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言冬生日聚会的花厅的路上,彤云看似悠闲,实际上却是忐忑。
丈夫死后满过[百日],寡妇虽不必戴孝,但却不能佩带金银,一想到自己主子轻装俭行的寒酸有可能会在花厅里遭受到别家女人的讥笑,她就忍不住再替姗姗调整一下碧玉细钗。
"唔~~别拉了啦!人家头皮好痛哦!"有别于彤云因紧张而用力过猛,姗姗到是自在到不行!挥开彤云,她还顺手折了枝开着紫色花朵的铃草拿在手里摇摇晃晃,与其说是去贺寿,不如说更像去郊游。
看到一列端着高级茶点赶向花厅的小丫鬟经过身边,她还顺道从人家盘子里拈来一块往嘴里嚼,那副小家子气的神态,看得彤云直跺脚!
"您能不能认真点!这是要去花厅!花厅!您嫁进庄家,这是第一次在公众场合露面耶!"就不能为她争口气吗?!
"诶?我很认真啊~~"嘴巴里塞着胡桃酥膏,姗姗瞪大眼睛道:"去跟言冬庆生嘛,我不是认认真真地走去了吗?"
"您这样子,别人会背地里骂您家教不好!"天呐!不用想象,彤云几乎可以看见不远处的花厅里一定是高朋满座,庄家的客人哪个不是来头忒大?小姐只是乡下土财主的女儿,不仅是个孀妇,看上去还傻傻的!那些眼尖又毒舌的千金小姐贵太太,一定会明里暗里把小姐整个够本的!
"诶?"这么严重?她的形象,难道会让人联想到她家门不幸吗?她的样子到底得罪了谁啊?姗姗百思不得其解。
"喏!刚吃了东西,把这个嚼嚼!还有,待会进去,要是不认识的人问你话,你就笑,知道吗?不管别人跟你说什么,你都笑回去!可不许张嘴回答!"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拿出两片薄荷叶塞到姗姗嘴里,彤云开始三令五申,明知这是下策,可惟有姗姗的笑容才是无敌法宝,要是开口说话,别人会立刻发现她主子很好欺负!
就这样一番恶补,彤云才搀扶着姗姗,莲步轻移地走向花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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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说是群芳汇萃,倒不如说是待嫁女儿开会!花厅里几乎坐下了杭州所有名媛,个个打扮得争奇斗艳,一半是冲着那‘奢侈派掌门人'庄言冬而来,另一半嘛,却是冲着唯一一个坐在花厅里的男人来的!
花厅里并不是只有一个男人。但唯一坐着的那个,却半点不见身处花丛的愉悦感!一张俊美的面庞冷得像冰,还黑了一半,径自端着茶盅不断往肚子里倒茶水,惟恐嘴唇一离开杯子,旁边的女子就找到机会插话进来!
为了这个妹妹,庄言夏几乎确定自己待会不用吃饭了!灌了几大杯茶,一时半会他是什么也不想吃、也什么都不想说了!
毕竟,自从他开始接待第一个客人起,周围就开始蔓延那苍蝇般的嗡嗡声--那种赤裸裸到只差没跳到他跟前毛遂自荐的‘暗示',就算是聋子也能听懂她们的意思!
--娶我吧!赶快娶我吧!你年纪合适,我也年纪刚好!你长得英俊有型口袋里还多金,我也是娇媚年轻嫁妆一大批!我是美貌与智慧并重,你更是英雄与侠义的化身!你是郎财、我有女貌,我们凑一起正是绿豆配王八!所以,我们应该一见倾心、再见钟情、三见成亲......
