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皇 第一章

  「小怡,听说新帝今天就要入主皇宫了,大家都商量着要去谢恩,妳不一起来吗?」
  轻柔的声音在骑鹤殿中慢慢地流动,像是怕惊扰到了谁似的。
  骑鹤殿向来冷清,即使它的主人几经变换,这里依然像是东岳皇宫中「冷宫」的代名词。
  此时此刻的骑鹤殿中,已经清静得彷佛这里从来没有人居住,而窝在屋内最灰暗角落的那两个人,就好像连阳光都不会眷顾她们似的,若不是两人都穿着长过脚踝的锦绣华服,远远看去,会让人误会她们是躲在这里偷懒的小宫女。
  而事实上,她们都有着曾经显赫的封号和——如今狼狈不堪的地位。
  问话的那个女人封号明妃,身着一身黑色的服饰,这本是宫内女人很忌讳的颜色之一,但却是她们现在不得不穿的服色,因为她,和另外这个穿灰色,被她称为「小怡」的女人,都刚刚成为了寡妇——
  先帝,在四十一岁的壮年,于十日前不幸染上中风之症而驾崩。
  过往的恩爱,未来也许会得到的眷宠,以及可以光耀门楣的一切荣光,都随着先帝之死,荡然无存。
  然而,这样并不是最糟糕的……
  这骑鹤殿的主人怡妃,听完好友小心翼翼对自己提出的问题,却扯了扯嘴角,用一种自嘲的口气反问:「我们去谢什么恩呢?谢新帝没有让我们也一同活埋殉葬吗?」
  先帝,一直被世人称赞是仁慈贤达的明君,可在他死前却跟所有后宫妃子开了一个最残忍的玩笑——他要求那些曾经和他同床共枕的,被他视作心肝一样的心爱女人,可以和他同生——共死。
  这三天内,宫里哭声震天,每天都可以听到有人哭喊着被拉出皇宫的吵闹声,让在宫内活下来的女人们,没有一个不心惊胆战、噤若寒蝉的。
  昨天是她,谁知明日会不会就是我?
  当年先帝不顾群臣阻拦,执意充盈后宫增加十名后妃的名额,多少女子暗中窃喜,自以为多了一个登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岂知……
  原来恩爱荣宠都可以是过眼烟云,曾经的海誓山盟也可以是一桩桩笑话。
  原来生死相随可以变成现实,原来即使皇帝已死,他的话,依然是不可动摇的圣旨。
  而她们的命,甚至蝼蚁不如。
  「新帝真的不会杀我们吗?」怡妃怅然地望着窗外,「若是他肯饶我们一命,我是不是可以求他放我回乡去看看爹娘?」
  「不可能的。」明妃摇着头。「昨天内务府来人了,新帝已经下旨,让宫内旧妃各守原宫,不要擅自离宫,说不定以后我们再见面都不容易了。」
  怡妃苦笑道:「只怕这座小小的殿宇,我们也住不了多久的。」
  明妃大惊,问道:「为什么?」
  「因为新帝很快就会有新妃了。而新妃总要有自己的住处,那些死人住过的地方,她们愿意住吗?妳的拜月宫,我的骑鹤殿,早晚,都会易主。」
  怡妃的视线投注在窗外一棵栀子树上,慢声说道:「其实,我们从来都不是这些宫殿的主人,我们只是它们的过客而已。来过,住过,生过,也会死过。这就是我们留在这宫殿中的一切。」
  明妃听得浑身泛起寒栗,连声说:「妳快别这么想了。新帝人挺好的,本来我听说还有人曾想进言,让先帝所有妃子都殉葬,是新帝留话说,让诞下皇嗣的,和未曾侍寝的人留下一命。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啊,我俩才可以留得残命。」
  「新帝若真的是个好人,会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女人为了先帝殉葬而无动于衷吗?」怡妃却在冷笑,「都是君王,都是黄袍加身,他们有着一样的冷血心肠。」
  明妃吓得连忙伸手去掩她的口,「小怡,妳现在说话怎么这么大胆?小心隔墙有耳。」
  怡妃再一笑,「现在大家都忙着去迎候新帝了,妳以为还会有人注意到我们这种冷宫遗妃吗?」
  她望着那些栀子树。好奇怪,很多年都淡忘的记忆,今日怎么一一想起?
  是因为那些同龄女子的生命如花谢般的消逝,让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也会走入终点,所以本能地开始回忆了吗?
