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
快点!会来不及的!
尽管心急如焚,但身穿朝服的太子依然在二皇子遥影的陪同下,信步悠哉地走在通往御花园的宫廊里。
两人沿途谈笑,欣赏夏季的花石与树影,颇有闲情逸致。
「皇兄许久未与兄弟们同聚了,大夥儿挂念得紧,这回可要待久一些,与兄弟们切磋切磋。」「二皇弟说笑了,我才疏学浅,哪里切磋得过诸位才学过人的皇弟呢。」一身月色袍二皇子掩袖笑道:
「皇兄才是爱说笑,谁不知父皇与皇后娘娘钦点了黄翰林的公子入东宫做皇兄的侍读。这八个月来,不见娘娘对新侍读有一句微词,更不用睡,皇兄的侍读可是本朝那位赫赫有名的神童黄梨江,有他陪伴皇兄读书,想来皇兄学业应是进步神速。」真夜蓦地停下脚步,眼神凝住向宫廊外一株绦红色月季。
难道我就只能保他八个月?
察觉真夜的出神,遥影又唤:「皇兄?」状似猛然回神过来,真夜凝眼笑道:「啊,抱歉,我突然看到那株开得极好的月季,一时失神了,二皇弟刚刚跟我说了什麽?」皇子遥影唇边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我在讲,皇兄那位名声响亮的侍读。」「喔,他呀。」真夜恍然大悟道:「是啊,他确实是个神童,书读得不少,文章也写得不错,可惜……」「可惜如何?」真夜走出宫廊,手指轻轻抚过那月季花长茎上的勾刺。
「可惜不通人情世故,成天只会唠叨我用功——哈哈,我可是堂堂太子,哪里需要读什麽书;朝廷科考又不是虚设的,每年都有一堆人才等着被朝廷选拔,好为国尽一份心力。我们在上位的,只要懂得用人就够了,读书是浪费时间。」「……皇兄真这麽想?可父皇对於能文之士非常礼遇,还说过,希望我们这些皇子皇女个个都能饱读诗书呢,七皇弟不也因为七岁时就能应答对赋,在朝臣面前为父皇挣得了好光彩的面子哩。」「隐秀归隐秀,我是我;而,遥影,也只是自己,我们几个兄弟,天生资质都不同,要我像隐秀一样随口成章,我是做不到的。」真夜很有自知之明地说。
二皇子遥影面若冠玉,与真夜年纪只相差三个月,两人身形仿佛,唯独真夜被选立为太子,入宫上朝,此刻身上穿着正规朝服;皇子们虽则衣锦带玉,可依自己喜好穿戴,却反而突显了与太子身份的差别。
拂了拂身穿的月色袍,二皇子微哂道:「大皇兄说的是,不过我前些日子听东宫的保傅们提起,说皇兄的新侍读蕙质兰心,跟皇兄口中的书呆略有些出入呢。」真夜苦笑。「保傅们镇日想迫我读书,当然对跟他们一个样的书呆赞不绝口,我呢,偏不爱被人逼着做事,若不是母後坚持要那个少年当侍读,我又哪里会这麽两难呢。」「当日,太学那番『欲善』佳话——」应该不是空穴来风吧?
「哈。」真夜突然笑出,「不过是一些拍马屁的话,也信?看来遥影是关在这宫里太久了,开始变得不那麽聪明了。」二皇子眼色一整,谨慎地说:「也说不定呢,遥影身为皇子,却只能待在宫里,无法出宫体察民间疾苦,为父皇与皇兄分忧,是遥影长久以来的遗憾。」明明,他们年岁只相差一季,真夜侥幸被选为太子,而他却会在弱冠後被送出宫外,甚至不知是否会被指派到边陲,当一个没有实权的经略使。
本是同根所生,何以际遇如此不同?
