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还好吗?”
听见祖父用英语询问,正要出门的蓝礼央回过头。
“嗯。”他点头应道。
每天总是目送他出门上学的祖父审视着他的衣着,然后伸出手稍微调整了他的领带,苍老但稳厚的嗓音使用正统英式发音,说道:“注意仪容。”
“知道了。”蓝礼央背起书包,用英文道别,随即开门走出去。
从国中开始,祖父便规定他在家里必须用英语对话。祖母是英国人,所以他必须学会这种语言。
儿时都是父亲在教他,现在他就读的私立中学自然会有英语会话的课程,甚至有七成授课采外语教学,而外籍老师对于他从祖父和父亲学习而来的英国腔感到有趣,并没有强制他更正。学校的制服是仿国外学院的西装上衣,因此必须打领带,他在祖父的教导下已经熟悉六种打法,但至少还有四种需要学习。
今天第一次打温莎结,还不大习惯。
在小径上,他远远望见主屋后的一大片空地,那里已经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了。和端木丽掉进水池的隔天,听说大少爷——也就是端木丽的大哥,站在山水造景前笑呵呵地说着那山水造景本是风水用意,但家里的运势不但没变好,反而更差;之后就立刻叫工人来把所有东西铲掉,全部填平。
由侧门步出大房子,从前面大门驶出的黑色轿车刚好停在他面前的路口,等待红绿灯转变。
纵使黑色轿车的玻璃窗贴着隔热纸,显得隐密且看不见里面的人,但蓝礼央知道轿车后座坐的是谁。
他走过马路,从车前经过。到对面公车站亭等公车时,黑色轿车已经远远离去了。
早上上学时间的公车上总有不少人,他每天要坐约半小时公车到学校,回家时下班放学一起,车流量更大,则要多花十几分钟。
在学校附近的车站下车,走在人行道上,几辆私家轿车驶过他身边,然后在校门口放下跟他穿着同样制服的学生。
进入学校大门,蓝礼央从口袋里拿出学校发给的卡式学生证,在穿堂设置的机器上贴按一下,电脑便自动记忆他的到校时间。
上楼到二年级教室,他在自己靠窗的座位上挂好书包,然后望着窗外陆续进校的学生。
这是一所从幼稚园直升的私立完全中学,明明学费昂贵,且入学的名额有限,却还是让许多家长趋之若鹜。但如果只是有钱,还不一定能进入就读,这里的学生多半是有些家庭背景的。
“两个人有伴也好,就上同一所学校吧。”他小学毕业时,端木丽的大哥这么对祖父说。
学费不是问题。端木家的大少爷如此爽快说道。祖父一开始似乎是婉拒的,不过后来在大少爷的坚持下,也就同意了。
因为以前父亲也就读过这所学校。祖父淡淡地说着这个后来愿意接受的最大关键:他想,那时应该也是当时大房子的主人说那是所好学校才去读的吧,那个主人把父亲当作亲人一般看待。
祖父执意要自己付学费,就如同当初父亲就读的时候一样,算是答应的唯一条件。
只是这次学费不需从祖父的薪水里扣除,因为父亲和母亲两人的保险受益人都是他,加上从他出生后父母就帮他存的一笔基金,让他到长大成人都不需为金钱烦恼。
早自习钟声响起,他拿出课本,看见书包的透明夹层内放着校内钢琴比赛的报名表。他六岁开始学琴,一直到九岁前,母亲都说最喜欢听他弹钢琴。
父母过世之后,他便没再弹过钢琴。国一时某天经过音乐教室,看到钢琴,觉得相当怀念,一时手痒,因而稍微弹了一下,几年没碰,果然指法手感完全丧失。
后来他偶尔会借音乐教室里的钢琴来练弹,慢慢地找回感觉,也学练了几首小时候弹不出来的稍难乐曲。结果,这件事在班会讨论要推派钢琴比赛代表时被同学说了出来。
每个班都要推派一位同学,然而钥匙班级里没人会弹钢琴怎么办?没人会去介意这件事,或许是因整个班级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所以一定有人学;又或许是没有学生会重视这件事,考试成绩总是比较重要,校内钢琴比赛只是场游戏。因为种种缘故,他成了没人想要参加的钢琴比赛的代表。