那些直白到近乎狂热的目光,不住向他辐射着超强的电波,就在他几乎以为自己会夺门而去之时,终于看到姗姗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没有特别欣喜、也没有任何局促,她还是那悠然自得的模样。与其说她淡定从容,言夏知道,不如说她缺乏常识更好。
而坐在正席上的言冬,还在冲着她的手帕之交们高谈阔论她的富贵经,根本没注意到姗姗来到,倒是守在言夏身后的女人秀目微抬,瞬间将姗姗和彤云的身影捕获--
"啊呀,是孙少奶奶来了!"未等言夏表态,谢雨浓径自迎了过去,将两女堵在大门口,硬生生的,两人迟到的画面被强行定格在门前最显耀的位置,花厅里除了言冬还在兴奋地逮住一人胡侃,其他人的目光全都聚焦过来!
数十只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彤云柳眉倒竖--这个女人未免厉害得紧了吧!?明知小姐身份尴尬,还这样把她们堵在这地儿,不是存心给人难看么!?
"孙少奶奶,您起得好早呀,各家小姐都过来了,您真会掐时间。"恬静而适度的微笑,在谢雨浓脸上挂了许久,她拉着姗姗,径自朝言冬走去:"三小姐,看看谁来了!"
言冬正忙着跟别人海吹她刚到手的金玉床呢!被人打断兴头,她挥挥手:"等我把这里说完!一边儿去!"连头也没回,孩子气重的女人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身边的人是平日最要好的嫂嫂!
这一句回答,不仅让彤云气得冷笑连连,就连后知后觉的姗姗也有些意外!她愣了愣,见谢雨浓巧笑道:"三小姐是人来疯儿,您先到一边歇会儿吧!"俨然一副宴会女主人的气派,她随手指了个角落。
"哦。"从善如流,姗姗倒是耸耸肩无所谓,而就在这时,花厅里却突兀地传来一阵男子特有的低沉嗓音:"过来坐可好?"
静静放下茶杯,一身清水色夏裳,庄言夏不置可否地偏了偏下巴,示意他陪侍一旁的小厮云烟赶紧看座。
云烟不敢怠慢,哪会在意谢雨浓与一干客人的诧异眼神,他立即加上一把软垫凳子,放到言夏旁边的位置:"二爷,这里可好?"
微哂着点点头,也不顾四周女子的无聊目光,言夏朗声道:"那边太挤,不如到这边坐。"话音未落,他那冷冽的目光从彤云身上淡然地一扫之后,缓缓降落到姗姗身上,变了颜色。
就像初雪遇热融化,冷淡到近乎无情的眸子,在姗姗的身影上逐渐变得深黑。那直接到几乎暧昧的守护,让彤云寒毛倒立--不可以!这么明显是坚决不行的!想拉住姗姗,可这心无长物的女人哪会明白她的苦衷,用力点点头,姗姗竟大刺刺地走过去,一屁股就坐了下来!
"你来得好早哦!"人一坐下,似乎就心情就更加‘安定'了。姗姗见言夏的手边小几上摆放着一只八仙盘,里面布满各色糕点,舔舔唇儿,凑到言夏跟前小声道:"我还没吃早饭,可以吃这个吗?"
轻轻扯开唇角,言夏有些失笑:"不怕你背后那位回去骂你?"姗姗可以无视,他却把姗姗背后的彤云看得清楚!那机灵的丫头只差没吹胡子瞪眼,看来姗姗的‘不良'已让她很失面子!
"彤云很好的,才不会骂我。"嘟着小嘴,拈起桂花膏就尝起来,看着这边‘叔嫂'关系和乐融融,守侯在言夏周遭的目光可是越来越虎狼了!
连忙扯住侃侃而谈的庄言冬,宋家小姐率先发难:"言冬,那女人是谁呀?"
她们并不是没听见谢总管那声‘孙少奶奶',可她们急切需要确定--到底这个家里有几个‘孙少奶奶'!
唯一嫁进来的那个,相公应该是倒霉死掉的大少爷吧?!
"诶?"这时才知道回魂的言冬,大眼随着众人指点四处扫射,这才发现迟到的姗姗已经落座了!忙不迭大笑一声:"姗姗,你终于来了哦!"
