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良 第五章

  李唐 开元二年 三月十六
  春夜如凉水。
  廉欺世和雷观月相安无事共处一室,一个喝茶,一个静静下棋。
  无声喝着自己泡的茶,雷府用的高级茶叶滋味有多温顺润喉,若是平常,廉欺世定会赞不绝口,但是当她将杯子搁回桌上,小动物般的灵活大眼直视着和平常并无两样的雷观月,一句话也没说。
  雷观月一身玄色的外袍和同色的制裳,加上帷帽面具的全副武装,是出门时的打扮,如今己过四更,他特意这身穿着打扮,自然是有其用意——在这个房间,除了他们两人,很快还会有其他人出现。
  三个月的期限,比想像中要来得快,今天就是讨结果的时候了。
  “爷,叶大夫来了。”才想着,严长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进来。”雷观月的语气听不出任何不同。
  门立刻被推开,严长风领着一名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这位是叶大夫。”严长风简单替廉欺世介绍,“他听不见,也看不见,更不会说话,可以完全安心。”
  帷帽下的脑袋轻点了一下。雷观月没有摘下武装的意思。
  完全安心?不过是检查有没有孩子而己,有啥好担心的?喔,她知道了,毕竟是有钱人又是官人,都比较好面子,不想让人知道丑事之类的,依雷观月的情况可能也是如此。
  廉欺世张大了眼,看着严长风不知从哪儿找来,眼瞎耳聋兼哑巴的大夫,心想他比较像是要给大夫诊断的病人。
  身为药师,她自己也会把脉,只是一开始雷观月就表明态度只信任自己找来的大夫,反正三个月一到就可以走人,她就好好让人养着。但在雷府的日子太过快活,白天帮忙严长风忙进忙出打扫府内,晚上和他下棋闲扯,很容易忘记她住在这里的原因。
  不,应该说她确实忘记了。
  因为她不认为自己会那么衰……不,“幸运”的怀上孩子。
  但是,稍早在严长风请大夫来之前,她偷偷替自己把了脉,结果……
  啊,也许她的医术还不到家,像她挂在嘴上常说的——她只是个药师,抓药很在行,看病只是凭以前在爹帮人看诊时学得皮毛经验而己,应该会出错……不,是一定会出错!
  当然她也把过孕妇的脉,一个看得出怀孕的妇人,虽然脉象不同,挺好区分的……不,她又不是什么名医,怎么可能真的区分得出来!
  啊……总之只要老实的让这个病人……不,是大夫看看……应该会证实她的功力太差,搞错了。
  “笙歌姑娘,请将手伸出来。”严长风站在大夫身侧,对她说。
  雷观月静静喝着新泡的茶,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廉欺世用手擦了下冷汗直流的额际,生平第一次感到紧张。
  虽然做了“错事”他们俩都有份,可是她没忘记雷观月在谈到孩子时,脸色有多难看,也许他真的很讨厌小孩也说不定……
  不!不可以那么灰心!一切应该是场误会,她自己搞错了而己。
  “笙歌姑娘?”见她磨磨蹭蹭的,严长风催促。
  廉欺世缓缓伸出手,缓缓凑向大夫搁在桌上的手,在大夫正要开始把脉时,她猛地把手抽回来。
  “呼、呼……”握着刚被碰到的右手腕,她气息不稳地喘着。
  “怎么了?”这话是雷观月问的。
  原来他并非真的漠不关心,反而随时都在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嗄?不,这个……”廉欺世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
  “笙歌姑娘,快别浪费时间了,我等等还得把大夫送回去,夜间看诊价钱加倍。”严长风一边在大夫的手心里比画,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同时催促她。
  “是……说得也是,那我把手交给你了,大夫……”廉欺世瞠大一双己经不小的眼,满脸犹豫不定。
  一把将她的手按进大夫的手中,严长风不再给她拖拖拉拉的机会。
  廉欺世被突如其来的情况给吓了一跳,直觉要抽回手臂,可严长风不从。
  她立刻堆起笑脸,“呃……我看就这样吧,你们不用给我钱,我乖乖的离开。”找个地方好好躲起来。
  “事到如今,笙歌姑娘到底在犹豫什么?”严长风不但要压着她的手和她说话,同时还要跟大夫解释,忙得不得了。
  大夫则是被他们的动作阻挡,无法顺利替她把脉。
  “这个……也许像近乡情怯的感怀,很难解释的。总之,我保证一毛钱都不拿,事后也不会来找你们麻烦。”她不死心想把手给抽回来。
  “笙歌姑娘的意思是要直接签下契约?”严长风死命的压着她乱动的手,偏不让她得逞。
  “啊,契约!没错,我签,多少我都签。”她豪气承诺。
  “还是不成。”严长风拒绝,“也许现下你会遵守约定,仍难保假以时日,会出现丧母苦儿,回来找父亲的老旧戏码。”
  闻言,雷观月怪异地觑了亲随一眼。
  为这种不可能的事坚持?严长风的举动引起他的疑问。
  或者是他多想了?严长风只是喜欢依照计画好的事,分毫不差地完成?这倒是非常可能,因为他的性子正是如此。
  “你是看戏看多了才会这么想,毫无根据!你凭什么认定我肚子里有孩子?”