  回忆,她一直以为那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才喜欢做的事情,如今,她不过才二十岁,二十岁啊……竟也陷入这种情绪中,不能自拔。
  只是这回忆中有多少甜蜜?多少伤情?
  依稀间,想起的,全是倒在栀子花海中那一道清瘦的身影,和一张比栀子花还要清俊绝俗的苍白容颜——
  「小怡,原来妳还在这里?难道妳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小怡,妳名字听来很可爱,只是好像要占人家的便宜。妳的全名是什么?」
  「小怡,妳天天在这里扫地,不会寂寞吗?告诉我,书中到底有什么,能让妳耐得住这里的寂寞?」
  「小怡……我想抱抱妳,可以吗?」
  声音依旧悠扬,原来穿过数年岁月的风尘,还是割不断这些声音潜藏在她身体内那份伤痛的记忆。
  曾经,那么美好的声音,那么美好的笑容,甚至是那么美好的肌肤相触……她妄想都可以属于她。她曾祈求过上苍,哪怕只是一夕拥有,让她知道生的意义不再是孤独,不再是永无休止、重复了千百次的寂寞。
  上苍眷顾了她,她真的拥有了,但真的就仅仅只有一夕而已。一夕之后,所有的幻梦随之破灭,再也不曾重聚。
  这就是奢望的下场。奢望不属于自己的幸福,从一开始就是个错。
  卧龙宫的门口,众星拱月般的,一干文武群臣围在一个身材挺拔颀长、身着银灰色龙袍的男人周围,有人问道——
  「陛下,您怎么还穿着这身王服?该换成帝服了。」
  男人的脸虽然年轻,眉宇中却透着凛然不可侵犯的重威,俊美的轮廓本该因为嘴角的微笑而亲切,却因为眉中带煞而让人只觉心寒。
  这是东岳的新帝,皇甫夕。
  他冷傲的眸子始终直视着前方高高的殿宇,没有回答身边人的问话,反倒风马牛不相及的提出一个问题,「这宫内的栀子树一共有多少株?」
  满院的文武百官都被问得一楞,内宫总管反应机敏些,连忙挤到前面,叩头禀报,「一共有七百六十二株。」
  「从明日起,都砍了。」
  淡淡的声音说出一道圣旨,如此古怪又惊人的旨意,所有人不免又面面相觑。
  「陛下,都、都砍了?」内宫总管深恐自己听错了。这些栀子树在宫中生长了近百年,不仅是宫内著称一景,也暗自维系了几代君王与皇后的深情,早成为东狱的传奇和象征。怎么新帝还未登基,就要把它们全砍了?
  「我讨厌这花的味道。」皇甫夕再也懒得多说,径自迈步走进卧龙宫的大门。
  「陛下,皇陵的工作已经就绪,成将军请旨封陵。」
  礼部尚书跟了进来,抢先开了口。
  这句话说来简单,却让大门外的群臣听了心头一沉。所谓「工作就绪、请旨封陵」,众人都明白那指的是什么。
  那些被拉去给先帝殉葬的嫔妃们,都将从此封埋在地下,再也没有活路可以逃出生天。
  众人全都跟了进来,把目光投向皇甫夕,只见他一只手正扶着长长的书案,另一只手玩味似的举起桌上一方砚台,一边看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轻吐出两字——
  「准了。」
  他人的生死荣辱,对他来说,似乎全无意义。他虽然不想置那些女人于死地,却也无意非要违拗皇兄的这道遗命。
  有善良之臣忍不住开口求情,「陛下,那些嫔妃都是无罪之人,何必——」
  他的黑眸闪过一道幽光,打断臣子的话。「爱卿难道不曾听说过生同寝、死同椁吗?若连生死相随的勇气都没有,那她们对我皇兄的情意岂不都是虚情假意?」
  这话说得异常沉重,让人一时间无法反驳。虽然众人都在心中想着:虚情假意总是难免,为了讨得皇上欢心,这些女人们曾用尽多少心机才坐上现在的位置,人人还不是为了自保?一句「赐死」,就不得不死,枕边人都可以做到如此凉薄,若是脚下之臣易地而处,会不会也要遭遇这样的灭顶之灾?