"我早就来了呀!"慌忙点头,第N块桂花膏搞得她有些哽咽,言夏从善如流地端好茶水,亲自吹了吹,再递给她。
"怎么不叫我?"不悦!大大的不悦!言冬斜着眼睨向一旁静站的谢雨浓,撇撇嘴,好不容易才忍下怒气!也不搞清楚,是她自己根本没注意到,胡乱责怪人!
"没关系,你继续说!我看你好象说得很高兴,别管我啦!"吃得好饱哦。姗姗喝着茶,不忘冲言夏笑笑:"谢谢小叔!"
"那你自己玩儿开心哦!"点点头,言冬见姗姗有兄长照顾,便又回头对那票热中于奢侈浪费的姐妹淘们开始宣传她的浪费历史。
只可惜,她虽然还有吹牛的兴致,别人却没有旁听的乐趣了。大半人立刻丢下她,将矛头转向叶姗姗这边来--
"这位姐姐莫非是......大少奶奶?"宋家小姐先燃战火。
一见有陌生人问话,姗姗赶忙回头看彤云,彤云守在丫头该站的角落里,也就只能眨眼睛干瞪眼的份!蓦然想起彤云先前的警告,姗姗忙不迭放下茶杯,再端正自己的坐姿,挺胸、收腹,拿出最有气质的一面来--微笑~~
不说话,不回答,只管微笑!伸手不打笑脸人,只要自己先笑,别人再嘲笑就没乐趣了!
于是,姗姗这一笑可谓是花容变色、天地动容!古人有一笑倾人城之说,她这一笑,虽然没那分量,却也笑得童叟无欺,纯情洁白--只差没乐呵呵地露出两排雪白的大门牙!
宋小姐愣了愣,没料到自己被人家一个浅笑就打发,拿起扇子遮住不悦的红唇--第一战,姗姗胜!
她退居二线,自然就有人重登战场,还不等姗姗再次端起茶杯,唐家姐妹二人又挤了过来,姐姐先道:"大少奶奶,您可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咱们这些姐妹时常聚会,怎么以前少有见您来呢?"
"扑哧!姐姐你真是的!人家大少奶奶以前在乡下嘛!怎么会参加咱们[杭州杰出女子茶话会]?再说了,姐姐刚嫁过来,大少爷就去了,人家就更没空了是吧?"妹妹赶紧插话,这姐妹两不愧是心有灵犀,连对白的桥段都像设计好的‘二人转',你问我答的,根本不需要叶姗姗回嘴,好不热闹!再配搭着两姐妹互相合作的掩嘴轻笑,霎时间,一干女子清一色地抬起绣花团扇,呵呵呵地如同抽风般"巧笑倩兮"起来!
彤云的脸都黑了!她猜得完全没错!这些平时毫无建树的千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浪费加八卦!浪费倒是大家闺秀的本能,像言冬这样就很好呀!可八卦就是市井女子的低下爱好了--彤云气得火山爆发,用力想象自己能狠狠扇那俩姐妹各人一巴掌!
反观姗姗,却全然没有彤云那么恼火。她想得很简单,于是,她再次冲着唐家俩姐妹露出笑容!粉嫩的芙蓉颊春光灿烂,明媚的眼角弯若月牙,一派天真可爱。
自己笑得太乐,对方却不动如山,以一笑应万变,自讨没趣的唐家姐妹,摸摸鼻子,只好退位让贤。--第二回合,还是姗姗胜!
当然还是有认识姗姗的,那是言冬的老姐妹许家千金。可自从刚才言夏对姗姗端茶递水之后,这位小姐立刻将姗姗立为拒绝往来户!自诩生得艳丽无双,可比当朝贵妃,许小姐妖娆走来,人未到,声先至--"你们都不明白!姗姗嫂嫂也参加过几次茶话会,只是你们当时都不在罢了!我倒很喜欢姗姗嫂嫂的明快呢!咱们都自小学习诗书道理,说话难免俗气,可姗姗嫂嫂都不会耶!不管是笑也好,说话也好,都跟咱们家的--"
话音未落,一道破裂声响突然冒了出来!姗姗从凳子上一窜而起,而言夏的脚下却躺着一地陶瓷碎片,茶水溅了一地,甚至将他的鞋子也弄得湿淋淋!
