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色并非真的熟睡。
至少杜晴春玩弄她的发时,已经完全清醒。
她原想睁开眼,告诉主子她是醒着的,但是她的少爷在那之后碰了她的……还说了些话。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
直觉认定那不是个“清醒”的好时刻,于是她继续闭着眼睛佯作熟睡不醒。
撇去对洛神风姿体态描述的部分,这句话是这么解释的——我深深恋慕上她的贤淑和美丽,心情既震荡且怏怏寡欢。苦无好的媒人替我传递爱慕之意,只能借以含情脉脉的眼波表达我的情意。
他这话究竟是兴之所至才吟起《洛神赋》,或是……
我只是不希望你和甄宓一样,最后从我手中溜走……
所以,他是怕她离开才引述《洛神赋》,先对她褒奖一阵,又顺口念了一段无心之言?
虽然她服侍的是一个有长眼睛的人都不会否认的刁钻主子,可在她心里从不曾说过他的任何一句是非坏话。并非习惯或是碍于他是主子的架子,不敢有怨言,而是服从他,服从他的意志和决定,就是她所受的教育,如此而已。
……除了愧对九泉之下的老爷和夫人,她并不怎么在意少爷变成一个任性霸道的人。或许嘴巴坏了点,脾气直了些,他并不会主动伤害人,唯一的缺点就是爱给她找麻烦而已。
是,只替她添麻烦。
但也无妨,十几个年头过去,她收拾麻烦的功力也是一流的。
所以她并不讨厌留下来。
阮秋色在门外的两个男人离去后才睁开眼,并没有立刻起身回到案前处理要事,反而思索起听见的对话。
温柔又充满男子气概?
平时就认为杜晴春手无缚鸡之力,她料想不到主子能够不费吹灰之力把她抱起,但是乐师傅说的温柔又充满男子气概……她怎么也想象不出来。
倒是不耐烦兼用鼻孔哼气的模样可以想见。
她想,自己势必是给少爷添麻烦了。
往常都是收拾麻烦的人,某天突然给不应该的对象添了麻烦以后,竟让她又罪恶感。
阮秋色实在难以忽略心头猛然窜起的羞愧感,比他莫名伸手探向自己左胸还要更不知所措,向来极少浮现情感的冷脸,隐约透出一丝丝的窘迫不自在,她紧紧闭上眼,逃避的心思不言而喻。
她也知道自己在意的点很奇怪,不过这种思考模式已经根深蒂固了,难以改变。
蓦地,一个细小不自然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阮秋色立刻坐起身,机伶地看向门的方向,眼神仿佛穿透过去,看到更远的地方。
她用机敏的听力继续侧耳聆听,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听错。
当第二个诡异声响发出时,阮秋色迅雷不及掩耳地移到门边,宛若幽魂无声无息地打开门,踏出门外,关上门,离开,所有动作迅速流畅、一气呵成。
观书楼一直以来都是宵小之流觊觎的宝山。
前年的大火不但显示出在她接手管理之下,观书楼仍留有老鼠洞,任鼠辈横行,更等同向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宣布观书楼是个有机可乘的宝库。
为此,她头疼了很久。
不但抓不着观书楼的纵火主嫌,连点蛛丝马迹也没有,但是,她至少懂得守株待兔的道理。
秀眸警戒地眯起,里头有着志在必得的决心,她隐没于黑夜中,朝声音的方向飞奔过去。
这次,她一定要逮到歹人,杀鸡儆猴!