他不讨厌弹钢琴,但也没特别想参加比赛;不过,既然被推派为代表,他就会去练习,因为他不喜欢做事随随便便,对任何事都一样。如果不想要,他会直接说不要,绝不会在答应后又反悔或打混,那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早啊,今天朝会又要颁奖了耶。”隔壁迟到的同学和他打招呼。
“早。”他转过头应道。
虽然同学都是出身富裕家庭,且是全身名牌、名车接送,而他只是个做公车上下学的普通人,但像是电视剧里那种被欺负的情节倒是没有发生过。那样偏激的存在毕竟是少数,顶多就是问问他问什么是坐公车,然后说自己从来没坐过,看起来好像很挤又累。
如果他的态度不亢不卑,就不会觉得他们无意间说出的话语有其它意思;又因为对他们这些富足的人而言,这不是什么值得去关心的事,因此基本上很快就会被忘掉。
另外一个他没有被欺负的原因,可能是成绩的关系。由于他是个优等生,无论师长或同侪会比较容易认同他。
不过要说仇视他的也不是没有。
“哼哼!又考第一名,其实是偷偷在补习吧。”
要举行朝会而在走廊排队时,隔壁班的一个男同学对着他故意用鼻子使劲哼气。上国中以后,他不曾考过第一名以外的名次,那个和他相同年级的男同学每次都考第二名,所以常常跑来探听他是不是有去补习,他诚实回答说没有,唯一在学校外面学的就只有钢琴,但男同学似乎并不相信。
他对第一名并无执著,每次考试他都只是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但若真的要跟十分用功念书的人相比,他想他应该不能算是努力型的;到国二以后,他才确定自己可能是那种比较懂得念书诀窍的人。
“领奖同学出列。”
段考分数计算结束的这个朝会,是颁奖典礼。听到司仪念道自己班级姓名,蓝礼央走出人群到右侧等待上台。
旁边是三年级的学长姐……端木丽也站在那里。
和他并肩站在第一名的位置上,端木丽漂亮的侧脸看着前方。
察觉到他的存在,她缓慢移动视线直视着他;小时候她也习惯这么直接地看人。
蓝礼央疏远且礼貌地朝她点了下头,随即看向司令台。
他忽然想起知道入学时才知道高他一个年级的端木丽,其实只大他两个多月而已。由于学年是以九月来作区隔,夏末出生的端木丽比秋天出生的他就这样大了一个年级。
印象中,他第一次上台领奖的时候并没有看到端木丽,她是从何时开始只要段考成绩出来就站在他旁边的?他甚至连上次什么时候和她说过话都忘记了。
水池事件之后,他们曾经要好过一阵子。病先好的她还偷偷到副屋来看他;平常有空时,她也会来找他,至于当时玩什么说什么他已没太多印象了,只隐约记得祖父总是因此而教训他。
他明白祖父是不希望再发生像掉进水池那样的事情,并不是真的不准两个小朋友一起玩;只是,以祖父的立场来说,因为有了前车之鉴,严格提醒是必要的。
但当她知道每次自己来找他,他都会被口头训斥后,端木丽生气了。
“礼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记得,那个时候,端木丽看着他、问他这句话时,那表情就像是被欺骗了般的恼悔,也是从那之后,她就再也不来找他了。
管家孙子和小姐这种像办家家酒的友谊,就这样结束了。
一直到上了国中,他们之间也没讲过什么话,也许擦身而过或眼神交会时会有微小的接触,却再也回不到年幼时那天真单纯的友情了。虽然端木丽的大哥并未因为小时候的那件事禁止两人来往,甚至还认为年龄相近的他们感情还不错,让他们一起读同一所学校,但事实上却不是那样的。
“……二年一班蓝礼央,三年二班端木丽……”
听到司仪叫出自己的名字,他走向前。
“你在看什么?”