"小叔?!"怎么回事?她亲眼看见小叔把茶杯砸到地上!他怎么了?生气吗?为什么?为什么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她?深黑色的眸子像燃烧起来似的!她......做错了什么?
"不好意思,我先失陪。"抖开长衫下摆,言夏冷冷扫视众人,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花厅。当小厮云烟跟着他跑出门口时,他微微回头看了里面一眼,沉声对云烟道:"你留下,角落里伺候!"
那低压的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压出来!诧异于主子那沉闷的怒火,小厮云烟机警地眨眨眼睛,小声问:"主子,小的该伺候哪位?"
"若你变蠢了,我今天就可以让你回家!"工整的眉头扭曲地堆积在一起,那压抑的怒火似乎暂时找到了什么可以迁怒的目标!吓得云烟赶紧低头:"是是是,小的明白了!"
无视云烟,言夏漠然地转身,仿佛对这花厅里的一切都不再感兴趣似的,快步离去。
待他远去,云烟才嘘出口大气,瞄瞄花厅里的一切,他无声地转到大门外的角落里,找个可以看见里头某处的位置,静静地站着,不再离开。
主子所说的‘角落里伺候',至少有两种理解。不是在‘屋子里的角落伺候',那就是在‘屋子外的角落伺候'。既然主子已先离开,那选择显然就是第二种!这世上最聪明的人,除了主子,不就是他云烟么?哪会听不懂主子的意思?既然叫他留下,那么,他就得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给一字不漏地听下来,记住了,以免主子问起,他答不上来呀!
至于......他得重点‘照顾'哪一位身边发生的事儿嘛--他不得不有些担心了。主子就算先行离开,也未必堵得住那些八卦婆娘的大嘴呀!
姗姗坐立不安了。
像浑身上下不舒服,心头也堵得慌!小叔一走,其他女子的眼神倒是和善不少,至少,在用无数无聊问题把姗姗的笑容折磨到几近僵硬的程度之后,她们不再把精力放她身上了!反正那块叫作"庄言夏"的肥肉,大家都没吃成,那就化敌为友吧!话题的主角再次回到言冬身上,倒显得和乐融融,没了姗姗存在的位置。坐了半晌,姗姗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个低落的想法--她到底来这里干吗呀?
坐在这里,谁都不认识,既不快乐,也不安逸。她的脸笑得僵了,脚也闷得难受!小叔砸翻的茶杯,茶水同样也渐湿了她的鞋袜,那莫名的潮湿,非但没有凉下,反而越来越烫,像要把她灼伤。
她想离开。
这不是她喜欢凑的那种热闹!
因为......根本没有人会真心地对她笑,也没有人......是真的想和她说话......
她宁愿和小叔在一起......
不管小叔是生气也好,高兴也好...小叔至少......小叔至少不会逼迫着她硬要笑出来......
转头看看彤云,却发现彤云被谢总管拉到后面穿堂去,一时有些失望,她悄悄站起来,冲扎在人堆深处的言冬默默说声:"生辰愉快。",再一个人独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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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天气,烦躁的酷暑已过去,挥之不去的,却是沉闷低压的回笼热。午时未到,秋老虎还未高挂当空,阳光仍旧是散漫的,独自在花园里瞎转转,濡湿的绣鞋闷得难受,干脆左右环视一圈,趁着没人,径自将鞋子脱下来拎在手中。
在秋色满园的春院里转悠半晌,直到一股莫名的烦闷袭上心头,拉了拉领口的衣襟,她才想起扇子好象丢在芙蓉阁里,并没有带出来。
"糟糕,好象会很热......"抬头看着淡蓝色的天空,云层厚厚积压在天边低矮的一角,原本透明的晴天像快被压垮下去似的。这样的天色,在姗姗的记忆里,总会第一时间反映过来--快下雨了吧?
