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获绫儿 第五章

  东方的天空隐隐透出一小片灰蒙,时间已近清晨, 从河面远处吹拂而来的阵阵寒风,依旧吹得人直打 哆嗦。这叫他如何相信——这么背的事,居然发生 在他身上!
  真是太荒谬了!这帮杀人不眨眼的恶煞没抢走他们 半样东西,而他们好心好意铲奸锄恶的义举,却把 这趟的旅费全弄丢了。
  船家太没天良,他和温喜绫如此卖命,那胆小鬼却 趁隙落跑,而他还放心的把所有的盘缠全藏在船上 。
  这是老天在考验他的耐性吗?丛杰垮下肩。眼前他 需要冷静,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偏偏有个声音不肯饶他,那么认真且实际。
  “哎,冷啊,该吃点早饭暖暖身。”
  他的头顶冒烟了吧!丛杰想像着自己的模样,囤积 在胸口的炸药已近燃点,就只欠缺这么一点儿火苗 ,把他整个人炸开来。
  “你那个脑袋除了吃,总可以装点别的吧?”丛杰 的咆哮声再次震飞栖息在水草间的另一窝水鸟。
  “肚子饿了,脑子就空;脑子空,什么办法都想不 起来,你说对吧?”对他暴怒的反应,温喜绫已是 司空见惯。
  丛杰嘴角微微抽搐,突然一拍额头,便沿着河岸大 步走去,从现在起,他最好停止跟她有任何言语或 者眼神上的交会,因为要是这个死男人婆有一句不 合他意的话,他实在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在这里活 埋她!
  天色已全白,他们少说也走了将近一夜的路;随着 视野变得清晰,丛杰发急,走得更快,但这段河岸 却更荒僻,别说小船了,连水鸟也不见内只。
  “还要多久?”温喜绫寻了块石头坐下,揉着发酸 的腿。“大虫大虫,我饿了哎……”她哀哀喊着。
  他置若罔闻,大步往前走。
  “我真的饿了啦!”
  他煞住步伐,恨恨的一拍额头,扭过头瞪她。
  “走不动了呀。”她一摊手,似乎下定决心不肯再 。
  “怎么样你才走得动?”
  “吃饱哎,呆子!”她展眉,理直气壮的咧嘴笑。
  “……”
  “坐在那儿等我。”他气冲冲的吩咐。
  “你要捉鱼呀?”
  “不然呢?你昨儿个不是这么做的?”
  “那是我手上有钓竿,你这会儿连鱼叉都没有呢。 ”
  他自顾自地卷起衣袖,气呼呼的要往河里走去。
  “你不会就这么下水吧?”对他此举,温喜绫皱眉 。“清晨的河水真会冻死人的,万一你衣服湿透了 ,一时半刻干不了,那滋味可真是找罪受的。”
  他心里清楚这话说得不假,方才隐进泥水的小腿, 此刻仍冻得发麻;幸亏他是习武之人,气血运行比 常人来得顺畅,所以还能撑到现在。
  况且,犯不着为了伺候这男人婆而让自己活受罪吧 。
  “有更好的法子吗?”他喉头咕哝作响,仿佛在压 抑自己的怒意。
  “林子里那儿说不定有什么野鸟山鸡的。”她嘻嘻 一笑。
  一身盗拿贼的好功夫,竟沦落到打野食充饥!丛杰扔下石头,从草丛间拾起奄奄一息的野兔,有种欲 哭无泪的悲哀。
  再拾来一些枯柴,升起火,丛杰开始剥起兔皮。他 从没处理过这样费事的活儿。免不了手忙脚乱。未 了,他终于失去耐心,把手上血淋淋的兔子扔给她 。
  “你来弄,要吃就自己想办法。”
  温喜绫站起来,看着那兔子许久,似乎有些烦恼。
  “我都把能吃的弄上手了,你还有什么问题呀?” 他不耐的问。
  “没任何调味,吃不下呀。”
  “还嫌!要吃就吃,不吃拉倒,谁有那闲功夫伺候 你!”