身旁友人的问话并未让她收回视线,端木丽站在教室窗口,远远望着对面大楼刚才经过转角、然后走下楼梯的蓝礼央。
“在看礼。”直到不见他的身影,她才回答。已经国中三年级的端木丽,嗓音已有别于儿时的稚嫩,她的声音较一般女孩子醇厚,相当特别。
“礼?”也有着一张标致脸蛋的友人眨眨眼。“啊,你又在看你家管家爷爷的孙子啊?”
“嗯。”她点头。低头收拾书包,要放学回家了。
“你在看他什么?”同班同学的好友又问,朝窗户采出头。
端木丽拿起书包背在肩上。
“……我想看他会不会看我。”应该是吧。她朝教室门口走去。
“嗄?”女同学好像听不懂她绕口令似的话,显得一头雾水,随即赶紧背起书包跟在她身后。
步出教室,一个同样是三年级的男生站在走廊上。
头发抓得很有型的男生像是在等待,看见她们两个,就上前道:“我找她。”
他用下巴比了比端木丽身旁的女学生。
“咦?我?”女同学指着自己,相当意外。被那男生示意到旁边说话,她为难地对端木丽小声道:“你要等我喔,丽丽。”
跟着男生移动到大约五步远的地方,似乎非常不擅长和异性相处的女同学紧张又不安地频频回首。
那并不是很远的距离,男生也没特别压低声音,让端木丽可以清楚地听见男生对好友说出“我喜欢你”的四个字告白。
友人先是呆傻,然后害羞地低下头,再很快地说了句对不起,男生立刻一脸无趣和不爽地转身,裤子上违反校规的锁链随着动作晃了一圈。
“啧。”离开前还不屑地咋了舌。
端木丽可以感觉到男生经过自己时射过来的尖锐眼神,但是她没有去理会。
“我、我吓了一跳。”脸红得像熟透苹果的女同学回到她身边,呐呐地说道。
端木丽等好友走过来后,继续迈开步伐往前走。
“那个人上星期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她说。当然也被她拒绝了,一个连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啊?”女同学惊讶地睁大眼,随即天真道:“是……是这样啊……他喜欢上一个人的速度好快喔。”
“我觉得不是那样。”那也不是喜欢。端木丽走下楼梯。
“咦?不是吗?”女同学困惑了。
“嗯,不是。”端木丽非常肯定地回答。下楼绕到教师办公室,她打开书包,把一张填好的比赛表格放在导师桌上。
“咦?你要参加钢琴比赛啊?”女同学好奇道。“之前班会时都没有人举手耶,你怎么突然想要参加了?”
“……因为礼参加了。”端木丽回答道。昨天音乐老师请她帮忙整理报名表时她看到的,由于报名即将截止,她于是马上跟老师要了表格。
“啊?”女同学和她一起走出办公室,犹豫了下,问:“丽丽……你是不是讨厌他啊?”