  她话一说完,严长风难得露出诡计得逞的笑容,问:“既然没有,干嘛不让大夫诊断?”
  哎呀,中计也!
  “不要吵了。”雷观月起身,优雅地缓步至她身畔,对严长风命令:“放开她。”
  严长风循声望向主子,眼底有着不从。
  “她当然必须确定了才能走。”雷观月承诺。
  也许他太纵容这个身兼多职的亲随依自己的喜好行事,如今才会难以控制他。
  严长风这才放开她,廉欺世立刻想抽回自己的手——
  “不准动。”雷观月轻柔的嗓音,此刻听来无限甜腻,却无法令人有受宠的感觉,反而是置身危险中的错觉。
  严长风替主子取来椅子,伺侯雷观月坐下,然后直视着她战战兢兢的侧脸。
  “如果你不从,我有很多方法可用。也许该先让你了解,大户人家的规矩特别多,连家法也不少。”
  甜美的威胁,如芒剌,根根扎在廉欺世的左半边,她连回头看他的意愿都没有。
  见她不再反抗,雷观月不疾不徐地指示:“大夫,请。”
  严长风点点大夫的手心,接到指示,大夫摸索着她的手腕。
  廉欺世犹不死心地将袖子拉紧,然后打哈哈,“天冷、天冷。”
  刺人的目光又螫向她,雷观月伸出苍白纤瘦的手,轻轻握住她的,“要不了太久,我替你拉开。”
  噢,大头目都这么说了,她还能说什么?
  未几,大夫放开她的手。
  “如何?我想没什么吧!一定没什么,对吧!照理来说应该不会有什么才是,就说你们太紧张了!好啦,接下来我该往哪里出去?正门还是后门?或者偏门?还是等会儿和大夫一道走?”廉欺世连珠炮似地说了一长串,却连自己说了什么都搞不懂。
  雷观月观察她不自在的神情,不能理解。
  严长风则仔细读着大夫传达的讯息,恢复面无表情。
  “爷。”片刻后,严长风唤起主子的注意力。
  雷观月将视线投注于亲随,对既知的结果不怎么感兴趣,尤其严长风还是一副死人脸,表示不可能会有意外。
  廉欺世则是在结果还没从严长风的嘴说出时,提心吊胆地等着。
  严长风意有所指迅速瞥了她一眼,继而转向主子,语调没有起伏的说。“爷,大夫的意思是,恭喜你。”
  ☆☆☆ ☆☆☆
  喂、喂!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不会正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不会吧?不可能吧!