仿佛一道没有主人的影子,阮秋色在月辉映照不由暗门深进书库房里。
夜视力算不上奇佳,但她借由月光很快习惯了书库房的昏暗。
此刻,她正在史料分类的书库房里。
不用蹑手蹑脚,也不用像个偷儿般探头探脑,躲藏遮掩,阮秋色大大方方地站在暗门前。
要揪出歹人,可以比对方还要偷鸡摸狗地绕到他身后,也可以英姿飒爽地出现在他面前,一切端看能力和格调,而她向来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喜欢给歹人迎头瘪击的滋味。
看对方被她脚上的百合履给踹飞的景象,绝对能令她振奋不已。
依照这总共有三层,中央还立着通达屋梁的书柜的屋内设计,阮秋色忖度有太多可以躲人的地方,一旦离开月光所及的范围,加上巨大的书柜挡蔽,整个史料书库房就像个能让人在里头躲藏的大瓮。
要在这样的特殊建构的屋内摸黑行走并不简单,更甭提对方定是来盗书,引起碰撞是必然的,想知道对方在哪儿,只能靠听音辨位。
于是她缓下因亢奋而加快的心跳,一双锐利的眼瞬也不瞬,耳朵竖得直直的。
一时间,书库房像口铺天盖地的大锅噬了所有声音,阙寂无声。
阮秋色一点也不急,她猜想对方发出了不少声响,一定害怕会有人闻风而至,暂时会安分许多,她只需要等,很快他们发觉没有人大喊抓贼,便会沉不住气,开始寻找想要的东西。
果不其然,当极其细小的抽书声被她灵敏的耳朵捕捉,阮秋色立刻有了动作,轻盈的步子朝声音的目的地奔去。
黑暗中,她自然不比对方好,唯一的优势在于她了解书库房的设计,靠着这点再加上用手触摸确认,她飞也似的来到声响处,那里的;月光比她最先站的地方还要清楚,要想不发现都难。
“不准动!”阮秋色几乎在命令脱口而出的同时,扫出凌厉的一腿,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
对方虽然察觉她的存在,却还是来不及出招,被迫往后跳开时夜行衣被她扫出的劲风给划开。
不给对方喘息的空间,阮秋色抽出向来配在腰间形状特异的长刀,正要朝对方挥去时,背脊泛起一股寒意阻止了她,没时间思考,她一只脚跨出大步,另一脚猝然收回步伐,屈膝半跪在地,上半身灵巧半旋,握着长刀的右手抬起护在面前——
“哼!”一阵刺痛从前臂传来,令她闷哼了声。
她并未料到来者并非只身一人。
冷冽的凤眸瞪着同样拿着刀子砍进自己前臂的黑衣人,眸光几不可察地闪了闪,下一瞬,握着长刀的右手一松,长刀缓缓落下,她飞快伸出左手抓住刀柄,刀锋向外,顺势推了出去。
嵌入物体的钝重感令阮秋色眼神带着自信十足的得意,她知道自己解决了最先发现的那一个黑衣入侵者。
“可恶!”砍中她右臂的黑衣人见同伴被她砍伤倒地痛苦呻吟,啐了一口,正要拔出 刀子时,阮秋色动作更快,从窄袖中抽出两根尖钻,毫不留情地直取对方的心窝。
黑衣人向后退,同时拔出了砍进她手臂的刀,又朝她恫吓性地挥了一刀,这得她足尖轻点,往后闪躲,继而拔出另一把长刀,迎面劈了过去。
黑衣人以刀接了她几刀,眼看她使用左手的凌厉攻势没有稍减,刀势越发狂猛,急中生智的抓了身旁书柜上的书往她扔去。
“住手!”阮秋色果然无法对朝自己飞来的书籍视而不见,尽管右臂血流不止,她硬是忽略痛楚,伸手去接。
黑衣人见机不可失转身就跑,阮秋色没有迟疑,放下书本,急追了上去,并扬手朝黑衣人射出尖钻。
不过黑衣人显然有三两下,虽然闪得有些狼狈,终究避开她对准要害的尖钻,只受到轻微擦伤。
必须活捉!
阮秋色暗暗提醒自己,不能太轻率杀了对方,这一次非得捉到这些跟着他们从长安到凤翔的恶徒!她甚至不顾手上深可见骨的伤,连停下来紧急包扎的时间也没有。
黑衣人在拉开一段距离后,回头射出暗器,阮秋色险险闪过,这一耽搁令双方的距离拉得更远。
砰!
