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中,黑色房车急驶着,车轮压过水洼,雨水喷溅又落地。
绕过闹区拥挤街道,车子滑进一栋建地宽阔的大楼所附设的地下停车场,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和黑洋装的中年妇女下了车,走到服务台问了什么后,搭了电梯直往地下五楼。
电梯门一开,入眼是一片冷清寂寥,男子和妇女走过长廊,踏进临时灵堂,灵堂里两位妇人正折着莲花金纸,空气冷冽干燥,带点特殊气味,男子和女人经过一张张照片,最后在尽头的角落停下。
那灵前,跪着一名穿着麻布孝服的女孩,她瘦小的身形,在这样的空间里,更显得孤寂。角落,站着两位应是亲友的人士,他们沉着面孔,低低交谈着什么,似又像是在压抑争论。
男子和妇女走到灵前,烧香致祭,低头默祷,带着无尽的哀思。
「什……么?!你们要我接她回去?」女人微扬的尖锐嗓音窜进黑衣男子耳中,他不动声色,垂眸静听。
「当然是妳,她是女孩子,由妳照顾最适合。」中年男人理所当然的语气。
「可是我自己的孩子还小,负担重,所以她应该让大哥你带回去照顾。」女人又尖声嚷嚷。
那尖锐的声音,惊动跪在灵前的女童,她缓缓移动仍哀伤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伯父和姑姑为了她争执着。有什么好争呢?再怎么争也争不过天,否则爸妈也不会这样就离开……她再不理会他们之间的推辞,静静地看着双亲照片。
「我带回去?」中年男人嗤声。「依妳大嫂的脾气,是不可能答应的。」
「所以大哥还是要把她丢给我?」女人哼了声。「不是我这个当姑姑的无情,你想想,二嫂生了她之后身体状况就不好,现在二哥和二嫂还一起走了,怎么知道是不是她命中带煞?明明同坐一部车,车子在高速公路发生连环车祸,二哥和二嫂当场死亡,她却只有轻伤,这不是很诡异吗?」
「这样吧,如果二位没有意见,把孩子交给我?」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缓步走到那两人面前,低沉着声嗓问道。
「你?」交谈被迫中断,两人瞪着面前的黑衣男子。
他看上去很年轻,应是不过三十岁,浓浓的黑眉下,是双漂亮的眼眸,深褐色的瞳仁很邃亮,一张薄唇微微扬着,似笑非笑。峻厉的线条,添了几分霸气在那张俊秀的面庞上,他有着浑然天成的王者气息。
「你是谁?」女人先反应过来,扬声质问。
「清川靳一。」男子微启薄唇,又道:「家母张心玲,是杜老师生前的好友。」
他眼神落向仍在灵堂前,双手合十、垂首默祷的中年妇女身上。「刚才听见你们的谈话,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安排杜老师的女儿,如果两位没意见的话,请把她交给我。」
「交给你?凭什么?非亲非故的,谁知道你安什么心?」女人将清川靳一从头到尾打量得仔细。「明明有个日文名字,中文却说得这么好,谁知道你是不是骗子?」
「是啊,我们不认识你,怎么可能把孩子交给你?」中年男人附和。
闻言,清川靳一黑眸一瞇,冷冷睐向两人,随即笑着说:「杜老师对我母亲和我有救命之恩,现在他走了,我们来照顾他女儿,就当回报杜老师恩情,这没什么不好。总比留在这里被当成人球踢,要好上许多。」
「你、你你……」女人震愕男子的气势,退了几步,而中年男人被讥讽得有些挂不住面子。