  “爷,大夫的意思是,恭喜你。”
  在廉欺世不断和心里的声音对话,左一句“不可能”,右一句“不会吧”的时候,严长风完全没有半点祝贺意味的恭喜冒了出来。
  然后,廉欺世慌乱的心绪缓缓冷静下来。
  不,应该说是所有的烦恼不翼而飞,仿佛事情都解决了般,恢复气定神闲。
  “原来我没弄错。”她小小声的说,同时轻拍自己的肚子。
  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吗?有秘密搁在心头,总是特别令人坐立难安。不巧她就是那样的人,而今确定了,也没啥好慌的了。
  就某方面来说,廉欺世的乐观确实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不可能。”身为当事者,更是罪魁祸首之一的雷观月隔了好一会儿,坚定地反驳。
  “也许是其他人的。例如之前在笙歌姑娘僦舍外碰上的那位姑娘口里的某位不能提起名字的大人。”严长风没有起伏的语气,听来令人全身发冷。
  雷观月瞬间了解他的用意。
  他不是想要按照计画行事,而是想确认她肚子里究竟有没有孩子,若有,也要想尽办法逞她承认孩子不是他的。
  但是这么做非常危险,弄得不好,他的秘密也会泄漏。
  严长风是在杜绝后患没错,他却……
  “你有话要说吗?”雷观月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给她辩驳的机会。
  廉欺世啜了口茶水,放下茶杯,一手轻轻覆盖在小腹上,垂眸注视着,呢响着:“怎么办?
  这句话听在雷观月耳里非常剌耳。
  且不管孩子是谁的,身为一个母亲……一个刚知道自己有喜的母亲,对于孩子却只有一句“怎么办”,简直像在说“多了个麻烦,来来的日子该如何是好”,听起来多讽刺?
  她大概会选择打掉肚子里的孩子。雷观月做了结论。
  “笙歌姑娘,无论如何这个孩子,我们是不会承——”
  严长风的话才说到一半,廉欺世好似没听见,迳自开口:“怎么办?我好期待。”
  抬起一张不能说是兴奋,也不能说是激动的笑颜,望向雷观月,她笑眯的眼,隐隐泛着柔和似水的眸光流转。
  雷观月毫无预警地愣住,不敢置信地瞪着她。
  “现在是三个月,那么至少还要再七个月,再七个月就能见到你了……”她又垂下头去,己经学会每个母亲对肚子说话的习惯。
  她是……真的很期待。
  也是真的很高兴。
  许是她的神情太过祥和,一股暖流瞬间煨烫他的心房,给了他一种初为人父的感动,前所来有的体验。
  “爷。”严长风出声打断他的妄想。
  一回神,雷观月立刻见到亲随不认同的神色。
  啊……对了,即使有那种感觉,也是错觉,他不可能有孩子。
  明明早就知道了,为何心头仍是一片酸楚?
  他希望拥有自己的孩子吗?
  正是因为这样,才会在听到严长风的话有丝丝愉快的感觉,才会在看见她的反应随之起舞……他竟是深切的渴望自己的孩子。
  说来也是,人总是对得不到的东西拥有欲望,得到了则弃若敝屣。
  无妨,他向来习惯失望。现在则是该正确处理这件事的时候了。
  “你能提出证明,证明自己完全和那位大人没有床第之实?”雷观月问,故意要自己忽略她难以忽略的喜悦。
  见他冷静下来,严长风敛身告退,送大夫离开。
  毕竟“家丑”向来是不得外扬的。
  “当然可以啊!”廉欺世还是看着自己的肚子,轻快回答。
  这下,雷观月错愕的说不出话来。
  她……难道真如她所言,她只是个伴游妓女?
  不,不可能!因为她肚子里正孕育着一个生命,那只代表她欺骗了他。
  “看着我,再说一次。”雷观月冷声道。
  察觉他语气丕变,廉欺世不舍地移开目光,迎上他森冷的眸子。
  “呃……现在说或许有点晚,但是……那个啦……就是啊,其实我并不是笙歌,当然也不叫万十三,廉洁的廉,欺骗的欺,做人处世的世,‘廉欺世’才是我真正的名字,本职是个药师。
  她明显打哈哈的表情,雷观月危险地眯起眼。
  “我听过不少谎话,这是最糟的一个。”
  “呃,你不相信我很正常啦!”廉欺世搔搔脸颊,“就好像和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在临死前突然发现竟是自己的父亲的那种感觉。”
  “我没碰过这种事。”他硬着声咄道。
  廉欺世不甚在意地耸耸肩,“我也没碰过,只是在闲书上看到的。”
  她到底有没有把这当一回事?!难道她以为随口胡诌个乱七八糟的名字,他会傻得相信?随口胡诌个身分,他会笨得娶她?