更不用说,天朝并无立嫡长子的祖制,就连当今君王——他的父皇孝德帝,也并非长子。
「是说,不想当个每天吃饱饱,睡好好的皇子爷?」真夜笑骂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巴不得跟交换身份哩。」「遥影不敢有取代皇兄的意思。」「哪一天,我若不当太子……」真夜笑着摘下那朵盛绽的夏末月季,将带刺的月季握在手中。「到时候,我会送一朵这种花,与好好聊聊心事。」他目光放肆地赏望着满园红蔷,指尖却因摘花被刺伤,正缓缓泌出细细血珠。
「大夥儿不是都在亭子那边等我?许久没相聚了,咱们别只顾着在这里说话,还是快快去亭子那儿吧。」真夜状似着恼地笑说。「听说我那侍读也在那里,没我允许,竟敢随意入宫,就算是母後召见,也不能放任他这样胆大妄为,走,咱们去瞧他在做些什麽。」「……听皇兄语气,似乎颇为焦急。」「宫里又没有吃人的野兽,我焦急什麽?」「本来以为皇兄藏着新侍读不让人看,是把他当稀世珍宝,难免令人好奇。」「连日不见,二皇弟更爱说笑了!不过是名小小随从,身边就有不少这样的人,难道也个个都被皇弟视若珍宝麽?」「一般随从的话,当然不,不过,倘若我身边也有个御旨钦选的神童子当我侍读,那我一定会将他当成珍宝来炫耀的,可惜就是没有啊。」二皇子笑容满面地摆了个优雅的手势。「皇兄,这边请。」真夜点头,随即信步徐行,眼仍是温暖的,但心底已然冰冻。
终於看到他时,是在御花园的御香亭外。
他那美侍读——被天朝人视为传奇的神童子,黄梨江,他的小梨子——身影映入眼帘的那一瞬,竟『噗通』一声,从高高的亭子里掉进御沟。
御沟水不算深,只要能踩到底,应该不会出事。
但真夜忘记问他的小梨子识不识水性。
天气热,他不担心小梨子着凉,但当他见到他侍读居然狼狈地在水里浮浮沉沉,双手不断朝水面上挣扎,恍若溺水时,他打从心底发冷。
御沟的水明明不深……但小梨子十三岁的个子也不算高……「唉,好像有人落水了?」二皇子的声音从真夜後面传来。
亭子里有人应声:「那小侍读太傲慢,九皇弟一时不小心把他丢进水里了,不过那御沟水也不深,小侍读怎麽还不赶紧爬起来告罪呢。」正是四皇子。
八皇子摇着绢扇笑道:「四皇兄看看是谁来了,俗话说,打狗也得看主人呢,要是惹恼了大皇兄,瞧怎麽办。」亭子里,那神情倨傲,一身俐落黑袍的九皇子,早早瞥见往亭子这头走来的明光太子,却丝毫不退却地道:「不过就是个没品没秩的随从,真要碰坏了,太子殿下总不会小心眼地要我赔吧!」真夜只瞧了在水里浮沉的人儿一眼,便调转目光,视线扫视过亭内众人,笑说:
「是不至於要九皇弟赔,不过我这侍读好歹是个翰林之了,只怕黄翰林有一天想到他还有个儿子在我身边当随从,一时兴起向我讨人哩。看看谁能行个方便,把我那不识相的随从给捞上来吧。御沟水不乾净,我实在不太想自己伸手去捞。」真夜说这话的时候,在水里浮沉的人儿已经不再挣扎,无力地沉进水里,灭了顶。眼角余光瞥见这景况,真夜眼尾微翕动,一眨眼又道:「这麽多侍从都没手没脚麽?还不把黄公子给捞回来,还是诸位皇弟有办法跟父皇解释,何以我朝神童黄梨江会溺死在御沟里?倘若真是如此,那我还是赶紧离开的好,就当我今天没来和大夥儿搅和,也没撞见这件事,父皇要是问起,我可是一概不知喔。」自始自终,始终保持沉默,坐在凉亭一隅观望的十皇子出了声。
「梅童,去把人捞起来。」那小随从领命而去。
「多谢十皇弟,今天我身边刚好没人可使,要我自己下御沟去,实在难为,谁不知那御沟里流的水,都浮着宫里头女人的脂粉,油腻腻的,还是少近为妙。」真夜说这话的当下,有几名身着朝服的官员正往这座亭子的方向信步走来。
发现有人落水,其中一名官员迅速赶至,抢在十皇子的随从下水前跳入水中,不一会儿,便捞起全身软绵绵,一动也不动的少年。
真夜眼色一凛,勉强保持平稳的语气道:「木大人,有劳了。」认出站在亭中围观他人溺水的,俱是宫中皇子,木瑛华微愕然,忽转看向明光太子一眼,随即将少年抱离水中,平放在地面上,暂时顾不得众人的议论与私语,他低下头,渡气给已经没了呼息的少年,另一只手同时压按着少年的胸腔。
一次、两次、三次。
围观众人纷纷耳语着少年已死之际,真夜走到黄梨江的身边,低声问:「有救麽?」倘若没救了,那麽他刚刚——正当真夜心里转冷之际,少年突然剧烈地呛咳起来。
真夜急忙退开,状似要避免少年口中的污水沾上他乾净的衣物,一颗心却是被紧紧揪紧了。
黄梨江猛咳着,吐出一肚子御沟水,呛咳好半晌,直到逐渐恢复正常的呼息,这才注意到有只大手正好心地拍他的背後,为他顺气。
猛然忆起掉下水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是真夜那带着一抹惊慌的表情,是真夜救了他吧?