秋裹三伏,这在乡下人的意识里,是再正常不过的常理。在那即将出现的暴雨之前,一定会是一个异常烦躁的闷热高温。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都以一种无比沉默的姿态木然地伫立在它们脚下的土地上,空气中甚至没有丝毫风的气息。看着周围静谧的世界,姗姗吐吐舌头,穿过小径,寻着记忆,朝自己院子那边的荷塘走去。
她还记得。
刚刚嫁进来时,小叔带她来到那个池塘边。
那个时候,宽阔的池塘里,圆圆的荷叶还没有露出卷曲的尖角,他领着她站在那里,吹着风儿,她还记得,那时风的味道,很像她所熟悉的,老家背后山腰上掠过去的那缕清爽......
信步走着,顺手折下一片不知名的叶子,放在唇边,吹得断断续续。此时没有风,所以她的叶笛也在呜咽,粘稠的空气无法传递原本轻灵的旋律,她凝望着满池碧绿的荷塘,湖心半岛上拱起的小小凉亭上,一抹熟悉的身影勾去了她的视线--
一身淡淡灰蓝的浅薄衣衫,那是用多重晕染方式反复加工后才能展现出来的,俗称‘清水色'的典雅色泽。浅淡的着色与悠然的姿态,映衬着池塘里层层叠叠的绿意,男人斜斜半躺在凉亭的石椅上,一手慵懒地勾着汉白玉栏杆,后背倚靠着朱丹色的柱子,似乎正在小憩。
"小叔?"不自觉地发出轻浅的声音,她远远看着他,突然下意识地摸向胸口。
跳得好慌!
扑通!扑通!每一次跳跃,都像高高抛起再重重摔下的沉实,被捆在秋千上似的跌宕起伏!暗自纳闷自己这疑似患病的身体,拍拍胸口,她想过去看看小叔在干吗。
然而,正当她准备向前一步走的时候,不远处的花圃小径里竟突然钻出个人来!不,人家并不是钻,而是很有气质地走了出来!一步一摇,姿态高雅娴静,像极了画中美人,一身素雅的衣装,长发垂在纤细的背部,俨然还是姑娘打扮的少女--
"吓--!怎么是她?!"糟糟糟!姗姗顿时矮下身子,乱没气质地往花丛里一蹲,把自己一身绛紫都掩藏在身边的姹紫嫣红当中!
她可不是胆小鬼哟!
她只是、只是有点害怕和那个人碰面而已嘛!要是人家当面问起她,那个‘传话'转达得怎样,她总不好回答人家‘对不起,其实我回来都只是在睡觉,完全没印象'吧!这样的话,人家表小姐会不会急火攻心被她气晕倒?再说,那段话又臭又长,可千万别要求她再背诵出来--不是她自夸,她可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完全忘得一干二净呐!
就因为这么点小家子气的畏怯,姗姗心甘情愿地龟缩在花丛里,还自作聪明地摘下一大朵开得正艳的芍药挡在头顶上,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表小姐琼林一步步经过湖心亭的小桥直达亭台。
她是完全不觉得自己在‘偷窥'哦!因为人家彤云打小就是这么教育的嘛!--看到别人在说悄悄话,一定要躲起来,就算听不见,也得保证看得见!(这是什么教育方式啊?)
再说,她也满好奇。小叔和表小姐既然是‘那种'关系,那他们会怎样谈情说爱?哦哦~~她太在意了!不看不行啊!
"谁?"无须回头,身后那轻浅的脚步声证明了接近自己的是个女人。薄唇淡淡地朝下一抿,不悦几乎完整地写在了脸上!这个家里居然会有如此不擅察言观色的女人--莫非......