  可笑至极。
  “我不会娶你。”他的嗓音听不出丝毫的情绪,当然也没有感情。
  “嗄?”廉欺世顿了顿,随即挥挥手,“不用、不用,我没想过要你娶我啊。”
  还装?
  “契约里会加上这条,以后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再到这里,即使是你死后,孩子独自一人。”他更进一步说出无情的话。
  廉欺世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垂下头,“……无论男女,以后都叫你廉许世好了。”
  “不准随便转移话题。”雷观月命令她。
  廉欺世没有抬头,“你知道吗?说人坏话的时侯,不能当着面说,如果你打算说这个孩子的坏话,他不能选择要不要留下,所以请你等我离开了再说。至于契约,你想怎么订,就怎么订吧,我不在意。”
  原来他是真的很讨厌小孩子。
  她也曾经认为小孩子是吵闹和肮脏的综合体,但,一确定肚子里正在孕育的小生命,并不是她这个庸药师的误判,什么吵啊脏的,瞬间统统被抛在脑后,一心一意只想着快点见到他或她。
  真是可惜了……虽然雷观月在她心中引起了特别的反应,这三个月来的相处,也算有趣融洽,不过深谙世事不能强求的她,是绝对不会让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男人成为孩子的父亲。
  没有为什么,纯粹是不想有天弄到相见两厌的地步。
  “你嘴上这么说,谁知道之后会搞什么花样。”雷观月讪笑。
  同样的把戏他不是没见过,而且见多了。
  “嗯……”廉欺世沉吟着,最后一个击掌,扬起浅笑,提议道:“那么我离开长安就好啦!”
  “离开长安?”他重复她的话。
  “嗯,我可以回老家去,在那里重新生活,反正那里有熟识的人,况且离长安又很远,没人认识你,我保证不会让孩子知道你的存在,这样不知道能不能令你安心呢?”
  她脸上的笑容,真诚的刺眼。
  也许,她真的不会违约,而原本他便打算要她离开,既然她自己提了雷观月忽视心底没由来的闷意,良久,他摘下面具和帷帽。
  “就这么办。”
  ☆☆☆ ☆☆☆
  笙歌整整坐立难安了三天。
  三天前,常替廉欺世跑腿帮忙买药材的小兄弟跑到僦舍找她,问她有没有见到廉欺世。
  她回想,打从上元节那件事情之后,她一次也没见过好友。其实这也不奇怪,纵使平康坊和亲仁坊相距不远,各自拥有生活和工作的两人,好一段时间不见也不是件怪事,她也没注意过。
  小兄弟却告诉她,廉欺世已经快三个月没回自己的住处。原本以为是在笙歌这儿住上一段日子,但是时间越拖越久,坊里常找她看病的人也渐渐开始询问,他才来笙歌这儿看看,没想到事情并不如他所想。
  笙歌一听,脸都黑了。
  一个这么大的人了,失踪三个月,竟然到现在才有人来通知她?这段时间都够让尸体腐烂了!
  于是笙歌用上所有能用不能用的关系,四处打听廉欺世的下落,同时猜想可能结怨的对象。
  但是,是那个廉欺世耶!
  她是说,那个随遇而安最厉害的乐观家伙,只可能和人结缘,而非和人结怨吧!
  想来想去,虽然不愿往雷观月这条线索追,也只好先查再说了。
  此时,笙歌独自一人站在雷府前,身上穿的是最朴素的一件衣裳,梳上最保守的发髻,端出最庄重的笑容,抬手敲门。
  毕竟她是来找消息的,如果看起来就是欢场女子,谁会认真看待?