  「这宫中的东西,从明日起都换成新的。」皇甫夕又一次开了口,嘴角依旧含笑,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我不喜欢用别人用剩下的东西,所以都要一色全新才行。各位大人,若是来给本王道贺的就免了吧,本王最不喜欢的就是阿谀奉承,虚假的话本王已经听过太多。你们也不用诚惶诚恐,只要尽心为朝廷办事,本王自然不会亏待他。若是故意欺本王年轻,皇陵之上,本王可以为尔留一个入口。」
  他满意地看着满屋子或青或白的脸色,将目光投向侧后方的内宫总管,瞳眸一瞇,本有句话想叫「那人」过来,但是停顿一瞬,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很讨厌,这总是如此浓郁的栀子花香,每次闻到都会让他心神混乱,失了冷静思考。
  好在从明日起,就再也不会闻到了。
  终于,这东岳,这皇宫,这天下,这天下中的任何一人,都该属于他了。
  骑鹤殿中的栀子树最多。当清晨太监们拿着斧头砍树的声音把怡妃惊醒时,她惊诧地奔出来,入目的尽是倒了一地的花木。
  她不由得心痛地顿足喊道:「住手住手!你们好大的胆子!这是先祖所种下的树,谁让你们砍的?」
  「回禀娘娘,这是当今陛下的旨意。」太监是很懂得狗眼识人的。虽然先祖的话也是圣旨,但是当今帝王的话更不可违逆。不管先祖为何而种这些树,当今皇上下旨要砍,自然就要全砍了。
  而眼前这个没啥地位的先帝遗妃,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又有谁会去在意?
  斧头重重地砍在树干上,一棵棵接连倒下,像是无凭无依的人儿被拦腰斩断。
  曾经这些树就和那些鲜妍如花的嫔妃一样,是宫中的传奇和荣宠,但是更朝换代之后,连它们都一并被嫌弃。
  怡妃怔怔地站在院子一角,看着眼前的情景,却无能为力。
  她向来知道自己是渺小的。从十二岁入宫到现在,已经八年。在藏书楼做值扫宫女的那几年,是她最清闲快乐的日子,若不是后来遇到那个人,颠覆了她许多认知,她也许会一辈子单纯快乐地过下去。
  如今,她又忽然明白,原来单纯快乐的生活,无论在任何时候,都只是一种妄想而已,因为这种日子要仰仗别人的成全才能有,而她,俗世中的一粒凡尘、皇宫中的一株小草,谁来庇佑?又能仰仗于谁?
  明妃又来了。
  明妃和她同一年入宫,怡妃起先被分配到藏书楼去打扫,而明妃则比她命好一些,分到皇后宫中。后来先帝偶尔到皇后宫中时,看上了明妃,一夜宠幸之后,珠胎暗结。
  虽然皇后为此很是动怒,但碍于明妃有了皇子,也不得不同意皇上册封妃子。明妃从一名宫女升为贵人,又用了两年时间升为妃子,好不容易总算是熬出了头,也成了所有宫女心中的榜样。虽然后来皇子因病夭折,但陛下对她的宠爱不减,日子过得依旧风光。
  怡妃,却是完全不同的路子。她在藏书楼辛苦熬了六年,没有人认得她,宫内也没有人过问她。十八岁这年,按宫内祖制,如她这样在宫中服满六年,依然没有晋封,而宫外还有亲人的宫女,是可以出宫返乡的。
  她一天天算着日子,期待着回家与亲人同聚。偶然间,却因为一件事,被先帝看重,一下子就从宫女封为怡妃,羡煞旁人。
  刚被册封的时候,连明妃这样的多年好友,来看她时,话里话外都带着妒意。她也只是一笑置之。
  虽被册封,但先帝因为种种原因,一直还没有来得及翻牌子宠幸她。
  对于怡妃来说,属于她的荣宠还未到来,就已悄然失去,这天上地下的转变,听来如梦一般,又是多么讽刺。
  这几天因为先皇遗旨,让吓得六神无主、惊惶失措的明妃重新把冷静自持的怡妃当作她最可信赖的好朋友,时不时跑来找怡妃商量对策。