另一头传来破门的巨响,阮秋色的注意力被引开了,跑在前头的黑衣人乘机拿起摆在旁边的垫脚凳朝她扔去。
阮秋色不愿放过任何可以逮人的机会,眼看情势即将失控,张口发出了亮的哨音,长而短促,是通知护院前来救援的暗号。
此时此刻,她已顾不得打草惊蛇了。
部分训练有素的护院在她所能容忍的时间内赶到,另一部分已经在歹人破门而出时追了过去。
“往哪儿去了?”阮秋色知道自己无须出马,于是停下来,问着赶到的护院。
“南边。”护院之一回答,“阮总管,请立即处理你的伤势。”
阮秋色没有拒绝,了解护院说的是对的,偏偏她现在需要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来平静心神。
不可否认的,一整个晚上,她对自己已经失望透顶。
先是给少爷添了麻烦,再者又没亲手抓到犯人,她实在无法无动于衷,装做不在意。
今年她犯太岁吗?
开春至今不过两个多月,她怀疑自己是在累积二十几年来没机会累积的过错——
阮秋色点了穴道止血,走到一旁静静看着半夜被吵醒的书童们整理因追逐打斗而被弄乱的书库房,压着伤口的手不自觉出力,强烈的挫折感使她眉间凝着烦闷。
“为什么这么吵?”
书库房另一头隐约传来杜晴春的质问声,她的心一突,顿时忘了冷静,拔高了声音,急切道:“请少爷回房去!”
这话出于她的担心,偏偏刺激了向来喜欢在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上和她作对的杜晴春。
“何时轮到你这个奴才用这种语气和……”话说到一半,刚进入阮秋色视线范围的他,猝不及防地昏厥过去。
“少爷!”阮秋色不敢动,忧心忡忡地望着杜晴春,还好一旁的护卫早有准备,及时接住了他。
她的少爷除了害怕黑暗,也畏惧血的味道,那会令他做恶梦,所以她才要他不要过来的。
阮秋色无奈又担心地看向闻声又折回来采看情况的主子,在对上扛着他的护院时,眼神已经恢复冷淡,不苟言笑地吩咐:“送少爷回房。”
“少爷已经昏了,还需要替他点灯吗?”护院问。
杜晴春的房间,越是夜晚越不能熄灯,这在杜家不是秘密。
“隐冬会照顾少爷。”阮秋色始终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不靠近。
即使杜晴春已经昏迷不醒,她仍是不愿自己一身腥咸的血味影响到他分毫。
“是。”护院也清楚该快点把主子带离阮秋色身边。
阮秋色挫败地望着护院把杜晴春送出书库房,痛恨因为自己的关系而伤害他,且完全帮不上忙,这违背了她身为总管的使命和责任!
“阮总管,没有书籍遗失。”书童将清点结果回报给她。
阮秋色僵硬颔首,心里还有自责着,瞥见几名书童整理了一叠书册准备带出书库房,分神问:“那些书怎么了?”
“那些书上染了血,奴才想应该送过去给乐师傅看看怎么处理。”书童没有说出是谁的血,毕竟事实摆在眼前。
喔,不,另一个黑衣人也被她给砍伤,不一定是她的血。
“交给我吧。”
书童有些为难地看着她手上的伤,不确定是该不该照做。
“还是由奴才送去,阮总管先行包扎伤口较妥当。”
“不,把那些书送到我房里。”阮秋色解释,随后又补了一句:“顺便拿些檀香来。”
书童虽觉怪异,还是应声去办。
阮秋色又在书库房里停留一段时间,等到书童整理好书库房,所有人都揉着眼离去,她从里头锁上门时,忽然意识到每间书库房都是由内上锁,某种不协调的感觉使得她的思绪飞快转了起来。
史料库书房离小书房较近,但名人录的书库房更近,所以她是在确认声音由史料书库房传出后,才从暗门进来的……那时候书库房的门是开的吗?
阮秋色绞尽脑汁搜索记忆的片段。
她肯定自己在书库房外确认过声响,那个时候……对了!没错!书库房的房门没开!
那么他们是如何进来的?