  偏偏,笙歌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寻常女子是不会在夜晚拜访人家的。
  “谁?”无起伏的问话声,显示出对方不愿开门。
  “这么晚来打扰真是抱歉,是这样的,我想找一个人,我听说他住在这里。”笙歌说着早准备好的借口。
  “……”里头的人沉默了片刻,然后道:“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连问也不问她要找谁?
  “不,我确信雷大人住在这里,我有要紧事,必须立刻见到他!”笙歌加强话里的殷切,试探门内的人会有何反应。
  “这里没有雷大人。”
  还敢说谎?谁不知道织染署署令雷观月住这儿啊!
  “事关生死,请你别不当一回事。”笙歌沉下声。
  “姑娘,别说我没告诉你,我家爷最讨厌女人了,如果让你进来,后果如何,我可不敢保证。”
  “这些我早就知道了,你以为我是喜欢他才上门的吗?”笙歌嗤笑道。
  门内又是一阵岑寂,接着响起脚步声,不是靠近开门,而是逐渐远离。
  耳朵贴门听出了事实,笙歌再也忍不住了,捶着门大喊:“廉欺世!我要找廉欺世,她一定在这里!”
  嘴上说一定,笙歌其实一点也不确定,但是不被允许入内一探究竟,她只好这么说。
  毕充是那个乐观到一不小心便接近愚蠢的好友,可能连不小心被人埋了她都还笑呵呵的。再怎么说,她都得在尸体变成白骨之前把她带回去,才有个交代啊!
  门内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回应。
  笙歌不死心,继续叫嚷:“快点开门!我知道她在这里,不然你们应该也知道她在哪里!”
  仍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知道的话,就当着我的面告诉我,说你们不认识廉欺世这个人!”她又喊,拚命的喊,想把四周的人都吵醒,逼得他们不得不开门放她进去找人。
  但门内的人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动如山的耐性惊人。
  “廉欺世!快回答我,你连我的声音都不认得了?我是十四啊!”
  当她喊到最后一个字时,门终于缓缓打开了。
  雷观月没有戴帷帽和面具,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神情,睥睨着她——
  “你说你是谁?”
  ☆☆☆ ☆☆☆
  廉欺世坐在拥挤马车里,摇摇晃晃的。
  这多人的马车车资便宜,一路向南,停靠的驿站不少,是旅人便利的选择。
  廉欺世被挤在马车中间的位置,左边是个有点年纪的肥胖大婶,右边是个矮小的男人,车上还有好多人,显得拥挤不堪。
  对面合眼打盹的老人,在马车一记颠簸后,迷迷糊糊醒来,四处望了望,接着发现她。
  “没想到这么晚,还有这么多人要出城啊。”一对上眼,廉欺世立刻和对方闲聊。
  老人抓抓松垮的脸皮,打了个洒气满满的洒嗝,哼道:“小姑娘,已经五更三筹啦!街鼓才刚鸣过,你没听见吗?”
  “喔,那这么早大家都赶着出城啊?”廉欺世不在意对方的语气,又问。
  “早早走,才能早早回家。”老人话才说完,又是连串的洒嗝。
  “回家啊……”廉欺世低响,双手紧揣着简单的行囊,里头有几件换洗的衣物,和雷观月答应过要给她的钱。
  反正去余杭的路上一定会花到旅费,到了余杭后也需要钱安身立命,她也没跟他客气了。
  一定要平安到达余杭才行。
  她这么告诉自己,确定了目标便不会改变。
  在长安的一切怎么处理,也许不用麻烦笙歌,雷观月会处理的很好——以让她完全销声匿迹的方式——所以她不担心。
  可是他不相信她的本名叫廉欺世……或许还是得麻烦笙歌才行,等到了驿站,再托人带封信回去好了。
  廉欺世想着想着,注意到天己经蒙豪亮,彻夜未眠,她仍不想睡。
  她还在熟悉的长安里,这里有她的朋友、病人和许许多多她喜欢的人,离开的决定匆促了些,没时间和他们道别,委实可惜。
  ……她一直没有自己会离开的感觉。
  也许要等过了城门,才真的有离开的感伤吧!