  这一次明妃的到来显得很是焦虑,或者说,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都很焦虑,焦虑对前途的不安,生死未卜。
  「小怡,我刚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新帝要让我们所有先帝遗妃都搬到宫外去住。」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脸色都白了。
  怡妃却很平静,反而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这样很好啊,离开这座皇宫,就是离开一个是非之地。」
  「可是出了宫,我们等于少了一道保护的屏障,谁知道外头是怎样的景况?到时候不是要任人宰割……」
  「我们留在宫中难道就不是任人宰割了吗?」怡妃轻声道,「出去了,反而是一步活路。」
  可以离开这座死气沉沉,甚至连栀子花香都闻不到的皇宫,对她来说其实是一种幸运,所以她听了雀跃不已。这是她长久以来难得听到的一则好消息了。
  「妳确定这消息来源可靠吗?」怡妃再问。
  明妃皱眉说着,「是我宫里的宫女听卧龙宫的太监提到的。她说有人向陛下进言,希望新帝下旨,将我们都迁到宫外去,让日后新帝的新妃可以住进来。」
  「那新帝的意思呢?」
  「不知道,那太监只听了一半就出来了。他原本是进殿内奉茶,不能多留。」
  怡妃的眉宇却蹙了起来,「如此听来,这只是一道毫无意义的消息而已,新帝有可能不会答应。」
  「真的吗?」明妃又兴奋得握住她的手,「小怡,实话实说,我不想搬出去,拜月宫是我的,我住了好多年,我曾想过自己若有一天会死,也要死在那里,我实在受不了把它交出去。」
  怡妃一笑,「包括拿皇陵和妳交换?」
  明妃倏然变了脸色,推了她一把,「和妳说正经话,妳别来吓我。」
  「我说的也是正经话……」她怅然地说:「难道妳想和新帝的宠妃争宠吗?」
  「和那些少不更事的女孩子比起来,我哪点不如她们?」明妃沮丧回道。前方恰好置有一面铜镜,倒映出她的影子。她才不过双十的年纪,绝对不算老,镜中那张明艳的面容曾经在众多青春美丽的脸孔中被先帝一眼看中。
  而今,这朵美丽的花儿就要凋谢了吗?真的是不甘心。
  怡妃看着好友的背影,柔声安抚,「好了,明萱,这是我们的命。这皇宫已经不属于我们了,又何必留恋?不如我陪妳去外面散散心?不过算了,这外面也没什么地方可走,到处都是被砍断的栀子树。」
  她的目光望向窗外那些折断的树干时,像是被人用针狠狠地刺伤了——
  「小怡,妳喜欢栀子树吗?我很喜欢,而且……栀子花也很像妳。」
  「小怡,我没事的,只是身子偶尔不大舒服,坐一会儿就会好。听说吸了栀子花香的人就会心旷神怡,这花香还能包治百病。」
  「小怡,是这花香……让我对妳犯下不可饶恕的罪。但如果妳能宽恕我的罪,请允许我罪上加罪。」
  好晕眩的话,好晕眩的记忆。原来有些事情,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时,却在不经意间发现记得更加清楚,因为每多忘一次,就会提醒自己再加深这段记忆。
  如果妳能宽恕我的罪,请允许我罪上加罪。好美的一句话,从那样美丽的人口中说出,如诗如梦一般。
  她被那句话蛊惑了,像沉湎于毒药中,心甘情愿地服下之后才知道,原来这毒没有解药可以让她后悔。
  不过,她后悔过吗?
  也许,从未后悔,只是怅然若失,只是苦苦追寻,只是茫然无措,只是……带着一个不解、一个困惑,想去探知一个答案——
  为何……他当日如梦一般来,又如梦一般去,只留下她独自一人,黯然神伤?
  哪怕他的来和去都不是出自爱,只需对她说声「抱歉」——或者,连抱歉都不必说,只要给她一个歉意的笑容,她又能再奢求什么?