  “ 这么凶。”她咕哝一声,想起什么似的,眼睛 一亮。
  “哎,饿糊涂了,我怎么没想到呢。”她喜孜孜地 打开箱子。“这儿有些宫廷调理妙方,江佬特别给 我的,呵呵呵!等我料理下去,肯定滋味绝妙。”
  “啧!你真无聊。”
  “你这粗人,什么都不懂,活该吃些不好吃的东西 。”说完她找了块干净的石头,抱着箱子,自顾自 地忙去了。
  “别把你那绝妙玩意儿加到我那一半上!”丛杰粗 声说道,“谁晓得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
  温喜绫扭过头,朝他恶狠狠的扮了个鬼脸。
  “才没这么笨,浪费我的宝贝!你这条大虫,吃了 也是糟蹋。”
  柴火烧得正旺,分成两份的兔肉上了架,温喜绫翻 翻烤烤了好一会儿,才把其中一份递给丛杰。
  毫无调味的烤肉嚼起来味道果真淡得可以,但冷风 灌顶的清晨,能对着暖呼呼的火,和一点点热腾腾 的食物,丛杰已经非常知足。
  然而,就在他咽下第一口肉之后,身后的温喜绫突 然像被火烫着似的呼哈一声,随即冲向河岸边呕出 烤肉,肩膀还不断抽搐着。
  丛杰心一惊,急忙奔过去察看,这一照眼,丛杰才 发现她五官红得跟兔子似的,眼泪花,鼻涕糊,连 嘴唇都肿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自己弄得如此 不堪,丛杰被她吓得当场退三步!
  “你为什么……?”蹦出几个字后再没下文,丛杰 捏紧拳头,那使不上力的愤怒充满身体。
  恨呀,他真是恨!
  恨她不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恨她粗鲁得不够彻底 ,恨她小鼻子小眼睛的怪毛病一堆,恨她吃喝拉撒 之外还帮他破过案子,恨自己犯了傻要走这趟吃力 不讨好的任务!
  要非如此,他早不把她全身三百六十五块骨头全给 拆了分家消火了,何必老是一个劲的生闷气。
  “见鬼的你到底发生什么事?”
  有谁听得出他怒吼的声浪里,其实还掺杂了一点不 能解的慌。
  “喝、喝……喝喝呜呜呼呼哈哈哈……”眼泪鼻涕 像一阵凶猛的雷雨哗啦啦洒在她脸上,甚至连口水 都流下,红肿的嘴里,只能发得出这几个教人不解 的字。
  这种哭法实在不像他所认识的温喜绫,丛杰拍打自 己的脸出气。
  吼吼吼!他、快、疯、掉、了!
  “你哭个啥劲?”
  “哈?哈?哈?屁?”回不到几个字,一串大的泪 珠跟一条鼻水又流下,温喜绫用袖子擦,但袖子早 湿透了。
  而另一只袖子……丛杰这才看清她那只裸露的手臂 ,已冻成了紫红色。
  他伸手握住,那温度冷得教他不舒服之至。
  平日见她那么精神刁钻,突然变得如此凄惨落魄, 丛杰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只能在心里不断诅咒自己 的妇人之仁。
  丛杰解下汗巾,又撕下一截衣摆,把她暴露在外的 手臂包好,然后百般无奈地看着她摧残着他的汗巾 。
  “好?啦?哦?”她抽抽搭搭,终于呜咽出两个可 以辩明的字。
  “好啦就别哭了,有什么说来听听。”
  “拉……”她哽咽。
  “啦……?你肚子疼?想拉肚子?肉烤得太生吗? 可我吃起来还好啊!”
  “拉!拉拉!你这没……喝喝……没老袋的猪头! ”她跳起来,大着舌头尖叫,又可怜兮兮的抹着泪 。
  “老袋?”
  她捂着嘴跳起来,气得猛推他的头,还是讲不清楚 。
  “老袋老袋,你哈?哈死猪老?给我哈哈?给我水 !”
  “啦?辣?”丛杰跳起来,往她刚坐定的石头走去 ,就见地上躺着大半块烤肉,烤肉上黏着一层红艳 艳的粉末,温喜绫随身不离的箱子还打开着,几个 小瓶小罐东倒西歪的堆着,他拿起其中一瓶跟烤肉 上相同粉末的罐子。
  从外观看来,这红色粉末色泽极其亮丽,他抖了抖 ,瓶底仅剩少许,丛杰凑上鼻子,一股极其辛辣的 味道利刀似的封住了他的嗅觉,虽然及时移开,还 是忍不住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捏住罐子,丛杰的喉头绷得咯咯作响。这死男人婆 ,上辈子是猪吗?
  真的是嗜吃成这副德性!没弄懂这辣粉的特性,就 一口气倒这么多!
  “没辣死你算你好运!”