端木丽停住脚步。
“为什么?”她转头看着好友。
“什么为什么?”女同学一脸茫然。
“为什么会说我讨厌礼?”端木丽瞅住她。
“因为、因为你故意要和他比赛。而且你也好像故意和他一样一直考第一名,很像是特别针对他……”女同学说出自己的感觉。
“不是那样的。”端木丽这么说,但也只说了这句。
步出校门,她找到自己家司机的车。
“啊。”身旁的女同学似乎看到了什么,惊呼了一声,随即用手掩住嘴。
“有、有人来接我了。丽丽,明天见!”她道别后,开心地跑离。
端木丽望见不远处有一个将近四十岁的高大男人,戴着墨镜靠在一辆银蓝色的车子旁,好友直直地往那人奔去,高兴地红了双颊。
个性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友人,是在三年级时因考试成绩分组而同班,又因为两人的姓氏都是特别的复姓,所以女同学便说想要和她成为好朋友。
她不是第一次看见那个男人来接走友人了,甚至友人书包里面也摆有那个男人的照片。
端木丽坐上自己家的车,司机转动方向盘,将车子驶进道路。
没开多远,她就在每天经过的公车站看见蓝礼央在等车。
如果可以邀他一起回家的话,她会。
但是不行。
蓝礼央来他们家的时候,妈妈刚离家出走没多久,爸爸也不在,她非常地伤心,虽然那时候年纪还小,可她清楚地知道,不能跟两个哥哥提起妈妈。
因为,他们家曾经有两个妈妈。
在没有办法跟任何人倾诉的状况下,和她差不多年纪的蓝礼央便成为当时她唯一能够说话的对象;虽然他好像很难接近,又老是对她爱理不理,却是那种即使在大太阳底下也会陪着她的人;她知道他虽然有点冷淡又凶,其实是个内心温柔的人。
所以。她才不想他因为她而被责骂。
两人抱在一起哭的时候,她真的有种温暖又依赖的强烈心情;但是当知道自己每次都害他被骂之后,她好懊悔,并且生自己的气。
她不能再给他添麻烦,所以她忍着不再去找他,却一直没有忘记两人小时纯真的友谊;知道上国中读同一所学校,本来想,在学校两人应该就可以说话了,但当看见他时,她却感觉记忆中那么近的距离仿佛一下子被拉得好远,变得完全不知该如何相处了。
就这样,在家里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连在学校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当时她没有闯祸的话,他们不会变得亲近;但也是因为她闯了那个祸,让她只能用眼神对他传达心意。
端木丽望着街景。
回到家,她在主屋前下车,对即将要退休的司机伯伯道谢,然后拿着书包进门。
“小姐,您回来了。”年近七十的管家已经在门口等候。
“我回来了。”端木丽点点头。管家爷爷从她祖父那一代就一直在他们家了,她小时候还喊管家爷爷的妻子叫管家奶奶;长大一点以后,始终觉得让长者对自己使用敬语实在不妥当,但是管家爷爷又总说这是规矩,不可废,甚至连大哥都拿他没辙。
管家爷爷表面上相当绅士,却是个一丝不苟又严守分际的人。
察觉管家上前一步,似乎有意要替她拿书包,她手一抱,把书包护在胸前。虽然从小生长在富裕的环境,但显然和她成长后学习的伦理常识有所冲突,尤其要让从小代替双亲照顾她到大的长辈服侍自己这一点。
老管家姿态优雅且不着痕迹地收势,同时对她开口道:“二少爷回来了。”她一顿。
“……咦?”二哥前年出国读大学,现在又不是寒暑假期间,怎么会突然回家?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她急急走进客厅,就见到两位兄长伫立在落地窗前,彼此站得相当靠近。
端木家的兄妹感情不好……是事实,也不是。
正确地说,是兄弟两人感情不好。
从小到大,端木丽从没见过同年龄的两位兄长在一起玩过,当他们同在一个场合时,总会呈现一种紧张气氛。
她凝视着两位兄长,觉得气氛又变得僵硬了。
“来得正好。”老是笑得像天塌下来只会砸死全地球人却不会砸到他的大哥,一发现她站在客厅门口就笑道:“我们正在讨论你的事呢。”
“……什么?”端木丽瞅着他,然后看见一脸冷淡的二哥绕过大哥身边,朝她走来。
“就关于你留学的事。”大哥说道。
二哥经过她身旁,开启他那优美的嘴唇,对她低声说:“你自己决定就好。”接着便越过她直接上楼。
她目送二哥回房后,转回视线,见大哥依然面带微笑,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什么留学?”她问兄长。
端木大哥走到沙发旁坐下,端起茶杯,先品尝刚泡好的美味红茶。
“你国三了,马上就要上高中,也该是要考虑的时候。看以后是要像伶一样出国,或是像我一样都不出去也可以,我不会逼你;但是早点告诉你,你就可以有充分时间好好想想。”
伶是二哥的名字。
“我知道了。”她会想的。她停顿了下,问:“你只是因为这个就把二哥叫回来?”