  毕竟,她曾爱过。
  一个人的突然造访让怡妃所有关于宫外的记忆全被勾起。
  那是她的一位远房表姊。这位表姊一直在东都,但是无论是当初她入京入宫,还是后来受封皇妃,都不曾与这家人往来过。她喜欢这样的亲戚关系,老死不相往来,彼此没有牵挂,日后也就不会有各种各样的矛盾。
  可表姊带来的消息却让她的心骤然拧在了一起。
  「娘娘,家中出了事情。您的弟弟因为犯了杀人的案子,被押送到刑部待审,听说明年就有可能被问斩。您母亲已经准备上京告御状,您的父亲虽然一直阻拦,却没能拦住,她已在来京的路上,这几天大概就会到了。您父亲托人带信过来,让我转交于您。」
  表姊说话非常谨慎,把信交给她之后就匆匆走了。
  怡妃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楞神好久。
  她已经许多年没和家里人有过联系,她甚至以为家里人已经当她死在宫内了。
  她们唐家,世代书香门第,从来不屑于入朝为官,像父亲那种饱学儒士,更是将礼义廉耻摆在首位,君臣之道置于末处。
  若不是八年前,一道召选宫女的圣旨强行降下,他们不会和京里有任何关系。
  离开家的时候,父亲的话她至今记忆犹新——
  「宫里那个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到了那里,只求能够自保,不要妄想其它。家中不会希求妳荣华富贵,妳也不要给家里带来无妄之灾。若十八岁时能够出宫回家,事先差人送封信来即可。若回不来,也不用再写信联络。」
  父亲的寡情是来自于对朝代更替、历史掌故中那些血腥冷酷的故事看得过于透彻,他保不住女儿,就干脆不闻不问。
  她的闺名是可怡,之后入了宫,再也没和家人通过书信,即使她后来受封,明知宫内会给她家里报喜,但家中依然没有只字词组送来,真应了她父亲那句话——
  家中不会希求妳荣华富贵。
  然而,父亲那后半句话却好像说反了,如今却是家中将无妄之灾带给了她。
  弟弟犯了杀人的案子怎么可能?她走时弟弟只有十岁,却知书达礼、聪明伶俐,在她离家前,弟弟还拍着胸脯大声说——
  「姊,妳就入宫吧,日后我也去京里考取功名,若中了状元,我就想办法接妳出宫。」
  那样一个有担当、有抱负的弟弟,怎么会和杀人案子有了牵扯?
  她的母亲向来体弱多病,又怎么有办法禁得起这样的打击?还长途跋涉来京中告状?
  要知道就是她在宫中生活,也都没有见过新帝。母亲一介民妇,真的以为告御状会像戏文那样容易,当街拦驾,大喊一声「冤枉」,就会有绝世明君为她伸冤报仇?
  她一下子六神无主了,跑去找内宫总管,请求道:「麻烦转告陛下,我家中出了些事情,得出宫一趟处理。」
  他看着她笑答,「娘娘,您大概是不知道,咱们宫里历来有规矩,皇妃是不能私自离宫的。陛下日理万机,不知道几时才能管得着您的事情,这样吧,我给您递话进去,您,可要等一等。」
  内宫总管暧昧的眼神加上闪烁其词,让唐可怡心中明白,自己并不是得势枝头的凤凰,人家不会平白为她办事。
  于是她褪下手腕上的一只玉镯,交到对方手里,轻声说:「那就请公公多费心了。」
  这个内宫总管虽然贪心,但办事还算爽利。拿了她的东西之后,很快就给了回音。回音也很简单,只有两个字——
  不准。
  唐可怡急了,问道:「为何不准?」
  内宫总管只是耸耸肩,「陛下只说不准,没说为什么,我也不好多问。其实娘娘啊,陛下不说您自己也该明白,现在新帝刚刚登基,京中难免会有些不平静,陛下也是为宫内娘娘们的安全着想。娘娘,奴才也说句不该说的话,入了宫,妳就是宫里的人了,外面有多少事情都不要再理,您的生死荣辱既然他们不在乎,您又何必去在乎他们?」
  果然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她在心中冷笑,一个内宫总管,不过是三品的官衔,却敢对她完全一副训导告诫的口吻,这口气她除了忍下,别无他法。
  「那,我想见陛下。」
  她的要求再度遭到内宫总管的嘲笑,「娘娘,就连前皇后要见陛下都要排队等着,更何况是您了?陛下每日要处理的国家大事那么多,您就别拿这点家务小事去烦他了。」
  他又神神秘秘地加了句,「再提醒您一句,咱们这位新皇帝的脾气可不大好,您不觉得这宫里最近越来越清静了吗?连原本在宫里落巢的那些鸟儿,陛下也下旨全都连窝端了。您想他可愿意再听您的事情?」
  唐可怡彻底心凉了。
  可就算宫内她没有任何指望和依靠,但宫外的事情还急待她作决定。
  虽然明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帮不了家人任何事情,可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就这样到东都赴死。
  于是在这夜,她作了一个天大的决定。
  皇甫夕喜欢看傀儡戏,这可说是他最大的乐趣和爱好。
  入宫之后,他将一位被殉埋的前皇妃曾住过的长生殿叫人腾出来,专门改成傀儡戏的表演大堂。