  “冷……”她拍着脸颊,经过方才那一阵子搅和, 总算能正常说话了。
  “想说?想说?吃辣的会暖和些。”
  丛杰白她一眼,突然高高举起罐子朝河里扔去。
  “你你、你干嘛?”见他如此,温喜绫顾不得擦泪 ,吐着舌头问。
  “下次不准再碰这些有的没有的!”
  把自己没吃多少的烤肉递给她,丛杰严厉的警告。
  咬着烤兔肉,温喜绫越想越生气,突然抱起箱子, 起身往回走。
  “你去哪?”
  “回去宰人。”
  “啊?”
  “都是那些强盗害的!”她扭头,浮肿的眼中仍是 泪光闪闪。“弄得我们在这进退无路,非要好好教 训他们不可!”
  照着原路,气呼呼的温喜绫盘算着什么似的,在中 途拾起一支船桨,扛在肩上一路走回去。
  以罗大虎为首的强盗们早就清醒,几个人相互紧紧 选拔,口嘴并用,用滑稽的姿势想为彼此解开手脚 上的绑缚。
  温喜绫眼明手快,一个箭步飞去,朝罗大虎就是一 桨板拍去。“想逃?绑着你还不安分点!给我说清 楚,附近哪儿有船!”
  又挨揍又受冻的折腾了一夜,罗大虎早没了昨晚掠 夺钱财是的气势,加上脑袋被呼了一记火辣辣的疼 ,只吓得他咿咿唔唔连连摇头。
  “去!”温喜绫又是一板,这一次连罗大虎嘴里的 那块布团都打飞了。
  “咱们的船都泊在一块儿,公子也看到的,手下留 情……疼啊!”
  “出来混还怕疼?是不是男人啊!”她还不轻饶, 手肘绷直朝罗大虎天灵盖上又一砸。
  “唉呀!”他惨叫一声,仰面摔下去。
  “喂!打人就打人,你别太过分,往不该碰的地方 碰!”丛杰看看两眼上吊的罗大虎,破口大骂。
  “气死人!没有船怎么离开这鬼地方?”她双手环 胸,咬牙切齿的问。
  “再想办法就是,你一个劲的打人出气也没用。”
  “全都是你!没事扔了我的辣粉!”
  “想吃掉这些人啊!烤的烫的都成,再加点粉调味 !你有意见吗?”
  她没好气的踢开地上的一颗小石,击中另一名强盗 ,对方惨叫,此举又惹来温喜绫一阵痛骂。
  “敢出来杀人放火,就带点种,别哼哼唉的,给我站好!”
  “那你还问辣粉,无聊!”丛杰眺望河水,没好气 的说。
  “不能问哦,我的东西我不能问哦?”她回嘴。
  “都扔到河里了还问啥?搞不好都辣死一堆鱼了! ”他恼火的说,转头看她没闲着,动作俐落的 逼着所有强盗连成一排朝河面跪下。
  “你又想对他们作啥?”他皱眉问。
  “还能作啥,让他们跪在河边好好反省,这儿人烟 稀少,如果好运没饿死,也要让他们入夜后冻成冰 棍!”
  “……”
  “便宜了你们!”温喜绫踹罗大虎一脚。“要不是 辣粉被扔了,我真要喂你们一人一口,整死你们! ”
  听闻此言,丛杰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骂完罗大虎后,温喜绫还没打算歇手,接着生火, 捡来一截树枝烧烤成炭后,取来桨板,专注认真的 拿起炭笔在桨板上写字,原本不吭声的丛杰再度被 挑起好奇心。
  “现在你又作啥?”
  “写字!”她头也不抬,倔强的脸上不可侵扰的严 肃。
  那副模样逐渐在他眼底放大,一种始终没被参透的 心情令他极不自在。
  他想起那日清晨,温喜绫在大牢骚满腹里对上他时 那对像发亮火炬的双眼。
  从杰恨恨地拍了下脑袋!此刻冷风灌顶,前途也茫 茫,她眼睛闪不闪亮不亮,关他啥事了?
  在桨板上写好字,温喜绫将之绑在罗大虎背后,才 满意的点了点头。
  丛杰上前,只见那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三个大字— —大患人。
  他挑眉,忍不住又默念了三遍,终于出声:“这是 什么意思?”
  “大恶人。”她说着,突然很同情的瞒他一眼。“ 我忘了,大虫你不识字的,真的好可怜哟。”
  丛杰张大眼,用力睁开,再用力产上,眨眼想看清 楚那个“患”字,仿佛被人封住全身各处要穴,无 法思考无法接话无法生气更无法言语。
  患跟恶?