  在那之前,真该睡一下才是。
  甚少感觉烦恼,即使是莫名其妙要被送出长安也一样。
  她在狭窄的座位上,努力的换了个较舒服的姿势,准备小憩片刻。但是,才一转头,眼泪立刻不争气地掉下。
  “啊……果然还是有点难过啊……”她摸摸脸上的泪涌,喃喃说着。
  “小姑娘,你在哭吗?”原本以为不愿再搭理她的老人,突然发问。
  “嗯,是啊。”她的声音有着浅浅的鼻音。
  “大家都是这样的。出远门的时侯会想家,但是在家的时候又恨不得快点出去,免得被家里那娶来供着拜的老女人骂。”
  她吸了吸鼻子,问:“老爷爷的老奶奶很凶吗?”
  “凶?凶怎么足以形容她?穷凶极恶或许会贴切一点。”老人乱用成语,还沾沾自喜。“但是啊,只要一阵子没听见她的声音,又会想着她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受人欺负,吞了委屈?于是看到漂亮的小东西,会想着要给她带回去,让她开心,即使口袋里那点银两都快不够喝洒吃饭了,还是忍不住买下来给她。其实说是让她开心,也是自己不得不外出工作,留她一人在家的补偿啊!”
  廉欺世静静地听,想像着老人下次回家的景象,想像他寂寞的妻子时常望着家门等他,想像他一下马车便急切着跑回家,途中因此摔跌了几次,然后灰头土脸地回到家,把买来的发钗……即便是个值不了多少钱的发钗,细心为她戴上,两人相视而笑……
  “老爷爷,有时侯太辛福是会遭人怨恨的……”她说着,慢慢抹掉眼泪。
  “这种话只有认为自己不幸的人才会说。”老人撇嘴。
  “说得也是。”廉欺世重新迎上老人的视线,唇角泛起笑花,“我是要回家,回老家。”
  “嗯,回家好、回家好……”老人缓缓露出笑容,不断念着。
  是啊,她是要回家,所以要开心点。
  廉欺世缩回座位,打定主意要好好养足精神,开心的回家。
  “前面的马车——”
  呼喊声乍响。
  她才闭上的眼皮震了震。
  “前面的马车给我停下来!”
  “小姑娘,你有没有听见什么人在大喊的声音?”对面的老人没有睁开眼的问道。
  “老爷爷,可能是有人没赶上,所以才在后头追。”廉欺世和老人一样,闭目回答。
  “原来是这样啊……”
  老人的尾音还没落下,马车猛然打住向前的去势,连带坐在里头的人跟着一阵剧烈摇荡。
  “哎哟喂呀!车夫在搞什么?懂不懂得体谅咱们这种老骨头啊!”老人摔下座位,直呼痛。
  廉欺世因为被夹在中间,又在感觉到震动时,用双臂抱紧自己,所以情况还好,不过等震动停止,立刻挤出座位,把老人扶起来。
  “老爷爷,想想老奶奶,你不能出事啊!”廉欺世激动的喊着,入戏还太深。
  “我又没死!”老人啐道。
  “喔,抱歉,一时间发生这样的事,我还以为是上苍想让老爷爷的生命戏剧化一点……”廉欺世搔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着。
  “真是!”老人抛给她一记大白眼。
  “看来老爷爷你很有精神,我到外头去看看情况好了。”一直坐在这里,她实在想呼吸点新鲜空气,于是自告奋勇。
  “去吧去吧,小心点,别像我摔个四脚朝天。”老人摆摆手,表示已经够了,不需要她继续帮忙。
  廉欺世确定老人坐稳后转身撩起车帘,刺眼的阳光立刻照得她看不清楚前方景物。
  突然,一双手臂抱住了她,耳边传来笙歌急切的嚷嚷:“小世小世小世,我担心死你了!”
  廉欺世以为自己听错了,想睁开眼,可一时间仍办不到。
  一道阴影当头遮下,跟着,一个熟悉的傲慢语调,轻柔响起——
  “你没事?”