下意识里,他相信真夜会救他,毕竟,如果他平常都能容忍他的唠叨,一定不会介意救他一命的,带缘总是逮到机会就对他说起,真夜待他有多麽特别……其实,他也是明白的,身为太子,地位尊贵的他大可傲慢待人,但真夜身上几乎看不见『傲慢』两个字,他确实……待他甚好。
也因此,当今早宫里的使者晚真夜一步,在真夜出门赶赴早期後,来东宫领他入宫晋见皇后时,他心里还想,要是皇后娘娘问起太子学业,他该不该替他说些好话呢?
身为太子侍读,他应该要努力督促真夜,不能为他隐瞒,但又怕一旦皇后知晓太子没有认真学习,担心真夜会受到责骂……他为他操烦好多的心,甚至在离开皇後的永宁宫後,被皇子们带到这御花园时,也仍然一心为他辩护。
因此,当他勉强睁开湿润红肿的双眼,望入眼帘的不是真夜,而是一个陌生年轻男子时,他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
怎麽回事?难道并非真夜救了他?
男子一身常绿衮绣官袍,如今袍子与头发全湿透了,俊朗英气的脸上还滴着水,看着他的表情好像他是什麽异类,竟然会掉进不算太深的御沟里,而且还因为水会游泳而差点淹死。
而真夜竟只是冷淡地站在一旁,问了一句:「有救麽?」黄梨江心头像突然被人用力掐紧,先前落水的记忆这才完整地回到脑海里。
原来,从头到尾,真夜都没有出手。
他不仅没救他,甚至还不怎麽关心他的生死。
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误会,他这个侍读并不是太子殿下身边什麽不可取代的人,只是个死不足道的随从罢了。
冷。好冷。黄梨江全身发抖,打从心底冷得发寒。
视线回到救命恩人脸上。「敢问恩人……恩人尊姓大名。」他牙齿止不住打颤地问。
「小事一桩,不用放在心上。」终於救回了人,木瑛华松了一口气,只是连他也没想到,太子竟会眼睁睁看着这名少年溺水,倘若他没记错的话,这年纪,这面貌……莫不是那位名闻京城的神童黄梨江吧!