好半晌,清川靳一姿态优雅地走到两人面前,嘴角蕴着浅笑。「好吧,既然不放心我,那孩子就留给你们。」他转身欲走。
女人闻言一急,唤住他:「喂!话都说出口了,怎么能反悔?」
清川靳一深沉的视线定在两人脸上,带着鄙夷嘲弄,他低哼了声:「刚才不是还一副很担心她的模样?虚情假意。」
下了结论,冷冷地瞥了两人一眼,再不理会他们的反应,他径自踱步到女孩身侧。方才已和母亲讨论过,女孩的事他已有决定,他不过是试探一下罢了。
「杜若。」他弯着腿膝,平视着女孩。
始终对刚刚的短暂争执毫无反应的女孩,缓缓抬起脸容,视线对上他时,平静得教人意外。她静静看着男子,认出他是爸爸时常挂在嘴边念着的那个年轻叔叔。
爸爸曾经救过他。
从那时起,他常常从日本写信过来,有时还会寄上日本当地的名产。爸爸曾说过,他虽然出生在比较复杂的家庭,但他重情义、有本领,不是拿着刀随随便便乱砍,就自以为是老大的毛头小子。
她知道爸爸对他的印象是很好的,妈妈也曾说过他是个难得的乖孩子。
她还听爸爸提过,他的中文说得非常好,中文字也写得漂亮,因为他的母亲是爸爸学校的同事,心玲老师。爸爸还说,他年长她十多岁,称呼他叫叔叔,会比较恰当些。
她也觉得称呼叔叔会比较好,因为她在书信中见过几次这位年轻叔叔的照片,他腿很长,让她想起她听过的故事——「长腿叔叔」。
他还寄过一张他和女朋友的合照,爸爸也曾经寄过全家福的照片给他,之后他寄来了日本的巧克力,说是要给她的。
她知道他曾经在照片中见过她,如同他知道她曾经在照片上看过他。
清川靳一见她直勾勾看住他,嘴角噙着一抹淡笑,带着兴味的。她不过第一次见他本人,竟敢如此直视他而不畏惧。
自小听多了称赞,他知道他长相可以。但他也知道自己偏长的眼睛深沉精锐,不是每个人都敢这样直视他的眼。
她眼儿大大,红红的眼眶像是哭过,但姿态还算冷静沉稳,不吵不闹不问,只是静静观察他……这女孩倒是对了他的眼,若将她带在身边,应不会是累赘。
「妳知道我是谁。」他自信满满。
杜若看着他,点了头。
他的嘴角又勾起一弯笑弧,俊俊的,带点不容拒绝。「爸爸妈妈的事情处理好之后,跟我去日本。」
「靳一,你真决定要这么做了吗?这种事不是……」随他一道前来的中年妇女打破沉默。
「妈,我想得很清楚。」他语气很淡,却是不容置疑的决定。
杜若的目光在他面庞停留几秒,随即调移到灵前的照片上。她没说话,默默看着双亲遗照,像是在传递着什么讯息,又像在斟酌什么。
这个年轻叔叔比照片中更高大挺拔,他可以对伯伯姑姑笑着说话,又能让他们对他的话不敢多表示意见;他看着她的眼神,透着说不出的亲切感,好像只要跟着他,无论发生任何事,他都能用他高大的身躯替她承担。
他身上还有种很棒的气质,好像只要一开口,他的话就是唯一,容不得别人抗拒。她听爸爸说过,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从他远从日本过来看爸妈最后一面,也能证明这一点。她相信这样的人不会亏待她,亦能保护她。
……那么,就跟他走吧。
***
在铺满稻草压缩而成的榻榻米上,身着白色柔道服的杜若,全身发汗不住喘息着,她双颊红润,过腰的长发束成整齐马尾,却因连续的练习而显得凌乱。些许湿了的发丝,黏在她发汗的颊边,一双水汪汪大眼看着前面那高大健挺、同样穿着白色柔道服的男人。
她错了。他没有亏待她,但对她却也是异常严格。
他领着她在宗祠前磕头,收她为养女,她正式成为清川家族一员,为了这个身分,他密集安排一连串的训练课程给她,诸如柔道、剑术等等。他说,曜日堂所有成员,都接受过这样的训练。