包含今晚在内,最近三次的夜盗侵袭:第一次没能进入五大书库房的任何一间便被护院察觉;第二次则是十天前她和少爷被困在书堆的那次,他们被护院救出来后,护院告诉她并无可疑人物的踪迹,她虽觉得怀疑,但也没去细想,可今夜的第三次,她才看清了这个大疑点。
不,这也不对。
如果怕被人发现的话,重新锁上门是很正常的。
重点是——他们如何在门外开里头的门锁?如果打不开,他们又要如何不破坏书库房任何一扇门窗进去?尤其是书库房不只门,连窗户都有内锁时?而且,为何独独她听见了书库房的动静?没道理她听得见,护院却听不见啊!
阮秋色越想,越觉疑点重重。
开关每间书库房的工作,向来是由她负责的。
每晚书童回报过各书库房的书籍数量确认无误后,她会亲自锁上每一间书库房,再由暗门内出来,而暗门的位置杜家只有她知道,因为这是新建观书楼 时她做主加入的防盗设计,连杜晴春也不晓得。
在无法打开门窗内锁,又不知道暗门位置的情况下,入侵者到底是如何进入书库房的?
百思不得其解,阮秋色几乎忘了右手灼烧的疼痛。
“阮总管。”
在她走出观书楼时,追出去的护院回来了。
“抓到人了?”她问。
“不……属下追丢了。”护院之首开口回道。
阮秋色不敢相信这群她亲自挑选的护院如此无能。
“难道没有血迹?”她蹙起眉心追问,记得自己的刀还插在那人身上,来不及拔出来。
“眼下已入夜,恐怕得等天亮才能找得到。”
“你们去了几个人?”阮秋色隐忍着怒气,脸色是说不出的难看,可背对着月光,护院看不出来。
护院迟疑着,“六个。”
“六个追两个,其中一个还受了重伤,这样你们还能让人给跑了?”阮秋色严厉的质问。
她又和抓住盗匪的机会失之交臂!
“属下失职,请总管责罚。”一干护院全屈膝跪在地上。
阮秋色没有立刻搭腔,而是用着冷冽的眸光审视跪在她面前的护院,有种什么地方不对劲的违和感不断冒出来。
月光下,夜风扬起一股不寻常的诡异i,春夜干净的夜空,没有缓和这份陡然降下的无语沉默,反而使酣甜的静谧转为异常的岑寂。
“未来我不想再听到有人闯入观书楼的消息,哪怕只有一只老鼠……真的有老鼠进书库房,破坏书册,你们便可走人,我杜家不需要无用之人。”良久,阮秋色用平淡的语气开口,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但所有护院都了解她说到做到的果断决绝。
“是。”护院齐声回应。
“今晚好好睡,明天我要知道血迹的去向。”
阮秋色留下这句,不再废言,转身投入夜色中。
杜晴春整夜恶梦连连。
梦境不是别的,就是他童年最大的梦魇——他身处巨大漆黑的洞窟之中,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四周尽是血的腥咸味,无穷无尽的黑暗吞没了光明,令他不知去向,但他知道背后有可怕的东西在,他想逃,却逃不了。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躺着还是站着!
他和那恐怖的东西保持着一段若即若离的距离,他感觉那东西若伸手就能碰到他,但是他无法转身面对,也动弹不得,只能任那东西随时会扑向他的感觉和浓重的血腥味侵袭着他。
这个恶梦是在他失去双亲后开始的。
听说别人做恶梦时,总会在汗流浃背中惊醒,他却是怎么也醒不过来,无论别人如何叫他,非得等到他睡满六个时辰才会醒过来。
醒来后他像被狠狠折磨过的憔悴。
噢,是了,就像镜中的那样,形容枯槁。
目光涣散的杜晴春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正对着镜子,随后别过眼,咳了几声,想大喊来人,这时整夜守在杜晴春身边的小厮隐冬早已察觉主子清醒,手中捧着的大盘上,装满了阮秋色不久才要人送来的梅心甜糕,送上杜晴春面前。
他也不客气,一看到喜欢的梅心甜糕,马上狼吞虎咽起来。
“少爷,日安。”隐冬在他差点噎到时送上茶水,又忙着帮忙拍背顺气,口里不忘问安。
什么时候送上何种甜品能让主子心情变好,这点阮总管总是拿捏得恰到好处。
杜晴春也晓得这“幕后推手”是谁,整夜煎熬的心绪,仿佛被一股暖暖的清流给抚平。
他开始寻找阮秋色的身影,没多久唇畔隐约的笑痕便消失了,换成眉心蹙起,梅心甜糕塞满了整张嘴,发出的声音还是很清楚,问:“总管人呢?”