他笑。
“我跟他说家里有很重要的事。我觉得这很重要啊。”
……大哥从以前有很喜欢故意惹二哥。[群聊制作]虽然她和他们只有五岁的差距,但就像她不能提起爸爸妈妈的事一样,她偶尔也觉得和大哥二哥有种距离感。
大哥绝对不是不疼她,二哥也没有对她不好,只是,如果有天世界要毁灭了,大哥会要她上唯一的救命逃生船,他自己则会跟二哥留在无人岛上互相等着对方先死。
端木丽离开客厅,缓慢地走上楼梯。
懂事之后,她心里非常清楚明白自己的家庭绝对不是一般正常的家庭。也由于这样,让她不善于发展人际关系。小学四年级那年,因为妈妈离家出走,整个家分裂了,爸爸自此出国不归;她明明有父母,却跟没父母一样,她只想着要他们回来。
上国中后,她逐渐理解家里那样复杂的过去,以及最终离散的结果,在在都影响了她;于是,她变得沉默、低调,现在唯一的朋友也是因对方主动来接近她。
她无法放下小时候和蓝礼央那段短暂的友谊。
那是很单纯的,真诚的,小小的友情。
进到自己房间,她关上门。
书桌上的书本放得乱七八糟;她不像礼那样聪明,以前在学校的成绩排名大多在十名上下,后来为了要考到第一名,她总是非常用功地念书。
大哥老笑她用功到可以说是用力了,考试期间甚至连床上都会堆满讲义和自修。虽然现在都已考完且颁发名次了,桌面还是被一堆书本占领。
将今天领的奖状放进抽屉里,听到外面有洒水的声音,她走到窗边,稍微打开玻璃窗,往楼下瞧去。
只见蓝礼央站在满是美丽颜色的庭园之中,正拿着水管对花卉浇水。
他还穿着制服衬衫,仅挽起袖子。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看他做这种事了。小时候他还只是捡捡垃圾,现在照顾植物、清理水池,几乎都是他的工作了。
她也知道管家爷爷好像教了他一些东西。
端木丽想着:不是有洒水器吗?园丁呢?不过,这些事情是不会有人告诉她的,问大哥或管家爷爷,他们总是回问::“问这个做什么?”或“您不用担心。”即使如此,她还是感觉到家里的人渐渐变少了。
一些熟面孔都不在了。
端木丽搬张椅子坐在窗边,心想自己一直看着蓝礼央,不知他会不会突然抬头看上来;就像在学校时一样,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用眼神传递心意。
但要用眼睛发出声音或电波毕竟是不可能办到的,更何况她晓得他一做起事来就很认真,不会注意到别的地方。把酸痛的眼睛埋进肘窝,她想起刚才大哥提到的出国留学的事。
大哥说他不会逼她,而且时间还很早。出国留学好不好她不知道,只是觉得现在她并不想离开这里;但是,她留下来的意义又是什么?爸爸妈妈和二哥都不在了,大哥有一定会笑着送她上飞机,所以她走或不走有什么差别?如果有人会不舍她离开,或许她就不会这么想了。
趴在窗边凝视着楼下的蓝礼央,许久,她伸手从床上拿起一个布做的骰子,那是国一时的劳作,虽然做得歪七扭八,但好歹是自己一针一线缝的。
心里不怎么认真地想着;若掷到奇数,就去找蓝礼央讲话。
一丢,结果是四点。有些失望的同时,又好像感觉有点庆幸,因为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也不知道怎么与他聊天;有一半真心是真的想要跟他交谈,又有一半真心是真的不想要和他说话。
所以,庆幸完又开始觉得失落了。那再一次,三战两胜,只要掷到两次奇数,就下楼去找蓝礼央。
这么想着,一丢,是二点。她望着地上的骰子半晌;这回反应快了些,又跟自己说道:那五战三胜,掷三次奇数就去,丢第三次,又是四点。
不管丢几回,最后都是事与愿违。她抿着嘴唇,不知何时变得异常认真起来,这回决定前面全部作废,不要再变换条件,而且是最后最后一次!掷到偶数就——结果丢出的是一点。