「不。」黄梨江却坚持地说:「不,恩人救命大德,我黄梨江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然,真夜没有救他的事,他也不会忘记。
听出少年语带双关的含义,伫立一旁的真夜语气悠悠地提议:「木大人,官邸远,又要在吏部当值一整天,穿着湿衣多不舒服,这里离夏晖宫近,我看就到我七皇弟处借件干爽的衣裳换吧。」「下官恭敬不如从命。」木瑛华扶着兀自发抖的少年缓缓站起。「不过,殿下的随从怎会掉进御沟里呢?」「他冒犯了本皇子,这不过是略施薄惩罢了。」九皇子骁腾张狂地丢下一句。
「九皇子诋毁……」黄梨江想起自己原为了护卫真夜的名声,才会遭人无礼地丢进御沟里,甚至那人还不愿意出手拉他一把,他顿时觉得不值起来。
「实在不该冒犯我九皇弟。梨江,他是皇子,而不过是个侍读,以下犯上,不是聪明人的作为。」真夜以教训不懂事随从的语气说道。
「确实。」黄梨江打从心底失望地说:「往後,往後卑职不会再这麽傻了。」啊,被讨厌了。真夜浅浅一笑。「果然学得很快,真不愧是我朝不世出的神童。」他环视众人道:「我不想君上为了这点小事烦心,今日这事,还请大家别张扬出去,免得君上问起,本太子一问三不知,也不体面,相信诸位大人都会守口如瓶才是。」随後他转身与其他皇子道:「们也知道隐秀的性子,我亲自去一趟,他是不会允外人进夏晖宫的;难得几位兄弟同聚一堂却不能多聊,实在遗憾,等下回我入宫时,再好好跟各位皇弟畅谈一番吧。」真夜领着人往夏晖宫走去。
之後,在旁观望的几名皇子耳语:「们道,大皇兄是真毫不在意,还是够狠心?」抛人下水的九皇子冷傲道:「我看他是不想惹事,毕竟谁会为了一个随从大费周章?」「二皇兄,这场戏安排得很不错,可惜主角儿没有配合到底。」四皇子笑吟吟评论。
「梅童,收拾一下,我要回宫了。」十皇子率先起身离开亭子。
「老十,不打算说一下的看法麽?」八皇子喊住他。
十皇子嘴角冷淡噙起。「不过是场戏,各位皇兄心里自有主见,我这局外人的想法不重要;而且,我也不希望有人死在御沟里,这亭子我常来,不想老是听宫人们谈论鬼魂作祟的事。恕我先行告退了。」说着,好学的他,拥书离去。
不久,众人跟着十皇子的脚步纷纷散去。
二皇子遥影却还盯着地上那朵红月季,讶异它竟完好无损。
想起这朵花原先握在真夜手中,却连一片花瓣也没受伤,这得多麽克制才办得到?
拾起月季花,他想着,还以为逮到了他皇兄的把柄,结果却似乎不如预期。
下一步,该怎麽走呢?
「还不要进来!衣服麻烦放在门边就好。」缩在大浴桶内,听见门外传来声音,黄梨江连忙掩住自己赤裸的身体,颤声喊道。
夏晖宫的主人嫌他一身御沟水不洁净,不肯直接让宫人拿衣服给他换上,硬是让人烧来热水,命他将自己清洗乾净。
本来宫人们还想替他脱衣,伺候他澡沐,但他哪里受得起,百般推辞,这才独自留在澡房,洗去一身的狼狈。
其实,御沟水并没有真的如真夜说的那麽脏,顶多就是浮着些被宫女洗下的铅黛脂粉。但不仅是他,就连救他一命的木瑛华大人也被要求先沐浴才能借换衣物,若他执意拒绝,反而费人猜疑,只好顺从了。。。。。
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洗净自己後,才焉的想到他根本没有替换的衣物,正烦恼是否要穿回潮湿的衣衫之际,门被敲响了。
必定是夏辉宫的宫人送衣衫来,他连忙应声,就怕外头的人闯进来,看见他。
。。。。
在他出声後,门外沉寂无声了好半晌。
黄梨江侧耳倾听,不确定外头有没有人,又不敢呼声,只得裹着浴巾,裸身赤足走到门边,低声试问:「衣裳请搁下吧,我再一会就好。」「。。。。。小梨子,衣服放在门边,换好就出来。」没想到站在门外的竟是真夜。黄梨江眉头一蹙,沉声道:「有劳殿下了,卑职何德何能,还请殿下——」「总之,快出来就是,别让我进去找。」黄梨江听见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这才打开一条小小门缝,将门外的一堆衣物揽进怀里,尽可能快的穿戴整齐。可当他才着装到一半,才後知後觉的发现身上衣物穿来有些不顺手,低下头看着自己穿戴上的衣裙,随即一阵错愕!这,这是开什麽玩笑!
太过分了吧,这是宫女服啊!