往常伺候他起床的除了隐冬,阮秋色也会在。
唤他清醒,替他洗脚、梳整仪容,报告一整天要处理的事情,这些都是她早晨在他房里必须做的事,就算他因恶梦起晚了,她也应该是他睁开眼时第一个看见非人,而非隐冬!
不,正因为他被恶梦困扰了一夜,她更应该要在他身边才对,这一点知道要准备梅心甜糕的阮秋色,没道理会忘了。
“阮总管在处理昨夜观书楼遭窃的事。”隐冬照着阮秋色的嘱咐回答。
“现在几时了?”稍稍缓了预备兴师问罪的怒火,杜晴春又问。
“午时三刻。”
午时三刻?而她还在处理遭窃的事?
眼神若有所思,一整盘梅心甜糕在杜晴春如蝗虫过境的狂扫下,很快全进了他的肚里。
“叫她过来,我要沐浴。”舔舔指尖,他犹不满足,吩咐道:“再拿些腌制的李子来给我,多点……整缸抱来都无所谓。”
“是。”隐冬正要去办时,突又蜇了回来,从怀中摸出一根小巧精致的竹管,交给主子。“鸿雁叼来的鲤鱼今天早到了。”
这话时杜晴春和隐冬之间的暗号,目的是不让任何人听懂。
鸿雁,指信鸽;鲤鱼,指书信,其意即为有人给杜晴春寄了信来,但寄信人是杜晴春不愿让人知道的,尤其不想让阮秋色知道,才出此下策。
杜晴春接过竹管,把玩了一阵,漫不经心地问:“那只乱叼东西的坏家伙呢?”
他指的是送信来的信鸽。
“厨子正为午膳能加菜而高兴。”隐冬照实回答。
“很好。”杜晴春露出赞赏笑容,摸出方扇,用扇柄敲敲额际,“你可以去叫人了。”
“是。”
隐冬前脚踏出门,杜晴春立刻赤足下了床榻,来到矮桌边坐下,迅速拿出竹管里的信笺,浏览过信笺上的内容后,他倒了一杯茶,然后将纸揉成小团扔进杯中,纸张顿时在水中溶解,消失无形。
“危险,小心……就这四个字还需要特别捎信来?”他只手撑着下颚,伸出一指在杯子内搅动茶水,对信中过短的内容发牢骚,突地一愣,怪叫了声:“四个字还让我担负一条性命?唉,不值,真不值!”
说是这么说,杜晴春倒是没有破坏厨子加菜的意思。
他和那人的来往不能有任何被发现的可能性,所以他们不能靠信使送信,而是使用信鸽,通常也都由那人单向让信鸽送信来。
说也奇怪,明明每次送信来的鸽子都会被他宰来加菜,以免被人发现蛛丝马迹,但那人总有办法派更多的信鸽送信来,只除了偶尔会在信中抱怨信鸽的消耗量过大。
“少爷,你找我?”阮秋色的声音在门外恭敬地响起。
杜晴春连忙三步并两步跳回床上,没察觉她不同于以往自行入内,甚至庆幸幸好还没被她发现自己已经下床了,否则她会晓得梅心甜糕确实足够平抚他被恶梦骚扰一夜的情绪,继续去忙她眼中的“正事”。
门外的阮秋色或许目力如常人并无特佳,但对自家主子的认识是经年累月的,再加上不错的耳力,当然听出他不小心谨慎下发出声音的小骚动。
她的少爷在做了整夜恶梦后总会撒娇的习惯,即使到了现在还是不变。
忘了是听谁说过,需要靠别人撒娇来证明自己不是孤独的人是很寂寞的,但……她确实很喜欢这样的少爷。
嘴角扬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她静静等待主子做好准备再唤她进去。
“门没锁,还得我过去替你开门不成?”过了一会儿,带着挖苦的话语飘了出来。
眼色一缓,阮秋色推开门,和隐冬一同出现。
杜晴春原想数落她几句,但阵阵刺鼻的气味令他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大弯,用方扇遮住口鼻,拧眉责备道:“老天!你没半点女人该有的香味是事实没错,但从没糟到这种程度!那是什么?檀香味?你昨晚是睡在檀香堆里吗?”