……这一定是上天要她不要跟他说话。拿起骰子,端木丽站在窗边,这时才发现蓝礼央早已不在庭院里了,她怔了一会儿,想着刚才那么专心执着的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
转身想要把骰子放回原位时,一不留心,手臂稍稍撞到窗框,由于没拿紧,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布骰子滚掉出窗外。
“啊。”她空手不动的愣住几秒,之后回过神,转身离房下楼。
来到主屋侧边的庭园,她依照窗口角度,弯身找寻掉落的骰子,明明是个明显不过的物体,却没办法马上找着。
指尖轻轻拨开的树叶,带着充分湿润的触感,因为礼刚在这里浇过水……
“小姐。”
有人在背后唤她。她心一跳,停住动作。
就算两人已经很久没交谈了,她还是认得那副嗓音。端木丽站直身,缓慢转过头,看见刚刚还以为已经不在的蓝礼央站在自己身后,手里拿着她的那个布骰子。
她盯住那布骰子,直到蓝礼央启唇道:“这是您的?”
他跟她说话了,但,怎么会是用敬语?呃……什么时候开始用的?上次和他说话是什么时候?她的脑袋被这些问题迅速填满,被动回答道:“是……是我掉的。”忽然想到在家里不能这么明目张胆的和他交谈,要不然会害他被管家爷爷责骂。
他会用敬语,应该是管家爷爷交代的吧?她立刻伸出手指贴着自己嘴唇,板着面孔小声警示:“嘘。”
“……什么?”他疑惑不解。
她的话像是对他造成奇怪的谜团和误导,虽然想要说明清楚却又不能马上说明,因为心里老想着不要他为了和她说话而被骂,她往后退了一大步,像是非常不想要他接近自己。
她看见他收起困惑的表情,态度变得疏远而淡漠。
“如果您不想要我靠近的话……”他将那个布骰子放在草地上,随即转身离去。
“啊!”不是那样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望着他走离的背影,她想要解释,却又不晓得该怎么说才好。
最后,她只能上前拿起他放在草地上的布骰子。
回到自己房间,她坐在床沿,看着手中的布骰子好半天;之后,她把骰子用透明的袋子装起来,打了个红色缎带,放在书桌旁的木柜上。
明天就要钢琴比赛了。
因为家里没有钢琴,所以蓝礼央都是在学校的音乐教室练弹。他并未选择技巧华丽艰涩的曲子,而是挑了首中等程度且自己喜欢的乐曲。
明明是首很好听的曲子,而他也相当喜爱,甚至已把音符记在脑海里,但不知为什么,即使可以无差错一路顺畅到底地弹完整首乐曲,他却没有那种进入状况的感觉。
自从知道端木丽也报名参加比赛后,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困扰着。
弹罢最后一小节,蓝礼央放下手。
垂眸注视着黑白分明的键盘,他吐出一口气。
“三年级有个超漂亮的学姐,跟你一样常常考第一名的那个,她也参加比赛了耶!还是最后一天交的报名表,有人在说终于可以看见你们两个比出高下了。钢琴比赛好像变得有趣了一点。”
前几天,班上某个男同学兴致昂扬地这么对他说道。容貌出众的端木丽算是学校满有名的人物,他不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在讨论她。
比出高下?他从来没想过要和端木丽比较什么。虽然他并未刻意隐瞒,但至今同学间尚没有人知晓他和端木家的关系。
“你们两个老是考第一名,老师们都在说如果你们同年级的话,应该是竞争很激烈的对手。音乐老师好像问了那个学姐为什么突然想要参加钢琴比赛,听说她回答是因为你有参加耶!”男同学一脸神奇地说着。
“果然学姐也很想和你比出高下。不过,她这么针对你,你是不是认识那个学姐啊?她真的好漂亮,如果你认识她的话,介绍让我们认识一下……”