  每天晚上处理完国事之后,他都会到这里来坐一坐,看一出傀儡戏,此时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能烦扰他。
  而他看的戏,永远只有一出——「抱柱之信」。
  在《史记.苏秦列传》中,关于这则故事是这样记载——信如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柱而死。
  在李白的《长干行》中也有一句诗云此事: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而这出傀儡戏,是皇甫夕一手写就的戏词,观众也只有他一人。
  今日,戏台上那俊秀的男子正在低低吟诵,「为何故心神不宁?落月满荷塘,碎了魂神。终知这一场如梦如幻,却难舍,幻影痴心。痴了心,动了情,只怕伊人不见,天地冥冥,形销骨立,一人伶仃……」
  皇甫夕默默地看着台上影子晃动,忽然开口叫道:「来人!」
  外面守候的太监急忙进来,「陛下,何事吩咐?」
  他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宫内的宫女,大过十八岁的就该出宫了吧?」
  「是,倘若没有受封,或是没有获罪,就可离宫。」
  「出宫的人,内务府都有纪录吗?」
  「是,内务府那边都会翔实记录她们的祖籍以及返乡的时间地点。若她们的确回了家,当地官府还会出具回函,再由内务府留档。」
  皇甫夕顿了顿,吩咐道:「叫内务府帮我查一人,她……」
  他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蹙起眉,因为隐隐地听到嘈杂声响。
  于是他沉声问:「是张德海在外面吗?」
  内宫总管听闻传唤,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地爬进来,连连叩头。
  「奴才罪该万死,不该打扰陛下清休,实在是因为宫内出了点乱子,奴才不能私自作主,又怕误了时辰,耽误了——」
  「啰唆。」皇甫夕轻斥一声,音量不大,却冷得彻骨。「什么事?」
  「宫内一位皇妃丢了。」
  「丢了?」他皱眉哼道:「难道宫里还有能飞天遁地的人才不成?」
  「那倒不是。这位皇妃昨日用晚膳的时候还有人看到她在宫里,但是今晨送早膳时就不见了,宫女以为她只是出了偏殿,但是在内三宫找了一圈,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处。宫女慌了神,这才来通报。奴才也派人在内外六宫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有这位皇妃的影子。奴才怕……怕她出了意外。」
  皇甫夕不以为然,「怎么?没有和先帝一起殉情,她会心中不痛快地自寻死路不成?」
  张德海思忖着,小心翼翼地回道:「奴才在想,她会不会是出了宫?」
  「出宫?难道六宫门禁没有人看到吗?」
  「问了一遍,都说没看到。但这位皇妃似乎最近家中有事,曾经请旨出宫。奴才来问过陛下,陛下……不准。奴才回禀的时候,皇妃看起来很是失望的模样。」
  说起这事,皇甫夕倒是有些印象,「是那个怡妃?」他不耐烦了,「那就派人去宫外找找,朕倒不怕她寻死,只是若在宫外养了什么野男人,让皇室蒙羞,朕宁可她死。」
  「是。」张德海擦了擦汗,刚刚起身要退出去,皇甫夕又扬声吩咐。
  「对了,你来得正好,朕要让你找一个人。」
  「陛下请说。」
  「她曾是宫里的宫女,如今……应该已经返乡了,朕要知道她的下落,准确的下落。」
  「请陛下示下名字,奴才这就去办。」
  「她姓唐,唐可怡。」
  张德海倏然楞住,张大嘴巴好一阵,直到背对着的皇甫夕奇怪他怎么还不走,才回头瞥了他一眼,不耐地问:「还有什么问题?」
  他嗫嚅了好久,才吞吞吐吐地说:「陛下……不知道吗?」
  「什么?」他的眉心蹙得更紧。或许是这几年都在边关,即使他有着出身皇室的贵胄之气,也有着身为武将的霸气和杀气,他只需蹙一下眉,周围的人吓得浑身直打哆嗦。
  张德海不敢再多说一句废话,飞快地解释,「唐可怡就是怡妃的本名。」
  那僵如盘石的身形似是猛地挺直了几分,继而倏然而起,那气势让舞台上原本还在咿咿呀呀唱曲的傀儡戏子都吓得停了下来,全体跪倒,以为是自己做错什么,触怒了龙颜。
  「捉她回来,朕要活的,不要死的。」
  他改变了先前的旨意,用冷厉得几乎如刀锋一样的声音,擦过张德海的耳际。
  在这顷刻间,风中似乎飘来了淡淡的花香。
  这是栀子花香,但它们不是全被砍光了吗?为何宫内还会有花香浮动?
  原来,以为已经斩断的东西,其实并不能真的斩得一乾二净。只要它曾经存在过,就会永远存活,直至生命终了,都如影随形,相随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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