他还安排他的女朋友教她弹钢琴,说是培养女孩子家该有的气质;他也让她跟着管家太太赤川阿姨学做饭,说那是女人都该有的贤淑品德;他甚至还亲自教她说日文。
这样的日子很辛苦,她以为她熬不下去,但他私下的关怀和疼爱,又适时地给予她力量,就像每次柔道课程结束后,他会拿药为她涂抹撞伤或跌伤处。
他只在外人面前对她严肃,私底下还不曾苛责过她,她知道他身为副堂主,必须一视同仁。
突地,前头的男人探出左手抓住她右边衣袖,微微拉引她之后,右脚随即踏至她前面,向左侧身,左脚一回转,右臂抱住她腰。他左手向下使力,旋转腰部,借着右手便将她轻易顶起,然后顺势将她摔倒——
他做了一个很漂亮的浮腰。他动作如此快速精准,她尚不及准备,就已倒在榻榻米上——很痛,她还有些惊魂未定,但她不能喊疼、也不敢喊,迅即爬了起来,站得直挺挺。
清川靳一睇着那张带着稚气的清秀脸蛋。她动作虽仍生涩,老是用错气力和方式,但那都能慢慢调整。
教他不得不另眼相待的,是她的姿态,如此宁静,不被他冷硬的态度影响,实属难得。他还以为如她这般年纪,遇上他这种教育方式,会被吓得嚎啕大哭。
「妳分神了。妳应该保持专注力和冷静,充实自己的气力,才有可能压制我。懂不懂?」他抱臂看她,即使运动量大,气息仍是沉稳不紊,语声沉冷而清晰。
杜若看着他,一滴汗水从秀气的额头滑落,栖息在她长长的密睫上,她伸指抹去后,沉静静盯着他看。「懂。」
他长目扫过场边,淡道:「除了赤川,都下去吧。」随即见一群同样穿柔道服、年纪不一的男子退出道场。
「赤川。」他一面唤人,一面走到她面前。一手握住她左手心,一手将她衣袖往上推。立在一旁的赤川哲也随即跟上前,手中拿了个已打开的小圆罐。
「痛吗?」那一摔,来不及做准备的她侧着身跌落,左手臂首当其冲。他见她皱了眉,大概知道她摔疼了。
「还可以忍受。」杜若淡应。比起初时,她现在比较能忍痛了。
「痛就说一声,我会轻点。」他接过小圆罐,沾了些药膏涂抹上,使了些力按摩着,见她蹙起眉,仍不吭声,他叹道:「都说了私底下面对我时,不用这么拘谨,痛就说,何必忍着?再说哲也不是外人,不用介意他在场。」
她抬眼偷觑了一眼细心推着药膏的他,又看一眼赤川哲也。
她听他说过赤川家,他说赤川哲也和他一块长大,有着兄弟般的情谊,是他的好朋友,也是心腹。赤川家从上上一代就跟着曜日堂,目前的赤川总管是赤川哲也的父亲,他母亲则是负责整个环境打扫与厨房工作。
除了严肃的赤川总管她较不熟悉之外,她和赤川太太及赤川哲也虽然言语不怎么通,但相处得很融洽,她并非介意赤川哲也在场,只是他第一次在第三人面前为她做这种事,感觉有些别扭。
「怎么这瘀血还没退?」清川靳一顺着她手臂,一路下滑到她掌心,她虎口还略红肿,清晰可见红红紫紫的瘀伤。那是前几日上剑道课时,她一口气做了五百下挥剑动作造成的。
在这个国家,她是外国人,日文不好,又加上她有着曜日堂的背景,同学对她态度并不友善,甚至想到就捉弄她、欺负她。她能忍就忍,真的忍不住了,回来就是躲在剑道馆发泄,五百下的挥剑动作,就是这么来的。
左手上了药膏,他转而抬起她右手,把药膏推匀在她右手掌心。「妳有空就多热敷,瘀血才散得快,以后也别练那么狠,一口气挥五百下!认真练就好,但不要太过。」他目光注视着杜若的手心,淡淡开口。
她垂了眼,不敢看他,她并没让他知道,她在学校被同学欺负一事。