“属下带伤。”简单一句话解释了阮秋色停在外间没有靠近,保持适当距离的原因。
即使有檀香的味道掩盖,她不确定是不是足够躲过杜晴春那对血味特别灵敏的鼻子。
“伤?”杜晴春高高挑起眉。
“软总管被夜盗给砍伤。”隐冬想阮秋色是不可能老实承认的,便代替她回答。
阮秋色淡睨他一眼,瞧不出责怪的意思,但就是那个意思。
昨晚昏厥前来不及弄清楚状况,可是杜晴春不笨,很快便搞懂情况。
“凭那些王八羔子也砍得到你?怎么,昨夜来了啦一整支军队盗书吗?”他管不出自己不用这种嘲讽的语气说话,也只会用这种语气来掩饰自己的忧心。
至于为何要掩饰,这对他而言就像要呼吸喝水才能生存那么自然,要他好声好气的慰问,或是表现温柔比飞上天还不可能。
阮秋色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对主子眼里的情绪感到迷惘。
是她看走眼了吗?少爷虽然笑着,可是眼神有点沉,上扬的嘴角僵硬,很火大的样子……
停顿片刻,她差点忘了回话。
“不,两个。”
“两个也能被砍到?”杜晴春的话尾往上扬,心里很是诧异。“他们两个都生了三颗头,六只手臂?”
嗯,加起来六颗头,十二只手臂确实怪吓人的。在旁安静听着的隐冬思忖着。
“虽然当时夜色昏暗,但我想他们应该和正常人并无不同。”
“那你倒是解释为何会被砍到啊!”敛起假笑,杜晴春探出上半身,模样无赖的恶霸口气听起来,绝对是个不知底下人辛苦的恶主子会做出的任性发言。
“我没料到他们会有两个人。”阮秋色没有被主子的恶劣给吓倒,尽责的回答每一个问题。
是她大意,以为要闯入观书楼实属困难,事实证明,钻墙之鼠一只就很够看。
“所以就被砍了?”杜晴春优雅的下了床,语调轻缓,踩着懒洋洋的步子,走到她面前站定,垂下那双隐隐闪动火光的眼,问她:“伤到哪里?你能不能有身为伤患的自觉?”
“什么自觉?”向来精明的阮秋色脑袋突然短路。
“露出你的伤口,大张旗鼓地昭告众人你带伤,免得哪个不长眼的家伙碰到!”这也说明了他站在她面前,却迟迟不敢动手检视她伤口的原因。
毕竟弄痛她怎么办?
他虽然喜欢找麻烦,克从不想见她受伤!