披着一头半湿的发,他冲了出去。
「啊,出来了。」一个慵懒的声音笑道:「皇兄的侍读,果然如传闻那般,具有清新的才质与美貌。」顺着那声音望去,黄梨江见到了一脸病容,却无损其清军美好的玹玉皇子。
他靠坐在有着软垫的躺椅上,单薄的肩上披着一件御寒的外裳,剑眉墨眸,唇呈粉色,身上隐约有淡淡的幽香,正是民间盛传的「濯濯春月柳」。
再看向坐在躺椅另一侧的「陌上尘」,,此刻正讨好的冲着他笑,一派无邪模样,好像从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似的,不觉得很无耻吗?
尽管眼神喷火,但他没忘记现下是在谁的地盘上。吃过先前那几位高贵皇子的闷亏,黄梨江强忍住心中的不满,拱手行礼。「小人拜见七皇子殿下。」「不必多礼。是我皇兄珍视的人,我不拿当一般随从看,请坐。」玹玉皇子隐秀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要黄梨江坐。
但黄梨江坐不下去。他站着,极端不高兴的瞪着那位「陌上尘」道:「殿下此言差矣,小人不过是个侍读,那里算得上殿下珍视的人;更别说,小人堂堂五尺男儿之躯,却换上这套宫女夏服,实是滑稽至极,让皇子见笑了。」隐秀正要解释为何借他女服换上,但真夜先一步开口道:「虽然是堂堂五尺男儿之躯,可小梨子穿上这宫女服,还真不是普通的娇俏,让我都看得傻了。」竟然还在捉弄他!黄梨江忍不住伤心地看着真夜。
「一个人的外貌不过是肤浅的表相,殿下如此赞赏卑职的相貌,卑职不知应该要欣喜还是忧愁————」无法在面对真夜,他转过头,问隐秀道:「敢问皇子殿下,不知木瑛华大人此刻身在何处?」先前,他们一道被领入不同的房间沐浴,更衣,但此刻这殿中却没见到木瑛华的身影。
「木大人还有政务,先离开了。」隐秀回答。「他请我多关照。」闻言,黄梨江露出失望的表情原想再次向木瑛华好好道谢,然而思及此刻身上穿的衣物,他却又庆幸起,这身不伦不类的装束没有给救命恩人看见。
隐秀莞尔一笑,又道:「莫怪我真夜皇兄,黄公子,身上的衣物是我的主张。我与年岁相近,本想拿我的衣物借,但我病体未愈,怕身上病气传了给,因此不敢这麽做。说来惭愧,我这宫里的宫人女多於男,侍童又太过年幼,临时没有能穿的男服,因想说只是暂时穿用一下,才找了一套新的宫女衣裙给,还望不要见怪。」黄梨江不是会迁怒的人。一经隐秀说明理由,原本那种被捉弄的痛心随即释怀,但穿着女装总是别扭,他站在真夜面前,躲避他审视的目光,觉得浑身不自在,更不用说他先前竟那样对待他。。。。。。
他以为真夜会救他,但他却没有。。。。
为什麽心头会有种遭受背叛的痛楚,他不想深究,但心底确实受了伤,不信任感,油然生起。
「隐秀,我看我们主从打扰的够久了,该回去了。身体不适还肯招待我,我很感激,希望身子快些好,我想多上这儿走走哩。」隐秀微微一笑,有气无力道:「皇兄说的是哪里话,愿意来我这里,隐秀自是欢喜。」兄弟俩虽然分别排名最长与第七,年岁却相差不到四岁,一个是春月柳,一个是陌上尘,然而此时两人相对一笑,那无语的一笑深藏了太多的意涵。
「小梨子,要走了。虽然我觉得穿女服真的很好看,可在不早点回去让把这身衣服换下来,的眼神就要把我给杀了,我们这就告辞吧。」说着从躺椅上起身,似欲拉住少年的手。
黄梨江直觉避开,转身对隐秀道:「小人谢过七皇子,这身衣物,待小人换回後———」「小事一桩,不必挂意。衣裳留着也无妨。」隐秀说。
尽管少年露出「我留着这宫女服做什麽」的表情,还是有礼的道了谢,不失仪节的告退,完全把他的正主儿给抛在身後。