「这是怎么回事?」他拉高她衣袖,那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却意外的看见伤口。他把衣袖再往上推,发现那伤口看起来虽不深,但却很长,从她上臂一直到手腕处,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她手臂滑过造成的。
杜若闻言,猛一抬眼,然后把手藏到身后。
「怎么弄的?」见她神色略慌,清川靳一沉声问道。
杜若眼眸半垂,看着他的腰带,嘴唇张合几次后,才讷讷开口:「走路的时候,不小心被树枝划到的。」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是低着头说完。
多么没说服力的答案和表情啊!清川靳一看着她垂着的脑袋瓜,暗暗失笑,另一方面也有了打算。他不动声色,缓缓拉回她衣袖,缓声说:「走路小心点。」
他把药膏递给赤川哲也,转身往门口走去,踏出道场前,一顿足,却没回头,他淡淡用母语问:「哲也,她说那伤是树枝划的,你信吗?」
不等赤川回应,他随即改说中文:「我已经告诉赤川,说妳臂上的伤口是树枝划伤的,妳等等带他去那棵树前,让他帮妳砍了树报仇吧。」他走出了道场。
杜若闻言一怔,在看见赤川哲也含着笑意的眼神时,蓦然烫了脸。她知道她的谎言……被识破了。
***
庭院深深,潺潺流水,灯笼透出的微光,让庭园呈现出朦胧神秘的美感。
男人穿过松树、杜鹃、假山架构的景观,长眸在已熄灯的主屋停留两秒后,修长双腿随即踏上一旁的石铺小径,往后方的西式建筑物走去。
那是他第一个完成的作品,设计、监工全部一手包办,说学以致用是假,他不过是想展现他对建筑业的企图和野心。除此之外,他还要建立自己的事业,一个不同于曜日堂的事业。
他是日本极道组织曜日堂的第三代继承人。祖父时代的曜日堂,靠的是收保护费、赌场和毒品为资金来源;父亲接手曜日堂后,在东京歌舞伎町经营了几家店,一边也炒作房地产、伸展到影视业;前几年更在台湾设了分部,以经营酒店、游艺场为主,扩大了整个曜日堂的势力。
目前他虽未完全接手整个曜日堂,但已在为日后转型国际化铺路,他要带领曜日堂从逞凶斗狠的刻板印象中,走向合法的企业组织。
踏进与前头平房截然不同风格的西式建筑物,大门才一开,就见赤川哲也面色不大妙地从二楼走了下来。那里除了他的房间外,只剩杜若的房间。
他微有疑惑,抬眼盯着赤川哲也。「什么事?」他问。
「她在发烧,下午在学校掉进池塘,她不会游泳,喝了些水。老师通知时,我就马上赶过去接回她。」
「为什么会掉进池塘?」清川靳一面色转凝,踩着阶梯上楼。
「为了捡她爸妈的照片。这几日跟着她,发现有几个同学会在她上下学途中欺负她,还以此为乐。我去问了她班上的女同学,说有几个男同学对她特别不友善,除了她不大懂日文外,也因为她和曜日堂的关系。」赤川跟在他身后,巨细靡遗地说着。
「她班上同学说,她手上的伤口,是两名男同学硬要扯下她书包,她两侧背带滑落时被割伤的。」
「照片又是怎么回事?」他五官线条微绷,沉声问。
「几个男同学恶作剧,抢了她书包,翻到她爸妈的照片,还把照片丢入池塘,她为了捡回照片不小心摔进去。藤原医师刚离开,有开了些药,只要按时服药,多注意体温就好,现在是我妈在看着她。」赤川哲也一面说,一面跟着他。
清川靳一沉着眉宇走进她房里,和照顾她的赤川太太询问用药后,让他们母子退了出去。拉来椅子,他静坐在床边看着杜若,她眉心微蹙,眼角似有泪痕。
那天见到她手臂上的伤口时,便感觉不对,才私下让哲也去帮他查查,想不到竟是这样的事,而她却从来不提。这种被同学欺负的日子,她过多久了?
