那个人和李剑浩一起……现在过的好不好?想到李剑浩,他眼前浮起那人上次急匆匆跑来的样子。就是在这里,肖飞接了他的电话,而自己从他口中,知道了林雨明的父亲根本没死的消息。
眼角的余光觉察到对面一个人径直走过来,停在了自己桌前,居高临下地,不走了。
他微怒地仰起头——全身僵住,手里的叉子彻底停在了半空……
李剑浩!怎么可能是他?!……一瞬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觉到几个手下无声无息地围了过来,他眼神一扫,阻止了他们的行动。
李剑浩顺着他的眼神看了看那几个人,嘲讽地一笑:“还是喜欢带着一堆人出来?——也难怪,仗势欺人也好,为非作歹也罢,总得有人听差遣。”
程旭抑制住心中异动的情绪,放下了手中高举的叉子。重重向后一靠,他强作镇静:“对啊,揍人的时候,我多半不喜欢自己动手。”
两人对望着,同时想起你来我往的旧事。——算起来,好象谁也没讨到便宜。
“来这吃饭?……”忽然想到那个人也许就在附近,他心跳猛然加速,急急抬头向四周一望,没有别人。
看到他眼中的失望,李剑浩冷冷道:“他不在,别找了。”
“哦……”他不自然地收回视线,心情跌到谷底:“你近来……过得怎样?”
“一般。”李剑浩的回答摸棱两可。
“那么——他呢?”程旭鼓起勇气。
“谁?”
“你明知道我问的是谁!……”他咬牙,火忽然升上来。看着眼前那双丹凤眼中嘲讽的神情,他来专门来消遣自己的?!
“你还关心他么?我记得分开后,你好象从来没找过我们。”李剑浩冷哼。
“我……”程旭心中似乎又绞了起来,“去看你们卿卿我我?”
李剑浩探究地看着他眼中的痛楚:“你吃醋?……”
“对!我吃醋——怎么样?”他厉声道,突然的醋意和恨意蹿了上来:“所以我警告你,滚回你的林雨明身边去!惹火了我,信不信我一天之内掘地三尺找到你们,找人把他抓回来?!……”
李剑浩轻轻笑了:“程旭——”他拖长了声音:“你色厉内荏。”
程旭只觉头嗡地大了,被说中心事的窘迫的恼怒气得他想一拳擂上对方的脸。忽然,小小的狐疑冒了出来——他来,决不会无聊到只是为了向自己示威挑衅吧。
“你吃醋就好。我只怕你不再吃醋了——”李剑浩自嘲地轻笑:“既然这样,你带人去把他抓回去吧!”
“你说什么?……”程旭怔住,听不懂他的意思。
“我是说,我放弃和他在一起,请你——接手。”他定定地道。
程旭面无表情,脑中飞快咀嚼着他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慢慢地,他眼中的冷冽之意升起,放在桌下的手指关节捏得“啪啪”做响:“你是说,你厌倦他了,不爱他了……还是你敢嫌弃他?”
“随你怎么想。”李剑浩别过脸去,眼角一跳:“你要是不想接手,我这就走。”
“接手?……你当他是什么?!”程旭又急又怒,低吼一声。想了又想,他压下语声,“给我一个理由,否则——”他冷冷的语调透着低沉危险的气息:“你别想顺利走出这个餐厅。”
“好,我给你一个恰当的理由!”李剑浩重重点头,忽然的妒火还是一瞬间野火燎原,把原先自以为的潇洒烧得七零八落。
他心中又酸又苦,只想急切间找句话打倒眼前这个男人:“自从那次出事以后,他就害怕床事,根本不能和我亲热!我是个有需要的男人,我受不了了!……这个理由充不充分?”
看着程旭忽然间又羞又窘的表情,同时升起的快意和悔意让他颓然:原本的设想可不是这样!
“李剑浩,你听着——”程旭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要是因为这个,我可以立刻拿把刀来,叫你永远也别再想有需要?……”
李剑浩不置可否地冷哼一声,不说话了。两人间的气氛开始蓦然僵硬。
不知多久,程旭重新开口,口气却意外的求恳:“……既然你原来那么爱他,为什么不多给他一点时候?”他脸上的痛苦与难堪交织着:“如果你都不能让他幸福,那么……我又能做什么?”
他的目光茫然无助地紧紧盯住李剑浩:“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自己是你才好!……”
李剑浩静静看着他,神色说不出的古怪:“你错了,程旭——”
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希望变成你才对……这样他每晚在噩梦里呼救时,喊的就该是我的名字了。”
“你什么意思?……”程旭心中狂跳,修长的十指绞在一处,青筋暴露。
……
另一边桌上的几个人紧张地看着这边的动静——自从那个年轻人跑来坐下,约莫已有大半个钟头。
让他们不错眼珠的是:很久以来,好象都没人看过他们老大在短短时间内,脸上有这么多表情了。
小刘张大了嘴巴,侧过脸看着阿全:“全哥……你看老大今天遇见什么人了,怎么一会儿功夫,脸上又是难过又是发恼,现在又痴痴呆呆的?”