  廉欺世登时动也不动,僵硬在原地,随后僵硬抬头,僵硬地看向面具……不,她以为会看到面具,却看见他苍白的脸。
  是他的脸。
  没戴面具,没戴帷帽,只有严长风紧跟在身后替他撑伞……他不是很介意别人看的吗?不是很讨厌阳光的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怎么……”正当她要问出最老套的那句话,笙歌担忧的关心随即打断她的话。
  “我听说你有喜了!就是这个大浑蛋的孩子,对吧?就是他对吧?还死不肯承认,现在是要把你扔到哪座荒山野岭自生自灭吗?你以为靠乐观和满山遗野的树木花草就能过活吗?你会打猎吗?会煮饭吗?没有人帮忙,你活得下去吗?”
  打猎?煮饭?
  这些她都没考虑过啊。
  “呃……其实我是要回余杭,况且他有给我不少钱,我想应该够——”又是没说完就被笙歌怒冲冲地打断。
  “送你回余杭?那里什么人都没有,送你回去干嘛?让你待在廉叔廉姨的墓旁作陪吗?以为给你钱就够了吗?至少要买栋房子,再替你找一门好亲事吧!”笙歌的话非常实际,也饱含了满满的担心。
  “你双亲己逝?”不敢置信的质疑语调吊得老高,原本打算晚点再说话,这下雷观月实在无法不插嘴。
  回去?说得好听,好像她真的有个家在那里!
  “我没说我爹娘还活着啊。”廉欺世笑了笑,比较想回答他的问题。
  亲爱的笙歌虽是关心她,却太咄咄逼人了,她根本追不上她说话的速度。
  “再说你的家当和家都在这里,还想去哪里?养孩子多花钱,你以为自己一个人办得到吗?”笙歌戳着她的头骂,然后转过头去瞪了雷观月一眼,“钱的事一分也不能少,改天我会带小世过去和你算!”
  “你要带她去哪儿?”雷观月挑眉问。
  不可能的事发生了。
  眼前这个才是“笙歌”这名字的正主儿的女人,上门找人,连带扯出一堆误会背后的事实——廉欺世真的不是笙歌,更非妓女,身分虽然高贵不到哪儿,在碰到他之前确实清清白白。
  笙歌甚至说如果他想,她能在长安找出一百个人作证,廉欺世真的只是普通的药师而己。
  纵使严长风认为不能全盘相信,因为时机太巧,不免令人怀疑她们是串通好的,但是,他信。
  因为“万十四”这个名字,是她在严长风送大夫出去后,才提到的。他也是听见笙歌在门外这么称呼自己,才决定打开门。何况,从头到尾她根本没机会和正牌笙歌联络,也是由严长风送她上马车;再者要证明她是否真为廉欺世,或是否真有此人,只要到她住的街上去打听,结果很快会出来。
  如果这样她们还想串通的话,也太愚蠢了。
  所以,他信;或者说,终于找到了能够相信的理由。
  “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到我那去!我要看着她,免得哪天被人怎么了都不知道!”笙歌话中有话,全是冲着雷观月来的。
  “既然她肚里的孩子是我的,就必须住在我家。”往前站了一步,全身散发出胁迫的气息,雷观月从头到尾没有提到一个不字,只在轻柔的语调中融合强硬的态度拒绝。
  “别想!她得住我那里!”笙歌歌唱般的嗓音高喊。
  “免谈,她得住我那里。”雷观月毫无起伏的嗓音不受影响。
  “我不能回我自己的家吗?”眼见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廉欺世想到折衷的办法。
  “不能!”眼前一对像是悍卫各自领地的男女同时朝“领地”吼。
  “……”廉欺世想反驳。
  怎么没人把她的意愿当一回事?
  “有喜了这种事你竟然需要拖到三个月才发现,身为女人有很多迹象可以察觉吧!”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笙歌没好气地咄道。
  “我向来是三个月来一次癸水,所以没怎么仔细去推算时间,反正算到一半也会忘记。”廉欺世认为自己忘得很应该。
  连自己的……都会忘?
  虽然雷观月不是很了解女人的癸水应该多久来一次才叫正常,不过笙歌一脸不能苟同的样子,应该事关重大,于是他当机立断决定——
  “无论如何,她非得住在我那儿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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