"姗--"倏然回头,言夏不可抑制地发觉,当自己回头的那一瞬间,失望的厌倦竟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顿时累了,用去太多力气,把那失望的叹息哽咽回喉咙,再转过头去,望着湖里荷叶田田,一枝半开的荷花正从荷叶的缝隙间绽放自己的馨香,那是一种令人悚然一惊的美感。
那是一种一眼见到,便可将郁积于胸的烦闷全都一扫而尽的纯净。很像那个喜欢半夜叨扰他的小女人。也许男人都是一样的,见面第一眼,最先爱上对方、记住对方的,并不是心灵,而是身体。他的肢体,还深刻地眷恋着那份拥入怀中的悸动,那种类似于有生以来第一股冲动般生涩而不可抗拒的吸引,令他的脑子不得不记住她,不得不去想她,念着、忆着、牵着、挂着......
她,应该是简单的。
不仅头脑简单,连她日后的命运也简单如一。
但她镌刻在他身体内部的回忆却又是那样复杂!
她可以让他那习惯了寡情薄义的嘴唇不惜笔墨地说出无数对她想象中的形容比喻!他也许会被这个小女人改变,把原来的他扭曲成一个骚包又自做多情的文学爱好者!因为他发现从现在开始自己的脑袋每时每刻不在挖空心思地勾勒着对她的印象感觉!而这一陡然变化,简直令他哭笑不得又措手不及!
所以......他逃了出来。
撤离有她的地方,不仅还自己一个清净,同样也还她一个清净。他和她在世人眼中同在,只会令她的笑颜在毫无知觉中枯萎。他不想看见,她那艳丽而无心的笑容,渐渐变成疲惫的挣扎......
她只适合...被捧在掌心......
男人的手心而已......
"二表哥......"琼林凄凄哀哀地靠近小步,薄纱团扇习惯性地挡在下巴前,有些忐忑地看着那俊秀挺拔的背影。她不是已经来了吗?为什么表哥看到她后转过身去?以前......他也照样温文拘礼,但至少......不会这样冷淡。
"好久不见了,你可以多出来走走,园子里没什么规矩需要遵守,言冬时常外出,你可和她多多亲近。"速速地说着客套话,几乎连回头的意愿都匮乏。他依旧看着那枝荷花,静谧地耸立在碧波之上,出淤泥而不染。
"是......"
"还有什么事?"意识到对方没有离开,他再次问道,声音已凉了半度。
"我、我瞧你径自出来,有些担心...所以......"有些迟疑地说着,琼林内心一阵愤恨!待她如此冷漠,莫非是叶姗姗没有为她转达?!又或是......叶姗姗转是转达了,却没按着她的意思说话,胡乱侃一气,害表哥对她印象变差?!
该死!难道那人说的是真的?!这园子里居然还有人想跟她争抢未来夫婿?!
"啊......?"一时怔忪,言夏淡然回过头来,冷澈的黑眸轻轻掠过琼林,礼节性地多问一句:"你在花厅?"
想想还真可怕!自己打小锻炼出来的灵觉,走到哪里不是耳聪目明,过目不忘?就算闭上眼也能把周遭一切在脑中刻画个大概,可这琼林实在太沉默了吧?或者是她的存在感也就只有蚂蚁那么大一点?
"我一直在......"悄然的声音,琼林露出一丝淡定的微笑。是的,她不能把一切心情都表现在面上。那对一个女人来说,简直是一种自我懈怠与懒散!
"哦......"再问下去便不感兴趣了。言夏转过头去,眼神漫无目的地道:"可能会下雨,不回屋吗?"
话音落地,蓦然发觉对方没有回音,他俊眉微锁,声音便更凉了:"对不起,琼林,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他不介意各种类型的女性串场般走过自己身边一遭,他也自问能欣赏各类型的女子性格中优缺点!但事实上,他突然发现一个异常沉闷的女子站在男人身边其实是一种灾难般的对峙!那种略带期盼却又欲言又止的目光,非但没有传说中那楚楚可怜的动感,反倒让人感觉压抑难堪成几何级数递增!
"我、我只是见表哥心情看似不佳,所以......"所以想来关怀慰问外加散发一阵女性的母性光辉,晃到你眼晕为止!