阿全也有点发怔,喃喃道:“我也没见过。”
“啊——老大笑了!”另一个手下忽然小声惊叫起来:“我觉得老大现在简直是精神焕发,笑得特别好看哎!”
……
“他爱我?……你确定?”程旭觉得身子轻飘飘的,象在云端。怎么李剑浩的声音听起来象是天籁呢?
“我确定你是个混蛋!”李剑浩恨声道,满嘴苦涩。
他咬了咬牙齿:“见到他之后,记得我叮嘱过的事……他现在胃很差,不要让他吃凉的;还有天一冷他就会咳嗽,一定要给他加衣服;好在他一直很听话,只要你记得提醒,应该就没事了……每晚他做噩梦的时候,你一定要及时叫醒他。还有……”
他说不下去了,茫然地闭了嘴:我在干什么?这么疯了一样抛来自尊压下骄傲跑来,把赌注压在程旭这个充满冒险的筹码身上,真的能救回那个一天天消瘦,一天天不自觉的慢性自杀的人么?可不这样,还能有什么其他的法子呢?……
他的心痛了起来,强忍住瞬间的犹疑:“还有最后,不要急着和他……亲热。他怕那种事——怕得会昏过去。”
“……李剑浩。”程旭沉默半晌,才轻声叫,眼中神情复杂。
“怎么?要谢我?不必了。”李剑浩涩然一笑——原先想好的洒脱姿态压根儿就是扯淡,他在心里自嘲。
“假如有下辈子,我把他让回给你……”
“不想生生世世么?”李剑浩淡淡一笑。
“下辈子,我该还另一个人了。”程旭定定地道,“可这生,我知道该怎么做,应该还不晚。”
***
大屿山侧。山清水秀的乡镇。
林雨明从打工的出版社里出来,慢慢向家的方向踱去。下午排版的事很快就做完了,剩下的时间有点头疼,便一直在发呆,似乎社长和主编也就见惯不怪了。
一阵早春的风吹来,不甚清冷,却让他微微地瑟缩起身子,下意识得拽紧了肩上仍略显学生气的背包带。身上的浅月白毛衣洗了一次之后,不仅没变小,怎么还略微显大了些呢?……他脑中漫无目的地想。
家离出版社很近,便是他每日这么慢吞吞心事重重地慢步,二十分钟竟也到了。
院子小小的,是平房,屋前屋后都有大片的空地,和四周的院子隔了开来,十分的干净又清静。而且厨卫俱全,价钱又合理——并非他们好运,只是大屿山和市区的地价委实是天壤之别。当初李剑浩一眼看中,他便也可是可否的点头。
临近家门,他看到了微启的院门。李剑浩回来了?他心中一动。
四五天前李剑浩说要回城里看几个朋友,走后却一直没有电话来,这让他老是隐约地不安。
推来院门,他轻轻进了院子。屋子里静静的,已是傍晚,李剑浩为什么不开灯呢?……
屋门也是虚掩,他走了进去。侧耳一听,厨房里果然有轻微的响动。
“李剑浩,你回来了?……”他微微提高嗓门。
……看着猛得从厨房里一下子冲出来的那个人,他忽然一阵眩晕。眼前一懵,身子在一瞬间僵硬得象是千年化石……
***
脑海中原先已经排演过几十次几百次的重逢场景,在程旭看到眼前那个消瘦的身影的那一刹,全都烟消云散。
混合着茉莉花香和泥土气息的微风潜了进来,在不说话的两人间悄然游走。拂上林雨明渐渐颤栗的肩,拂上他清澈中混杂着震惊的眸子……
突然的,林雨明手中的背包怆然落地,飞快转身,他向着门口狂奔而去。没行数步,身子就被一双臂膀强有力地死死拉住,从身后环抱了上来。
“明……是我!……是我是我……”程旭喃喃地低语,感到手臂中那人纤细得似乎一折就断的腰肢瘦弱更甚往昔,他的心麻木得疼。从背后越过那肩头看过去,入目的是浅色毛衣V字领下单薄的如薄刃般的锁骨。他怎么可以……可以这样只用一个照面,就让自己悔恨得要死过去呢?!