「妈妈……爸爸……」床上的女孩突然翻了翻身,然后细声啜泣。
「小若?」他坐到床缘,唤着她:「小若?」
他轻拍她面颊,才见她缓缓睁了眼,他对上她泪湿的大眼睛,心微微一抽。
「好些没?」清川靳一揽抱住她的背,让她坐起。他捧住杜若脸颊,额面轻贴上她的,感受她的体温。「还好,温度不高。」才稍安心,就见杜若睁着水花花大眼看他。
「怎么了?」他掌心抹了抹她额上烧退留下的湿汗。
「爸爸和妈妈的照片没了,我只有带那张过来,我还来不及救,照片就掉到水里了……那些男同学很坏,抢了我书包,我一个人根本没办法应付他们。」她说着说着,喘了声,就滚下泪来。
「那个水好臭好臭,我不会游泳,喝了好多臭水,很怕自己就那样死掉……我不喜欢那个学校,同学们都很坏,我一直忍耐,他们却越来越过分,不知道明天他们又会怎么对我?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去上学?」她看着清川靳一,眼泪掉不停。
杜若向来沉静,情绪深埋不显见。这样满脸涕泪的模样,他还是头一回见到,究竟是受了多少欺侮,才让她再也无法忍受地向他哭诉她的委屈?
「这事情我会处理,妳先吃药。」他起身倒了杯水,拿了药包一并给她。
见她吞了药喝完水,他拿走水杯搁回床头柜上,还抽了张面纸,帮她拭去脸上的湿汗与眼泪鼻水。
「烧退了就好,我回房冲澡,妳休息吧。」清川靳一熄了灯,替她拉高被子,转身往门口走去。
他一面移动脚步,一面敞开衬衫,衣袖顺着宽肩滑下,露出他清瘦但硕实的背部,他裸着上身,毫不介意杜若看见他的身体,走出了她的房间。
杜若看着他的背影。他肤色比她深,像小麦,在灯光下烁动着光泽,他背肌线条优美,和爸爸那种微微发胖的身材不一样,她不知道怎么形容他赤裸的背,只是觉得,她的养父是个好看的男人。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她知道他头脑好,分析事情条理分明,虽然看上去有些冷酷,但她也确实看见几次,他和他的女朋友中村老师温柔相拥的画面;他对她亦是不错,严格但也没忘过对她的关怀,从一些小小的举动,便能发现他是真有心要好好照顾她,就如爸爸说过的,很有情义。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去分析她的养父,也才发现原来她的养父,真的出色不凡。天上的爸爸妈妈,见他这般爱护她,一定也很安心吧……心思翻转间,房门再次被推了开来。
「怎么没睡?睡不着吗?」一靠近她床,清川靳一就见她眼儿大大地看着他。
杜若点点头,盯着黑发微湿的清川靳一。脱去白日的沉冷高傲气质,这样的他感觉好亲近多了。
清川靳一俯视着她,沉吟了会儿后轻问:「妳知不知道妳的名字是一种花?」
她听爸妈说过,遂点了点头。
「听过它的故事吗?」
杜若摇摇头,小脸散发光芒,兴致盎然。
「我说给妳听,但妳听完后就要赶快睡。」他拉来椅子,坐在床边。
「这种花朵的侧影,和翔空的燕子很相似,所以又称燕子花。在日本古代,对燕子花有不少描绘和歌咏,日本著名的古典文学『伊势物语』中,就有一个关于燕子花的小故事。
故事是说一个男子认定自己在京都无法施展才华,他想到人烟稀少的东国,寻求可以发展的机会。他和几个朋友相伴而行,他们一路走到一个叫做『八桥』的地方,他在河水边看见燕子花绽放,低吟了几句诗……」