隐秀见状,只是微微一笑。「皇兄不快追上去,侍读看起来对相当不满,不会出事吗?」真夜苦笑。「隐秀,今日多谢了。」隐秀美目微闪动,却只是笑说:「应该的,我们不是兄弟吗?」所有兄弟之中,也就只有隐秀肯说这话了。尽管心系他的美侍读,但隐秀过分苍白的脸色仍令真夜担忧。「身体。。。。。。」「不碍事,皇兄不必为我担心。」隐秀浅浅笑着,像是老早接受了自己身体的病弱,处之泰然。「再说,宫里头有太医时时照看着,一时半刻,就算没能好转,也不至於突然就死去了,习惯就好。」担忧隐秀的身体,真夜又叮咛:「要强健身体,最好常起来走动,药也别乱吃,心情开朗,自然百病全消。」隐秀只是浅浅的笑着,却没笑进心坎底。「隐秀晓得。也请皇兄多保重。」真夜垂怜的看着隐秀,仿佛能在他瞳中的倒影看见自己。
十三岁的隐秀,神俊多病;十七岁的真夜,无才却身强体健。
他俩怎麽看都不像是兄弟,然而。。。。。。真夜却仍打从心底认定了这个弟弟。
尽管他的母後是在惠昭後遭废黜後才取而代之,成为一国之母,而他这个大皇子受到母亲的庇荫,顺理成章被立为太子。
尽管传言惠昭後的废黜是因她毒杀隐秀的母妃夏氏,因而被君上囚禁在未明宫中,一辈子不再相见。。。。
宫中的风风雨雨原本与他们兄弟无关,但在这场宫争中坐上了储君之位,在世人眼中占尽好处的他,却对隐秀无法不心存歉意。
真夜不止一次的想过,有没有可能是自己的母後为了让他当上太子而设下这一切。。。。倘若真是如此,那麽在所有兄弟中,他亏欠隐秀最多。。。。
老实说隐秀的笑容很难看,他不是很喜欢他的笑,但他知道,隐秀在人前也只会这样笑着,包括在他面前。
他这个兄长走不进兄弟们的心,这辈子大概是无法如民间百姓那样,在九九重阳时,与兄弟们共饮一盅同心团聚的茱萸酒了吧。
也许是真夜脸上一闪而逝的落寞教隐秀留了心,唤住转身要离开的兄长。
「皇兄。。。」已经走到门边的真夜闻声回过头来,隐秀欲言又止了半晌,嫣然笑问:「前年皇兄向父皇讨过一只金雀,不知可曾将那金雀放出笼,让他自在飞过?」真夜怔了一下,领悟到隐秀意有所指。「世道多风雨,还是关在笼子里安全些。
」「只怕小小的笼子关不住皇兄的金雀。」黄家公子脸上有股不服屈的倨傲之气,不会是久困浅滩的人。
「若只是雀,金丝笼子怎会关不住。只怕有朝一日,把小雀儿养成了大鹏鸟,那就真的关不住了。」真夜当然也明白,他的美侍读不可能一辈子甘心做一只安逸度日的小雀儿,然而他羽翼尚未丰满,此时放他出去飞,只会害了他。
「皇兄若心爱那雀,不如趁着那雀儿羽翼未丰,先折了他的翅吧。」「折翅固然是个方法,只是舍不得。」经过今天御沟一事,真夜更肯定自己是万分舍不得的。同样的事若在发生,他没有信心能克制自己下水捞人的冲动。
「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如早折翅,只怕小雀儿没有机会变成大鹏鸟就夭折了。当然,雀儿是皇兄的,怎麽处置,还得看皇兄自己的心意。」「若是,隐秀,会折了雀儿的翅膀吗?」隐秀顿了顿,随即又有笑道:「我不喜欢把鸟养在笼子里,所以不必担心这种问题。」就像他身边的随从素来不让停留太久一样。既然没有值得珍惜的事物,又怎会忧虑自己所珍惜的一切会被夺走呢。他手中,不想会握住任何会让自己挂虑的事物。
经隐秀说起,真夜才猛然发觉,站在隐秀身边的侍童似乎又是个新面孔。隐秀前一个侍童叫什麽名字,他已经不记得了。身边这麽麽多人来来去去,对人心的信任,何时会被隐秀自己给消磨殆尽?