  天可怜见,这个犹如恶梦一般的麻烦精,他还能忍 受多久?
  处理完罗大虎的事后,两人商议了一阵,决定放弃 先前逐水而走的计划,改往矮林里走,希望能在山 森里找到人烟。
  在浓密的林子里瞎走了一整天,虽然已尽量循着水 声前行,但除了虫鸣鸟叫、瀑泉潺潺,顶头大片湛 蓝无际的天空,及偶尔出现的几只小兽,其它什么 都没有。
  越走心情越浮躁!丛杰思前想后,就是不明白,怎 么才不过一天光景,他便把自己搞成这副狼狈模样 。
  待走出这片林子、找到人家,再寻到船回到苏州, 还要多久?
  杨州还有一堆事等着他去忙呢。
  他的宝贵时间怎能耗在这无人山林里白白浪费!
  温喜绫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清晨时一块料理过 头的兔子肉令她对烤肉兴趣尽失,肚子饿得咕咕叫 ,虽然她在树上寻到同颗卖相极佳的果子,却是酸 涩难以入口。
  追根究柢,全拜她那死鬼老爹所赐!在翠湖有好好 的福不享,却逼她离乡背井的挨饿受罪!
  尽管天气极好,林中景色如诗如画,但遇上心情不 佳的两人,无论怎么天时地利多配合都没有用:没 多久,两人又为了一些芝麻小事吵了起来,丛杰终 于发难——
  “都是你的馊主意!要是早听我的,从一开始就沿 着河岸走,说不定早遇到船了。”
  “是啊,那你干嘛跟着我走?”温喜绫回嘴。
  “是你说这林子里可能有人家!咱们走了这么久, 却是什么都没瞧见!”
  “对啦!应该听你的,你是先知,要替你供牌位, 照三餐拜吗?”
  “说话这么刻薄,难怪没人要。”他冷哼。
  “你说什么?”
  这一次丛杰不打算忍耐了,他怒目与她对视,全然 不肯相让。
  “我说你这男人婆没人……”
  温喜绫攥着死紧的拳头,打算在他尾音落下便要挥 出,丛杰也准备好要接招,不过事情却在刹那间出 现了变化。她急退一步,原本狂怒的眼神变得迷蒙 有神。
  “香!”
  “啊?”他愣住,松开拳头。
  “好香……”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叹气,微翘的睫 毛在一瞬间浇满了大量的感动,泛出润泽水光,美 丽得教人目眩。
  如此巨大的转变,令丛杰摸不着头绪,他怔怔地看 着她翕合的鼻子,仿佛像窒息的人获救时那般贪婪 的吸取空气,然后迅速朝前面跑去。
  妈的咧!丛杰傻眼,他发誓前一秒她可不是这样的 。
  “温喜绫!”他大吼。
  “有东西吃啦!还不赶紧跟上来,笨大虫!”她回 头喊。
  这这这……这是什么跟什么!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的丛杰追了上去,一股嗅来直让人胃痉挛的香味令 他收了口。
  好香啊,怎么方才他都没察觉?
  循着味道,他们终于见到了离船后的第一户人家。
  在那堵几乎半倾倒的破土墙内,有间摇摇欲坠的小 茅舍。
  茅舍外,用石块堆砌成的小灶炉散出热腾腾的香气 。
  “就是那个!就是那个!看到没!”温喜绫忘情的 喊着。
  “这么破的房子有人住吗?”丛杰问道。
  “你是真笨还是装傻啊!能煮东西的,不是人难道 是畜牲?”