他说起中文时,总带着一种特别的腔调,不是刻意的字正腔圆,也不是语调不正确的怪声调,是一种他独有的语声。
他的声音沉而厚实,像在黑夜中低低扬音的大提琴,神秘又迷人。
她视线对着他张合的薄唇,听着不是很像床边故事的故事,眼睫慢慢垂下,然后再次进入梦里。
***
清幽的日式平房,主屋内的气氛只见肃静,盘坐在主位上的是名约莫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是清川信郎,曜日堂第二代继承人,掌控关东一带的房市和娱乐、艺能业,可谓关东地区的一方霸主。
其身后左列,是跟随清川家族已三代的赤川家成员——赤川总管与其长子赤川哲也;而右列是心腹手下——东京区域长及横滨区域长。
跪坐在对面榻榻米上的,是独子清川靳一,以及他从台湾带回来的养女杜若。
「你确定了?」信郎啜了口温茶,一副气定神闲。
「是。」清川靳一恭谨应声。「我也询问过哲也,他愿意跟我一道过去。」
「你去接台湾分部,这边怎么办,你可是想过了?」清川信郎气势威严。
「这边有父亲,还有赤川总管和区域长在。我不在这里,总部也能正常运作,不会受影响。」
近日,台湾分部总长因病而无法再掌管事务,需要再派个可以信赖、也具备能力的管理者过去,他思前想后,思及长年住在那边的母亲,再想到同是来自台湾的杜若,他决定亲自接任。
「这种事让底下人过去处理就好,还需要你过去?不嫌大材小用?」
「父亲,这么多年来,我一个人来回台日两地的次数已是数不清,对台湾的熟悉度不少于日本,分部总长一职人选马虎不得,让我过去,您也较能放心。」
停顿了会儿,他又续道:「这些年,外公外婆前后离开,母亲在台湾已经没什么亲人,她一个人总会孤单,我想过去陪她生活几年,尽一点为人子的孝心。」
清川信郎双手盘胸,沉吟了会儿,道:「你要带杜若那个女孩一起过去?」
「是,她毕竟是台湾人,所以这次让她跟我回台湾,是最好的决定。」
「你收她为养女,她就该留在这里,没道理回台湾。」
「既是我的养女,我走到哪,她就该跟到哪。」清川靳一抬眸,对上父亲如鹰锐利的凝视。
「都是曜日堂的一份子了,把她留在这里,她才能早日学会独立和坚强。曜日堂不是儿童游戏室,可以任凭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我的女儿,去留当然由我来决定。」清川靳一的长眸隐现霸气。
「你!」清川信郎瞪大了眼。
见父亲瞠大眼,硬碰硬不是办法,他遂放软了语气:「父亲,杜老师对我和母亲有恩,我带她在身边,才能照顾她,也才能还杜老师当年的恩情。她回台湾,也能和母亲作伴。」
想起妻子心玲,清川信郎心一软:「算了算了,你要带过去就带去吧。曜日堂为她破例多次了,还差这一次吗?」曜日堂收男不收女,也不收未成年的孩子,若不是靳一收了她当养女,杜若一辈子也进不了曜日堂。
清川靳一看着父亲,眼神绽出异彩。「那么父亲,您要好好保重。」
「行了,去到台湾,别忘了多去陪你妈。」清川信郎摆摆手,起身离开。
待一行人全都离开主屋,只剩身旁仍旧跪坐的杜若时,清川靳一才站起身子,用中文轻道:「妳有空的话,把东西收拾一下,等台湾那边的屋子整理好,就搬回台湾。」他淡淡开口,语声轻得不能再轻。
她愣了许久,迟迟无法消化他突如其来的这一句。回台湾?他要她回台湾?是他说错了,还是她听错?他带她来主屋,就是来向堂主求这事?