即使是对他这个大皇兄,隐秀也是不完全信任的吧。
思及此,真夜眼色不禁略略暗淡。直到离开夏晖宫,他心里还都在为隐秀的选择感到悲哀。
玹玉皇子,年十七岁,临朝对策,君王目之以为奇葩。。。。
真夜想起群臣与史家对这个早慧的弟弟的评价,不觉深思沉吟。
隐秀,自那年起,到底付出了多少代价?
「进车里来。」真夜贵为储君,在宫里一直有轿辇代步,尽管喜欢步行多过坐车乘轿,但在宫中时,他一向随和。
隐秀心细,让宫人替他准备了轿子,一出正殿,真夜便看见黄梨江侯在轿旁,脸色有些阴郁。
叹了口气,真夜坐上宽敞的轿子,任由身穿宫女装束的黄梨江随行到宫外,两人一路无语。
下了轿後,他转坐进东宫的马车里,听见车外龙英与带缘对黄梨江身上衣装指指点点,使得本想先回去再说的他,不得已,拉开车门,对车旁少年道:「进车里来。」心里还不舒坦的黄梨江,因为身上女人装束被取笑的缘故,对真夜更加不谅解。
他撇过脸去,冷言道:「卑职不敢。」固执的站在马车旁边,准备一路步行返回东宫。
「这里是什麽地方,由得做主?快上来。」不想招人侧目,真夜难得端出主人架子,冷峻的语气,连负责守卫的龙英与随行的带缘都吓了一跳。
「卑职身份低贱,不敢与殿下同车————」话还未说完,车厢里以探出一只手臂,硬将少年拖上车。
「回去了。」真夜命令道。
马车缓缓启程,绕出宫门後才逐渐加快,平稳的宾士在盛京宽敞的御街上。
车里,被人紧紧抱住,挣扎不得的女装少年涨红了脸,整张脸被迫埋入一片胸怀,腰身遭大手钳住,平板的前胸服帖在一副青春男身的胸腹间。
这姿态,使少年不敢贸然开口;怕一开口,他的吐息会在这胸怀里冉冉酝酿,他会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
然而不开口,他一样听见了如雷的心跳。
紧抱着他的这人,明明到方才不久之前还气定神闲,怎麽如今与他关在幽暗车厢里,却反而心慌意乱起来?
那如雷的心跳声,到底是他黄梨江的,还是他真夜的,竟分不清了!
「请殿下放开卑职。」黄梨江冷静不下来。
察觉腰背间的手臂不但没有松开钳制的意思,反而攥的更紧,黄梨江拧眉低语:「放开我,让给我看着的眼睛。」许是听出他话里的坚持,真夜总算放开怀里的小小雀儿,车厢左右两窗都紧闭着,幽暗中,要看见对方的眼睛要有很好的眼力。
由此真夜知道,他的美侍读不是真想看见他的眼,而是有话要说。
该来的,终归要来,该讲清楚地,也不容许他随意敷衍。
他不想打开笼子让他飞,想一辈子把他关在身边,不让他展翅飞去;但,怀里人儿那里甘心做一只养尊处优的金雀呢?