  “你能不能闭嘴?别一直反驳我!”他低吼。
  “只要能让我吃饱肚子,闭嘴算什么。”她反常地 不跟他继续吵下去,顺势寻了一片半塌的土墙靠着 。
  舍下斑驳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模样娇怯的姑 娘望着他们。
  “嗳,我们饿了!我们饿了!”温喜绫又跳又嚷。
  这船行径真教丛杰觉得丢脸极了,他忍无可忍的朝 她脑袋拍上一记。
  温喜绫瞪他,摸摸咕噜作响的肚子,识相的退到身 后去。
  “劳驾这位姑娘,我们迷路大半天了,想跟你—— ”
  “圆儿,是谁呀?”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爹呀,是两位迷路的生客。”
  一名头发半白的老翁从屋内走出,打量了他们一会 儿,脸上浮现憨厚的笑,只是笑里纠着眉,似乎藏 着心事。
  “两位爷儿可是饿了?”老人问道。
  “是呀,好饿好饿!我真是快饿死了!”温喜绫焦 急的插话。
  “寒舍正煮好一锅汤面。两们爷儿若不嫌弃,请进 来一起享用吧。”
  “可是爹……”圆儿欲言又止,似乎要说什么,老 翁摇摇头。
  “丫头,带他们进去吧。”
  走进屋子,赫见那勉强还有些空间的破落厅常竟堆 满各式各样红色礼服。
  丛杰看着父女俩仍是那黯然神伤的表情,与这喜气 十足的礼盒完全不协调。
  进了厨房,两人才一坐好,那叫圆儿的姑娘已从屋 子外头端来两碗汤面。温喜绫饿得发昏,一接过汤 面,连声谢都忘了说,便呼噜呼噜的吃起为。
  丛杰抬头对圆儿微笑,却在桌底下狠狠踹了温喜绫 一脚。
  食物当前,温喜绫没半点反应,反倒是圆儿脸红了 ,害羞的低头。
  “老先生跟我们一起用吗?”
  圆儿突然双眸浮泪。
  “我们……不饿。两位爷儿请慢用。”她婉拒,跟 着父亲走出厨房。
  这反应太不寻常。丛杰吞了两口面,依然觉得不妥 ,想找温喜绫商量,却只看到她把整个头都埋进碗 里,连脸都见不着。
  真是受够她了!
  “喂!”
  “啥?”温喜绫抬眼,吸完碗底最后一根面条,含 糊的问。
  “别净顾着吃!”他低吼,示意她朝那愁眉不展的 父女看去。
  “哎?”她大口咽下碗底下的残汤,接着虎视眈眈 的看着他的汤面。
  “你手上那碗吃不吃啊?不吃给我呀!”
  真是被她气死了!丛杰突然扣住她的脑袋,硬把她 头扭向屋外。
  “瞧他们把灶上半锅面都给了咱们了,人家与咱们 素昧平生,如此热心招呼,好坏你也先开口问一声 ,别成只想着吃吃吃!”
  后头三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有困难吗?”她眨着眼,狐疑的瞧着那对父女, 然后问他:“他们有说是什么困难吗?”
  “能说得出口还问你啊!别盯着我的面,一人一碗 ,少添那坏心眼!”
  “不是嘛。看你不想吃,不食接来食啊。”被道破 心事,温喜绫脸上有些挂不住,咕哝着。
  “啥?”停了嚼面的动作,丛杰对后头那句话似乎 有些印象。
  “不食接来食,以前学堂教的,一个姓李的家伙说 的。夫子不说我都明白,摆明着就是:你不吃我就 接来吃嘿。”
  “听你胡扯!”他冷哼。
  “谁跟你这条大虫胡扯来着。”她朝他吐舌扮鬼脸 。“不食接来食,明明就是个叫李记的死人说的。 哎呀!你要吃就快点,汤凉了下肚可要伤脾的。” 她嘟喽着,好不容易才把目光抽离汤面。
  屋外那对父女不知谈了什么,只听到圆儿不断传出 抽泣声。
  “爹没用,爹误了你……”父亲拉着女儿的袖子, 哭得老泪纵横。
  温喜绫这不好奇了,快步走出去,张口便问:“瞧 你们哭成这样,是哭什么呀?”
  “这位爷吃饱啦?”见温喜绫,父女俩急忙拭泪, 尴尬的别过脸。
  “不算饱,但还可以啦。”她呵呵一笑。
  她的直来直往再一次让丛杰呛到,忙丢下碗冲出来 ,把她拉到身后。
  “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别净在这儿丢人现眼。” 他咬牙切齿,以只有她能听到的音量说,再转头对 圆儿父女露齿一笑。
  “看老先生好像有什么困难,在下如果能帮忙,一 定尽力。”
  “意思还不是一样!你是比我好到哪儿去……”背 后,温喜绫不服气的说。
  “闭嘴。”他手肘撞了她一下。
  “哼!以为我爱说呀!”她气哼哼的转过身。
  “两位爷的好意,咱们父女心领了。”那老翁叹了 口气。
  “说吧说吧!”温喜绫一旁催促着:“你们请我吃 面,不管这忙能不能帮,说出来肯定比憋死的好! ”
  “喂!”丛杰瞪视她。
  “说的是实话嘛!”一直被纠正,温喜绫也毛了。
  “爹,他们是外地人,为了咱们得罪了卓家,使不 得的。”圆儿轻执父亲衣袖,不安的说。
  “卓家?那是个什么东西?”