清川靳一看她一眼,提步离开,尚未踏出主屋门口,身后腰间就被拉住。他顿了下,回身看着正仰脸看他的杜若。
「怎么了?」她拉住他,可真难得。
「你刚才是不是说、说……说我可以回台湾?」杜若睁着大眼,不确定地问。
「是。」他应得干脆。
「搬回台湾住吗?」心口渐涌欣喜暖流,她小小的嘴不自觉弯起一道弧度。
「嗯。」他神情淡定,转身又要走。
想起什么似的,杜若忽然奔上前,双手紧抓住他皮带,他再度回身。
她睁着大眼看他,一张嘴开合几次,像有话要说。
「妳想说什么?」清川靳一曲膝,与她平视。
「会在台湾住多久?」
「一辈子,或是待到妳不想待为止。」
「不用回来这里了?」甚意外他的回答,杜若一双眼睁得圆滚滚的。
「偶尔回来看看就好,不在这里住。」他淡淡一笑。
杜若看着清川靳一,想起高烧那晚,他用额面贴着她、想起他说的故事、想起自己双手常有的药膏清香……她现在,只有他这个无血缘关系的「亲人」了,她若回台湾、若没了他,她还能依赖谁?
思及此,她语气着急,问道:「那你呢?」
闻言,清川靳一扬眉,长眸略瞠,似是意外她这么一问。片刻,他薄唇略勾淡弧,平声道:「我和妳一起过去。」
杜若微微一笑,然后唇的弧度越见上扬,发现自己好像再无法掩饰愉快心情,她垂下脸,咬住下唇,不让笑意太过。
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终究是隐忍不住这番欢喜情绪,奔上前,她双手揽住他颈子,笑着说:「谢谢你,叔叔。」
清川靳一愣了下。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称呼他,也是他第一次,见她笑得这样开心,这样的笑容,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微扬唇角,他轻拍她背心。「在外面,要记得我是爸爸。」
她没应他,只是笑着将他搂得紧紧。
爸爸也好,叔叔也好,她只知道,他是她唯一的依靠。
***
离境前,杜若回身看看这短暂停留的国度。
严格说来,她不喜欢这个地方,虽然早在来到这里之前,就听过许多关于这个国家美丽的传言,事实上,它也的确是个漂亮的国家,但就算再美,也没有自己的家乡好。纵然台湾的亲人对她不闻不问,她还是习惯台湾的空气、台湾的水质。
但,她会想念这里,特别是赤川太太。
看了看手表,再过几个小时,她就能回到台湾了。
台湾啊……笑了笑,她看向不远处那对好像是在争执的情侣,仍是感觉有些不切实际。那对情侣便是清川靳一,和她的钢琴家教中村老师。
她知道中村老师很生气,大概是在气他为什么要和她一起离开日本?
他告知她要回台湾的那个下午,他送她去中村老师家上最后一堂钢琴课,中村老师留她一人在琴房练习。
不久,她听见他和中村老师的争执声,她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后来中村老师冲到琴房,还指着她对他哭嚷。她暗自猜测,那时候的他,一定将他要带她回台湾的事告诉中村老师了。
中村老师应该很喜欢他,每次他送她到中村老师家,老师总是笑得特别开心娇媚,现在他就要和她一起回台湾,中村老师会很难过吧?!
而他居然舍得放下中村老师这样美丽的女朋友,和她一道飞往台湾?若非她已置身机场,她真难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
她看着还在纠缠不清的两人,还真怕赶不上飞机。蓦地,她瞪大了眼眸。中村老师竟然、竟然在这种场合吻了他,而且看上去好像亲得很用力,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直到中村老师哭着跑离。
她睁着大眼,傻愣愣看着清川靳一往她的方向走来。
「走吧,该登机了。」清川靳一看着她,平静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老师她、她……」她又回首寻着那道身影。
「我和幸代分手了,回台湾,再帮妳找新的钢琴老师。」他淡淡开口,平铺直叙般的,像在说别人的故事。然后牵起她的手,毫不迟疑地迈开步伐。
直到在双亲灵前,我第一次见到了真实的你……
原来你真的出色不凡,骄傲又霸气,高贵优雅得不可一世,却又不忘礼教,不失内敛沉稳。我终于知道,叔叔级的男人,不一定都有着大大肚子和秃秃头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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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有悔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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