黄梨江在黑暗中找寻着真夜的眼眸,知道对上了那两丸微凉的瞳眸,心里一时忍不住一阵酸楚。
「我原以为,会救我。。。。」尽管他只说了这麽麽多,但已经太够了。
真夜并没有试着为自己的薄情寡义找藉口。
「我确实没有救。」听他承认。
不知道为什麽,真夜的话并没有让黄梨江感到意外,也许是掉进御沟时,他已在刹那间清醒过来。
脑中还回响着,昔日入东宫前,真夜曾说过会好生照顾他的话。明明只是句玩笑话,自己却还是不小心当了真。
这就是为何他现在会感到如此失落的原因吧。
因为预期着,他会救他,会照顾他,会护他周全。
但今天,真夜非但没有救他,甚至还袖手旁观,若非有人出手相救,此刻他黄梨江早已魂归蒿里。
尽管如此,他还是想知道。「为什麽没有救我?」如果,如果这个人是因为某些不得已的原因才没救他,他可以试着体谅。
真夜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也没有什麽好说的。」没救就是没救,不会因为任何理由,就能改变那当下他选择不救的决定。若因此被嫌恶、厌弃,那也是他得一概承受的。
不放弃,黄梨江拦着唇,又追问:「在那当下,可曾有想救我的念头?」只要有一点那样的心意,若是碍於现实无法出手,那麽他会努力谅解的。
真夜没有闪躲,也没有回避,他静静地任由少年一双美目将他看穿、看透,唇角微讽地扬起。
「该怎麽说呢,今天若真的死了,我因为喜欢,心里势必会十分难受,但我还是不会出手救。」真夜清楚看见少年的脸色因他的话而变得更苍白,半晌,才又道:
「我是天朝太子,身分尊贵,向来只有别人为我赴死的份,没有我为别人牺牲的道理。平时无事时,怎麽嬉闹都无妨,但真要出了事,龙英,朱钰、带缘、以及东宫里所有人都得挡在我前头,为我承受一切--当然,也包括在内,小梨子,曾问过,当我的侍读到底该做些什麽,经过今日,我想应该已经很明白了,不管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就算心里觉得不值得,还是得有随时为我牺牲的准备。我可以待好,但我无法保护,所以,如果不能保护自己,我最多是在私底下为掉个几滴眼泪,但也仅止於此,不会再更多了。我话说到这里,可明白了?「真夜很明白自己这番话,形同亲手杀死黄梨江心中仅存的少年天真。
但早些让他认清现实也好,否则,等他翅膀长硬了才动手折去的话,会痛得更厉害。长痛不如短痛,今日,就把话给摊明了吧。不要让这少年以他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当初决定让他到自己身边来时,不就是这样打算的麽?
也许是真夜将话说得太现实、残酷,黄梨江半晌默然不语。
见他迟迟没有反应,真夜忍不住伸手向前--躲开他碰触的手,黄梨江用力抹掉脸上藏不住的伤心,冷漠地绷紧下颔。
「卑职明白了。是卑职不识大体。请殿下放心,我--卑职以後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马车恰恰在此时停了下来,黄梨江猛然领悟他们已经回到东宫,顾不得强装出来的冷漠,他爬过真夜挡路碍事的长腿,推开车厢门。
「卑职这身衣装不伦不类,有失体统,请恕卑职先回房更衣。」真夜不及表示意见,黄梨江已飞快跳下车,不顾从人侧目,一路奔入宫内。
「呃,殿下,公子怎麽了,跑那麽快?」当带缘来扶真夜下车时,只见他的主儿还端坐在马车时在,没有下车的意思。
「把门关起来。」真夜声音紧绷地说。
「呃?」带缘不解地道:「可殿下,咱们已经回到东宫了……」不下车,要做什麽?
「关上门就是了。」带缘迟疑地关上车门,满心嘀咕:主子今儿个也忒反常,都回宫了还不下车,一个人坐在车里是在想什麽?还有,那侍读公子也怪得很,平时不慌不忙的一个人,怎跑得像有猎犬追在身後,全不见往常一贯的稳重了呢?这其中必有缘故。思及先前一段路程,侍读公子与太子殿下在车厢中独处……莫不是、莫不是殿下的老毛病又犯了吧……莫不是,有某人想要硬来,另一人却不从……带缘越想越是惊恐,正当他百思不解之际,马车门「霍地」一声打开了。
真夜信步走下车来。
带缘连忙仔细端详主子,检查他衣冠是否端正,衣带有无束紧……一把玉骨扇不轻也不重地往他头上敲。
带缘唉一声,抬头见真夜已如常地道:「不要胡思乱想。侍读好得很,方才他说内急,才会一溜烟跑不见人影。」也幸好小梨子跑得快,没见着他当时已然控制不住的表情,非得将自己关在车里独处片刻,才勉强找回冷静。
真夜状似悠然地环视四周,明白自己始终是众人目光所在。
这麽多双眼睛在看着,哪双眼睛忠诚,哪双眼睛别有目的,他实在不想加以区别。众目睽睽这下,真夜明白这是身为一国储君的悲哀,即使他心里有千万个承诺想要应许,即使没有愿意相信,他还是想守护自己身边的人。
也许他的「守护」是有些狠心,可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其他更好的方式。
如果必须亲手扼杀那份天真才能彻底守护,那麽,他会亲手折断那双展翅欲飞的翅膀。就算被憎恨,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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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国东宫(上)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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