男同学的殷切期待他并没有接收到,只是从那天开始他就无法专心练弹。他不知道同学说的是真是假,却仅想到端木丽之前在庭院时那明显排斥他的举动。
她那和儿时已不同的嗓音让他觉得相当陌生,因为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交谈了。不准和她说话,也不能接近她……她会这样,大概是因为讨厌他吧。
虽然不晓得是什么原因,但如果不是讨厌他,她又怎么会是这种态度?怀抱着不确定的疑问,当天稍后他借钢琴时遇到音乐老师,音乐老师拍着他的肩膀笑说期待他和端木丽的表现,他从老师的话里得到了证实。
端木丽是真的因为他参加了比赛才临时决定参加,甚至与他选了同一首曲子。
主屋里偶尔会传来钢琴声,这是他从小就知道的事,所以端木丽会弹钢琴他并不意外,只是,原来这一阵子钢琴声变得频繁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当他发现她弹奏的是他所选择的乐曲时,也曾经疑惑:为什么要因为他而参加?为什么故意和他选同一首比赛曲?如果不是讨厌他的话,应该不会针对他到这样的地步。
他抬眸,黑得发亮的琴身映照出他的脸容。小时候,她也是突然间就不和他说话了,虽然明白年幼的友谊早已烟消云散,却没想到自己会被她讨厌到这种程度。
手指重新放上琴键,蓝礼央流畅地弹奏起来。直到放学回家,他连一次满意的完全演奏都没有。
那天,大房子里的琴声一直持续到就寝时间的前一刻。
翌日。
比赛是在上午进行,蓝礼央和其他参加比赛的选手依照抽签号码顺序坐在礼堂后台。
端木丽就坐在他的右后方,双膝上放着乐谱,她低头复习音符,手指在乐谱上无声地弹着,及时都要上台了,仍打算努力到最后一刻。
端木丽开始考第一名以后,祖父曾经跟他提过——小姐不算是个聪慧的孩子,却十分懂得勤能补拙的道理。
她是那种,不管做任何事都会非常认真的个性。
蓝礼央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曾在骤雨冷夜里的岩石山上看到的那密密麻麻的字迹;他意外地完全能理解和体会端木丽的认真拼命可以到何种令人吃惊的程度。
司仪喊着他的名字,蓝礼央起身,走出后台,来到大礼堂中间的平台式钢琴前。他对着观众席鞠躬,随即在弹奏者的位子落座。
轻吸一口气,他双手放上琴键,没有犹豫,利落地弹下音符。
清脆的琴声从他指尖流泻而出,回荡在整座大礼堂中。
他喜欢这首曲子,节奏优雅缓慢,总是可以不慌不忙地弹奏它。蓝礼央将精神集中在乐曲上面,什么也不去想,无奈却一如之前练琴时那般,完全做不到;虽然音律顺利地进行着,但脑袋里却像是一直有杂音出现。
他已经尽自己所能的完整练习过了,是因为不讨厌弹钢琴,所以才会坐在这里,他只想好好地弹完、做好这件事。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和谁争高下,或想把谁比下去。
明明是首从容不迫的曲子,却令他额间泌出一层极薄的汗意。
为使自己专心,他闭上眼睛,想用耳朵感觉音乐;仅仅只是一秒,他脑海里闪过端木丽的脸容。
他一怔,张开双眸,手指在一瞬间停顿。
只是眨眼间的事而已,他的节奏慢了半拍。虽然之后立刻就修正了,一般人应该听不出来,但直到弹毕结束下台、所有参加比赛的同学都演奏完毕,他都还在因为这个意外的失误而陷入沉思。
评审计分,名次很快地列出。
这次的校内钢琴比赛本来就不是什么水准很高的比赛,但学钢琴好几年的人不在少数,第一、二名都是将高难度技巧曲子弹得流畅的学生,至于第三名,则是选曲不难、弹奏无缺点的端木丽。
“你输啦!果然还是学姐比较厉害!”