  “可是跟厅里那些东西有关?”多年办案经验,丛 杰马上提出重点。
  “爷儿好眼力。”老人家苦笑。“不瞒两位,厅里 的结采贺礼,都是卓家为小女准备的。”
  温喜绫朝那些盒子打量了下。
  “卓家有钱人哎!张罗这么多礼数。”她评道。
  “唉。”老人家叹息。
  “你女儿嫁过去,做个现成少奶奶哎!”温喜绫哈 哈一笑,却见圆儿又流下泪来,她忙收嘴。“你不 喜欢卓家的人啊?”
  圆儿抹着泪猛点头。
  “瞧我问那废话,自然是不喜欢,她才会伤心成这样,肯定是卓家胡来,想要强娶是吧?”温喜绫自 顾自地下了结论。
  圆儿再也忍不住的放声大嚎,这一哭,把温喜绫惊 得朝后退了几步。
  “哎呀,我没其它意思,你哭成这样,真吓死人啦 !”
  丛杰后悔极了。早知如此,他宁愿再饿上一顿,把 汤面送她,让她专心吃东西,也好过在这儿瞎搅和 。
  “不是小爷的错。”老人家摇头,颤抖地伸手覆住 圆儿肩膀,“圆儿,你失态了。”
  “爹呀,女儿命苦呀!”圆儿仍是泣不成声。
  “是爹没用!爹没用……”
  温喜绫身来是个急惊风,她耐着性子,看看老人又 看看圆儿,终于朝丛杰两手一摊。
  “让你来吧,我可没办法了。老的没用,小的命苦 ,我又不是先知,要猜字迹也得先出招式,这么没 头没脑没一没二的,我会猜啊!”
  丛杰被她激得好气又好笑。“你说话向来这么直吗 ?”
  “哪来直的弯的!有问题就盖天铺地讲出来,不是掉脑袋的事,都不算严重啦!”温喜绫不耐烦的, 再看看圆儿没有收泪的意思,证据更闷了。“做娘 儿们真是没用,遇事只会哭,连话都说不清!”
  “你够了吧!”丛杰轻斥。“自己不就是个娘儿们 吗!啧,不认分。”
  温喜绫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只转身朝那对父女说 :“别难过了,人活着就是急一口气,天底下没啥 解决不了的事,既然我吃了你们一碗面,卓家如果 刁难你们,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父女俩又傻了眼,直愣愣的看她。
  “就这么着!我去一趟卓家,叫他们别为难你们, 成不成?”
  丛杰一翻眼,她的脑子……再次濒临炸开边缘。
  十多年的公仆生涯里,从来没有一趟远行这样教人 难捱,偏偏还是对他没任何约束力的私差!遇上这 个温喜绫,他所有的冷静和从容,一如遇上瘟疫肆 虐时逃难不及的灾民,一个一个暴尸荒野,风吹雨 淋无人埋。
  “这位小爷别开玩笑了。”老翁讷讷的说。
  “我像开玩笑吗?花轿何时来?我跟你们去争道理 。”
  父女俩面面相觑,似乎听出了点希望,但打量了他 一会儿,黯然摇头。
  “小爷的心意,咱们父女心领了,可是男女有别— —”
  “别啥别!”这句话令温喜绫非常不悦,她不客气 的打断老翁的话。
  “去替你们争道理,跟男女有别有捞啥子关系?你 别罗嗦了,不然这样吧,告诉我,卓家离这儿远吗 ?”
  “不远,半天路程。”
  “那倒好,哎!大虫你别推我,强娶人家就是没道 理,肯定是卓家新郎既老又丑没人爱。”
  “比那还糟……”圆儿抽泣着插进话来。
  “更老更丑?”丛杰忍不住低语。
  “卓家公子年方二十,却在上个月病逝了,卓家听 信风水之说,要小女嫁进卓家改运。”
  作梦也没想到是这种答案!温喜绫跟丛杰都呆住了 。
  “这算什么呀?”她看着丛杰,夸张的问。
  “冥婚吧。”他抱胸,冷哼。
  “新郎一早就死啦。”温喜绫喃喃说着,见圆儿再 次放声大哭,她偏头想了又想,一股怒火狂烧,突 然拳起拳落,狠狠地把腿边的小木凳拍碎一大块。
  这举动吓住了所有人。
  “那更要争道理了!死人怎能跟活人成亲呢?卓家 没天良!你女儿嫁过去作个现成的寡妇!一辈子不 就完蛋了?”