怀中的人身体没有记忆中的柔软,却僵硬着不动分毫。
很久很久,林雨明背对着他,自嘲地微笑了:这里原本是我的家啊,我逃什么呢?自己竟然会这样的沉不住气,真是没用呢……微微挣扎,换来的是意料中更紧的、带着颤抖的激情环抱。
“放开我……”他低低地道,语气一如过去般温和,听在忐忑不安的程旭耳中,却让他蓦然心惊,慢慢地,他松开了臂膀。
转过头对着他,林雨明的眸子里闪着清冷的光:“李剑浩呢?你把他怎么了?”
“在你心中,我就是会‘把他怎么样’,对不对?”程旭看着他,心里的悲哀在一点点扩大:“是他找到我,告诉我你在这里……”
看着林雨明震动的神情,他从身上掏出一封信:“这是他给你的——他说,他是不会回来了。”
林雨明茫然地接过展开,看完。
忽然地,他笑了,那笑容越溢越满,却出奇的悲愤:“程旭,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们俩个人——当我是什么?……货物?”
“不!……不是的。”觉出他们的举动可能会带去的伤害和误会,程旭胆战心惊:“李剑浩和我只是爱你,爱得完全不知道怎样才好……不要怪李剑浩……”他痛楚地吸了口气:“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一定很难受很难受。”
“我们……都当你是稀世珍宝。”程旭轻轻低语。
“程旭……你见过的珍宝都这么——肮脏?”他轻笑,眼中却若有若无的鄙夷,那鄙夷,竟不象是对程旭。
那神色看的程旭心中猛颤,他……已经开始知道怎么让自己在一秒之内无法接话。
林雨明怔怔看着他,头开始模糊地疼……这个男人想怎样?一句“爱你”就想抹杀自己拼命忘却的辛苦?
他眼中的怔忡看得程旭忽然冷汗直流,虽然明白这是一场不知怎样才能打赢的战争,但他此刻明白对方的堡垒坚固得出人意表。
“你走——不然你会后悔。”林雨明轻轻强调,方才的惊惶和错愕已收了起来,换上的,是不明深浅的冷漠。
那句威胁毫无实质内容,却让程旭顷刻间重拾一年前的无力。他狼狈地退后,竟象是完全地被吓住了。
半晌,他涩然道:“好,我走……”
迈着沉重的步伐,他走了出去。
林雨明倔强的不看他的背影,见他意外的不再痴缠,他有些不知所措——那个人从台北跑来,会如此轻易放手?
慢慢的沿着门瘫软下去,他开始任凭自己的泪水蔓延。
天不知何时黑了,他不想开灯。就着这样坐倒的姿势,他竟渐渐睡着了……
***
第二天很早,林雨明便醒了。从地上起身时,身子因为坐着睡了一夜而酸痛地厉害。
他站起来,恍惚中想到程旭昨天从厨房里跳出来的样子。慢慢走到厨房,他久久看着。
厨台上的一个碗里有打好的两个鸡蛋,黄灿灿地晃眼。切菜的案板上有正切了一半的黄瓜和韭菜,切口参差不齐,长短不一,不知道那个习惯拿西瓜刀的手是弄了多久才切出来的。
他看着那些经过一夜已有些打蔫的蔬菜,泪流出的同时,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把案板拿起来,将它们倒进了垃圾桶。
再没有吃早餐的欲望,他胡乱地洗脸,背起背包出门——去上班,今天需要排版的书该到了。可是……那个人会不会到出版社纠缠呢?以他的手段,在这样的小镇找他,该是一件简单到可笑的事。
打开院门,他的身体又僵住了。看着程旭从地上一约而起,双眼红丝的狼狈模样,他第一反应就是砰得关上门,可忍了又忍,他冷冷得转开了眼,饶开程旭,径直地向前方走去。
“林雨明!……我这次来,绝不会再象一年前一样放手。不管是死缠烂打,是苦肉计,还是霸王硬上弓,说不得我都得试一试!……”身后传来的语声响亮坚定,充满了一夜无眠后不该有的高亢,又带着他熟悉的一丝丝霸道和不甚熟悉的无赖。
走了几步,有心不理,不见身后有动静,他停了脚步,隐约明白程旭是要在这一直等着自己了。
他猛然回头,冲回了家,又气又急的胡乱收拾了一些衣物和现金,出门走到程旭面前,直直看着他:“你不走,我走。——要是你再敢跟来,我死给你看。”撩下这句不知所谓的威胁,他头也不回得转身。
程旭僵在当场,他又拿这个威胁他!……而自己,偏偏就是怕死了他这样的威胁!难道永远他就只能被他这句话吓得不敢做任何事?!
“林雨明……我哪儿也不去,只会一直在这等。”他恨恨发话,“你有种,就永远不要回来!”
林雨明静静地背对他立着,纹丝不动。
不久,他大踏着步,消失在程旭目光再也送不到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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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花开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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