回到教室,想要认识端木丽的男同学跑来亏他。他并不在意。
他绝不是要和她竞争才上台,他对名次也真的没什么执着。即使如此,那个失误却是他完全没有预想到的。
放学回家时,由于他是值日生,必须检查打扫,所以留晚了一点。将窗户关好后,他离开教室,常常的走廊上已经没有什么人,转弯来到楼梯间,正要下去时,却看见有个人站在不远的窗口处。
宛如一直在等待他的到来,伫立在下半层楼梯间的端木丽,美丽的眼眸始终盯着楼梯和走廊的连接处。
也因此,被她视线捕捉住的蓝礼央不禁停住脚步。
“……我在等你,礼。”她的第一句话就解开他的疑问。
“今天比赛的时候,你怎么会弹错?”背着书包的端木丽手里还拿着钢琴比赛第三名的小奖杯。
在大房子时那样拒绝和他交谈,现在却又在这里等着他问问题,她就这么看重和他比赛的结果?即使讨厌他,也要来问清楚?但,她却又那般熟悉地唤着他的名字。蓝礼央无法理解,也未立刻回答。
端木丽仅是瞅着他,又道:“老师说,这首曲子你弹得很熟了,老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错,也许是你太紧张了。”
他看着她,片刻,启唇道:“……不是。”他只是在弹奏时分神了下。
闻言,她低语一句:“是吗……”然后又昂起脸来。
“那……”
她好像想说什么,蓝礼央却同时对她开口:“我并不想和谁竞争或做比较。”尤其是她。
“……咦?”她抬头看着她。
和她相隔着一层楼梯,他伫立在高处,垂眸俯视着她,道:“我从来没有把谁当成竞争对手,也不曾有过任何想要和谁比较的意思。我不想和您比赛。”所以,不要用这种特别针对他的方式,让他理解她有多么敌视他。他……并没有把她当敌人。
端木丽站在楼梯下面,直看着他。
“……你说什么?”她先是露出有些奇异的眼神,而后,想到了什么般,道:“难道礼是故意弹错?钢琴比赛,你是故意输给我?”
蓝礼央微怔。没想到自己的话会让她起这种联想。
“不是。”他真的是因没办法专心才弹错,虽然当时脑中的确闪过她的脸容,但分神是事实,却跟分神的内容无关。
“你刚不是说不想和我比吗?”她一手拿着奖杯,一手在身侧握着拳头,脸上的神情复杂。“你是因为我也参加比赛所以才弹错的?”她问。
蓝礼央一时无语。得知她是针对他才去参加比赛后,他的确被困扰住了,但是那个失误完全是自己的责任。
“不是那样的。”他认真道。
但是,她似乎没办法相信他的话。端木丽注视着他,直到她那被扰乱的情绪变得深沉而清冷。
“是不是因为我是小姐,所以你才这么做?”她低声问。
不是。蓝礼央刚想要否认,就见提问的端木丽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下楼的脚步声迅速远去,蓝礼央伫立原地,回想着自己说过的话,不晓得从哪里开始、又为什么会造成她这样的误解。
回到大房子,他在置放垃圾的地方看见那个钢琴比赛第三名的奖杯,就那样被丢弃了。
那是国中生的蓝礼央最后一次和国中生的端木丽说话。
之后,两人各怀交错的心情和想法升上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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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您辛苦了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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