  “唉,咱们父女在这儿落地生根,就靠卓家的一块 山地生活,可连年收成不好,我们积欠卓家很多钱 ——”
  “没这样的事啊!”她气呼呼截断老人的话,顺手 推丛杰一把。
  “是吧,大虫?”
  “啊?”他像被惊醒一样,恍惚的看着她。
  “呆子,快附议我的话!”她低声抱怨,又狠蹭他 一下。
  “嗯嗯。”被她的义正辞严给吓住,丛杰连连点头 。
  “没个新郎,连迎娶都办不成,这太荒谬了。”
  “他们会带只公鸡来。”
  这样的回答令温喜绫噗了一声,正当她要有所反应 时,丛杰早一步捂住她的嘴,硬把她抱着朝门外拖 。
  被掩住口鼻,温喜绫没了声音抗议,感觉又怪又乱 又不对劲。
  这死大虫,她又没病没晕,他这么胡来抱她,想死 呀!
  “不、准、笑。”他凑进她耳朵,小声的命令。
  仰视他近乎生气的表情,温喜绫抛掉那些乱七八糟 的感觉,只觉得不甘心,如此荒谬的事情,不值得 大笑吗?
  她踹了他膝头,用力挣开他。
  “荒唐。”她冷啐,表情却失了真,被拥住而发烫 的脸颊,还有她的脉搏快得异常。
  “荒唐的事笑一笑会少块肉吗?死大虫!”昏!连 声音都变尖了。
  “你想帮忙解决事情还是落井下石?”他冷冷地问 。
  她搔头,皱起眉,走回屋里。
  “喂!你们没考虑过离开吗?”
  圆儿父女互看一眼,沉默地垂下头。
  “卓家下人都是些孔武有力的装丁,咱们半日就被 追上了。”
  “卓家何时来娶?”丛杰思索了一会儿后问道。
  “后日。”
  温喜绫一砸拳。“我懂啦!等等咱们就上卓家去, 打他一个落花流水,以后保证他们绝不敢再来找你 们麻烦!”
  丛杰呛住。“你这种做法跟土匪没两样啊!”
  “强娶人家,也是土匪啊!”
  “总之你别胡来。”
  “那不然呢?哎呀我想到了!我可以坐上卓家送来 的轿子,光明正大进卓家,再打他一个落花流水。 ”
  “跟第一个方法有什么两样?”他批评。
  “坐轿子轻松啊!你这大虫,呆喔!”
  “两位爷儿的好意,老头子心领了,一切都是小女 的命。”
  “听你放屁!这跟命有啥直接关系?哎呀你这老头 太懦弱了,她可是你的丫头,你就是拼了命不要, 也要护她不被卓家欺负,这才是你作爹的应有的担 当!”
  看着她一脸慷慨激昂,丛杰脸上肌肉一颤,怪异的 感觉又上来了。
  因为这样不认命,才让她有着那如朝阳般的神气吗 ?
  “我只知道有仇必报,有恩必还。今天既然吃了你 们的东西,自当还这份人情。照你们所说,那卓家 根本是欺人太甚,让好好的黄瓜大闺女跟只公鸡拜 堂,还有天理吗!没天理不打紧,遇上了我,我就 是天理,我就好好教训他们一顿,让他们知道这世 上什么叫公义!”
  “黄花大闺女。”丛杰忍不住凑近她耳边低喃。
  “黄花黄瓜不都一样!你这死大虫,没开花哪来的 瓜?笨死了你!我在解决问题,你还为了黄花黄瓜 的词儿在跟我计较!”
  温喜绫大叫完,转向那老人家,意志坚定。
  “就这么决定了,你们爷儿俩收拾收拾就走吧,我 替你闺女儿上轿子,后头有啥后果,我通通替你们 担了。”
  “你发什么疯?”她的决定听来完全没玩笑意味, 丛杰扯住她,恼声低吼,却见圆儿父女像溺水的人 捉到浮木似的跪了下来,又哭又笑。
  哎呀!头好痛,好痛好痛!他的头被这些人搞得好 痛!
  温喜绫气哼哼地。
  “听到这种事不帮忙才是疯了哩!你也听到了,让 个活生生的姑娘跟鸡拜堂,那户姓卓的才是彻头彻 尾的疯!”
  “那也别用这种法子,还坐轿子……”
  “刚就说得很清楚了,有啥比坐轿子轻松!”
  “你要去?”
  “当然!”