"最近太忙,西馆那边少有过问,你缺什么尽管找谢总管便可!"寥寥表达两句关照,意向已十分明确--
"我--"直觉自己似乎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冷遇,琼林颗颗粉泪终究是止不住地落下来!她一直以为这个男人是这个家里唯一不对她‘另眼相看'的人!但却料不到今日会听到对方用这种方式打发自己!她断定了!叶姗姗一定在表哥跟前嘴碎!诋毁了她的清誉,连带的,也毁灭了她在表哥心目中无欲无求的形象!
"明天锦织坊会送来新季的料子,我会叫谢总管带你去太奶奶那里挑些喜欢的。不好意思,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再丢一句过来堵住琼林的嘴,却再也无法堵住人家泫然欲泣的泪眼朦胧,扇子遮住嘤嘤哭泣的面目,琼林不堪重创地离去!
然而,她离是离开了,躲在花丛里的某人却紧张起来。
姗姗傻傻地看着琼林一路飞奔,颇有点凌波仙子的味道!只是,人家越跑越近,俨然是朝她这个方向踩踏而来,那可就不太有立场保持纯欣赏的角度了!别看琼林生得羞怯孱弱,论起跑步搞不好比半斤八两还猛!就在姗姗犹豫自己该闪还是该抗之际,琼林已一脚刹车踩到她面前,居高临下,一双哭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匍匐在地的女人--
"呃......"小嘴张合半天,愣挤不出一个字!绞杀了无数个脑细胞后,她终于抬手跟人家招呼两声,礼貌优先嘛!
"嗨~~"手里还握着刚才用来隐蔽的两大朵芍药花,摇头摆尾的样子活象拿束花在欢送人家失恋似的!张口还给人家来句猛的:"表小姐,好巧哦~你也在啊哈哈?"
见对方一双妙目怒火熊熊,姗姗的笑容也僵硬下来,意识到人家正恨恨地瞪着自己,小嘴也忍不住怯懦着和盘托出:"对、对不起......太、那个太长了,我不记得有没有跟小叔说清楚......"
"哼!"打从鼻子里喷出来的一股寒气,差点没把姗姗冻得直哆嗦!琼林愤怒地一甩头,寒着俏脸越过姗姗,临走之时还不忘朝姗姗那趴在地上的另一只手狠狠跺了一脚!
"哎哟--!!"窒闷的下午天,顿时冒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哀哀地捧着红肿的小手,待姗姗眼泪汪汪地转头去看琼林时,人家已翩跹而去。连踩人都踩得如此之优雅,姗姗张大嘴巴,望着自己被印上鞋印子的白腻手背,欲哭无泪,愣了半晌才抬起头来--结果,却不幸撞上一双冥黑幽深的眼眸!
"你在干吗?"哑着声音,言夏不确定自己那干涸的喉咙是否会在下一秒里喷出火来!
"啊?!"天!是小叔!?他不是坐在凉亭里吗?怎么会‘哧--溜'一下就跑到她背后来了!
"我问你在干吗?!"言夏惊疑不定的目光将她上下扫描!赤着莲白的双足,绛紫色的薄纱裙摆暧昧地缠绕在她那瑟缩的脚趾尖,踩上了点点花泥。手上握着两大朵芍药,头顶扎了片叶子要掉不掉,胸前的领子上居然还有一只小蜗牛在爬呀爬,整个样子怪异到极点!
"我?"哎呀!小叔看人的样子好凶!就像...就像她梦里那个画面一样--摇摇头,姗姗甩了甩手里的花儿,大刺刺地扬着笑脸打哈哈:"哦~我、我在摘花!摘花呀!没看见吗?哈哈......"
摘花?
有哪个贵妇人会摘得如此‘豪放'?他倒很想亲眼见识见识!见她把另一手藏到身后,他叹了口气,突然发觉--自己从花厅里逃逸出来时的期望,如今已完全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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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丈夫死得早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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