杜晴春强压下忧虑,暗自揣测她的伤口有多大多深?痛起来是不是会要人命?简直比伤在自己身上还难过。
“不会有人碰到。”阮秋色下意思按着受伤的部位想藏起来,那里早已让大夫诊断,重新包扎过。
大夫同样建议她把手臂吊起来,不只能提醒别人别碰到她,也能提醒她别去使用惯用手,伤势才会好得快。可是她不能把弱点暴露出来,于是拒绝了大夫的话,用深色的大袖遮住伤口,要所有人缄口不得透露。
原来是在右手。
得知受伤部位后,杜晴春才不理会她的“疯言疯语”,迳自抓起她的右手,仔细观察她的表情,见她连一点痛楚都没有表现出来,他实在气得牙痒痒。
她从来不曾伤过。
一直以来都没有!不管他惹出多大的麻烦,不管来的敌人有多难缠,她总是连眼也不眨一下,漂亮的摆平所有困难,从不会令他担心……该死!她真该给他一个被砍伤的原因,好安抚他此时莫名高涨的怒火。
阮秋色没有抗拒。她向来不会拒绝他任何事……好吧,除了正事以外。
“不疼?”凤眸瞪着拉高大袖衫后露出的手臂,他面不改色,仿佛先前恶霸的模样是他们眼花了。
白布上隐隐渗着血,刺目极了。
无怪乎她会大费周章用檀香遮掩血腥味,否则他现在大概已经晕得天昏地暗了。
“会。”阮秋色还是连眉也不挑一下,仿佛这只手不是自己的。
“那你至少掉滴眼泪告诉我。”杜晴春挤眉弄眼的讥讽,对像影子伫立在旁的隐冬吩咐:“去叫大夫来,我要亲眼看他上药包扎。”
隐冬机伶地跑腿去。
“这已经是请大夫诊治后的结果了。”不想抵抗,但她认为应该把事实说出来。
“你看的是哪个庸医?我等等拆了他的铺子,要他把;药钱还给你。”杜晴春瞥了她一眼,嘲弄的神情在那张俊美的脸上扩大。
阮秋色瞅着他,逸出一声轻叹,“我不是在意药钱。”
“那就别管我决定怎么做!”像只浑身带刺的刺猬,他竖起每一根刺,对准眼前这个有时固执起来,比他还会唱反调的女人。
阮秋色认命,不想在这个时候刺激他。
“你这样要我怎么敢抓你当挡箭牌?”即使忍不住忧心,不习惯表达的杜晴春,就是有办法扭曲真义。
“请少爷务必维持这个好习惯。”阮秋色淡然说。
“我要一个挡下了刀剑的挡箭牌有何用?”他瞠视着她,怒声反问。
“它没断,显示仍是有其功用的。”她指了指还在的手臂。
“如果断了我还要你干嘛!”杜晴春未经大脑的话冲动出口,随即在她的沉默中惊觉话意有误。
一时间,阮秋色怔怔瞅着他。
她知道身为仆人,就要有派上功用的原因,才有存在的必要。
只是不了解当他脱口而出失去手臂的她一点用也没有的话,心没由来的泛酸,然后像石头扔进水池里的涟漪,渐渐扩大到难以忽视的程度。
然后她才了解,不是酸,是疼。
就像那时候一样……
阮秋色在过往回忆苏醒前,硬生生的截断了思考,不让不好的回忆有影响自己的机会。
“即便会变成那样,少爷也只需要照顾好自己就好。”她抬眼,笔直地望进他眼底,好像他的话没有谱,失去手臂也无妨,只要他好,她变成怎样都无所谓。
不,他不是那个意思!
杜晴春差点急切的开口解释自己并非无情无义,而是害怕她再有一次这么不小心。
这次是手臂,下次会是哪里?白刀进去红刀出,位置一不对,她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和他说话吗?
但是这些话,都在接触到她清冷的目光时,吞回肚子里,且逐渐转为懊丧愤怒。
她根本不在意他怎么想,根本不在意他也会为她担心。
“我会的。”杜晴春扬起的怒气在转眼间收得干净,手中方扇轻柔扬动,习惯性遮掩唇角,微眯的眼分不清是怒是笑,平板的语调也听不出所以然,“但是记着,往后,我不管你是断手断脚,或只是淤青脱臼,只要你掉了一根发,我会立刻撵走你。”
他不是开玩笑,而是在赌她对誓言的重视。
若她拼了命也要守着和他的约定,那她也会拼了命的保护自己吧。
可悲的是,他竟得以此作为威胁她的利器。
杜晴春在转身前,复杂地瞥了她一眼。
“是,少爷。”可阮秋色没看见,她肃敬颔首,一如往常回应。
令人摸不清,也看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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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史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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