  “好!”如果能趁此摆脱这个麻烦也好,丛杰怒极 反笑。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那咱们就在这儿拆伙吧。”
  “你不能走!”他不一起?温喜绫一愣,连忙喊他, “这汤面,大虫你也吃了不是吗?”真怀疑是自己 听错了,她竟然用这么可笑之至的理由要把他拖下 水。
  但温喜绫的表情就像面对一笼才蒸好的包子,那对 眼睛就这么攫着他,好像只要他敢拒绝,她随时会 吞了他。
  这段时间的相处,知道她虽泼辣、粗俗,却掩不去 她性格里的认真自得。
  更重要的,还是她对食物特有的款款深情。但无论 如何,也不能因为与她共享过面食,便把他拖下水 去!
  “如果你不帮这忙,老天罚你闹肚子。”她诅咒着 。
  丛杰握紧拳头,却只能朝天空挥去,这女人真他妈 的……
  “闹肚子就闹肚子,总之不准你去,除非我死了! ”他吼道。
  她突然静下,未了,绷着脸恨恨的回了他一句:“ 那你就去死好了,没人性的混蛋!”
  圆儿父女却吓傻了,目光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
  老人想要缓和,却让丛杰的吼叫给吓得噤声。
  “温喜绫!”
  “怎么样!”
  “你别太过分!”
  这句话里赤裸裸的警告与威胁并没有使她软化一点 儿。
  “哪儿过分?你并没有其它事可做!”她的声音更 高亢,气他枉为一个官差,居然连点执言仗义之心 都没有。
  “那并不表示我要跟你一起发疯。”
  “很好,你可以不要来,反正我从来就不需要你! ”
  后来头追加的那句话不知怎地竟令丛杰更形激狂, 一对浓眉几乎要掀上头顶,这该死的丫凭什么说她 不需要他?
  要是没有他,他无法想像她还会惹出多少事来!她 可能会被强盗断手断脚、在山林里绕不出路而被野 兽吃掉,甚至还会被那个莫名其妙的调味粉辣死在 荒效野外!
  “咱们分道扬镳。办完这件事,我自己回苏州。”
  说罢,她拉住那对仍然搞不清楚状况的父女就要进 屋去。
  “进了卓家,你以为你还能大摇大摆的出来?”他 对她的天真感到不可思议。
  “早说了我是去解决事情,不是进卓家,你耳朵真 该洗洗哎!”
  “你脑子有问题。”
  “懒得理你!”
  他跳起来,声音更大了。“温喜绫,你必须回苏州 ,你懂不懂?”他吼叫。
  “干你屁事儿!”
  “你真以为我爱送你回去呀!要不是方昔安拖着半 死不活的样子来求我,天底下没有一个人愿意跟 你在一起!”
  温喜绫煞住脚步,突然出手推开那对父女。
  “先进屋等着。”
  “公子……”
  “我随后就进去。”
  温喜绘嘴角一翘,眼神里的愤怒令人不寒而栗。
  走回他面前,温喜绫重重的一拳挥去,丛杰偏头闪 过。
  眼见两人打了起来,老人心惊胆跳的喊:“两位壮 士别——”
  “跟你们没关系!”温喜绫大吼,旋身扬腿朝丛杰 下盘扫去。
  如果她还以为可以像那次在满福堂一样占上风,那 就太好笑了!轻松闪过她的攻击,丛杰仍为她的做 法生气。
  “死大虫!好样的,我打不赢你,但对付卓家那些 笨蛋绰绰有余了!今天我跟你白纸黑字的讲清楚,从现在开始,你是 你,我是我,我就要我的阳关刀,你去吃你的毒菇 粥,谁也甭理谁!”
  阳关刀?毒菇粥?那是什么东西?仍在备战状态的 丛杰呆了呆,她打架打到一半没头没脑地跟他说这 啥?
  回过神时,哪还有三人的影子。温喜绫竟敢这样把 他当成破布晾在外面?
  没有言语可以形容丛杰此刻的愤怒与沮丧,而他脑 子里竟还盘旋着温喜绫扔给他的那句怪里怪气的话 。
  如果没猜错,那句话应该是:我走我的阳关道,你 过你的独木桥吧。
  他气冲冲的要进屋,两扇门板却在此时被用力关上 。
  从里面上门栓的声音还该死的故意弄得特别大声, 他只能瞪着门板合紧时自己抖落鼻尖的飞扬尘土。
  丛杰在原地气得一阵吼叫,哎呀呀呀呀,这个死男 人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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